⊙楊佳莉[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 南京 210046]
一種相思,三處閑愁
——《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比較閱讀
⊙楊佳莉[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 南京 210046]
本文從主題、時空表現(xiàn)、情感基調(diào)、意境特征、民歌與文人詩的區(qū)別等角度,對《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作了較微觀的審美鑒賞和比較閱讀,嘗試尋找一些可以掌握這三首詩的共同角度和方法,也力求體現(xiàn)這三首詩各自的思想藝術特色。
《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 審美
把《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聯(lián)系起來閱讀,是比較自然的事。晚清王運先生曾評“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diào),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紅樓夢》四十五回中曹雪芹先生讓黛玉“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從主題方面看,《西洲曲》是江南女子的“四季相思”歌(也有研究者認為“秋思”為主),思念的是心上人。《春江花月夜》在寫景與哲思之后,即全詩后半部分寫的是游子思婦的月下相思?!肚锎帮L雨夕》詩面上沒有表明是對意中人的思念,只說“心有所感”“發(fā)于章句”,且根據(jù)四十五回前半部分我們可以推測黛玉有思母、思鄉(xiāng)之情,但是根據(jù)前后文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黛玉性格和命運的總體來看,這首詩可以包含她一生多愁善感的全部內(nèi)容,而其中最深重的是她對寶玉的情感,由愛情的患得患失感發(fā)了所有對生命的感傷和對未來的迷惘。因此,《西洲曲》《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在主題上是大致相似的,都是寫男女之間的相思,都因離別而引發(fā)感傷的閑愁。
“閑愁最苦”(辛棄疾《摸魚兒》),“莫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馮延巳《蝶戀花》),“借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閑愁是怎樣的呢?也許是身體閑著,心卻忙著,甚至煎熬著。也許是并不空閑無事,而是思念較深較久,不由自主地閑下來,無法做事;也許是對生活、對未來有憧憬,也有焦慮……這些閑愁,都消磨在一段流動的時光中,都消磨在思念的人對遠方的眺望和懷想中。
《西洲曲》中用四季變遷體現(xiàn)時光的流動:冬末春初“折梅”、夏末秋初“采蓮”、深秋時節(jié)仰望“飛鴻”,這兒的四季,可以理解為同一年中的四季,也可以理解為好幾個四季相互錯疊,使時間空間化:今年冬天折梅,明年夏天采蓮,后年秋天望飛鴻……民歌用質(zhì)樸的形式,將一個個季節(jié)連綴起來,搖曳多姿。這個江南女子在一年四季里,甚至在好幾年中,感受著寒來暑往,她的思念就貫穿在這四季的漸變中。
這里的四季變化也可以和女子的外貌、神情、體態(tài)的變化同步:從梅花綻放的早春,到杏花開滿、春意正濃的時節(jié),女子穿著靈巧合身、色彩鮮嫩的單衫——“杏子紅”可以理解為單衫的顏色,也可以理解為杏花的顏色。她還梳著“鴉雛色”的短小發(fā)髻;鴉雛色,可以理解為女子兩鬢黑亮健康的發(fā)色,也可以理解為女子發(fā)型像鴉雛般短小、清爽。春天的女子清新靚麗、活潑動人。這位江南女子此時也正處于生命中的春天,豆蔻年華,青澀懵懂,清純寂寞?!伴T中露翠鈿,出門采紅蓮”,是全詩最靈動精彩的一筆,把女子因思念以致幻聽,進而羞澀而聰敏的掩飾的舉止神情勾畫得栩栩如生,她漸漸戴上了翠玉的頭飾,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美,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情;心中有,就怕別人知曉,因為自己最當真。