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方煜

動之以利，曉之以勢
—— —燭之武說辭藝術(shù)賞析

洪方煜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有言：三寸不爛之舌，強(qiáng)于百師之師。這句話用于燭之武身上最為妥帖。每次讀《燭之武退秦師》，總會生出許多感慨，查閱相關(guān)資料，總感覺賞析過于寥寥。筆者不揣淺陋，對其說辭藝術(shù)作些賞析。

對于燭之武的出場，《左傳》 運用的是先虛后實式—— —佚之狐言于鄭伯曰：“國危矣！ 若使?fàn)T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必钦l？他何來的自信，將國家的命運交付于燭之武身上？如果不成功，他還要押上燭之武與自己的性命。這里沒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對燭之武極為熟悉，知道他的論辯藝術(shù)，知道他的膽魄，也知道他不會毛遂自薦，必須自己先出來推薦。同時，他已看出見“秦君”，而不是見“晉君”—— —他是看出了玄機(jī)：秦晉圍鄭，起因是鄭“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并且，兩軍沒有合圍，而是“晉軍函陵，秦軍汜南”，如果有空子可鉆，那就是“秦君”—— —這個人也是目光如炬，的確是“一只狐”（佚之狐諧音）??！在佚之狐信誓旦旦的推舉下， 燭之武發(fā)了一番牢騷，“驚悚” 地出陣了—— —“夜縋而出”。這一段看似與“退秦師”無關(guān)，實則與下面的說辭虛實輝映，為下面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張本。

孤身一人，深入虎穴，燭之武一介書生，憑什么打動秦伯？而更大的可能是，燭之武一言不合，就成了秦伯的刀下之鬼。顯然，開口第一句話極為重要。燭之武深明其理，劈首就來了一句：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他的意思很明白，小小的鄭國，已經(jīng)被兩個大國包圍得鐵桶似的，結(jié)果不用說誰都知道。我現(xiàn)在不是站在鄭國的立場說話，而是置身事外，幫你分析秦國在這件事中得到的好處，跟你一起拉拉家常。一句話打消了秦伯的疑慮與戒備，拉近了說話者雙方的距離，為說話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氛圍。

接下來該說什么？ 二戰(zhàn)時期英國首相邱吉爾有句名言：“世界上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也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只有永遠(yuǎn)的利益?！睂τ趪c國之間而言，這句話無疑是至理名言。燭之武很懂這一點：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越國以鄙遠(yuǎn)，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燭之武實際上對秦伯敞開了心扉：你秦君出錢出力，大老遠(yuǎn)趕來，并非學(xué)雷鋒做好事，無非利益使然。但問題是，滅了鄭國，你秦國與鄭國隔得遠(yuǎn)，即使得到土地也守不住，好處多不了；而晉國與鄭國隔得近，好處多多。最可怕的結(jié)果是，你秦君實際上是為晉君打工，幫晉國增強(qiáng)實力。此消彼長間，您國家在諸侯間的競爭力也就相對下降了。這是第一層?！耙徽Z點醒夢中人”，秦伯也是聰明人，馬上對伐鄭起了疑問。

燭之武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開始了第二層意思：相反，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這意思很明顯，保鄭對秦國大有好處。無需動刀動槍，卻能得到莫大的好處，亡鄭保鄭，結(jié)果大相徑庭，秦伯內(nèi)心深以為然，不禁為自己的舉動嚇出一身冷汗。

燭之武知道，這時秦伯已經(jīng)被自己打動，但秦伯顧慮的是，盡管當(dāng)年自己將寶貝女兒嫁給晉君重耳，并派人護(hù)送他回晉國當(dāng)國君，并非出于救世主之心，讓晉國百姓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而是想以晉國為憑借，找到一塊進(jìn)入中原的跳板。然而，人家重耳好歹名義上是我女婿，我這樣始盟終斷，在天下人面前顯得太沒有信義了吧？于是，燭之武再次顯出了說話的高超技巧，說了第三層意思：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jì)而夕設(shè)版焉，君之所知也。你看，當(dāng)年晉惠公不也是您秦君護(hù)送到晉國當(dāng)了國君嗎？可晉惠公怎樣對您呢？本來答應(yīng)的兩座城池，一轉(zhuǎn)眼就不承認(rèn)了，這是典型的忘恩負(fù)義，過河拆橋。晉國什么時候講過信義呢？要是說起不講信義，也是他晉國不講信義在先??！這一番話，等于為秦伯的毀約找了個臺階。

這時候，燭之武知道，退秦師已是不成問題。問題是，真正要置他們鄭國死地的不是秦國，而是晉國，如何退晉師，保住鄭國？你要知道，晉國可是重耳親自帶來了他們的虎狼之師，下面還有狐偃、趙衰等將相之材佐助啊，他們可不是容易對付之輩。怎么辦？還得往秦君身上打注意,于是燭之武展開了第四層意思：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燭之武話里的意思是， 晉國的眼光可不僅僅在鄭國這一小塊土地上， 他們圖的可是擴(kuò)大地盤、 增強(qiáng)實力、稱霸天下的大事。換言之，鄭國在秦晉之間充當(dāng)了隔離帶的作用，一旦鄭國落入晉國之手，貪得無厭的晉國下一步自然要打秦國的主意， 你秦君幫晉君實在是害人終害己??！一番話說得秦伯心驚肉跳，最終不但自己撤軍，而且與鄭國結(jié)盟，還擔(dān)心這盟約阻擋不了晉軍進(jìn)入鄭國的腳步，干脆派出杞子、逢孫、楊孫三員大將幫助鄭國守衛(wèi)。

如果說，燭之武前面三層意思著重從“利”字著眼的話，那么，最后讓秦國主動幫助鄭國守衛(wèi)則從“勢”著眼，成功地瓦解了秦晉同盟，將鄭國的一場大禍消彌于無形。

春秋無義戰(zhàn)。 我們暫且對這場戰(zhàn)爭本身正義與否不予評論，畢竟，鄭伯其人也是殘暴之徒，當(dāng)年，確是他對不起晉文公。一直為后人所稱道的“秦晉”之好，也不是鐵板一塊，所謂的聯(lián)姻也是建立在利益基礎(chǔ)之上的。后來秦晉之間爆發(fā)著名的“崤之戰(zhàn)”，鄭伯終于吃到當(dāng)年“無禮于晉”的苦果，不得善終；其繼承者也重回晉國懷抱，尋求保護(hù)。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證明。拋開燭之武的愛國之類的“高大上”主題不說，單就他的說辭而言，其退秦之所以取得成功，客觀上是秦晉各有各的利益打算，沒有合兵一處；而主觀上，就在于燭之武熟悉秦晉之間的歷史與利益得失所在，洞察秦伯內(nèi)心，抓住秦伯見利忘義的心理，動之以利，曉之以勢，讓秦伯在揆利度勢間作出了退師助鄭的選擇， 化解了鄭國的一場危機(jī)，成就了千古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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