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嘉
(東北農業(yè)大學,哈爾濱 150030)
當今,指稱理論研究在方法論上向三維研究過渡,還原語言、世界和說話人構成的三維關系,主要探討說話人本身的意向在專名指稱關系中的作用。雖然指稱理論的研究范圍在不斷擴大,指稱理論的結構也越來越龐大繁雜,但是其研究中心依然是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專名的典型特征是一個專名指稱一個對象,從而實現(xiàn)語言與世界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但是當無法保證專名指稱實在的唯一性和同一性時,也就是說專名指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對象時,專名會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義,這種情況叫做“一名多義”。一名多義是指稱理論研究中值得關注的問題。建立指稱理論的三維關系,為解釋一名多義提供新途徑,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摹狀詞理論首先由羅素提出,經(jīng)過維特根斯坦等人的修正和完善而最終形成。摹狀詞理論的觀點是,無論專名還是通名都具有內涵與外延;除邏輯專名外,名稱的實質就是一些縮略的或偽裝的摹狀詞,摹狀詞是人們通過名稱特征確定。
弗雷格通過“同一”概念引入兩種表示“同一”關系的語句 a=a與a=b來解釋專名、專名含義及其指稱。雖然a與b都具有相同的指稱對象,表達自身與對象同一,卻擁有不同的專名a和b. 毫無疑義,a=a是同語反復,屬于同一律,是先驗知識;而a=b卻不同,它的真實性靠經(jīng)驗檢驗,是后天經(jīng)驗語句。弗雷格用“晨星是晨星”與“晨星是暮星”解釋同一概念:前者是一個不驗自明的真理,而后者的真實性是經(jīng)過科學研究后天文學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這說明:(1)語句a=b不是a與b相同指稱對象之間的同一關系,“專名的指稱對象就是這個名稱命名的對象本身”(Frege 1960:15-16)。也就是說,專名的指稱對象是同一對象,而同一對象可以有不同的專名。這表明語言與世界之間并非一一對應。(2)語句a=b不是a和b兩個符號之間的同一關系,因為“一個專名(詞、記號、記號的組合、表達式)表達它的含義,代表或指示它的指稱對象。我們借助記號來表達它的含義并且指示它的指稱對象”(Frege 2001:199-200)。我們不能因為其指稱同一對象并且具有相同的含義,就推斷出兩者等同。(3)專名與其指稱之間的關系是“唯當這兩個名稱確有所指,它們才能發(fā)生關系,這就像是說,兩個名稱是通過它們指稱的東西為中介聯(lián)系起來的”(Frege 1960:16)。這也說明,弗雷格本人是堅定的指稱間接論者,專名以及專名的指稱對象之間通過其含義這一橋梁才聯(lián)系起來。(4)還應考慮另一種情況:如果兩個指稱對象相同的表達式本身存在著某種差別,那么這個差別不是語言符號之間的差別,而是指稱對象在兩個表達式之中通過不同方式給予的。因此,表達式具有各自的含義, 表達式a=a與a=b把a給予不同對象,一個對象可以用好幾個不同符號表示。(5)弗雷格強調語境在專名指稱時的作用。他認為,專名必須在一句話中才有含義和指稱對象,專名并不孤立存在??傊瑢Cㄟ^含義決定指稱對象,它不僅有含義并且間接與指稱的東西相聯(lián)系。
