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久
憂傷的公子哥兒
有一陣,穆時英在上海灘簡直玩瘋了。
他的好友、同樣也是新感覺派作家的黑嬰回憶說,穆時英“高高的個子,高高的鼻梁,長方形的臉,是很漂亮的20歲剛出頭的男子。他經(jīng)常到一個名叫月宮的歌舞廳,和舞女跳起狐步舞,舞姿很優(yōu)美。我的同學看了,說穆時英和他的舞伴是所有跳舞的人中跳得最好的一對”。
穆時英的舞伴非常固定,永遠是梳著波浪發(fā)型的舞女仇佩佩。那個都市精靈、歡場尤物,即便后來成了他的妻子,穆時英也沒有要換舞伴的意思。穆時英迷戀仇佩佩身體上的一切。為了贏取她的芳心,公子哥兒不顧家境破敗的現(xiàn)實,花重金租住上海灘最現(xiàn)代、帶有衛(wèi)生間和浴缸的新式公寓。他整日整夜陪伴仇佩佩,逛舞廳,看電影,打回力球,去賭博場……有一次,穆時英輸?shù)镁猓B4角錢的電車費都沒有,仇佩佩只好脫去了高跟鞋,赤著腳跟他一起走回家。
七八年后,穆時英成了引領(lǐng)時尚潮流的新銳作家,名聲紅遍了上海灘。一家雜志社找他約稿,公子哥兒坐在歌舞廳的高腳椅上,隨手從衣兜里掏出手抄本,在夢幻般的音樂聲中寫下了這段文字:
“我每天早上七點半起來,費半個鐘頭梳洗,吃早飯,上課。上完了課就和同學們談天。這是我的公式化了的大學生的生活。在這生活之外,還有我的私生活,那是生活的變化與新奇。每天下午,我沒有課,消費時間的方法大概是騎馬,打籃球,郊外散步,參加學生會,或是坐在校園里吃栗子。一坐下去,我可以引了許多人來談天。因為大部分同學我是認識的。星期六便到上海來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個女朋友偷偷地去看電影,吃飯,喝茶,跳舞?!?/p>
如果有人想了解舊上海十里洋場上公子哥兒的生活狀態(tài),穆時英應(yīng)該是一個真實的標本。那篇題為《我的生活》的回憶文章,寫的是他大學時代的生活。1929年,17歲的穆時英考入上海光華大學西洋文學系,4年的校園生活很快像云煙一樣散去了,憶起來只有兩個字:悠閑。大學畢業(yè)后,公子哥兒來到一家洋行上班,依然是毫無節(jié)制地到處瘋玩。經(jīng)常遲到曠工,終于被洋行開除。穆時英心里甚至很高興,被開除了也好,省掉了許多羈絆。因為除了瘋玩之外,那時候公子哥兒還瘋狂地迷上了文學,他的小說正一篇接一篇地在雜志上發(fā)表呢。
不過,玩瘋了的公子哥兒,內(nèi)心卻有憂傷,像深藍色的湖泊。
在回憶文章《我的生活》中,穆時英說自己過著二重、三重、四重……無限重的生活?!拔沂琼斈昵嗟?,我愛太陽,愛火,愛玫瑰,愛一切明朗的、活潑的東西;可是同時卻在心的深底里,蘊藏著一種寂寞,海那樣深大的寂寞,不是眼淚和嘆息所能掃洗的寂寞,不是愛人和朋友所能撫慰的寂寞。在那樣的時刻,我只有揪著頭發(fā),默默地坐著:因為我有一顆老了的心。我拼命地追求著刺激新奇,想使自己忘了這寂寞,可是我能忘了它嗎?不能的!”