她只有在“過人頭”的蓮花叢中,才能徹底吐露心聲,她的臉色像蓮花瓣一樣嬌艷明亮,她的身體像蓮花一樣亭亭玉立,她的皮膚像蓮藕一樣細膩白嫩;她走向了生命中的盛夏,漸漸拋卻了羞澀,大膽熱烈地表達著自己愛情?!爸蒙彂研渲小薄吧徯膹氐准t”,表現(xiàn)了民間女子在愛情中的赤誠、體貼。然而,她在思念中慢慢耽誤了青春盛年。轉眼鴻飛滿天,深秋來臨,她“垂手明如玉”,登樓、“卷簾”、望遠——和少女時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的活潑喜悅已經(jīng)不同。垂著的雙手,表現(xiàn)了女子惆悵低落的內(nèi)心,也許她已梳著濃密的云鬢,顯現(xiàn)了成年女子的沉穩(wěn)、內(nèi)斂的美。大半生已經(jīng)悄然逝去,四季相思、一生相思,民間有這樣的女子嗎?一定會有。她們沉默、質(zhì)樸、感傷而樂觀?!澳巷L知我意,吹夢到西周”,愛情就如她們生活中的一個夢,但她們相信這個夢;“君愁我亦愁”,從現(xiàn)實到夢境的寄托,表達了她們單純、執(zhí)著而樸素的心愿。里面有漸濃的感傷,但總不至于讓人感到絕望。“折梅”“采蓮”“仰首望”“吹夢”都是一系列象征性的動作,民間女子的愛情蘊含在切實明了的行動中,積極、現(xiàn)實,止于當止。沒有幻想和幻滅,也就減輕了精神的迷惘和苦痛。
也有研究者認為《西洲曲》中的女子是在秋天回想著自己從春到夏,以至深秋的思念,而全詩的實際時間是深秋的傍晚,在日暮至天黑的一段安靜的時間里,她出門采蓮、回自己的住所,登樓遠望漫天飛鴻、看著江水悠悠。到底哪一種解釋和梳理,最符合本意?民歌的質(zhì)樸本色、流傳途徑等諸多因素使之具有片段性的、看似拼接的情節(jié)和情景,因情境的轉換有不少跳躍和空白。不過,只要民歌內(nèi)在的氣韻生動,情意深遠,這些跳躍和空白就不是閱讀的障礙,反而增添了詩歌的蘊藉,拓展了審美想象的空間。如果按照上述秋思的時空來理解《西洲曲》,那么它和《秋窗風雨夕》倒有著更多的相似了:都是秋天黃昏、夜晚的相思閑愁;同時,兩首詩中閑愁的不同也更加明顯了。
如果說《西洲曲》表現(xiàn)在外的是愛與思念、隱藏在內(nèi)的、將感未感的是感傷與失落,那么《秋窗風雨夕》是否相反?表現(xiàn)著悲傷、迷惘、抑郁、苦悶,表現(xiàn)著對未來的畏懼、焦慮,隱藏著唯一的、深厚的思念、相知和相愛?!肚锎帮L雨夕》中愛的思念,比《西洲曲》來得悲傷和絕望。采蓮女的心境,比較忍耐、沉默,“望遠”“垂手”都流露出緩緩的感傷,“悠悠”的愁與夢,也包含著淡遠的感傷?!肚锎帮L雨夕》中的林黛玉,雖然靜坐窗前,內(nèi)心卻逐漸激動,“那堪風雨”“驚破秋窗”“不忍眠”“動離情”“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這些字詞句,都彰顯了黛玉內(nèi)心的悲痛;這悲痛,是三百六十五日的風刀霜劍而引發(fā)的,也是好幾個三百六十五日里長久地積累在心頭的;只有在風雨交加的傍晚,在料想不大會有人冒雨來訪的寂寞時刻,真實的內(nèi)心仿佛得風雨掩飾,悲痛才能盡情地釋放,一如《西洲曲》中蓮花叢中的女子。只不過,采蓮女釋放的是愛情,黛玉釋放的是愛情帶來的痛苦。同為江南女子,黛玉多了詩人的敏感和憂慮,將愛情和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人格尊嚴、前途命運聯(lián)系起來,所以黛玉的閑愁比采蓮女的來得深重。貴族少女的弱不禁風,又使悲傷似乎不堪承受。在《西洲曲》中,采蓮女與心上人,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或西洲,相隔很遠,但是因為思念,她愿意劃著雙槳去尋找,或者托夢去西洲,這種用實際行動追尋愛人的勇氣和魄力,是黛玉沒有的。黛玉和寶玉并沒有江海相隔,相隔的只是同一院落中的幾道墻、幾步路,但就是這幾道墻、幾步路,她沒法邁過,只能等待。黛玉文雅、脆弱,封建家庭觀念的壓力、貴族少女的尊嚴以及對愛情的完美理想使黛玉無法像民間的采蓮女那樣開朗。在寒煙小院的封閉環(huán)境中,凄風苦雨的打擊會被放大,只有雨伴人泣,燭伴人泣,無休無止;閑愁,轉化為黛玉的生活常態(tài)和生命氣質(zhì),而且愈發(fā)沉重。秋花、秋草、秋風、秋雨、秋窗、秋院、秋夢……這諸多意象、現(xiàn)實夢境,也呈零碎片段,但不像《西洲曲》中那么跳躍搖曳、富于聯(lián)想。它們都被“秋”所覆蓋,不分窗內(nèi)窗外,相互呼應,渾然一體。黛玉就和秋花、秋草一樣,隨時可能枯萎。“秋”是“愁”的化身,《秋窗風雨夕》整首詩就籠罩在一種深深的愁緒中,意境精巧、細致、凄涼。這種封閉、沉重的悲哀只有等不久寶玉到來才能暫時消散。