但是弗雷格的專名理論并不精細,他認為空專名的指稱對象為空類,是0。那么,我們如何處理諸如“孫悟空”和“哈利波特”這樣在現(xiàn)實世界并不存在而只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的空專名呢?毫無疑問,在語言使用過程中,這類虛擬專名也和其他專名一樣不但有含義而且有指稱。于是,語言與世界的對應關系就變得更加復雜。存在于語言中的專名,卻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指稱對象,或者說,指稱可能是存在于人們腦海中的一個形象或一個概念。另外,弗雷格專名理論重要前提是,“一種完美的邏輯語言應滿足條件:作為一個專有名詞的每個表達式在句子中由已引入的符號正確地構成,事實上它指稱某個對象,并且,如果一個新符號不能保證具有指稱對象,它就不該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引進”(Frege 1981:15-16)。其實,語言無論在邏輯上還是應用中都無法完美,因此出現(xiàn)一名多義現(xiàn)象。可是,他的專名理論并無相關論述。
羅素從認識論角度辯證地繼承和發(fā)展弗雷格的專名理論。他指出,專名直接指示我們具有其表象的事物,它是“一個名字,指稱獨一無二的個體,這個個體必須是實存的對象,并且憑此具有意義,與所有其他名稱的意義無關”(Russell 1907:47)。這句話是羅素專名理論的核心,說明下列問題:(1)專名是孤立的,與其他名稱的意義和使用的語境無關;(2)專名本身沒有含義,專名的含義附著在摹狀詞上,通過摹狀詞體現(xiàn);(3)專名必須實際存在,不包括虛擬名稱;(4)專名獨一無二,排除一名多義的可能性。實際上,弗雷格并沒有區(qū)分摹狀詞和專名,在他看來,摹狀詞和專名是一體的。羅素是第一個提出摹狀詞并詳細論述的哲學家。他認為,摹狀詞與專名不同,它不直接指示某個個體,僅僅是對事物本質特征的描述;它在孤立狀態(tài)下不具有意義,其意義是在一定語境中從各個詞的意義中產生;專名是因為符合摹狀詞指稱對象的描述,才具有摹狀詞的含義。
關于專名理論,羅素進一步從知識論角度分析,知識的來源分為親知和描述。親知得到的名稱是真正的專名,通過摹狀詞的描述而間接得到的專名都是摹狀詞的縮略或偽裝。這樣,就出現(xiàn)一個問題:一個專名常常需要多個摹狀詞的描述或偽裝才能完全反映它的特點,人們通過單一摹狀詞很難全面了解專名的特性,往往只是了解其中的一部分,不同的人了解其中不同的部分。于是,在理解某個專名的含義時受摹狀詞局限而出現(xiàn)歧義,即人們對這個專名的含義作不同理解。羅素總結說,“包含一個摹狀詞的命題和以名字替換命題中的摹狀詞而得的命題不同,即使名字所指的和摹狀詞所描述的是同一個對象,這兩個命題也不一樣” (Russell 1907:12)。
鑒于摹狀詞的不確定性,維特根斯坦提出簇摹狀詞理論(Wittgenstein 1953:37-38)。他堅持羅素的觀點即專名本身沒有含義,而專名的含義附著在一組或一簇摹狀詞上。簇摹狀詞可以概括專名的所有特征,只要專名符合摹狀詞描述的大部分特征,我們就可以確定專名的含義。所謂摹狀詞的特征,就是“析取一個,還有另外一些”特征。其后,塞爾指出專名與摹狀詞存在更為松散的聯(lián)系,認為專名和摹狀詞之間是一種掛鉤聯(lián)系(Searl 1979:154)。雖然這樣的補充完善了摹狀詞理論,但是從認識論角度而言,由于客觀事物的特征無限,無法做到窮盡描述。要通過無盡的特征辨別事物,一方面會導致簇摹狀詞無限大,這意味著含義含糊不清;另一方面簇摹狀詞會受制于人類有限的認識。而且,簇摹狀詞仍然無法解釋“一名多義”、空專名和“同義替換”,這成為克里普克的抨擊對象。