掀開心靈帷幔之一角,隱約能窺見憂傷湖泊上的波光鱗影。
繁華成一夢
他的父親穆景庭是一名成功的實業(yè)家。父親早年做過各種生意,曾經(jīng)是寧紹輪船公司和三北輪船公司的董事,鼎甡錢莊的大股東,經(jīng)營過房地產(chǎn),還獨自開辦了在上海灘名頭響亮的鴻興金號。這個浙江慈溪人,自從來到上海灘后,前半生一直順風順水,沒受過任何挫折。娶了個妻子石翠鳳,江蘇常熟人,是當?shù)爻隽嗣拿廊??;楹笫澍P操持家務(wù),愛讀小說,也喜歡打牌。穆時英說他母親“手指是專門為骨牌而生的”,每天家里有兩桌客人,少年穆時英坐在牌桌邊上抽彩頭,一次可以抽到三百多元錢。
那可真是個金色童年??!穆時英兄妹5人(他是長子),每人一個保姆,家里還有廚師、傭人、花匠、車夫。有一段時間,穆時英破碎的夢中畫面,全部是他家坐落在薩坡賽路(后改名淡水路)的那幢老別墅,連一些瑣碎的細節(jié)也記得清清楚楚。淺黃色油漆的墻壁,蘋果綠的紗窗,父親房間里有五枚釘子,穆時英房間里沒有,他心里氣不過,拿了釘子去釘,剛敲到第4枚,父親聽見了,跑過來狠狠打了他十下手心。
穆時英還記得,別墅園子里有八棵玫瑰樹,兩棵菩提樹。臥室窗前有一根電線,每天早晨醒來,電線上總是站滿了麻雀,沖著太陽唱歌,像一群嘰嘰喳喳活潑叫喚的音符。每天到了晚上,一個名叫根才的老園丁坐在池塘邊吹笛子,瓜皮帽下那張布滿憂郁的臉,讓穆時英想起了泣血苦啼的杜鵑鳥。
那時候老祖母還在世。到了夏天,祖母滿院子追著捉他去洗澡,洗完了澡,撲他一脖子的爽身粉。然后將他放到菩提樹下的藤椅上坐好,保姆端來一碗蓮心粥,祖母緩緩地揮著扇子,一邊扇一邊數(shù)天上的星星:牛郎星,織女星,金牛星,天狼星,七十七顆掃帚星,八十八顆救命星,九十九顆白虎星……數(shù)著數(shù)著,穆時英在藤椅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時卻睡在祖母的床上。
兒時的記憶中,母親石翠鳳永遠是個快樂的人。“母親是帶著濃厚的浪漫諦克氣氛的,還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她有著微妙敏銳的感覺,會聽到人家聽不到的聲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著她自己的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跑進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適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來維持著的?!蹦聲r英說他從小“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聲里邊長大起來。在16歲之前,從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穆家的變故是從鬧鬼開始的。有一天,他聽見傭人老馬在池塘邊繪聲繪色地講鬼故事。老馬戴一頂醬色破氈帽,模樣神神叨叨的,說他清晨趕早去挑水的時分,看見床底下滾出了一顆人頭。“張開血盆大口,綠舌頭像蛇信子,一伸一吐,怪嚇人!”穆時英走過去的時候,老馬忽然收住口,一邊搔頭一邊咧嘴傻笑。聽故事的傭人們?nèi)加霉殴值难凵粗贍斈聲r英,他感覺后背脊上一陣發(fā)涼,打了個哆嗦,神秘地預(yù)感到家里要出事。
穆時英15歲那年,有一天,父親一晚上沒有回來。穆家的氣氛緊張極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柚子氣味。第二天下午,穆時英背著書包回家,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骨牌聲、談笑聲,也沒有一個客人。傭人們蜷縮在廚房一角,一個個臉上堆滿了愁容。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狠狠地抽著煙,兩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邊?!爸灰粋€晚上,他就老了十歲?!比舾赡旰螅聲r英在小說《舊宅》中描寫了當時的情景,“他不像是我的父親。父親是有著愉快的笑臉,沉思的眼珠子,蘊藏著剛毅堅強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個頹廢,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里邊沒有光,沒有愉快,沒有憂慮,什么都沒有,只有白茫茫的空虛?!?/p>
父親遭受重創(chuàng)的原因是股票生意慘敗。仿佛只是在剎那間,一個殷實富足的家破敗了,一切都煙消云散,繁華成夢。
“完了,什么都完了。我們家毀了——”母親把穆時英摟在懷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叭嗒叭嗒往下掉。接連幾個晚上,父親一個人呆在臥室里,把自己深藏在煙霧中,不睡覺,不吃飯,也不說話。家里人全都踮起腳尖走路,連咳嗽聲也不敢發(fā)出來。第三天晚上,老祖母哆嗦著兩條細腿,讓穆時英扶到了父親的臥室里,喊著父親的名字說:“錢去了還會回來,別把身體糟塌了。就算倒了霉,英兒他們長大了,這個家還有希望。我們家三代沒做過壞事啊!”