《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充滿和諧美的詩,寬廣、開闊、高遠、深邃,包容了景物、哲思以及人間的情感。聚散離合、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的矛盾似乎被調(diào)和,情緒平淡、坦然,甚至有種深層的喜悅,但又保持著些許靈敏的緊張和淡淡的痛感。
春夜,不同于秋夕的孤單、清冷、寂靜,空氣即使在夜色中也是暖暖的,彌漫著各種花的清甜,暗香涌動。春江,也不同于秋江,魚龍寂寞,清澈寒冷,而是春潮澎湃,裹挾著活潑生動的氣息,孕育著一輪明月從海面躍出。潔白明亮的月光灑滿了全詩。灑在千里奔騰的江面上,使全詩的意境顯得最為開闊博大,不同于《秋窗風雨夕》中的寒煙小院,也不同于《西洲曲》中的家門附近的荷塘,唐人寬廣的心胸和視野,使相思變得不再那么唯一。除了愛情的思念,還有廣闊的人生風景可以體驗和思索。江面上波光粼粼,江邊平原、小洲上,月色給暗夜中五顏六色的鮮花披上一層輕薄的白紗,在枝頭濃密的、暗綠色的樹葉間隙,灑下一片碎銀般的光亮,汀上沙子的白色也被白月光吸收。這些景象,昏暗而又明亮,實在而又空靈,讓人聯(lián)想到人間萬象的豐盈,又感悟到“抽象”的圣潔的哲思:人與月的關系是怎樣的?人與月的開端在何時何地?個體的人生與永恒的月亮相比,是渺小短暫的,這是否足以悲傷嘆息?黛玉的悲傷有一部分就緣于這種對照。今年綠色的秋夢被驚破了,就意味著唯一的夢結束了,沒有明年,明年葬儂知是誰?黛玉有哲人的思索,卻跳不出此生的執(zhí)著和癡迷、脆弱與悲觀。而唐代繼往開來的精神氣魄使詩人們不局限于狹小的生存和思維時空,個體固然不可抗拒自然的永恒,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卻能夠與月亮同在。何況,當時的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月亮的盈缺對每個個體生命來說,也是唯一而短暫的。這樣,人與月、人類的永恒與自然的永恒就平等、和諧了,也許有一時的感傷,但這感傷很快就會被忘卻在平靜、寬容、豁達的心情里。這兒,景與理、詩與思就像月光下的春江,化為一片。《春江花月夜》和《秋窗風雨夕》一樣,意境渾融,而且更加開闊博大、深沉高遠,除了感性的觀照,更多了理性的情緒和思考。這些,也是《西洲曲》所不具備的。
但是,唐代詩人不像魏晉之交的詩人,因痛苦而入玄思,刻意遠離著人生。他們留戀人生的喜悅與感傷,春江花月夜的良辰美景中,最明亮的主角不應該是人嗎?對月思人,最特殊美麗的莫過于愛情中的思念。全詩的后半部分,就選取游子思婦的月下相思來表現(xiàn)人情的美。樓頭與江湖,碣石與瀟湘,借著月光的潤澤,連成一片。詩歌借月光的流動變化來寫兩地相思,純潔而文雅。月光照在梳妝臺上,映襯著鏡中思婦美麗的容顏;月光徘徊在妝樓上,又移到搗衣砧上,暗示了思婦寂寞思念的內(nèi)心;鴻雁飛不出月光,傳書不得,只能借月光傳得更遠;魚龍潛躍,滿紙的相思無法遞送。那么,月光下水面的波紋就是滿滿的蕩漾的相思,遠方心愛的人此刻是否也在月下?他看著滿天的月光,看著江水的波浪,能讀懂思婦的心嗎?月光表達著一切,也交換著一切。游子與思婦心有靈犀,他在夢里回到了家鄉(xiāng),夢到了如花美眷的思婦,看著流向遠方的江水,想著彼此消逝的珍貴的青春盛年,羨慕著月下歸家的旅人,想象著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傷感與豁達相互交融,久立月下,復雜的思緒與波動的情感只有用江水的搖蕩、江樹江風的吹拂、落月的朦朧來蘊含,用漫漫長夜來默默撫平。本來,人間的悲歡離合就是世間的常態(tài),如果跳脫出個人具體的感受,也許聚散本身已增添了人間與自然的美。
一種相思,三處閑愁?!段髦耷返拈e愁,質(zhì)樸自然,清新纏綿;《秋窗風雨夕》的閑愁,精致深刻,悲涼凄美;《春江花月夜》的閑愁,景、理、情渾然天成,開朗善感,輕愁攜著平靜與喜悅。
作 者:楊佳莉,文學碩士,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文學理論。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