上個世紀60年代,克里普克從模態(tài)邏輯語義學出發(fā),對名稱和摹狀詞問題作出新的闡述,產生巨大影響。他反對摹狀詞理論。雖然該理論可以通過摹狀詞辨別對象確定專名的指稱,但是摹狀詞永遠不可能和專名同義。專名命名對象,摹狀詞描述對象,一旦命名的對象和描述的對象不一致,就會出現(xiàn)名稱和內涵不同的尷尬局面。為了避免這一點,克里普克提出兩個概念以保證專名指稱對象的一致性。一個概念是嚴格指示詞,即“如果一個指示詞在每一個可能世界中都指示同一個對象,我們就稱為嚴格指示詞,否則,就只能稱為非嚴格或偶然指示詞”(Kripke 1980a:55)。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提到專名,其指稱對象在任何可能世界包括現(xiàn)實世界中都一致,專名本身具有含義,直接指稱該對象。摹狀詞描述事物特征,而不是描述事物本質,是非嚴格或偶然的指示詞,因為不能在所有可能世界都指稱同一個事物。另一個概念“可能世界”非常重要。可能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行,是人們根據(jù)現(xiàn)實世界想象出來的,它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現(xiàn)實世界也是可能世界之一。所以,克里普克的專名屬于本體論范疇,摹狀詞屬于認識論范疇。
克里普克通過歷史因果論確定專名的含義。與摹狀詞理論不同,命名活動不是根據(jù)人們了解專名的特點,也不是因為專名有內涵或含義,而是根據(jù)與命名活動以及命名活動相關的歷史事件實現(xiàn)。他提出,“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一個專名N的指稱這樣確定:在剛開始的時候有一個關于N的命名儀式,在這個命名儀式上,人們或者用手指著某個對象宣布‘這就是N’,或者宣布‘N就是滿足某某摹狀詞的那個對象’。在這個命名儀式后,N這個專名從一個說話者傳給另一個說話者并會連續(xù)不斷地傳遞下去。在這個傳遞過程中,每個接受者都必須有這樣的意向,那就是他必須用N去指稱那個前一個說話者用N指稱的對象。這3種因素構成的、決定專名指稱的因果歷史過程稱為‘克里普克式的因果網(wǎng)絡’”(Kripke 1980a:55-56)。因為專名以及指稱通過社會團體中的因果鏈條不斷傳遞,所以專名的含義依賴社會中其他人等歷史因素確定,在專名指稱問題上并不會產生誤解??死锲湛说臍v史因果理論的優(yōu)點體現(xiàn)為:(1)把專名研究放到社會大范圍考慮。與摹狀詞理論相比,克里普克顯然考慮到專名的社會意義。語言最基本的屬性是人類溝通與交流的工具,因此語言為人類服務,使人們相互交換思想更為便利。將語言孤立,與使用者隔離,顯然違背語言的本質屬性。(2)將專名的含義擴展到任何可能世界而不局限在現(xiàn)實世界。在克里普克前,摹狀詞理論僅僅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專名是偽裝的或縮略的摹狀詞,都可以還原到“親知”。這樣遺留下的問題就是空名或虛擬專名。而克里普克認為,空名或虛擬專名的指稱對象不在現(xiàn)實世界,而在任何一個可能世界。(3)從本體論認識專名。根據(jù)克里普克(Kripke 1980b:56)和普特南(Putnam 1975:80)的指稱論,一個專名在因果鏈上傳播,專名直接指向對象。就本體論而言,專名實際上就是貼標簽,只有指稱對象沒有任何含義。而摹狀詞涉及到人對指稱事物的認知,所以摹狀詞是認識論層面的。二者不是同一概念。
但是,專名的因果鏈條也存在問題。在專名傳遞過程中,如何保持相同指稱對象是克里普克因果鏈條的關鍵。他并沒有明確也無法明確解釋,專名的傳遞通過親知還是通過描述實現(xiàn)。有些學者認為,一個專名的指稱對象應該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先確定,之后考慮在該對象身上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形,每一種情形便構成一個可能世界(涂紀亮1985:150,徐陶2009:2)。該對象在不同世界中有不同的性質,但它在所有可能世界中均保持自身的同一性。比如,羅玉鳳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到命名,然后在網(wǎng)上流行,被網(wǎng)友們戲稱為“鳳姐”。網(wǎng)絡世界也包括在可能世界中,網(wǎng)絡語言中的專名對應不同的“可能世界”。反之,當專名是“鳳姐”的時候,如果指稱《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那么“鳳姐”的指稱是小說里的虛幻人物。在“王熙鳳”身上發(fā)生的各種可能也全部發(fā)生在那個虛幻的小說世界中。這意味著,可能世界在語義確定的句子中才得到確定。由于句子只有在語境中才有完整語義,不能籠統(tǒng)地對可能世界進行量化。此外,如何保證“同一指稱”不會出現(xiàn)王熙鳳變成羅玉鳳的笑話?因果理論存在一個前提:一個專名在克里普克式的因果網(wǎng)絡只包含一個且唯一的一個被說話者們當作這個專名的指稱對象,而這個對象在最初的命名儀式上就被確定了。這與弗雷格提出的專名理想狀態(tài)相同,克里普克仍然沒有完全解釋“一名多義”的問題。
傳統(tǒng)語義學指導下的指稱理論,其研究對象是靜態(tài)語言研究,認為語言的核心是邏輯關系,語言形式化分析呈現(xiàn)內在邏輯,研究重點是建立語言表達式與指稱對象之間的關系。指稱的產生和理解是人類認知的外顯結果,將專名研究禁錮于“客觀的邏輯規(guī)則和語法結構之中……否則就是模糊和隨意的”(Frege 1981:15-16)。語用學指導的指稱理論,其研究對象是語境中的語言,認為決定指稱對象的并非語詞本身的“內涵”而是語詞使用者的“意向性”??死锲湛说摹皻v史因果鏈條”命名理論認為,專名是一個嚴格指示詞,反映一個事物自身的同一性,在不同可能世界中都指示同一對象。語言的命名經(jīng)過社會、公認的命名儀式并歷史性地傳承下來,因此該理論擴大指稱的選擇范圍,認識到專名的命名是一種社會性行為。語詞對象的確定是一種歷史、因果的命名過程,由語詞“內在”走向“外在”,心理意向性研究進一步完善這一觀念:在語境中確定指稱對象,自然有理。但在歷史因果鏈條的每一階段和層次上,主體的心理意向性也起著重要作用。所以,在確定指稱對象的過程中,既要看到使用語詞和具體語境的關系,更不能忽略構成語境要素的主體意向。塞爾的意向指稱論,認為言語行為背后更基本的東西是人心中的意向性,指出語言上的指稱總是依賴于心靈的指稱或者它就是心靈指稱的一種形式,并且由于心靈的指稱總是要依靠包括背景和網(wǎng)絡在內的意向內容(Searl 1983:87-88),所以專名必定以某種方式依賴意向內容。如果弗雷格的理論要確保指稱理論的研究絕對客觀,那么塞爾的意向指稱論更多的強調人的主觀性。
針對一名多義現(xiàn)象,為了保證專名使用與傳播的準確性,必須將語言使用主體意向納入專名理論,比如使用者的文化背景、使用者的宗教信仰、使用者的目的等。我們將其定義為專名的主體意向。即便同一個句子包含同一個專名,也會因為使用專名的主體不同導致這句話的真值不同。這正是專名誤解的起源。換言之,必須考慮專名使用主體與接受者的背景。
將專名的使用主體因素納入專名理論,可以約束和選擇專名的指稱對象,從而保證專名指稱對象的唯一性。人們使用專名的這種行為本身就會受到自身背景限制。盡管有一個專名指稱多個存在對象,但由于專名使用主體限制,專名能且只能指稱其中一個對象,專名有且只有其中一個含義。這樣,就達到弗雷格的理想狀態(tài),也實現(xiàn)了克里普克理論中的專名在社會歷史因果鏈條上一環(huán)一環(huán)傳遞。
早期分析哲學家置活生生的日常語言而不顧,將研究焦點對準具有確定意義和指稱的純形式語言,認為語詞皆有其特定的意義和指稱,且語詞的意義決定其指稱。這種意義決定論的缺陷在于其堅稱每個語詞都固定地決定其指稱對象。眾所周知,語詞在動態(tài)語言交際過程中形成,同一語詞用于不同語境常常會得到不同理解。所以,語詞與指稱對象之間是一種動態(tài)匹配過程。如何將語言使用者及其語言與語言使用的情境聯(lián)系起來,正是專名研究的首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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