父親沉默得像個銅鑄的人。過了一會,兩滴眼淚蝸牛似的緩慢流下來,篤篤地掉在地毯上,仿佛兩塊千斤石一般沉重。
幾天后,淡水路上的穆家別墅舊宅賣給了俞家。搬家的頭一天晚上,穆時英把床底下那只小鐵箱拿出來,寫了張紙條放在里邊,紙條上寫道:“穆時英之臥室,民國十六年五月八日。”他把小鐵箱藏在一個秘密的墻洞里,找了塊木片把洞口封上了。心里暗自想,將來賺了錢,一定要把房子買回來。
穆景庭生于1877年,到家境敗落的1927年,屈指算來正好50歲。在穆時英筆下,50歲的父親已經(jīng)進入遲暮之年。穆時英說,“父親是那么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細的一個中國商人——可是為什么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里呢?”在穆時英眼里,父親是歷經(jīng)世故的老人,同時又有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童般的心。
父親躺在病榻上,死神拍打著翅膀在他頭頂上飛翔。父親的彌留之際,整個人脆弱得像個孩子,他把穆時英叫到床前,喃喃地訴說:“人真是卑鄙的動物?。∥覀冞€住在舊宅里邊時,每天總有兩桌人吃飯。現(xiàn)在可有一個鬼來瞧瞧我們沒有?我病到這步田地,他們何嘗不知道!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許多還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就是來瞧瞧我的病也不會損了他們什么的。人真是卑鄙的動物啊……”父親的聲音永遠留在了穆時英的耳邊,伴著他抽噎的嗚咽聲。
家道中落給了穆時英很大的打擊,世界在他眼中變得虛幻起來,青年穆時英陷入了極度的迷茫。精神家園的缺失,使得他后來只能在燈紅酒綠、醇酒美人中尋找強刺激。正如穆時英在他的小說集《白金的女體塑像》自序中所說:“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鐵軌上,一面回顧著從后面趕上來的,一小時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車,一面用不熟練的腳步奔逃著的,在生命的底線上游移著的旅人?!?/p>
初登文壇
實業(yè)家穆景庭生前喜歡抽雪茄,愛喝白蘭地。在彌留之際,父親把他未能完成的黃金夢寄托到了兒子穆時英身上。穆時英說,父親“是在我身上做著黃金色的夢的。每天晚上,家里要是沒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邊讀書,他閉著眼,抽著煙,一邊聽我讀書,一邊悠閑地晃腦袋”。穆景庭的想法和所有父親的想法相同,希望兒子長大之后繼承實業(yè),為穆氏家族光宗耀祖。
母親說:“小孩子別太管嚴了。身體要緊,讀書的日子多著呢!”
父親樂呵呵地說:“管孩子是父親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p>
父親病逝后,穆時英再也沒有人管束,他像一匹失去了籠頭的野馬,在燈紅酒綠的大上海撒開蹄子恣意馳騁,成了個漂泊無根的浪蕩子。幾年后,穆時英在香港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時這樣寫道:“二十二年少爺,兩年浪蕩子,一年貧士,兩年異鄉(xiāng)客?!?/p>
1931年是穆時英短暫人生中的一個重要年份。這一年元月,經(jīng)好友施蟄存推薦,他的小說《南北極》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此后不久,《黑旋風》、《咱們的世界》、《手指》、《偷面包的面包師》等一批小說相繼發(fā)表。這些作品次年元月由湖風書局出版,是穆時英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這一年他19歲。
《南北極》的出版贏得了文壇的一片叫好聲。蘇雪林在序言中對小說集贊揚備至,認為穆時英的文字有射穿七層盔甲,氣吞金牛之氣概?!八盟翘貏?chuàng)的風格,寫出一堆粗獷的故事,筆法是那樣的精悍,那樣的潑辣,那樣的大氣磅礴,那樣的痛快淋漓,使人初則戰(zhàn)栗,繼則氣壯,終則好像自己也恢復(fù)了原始人的氣質(zhì),雖野蠻令人可怕,卻也能擺脫數(shù)千年虛偽禮儀和習俗的束縛,得到幕天席地,獨來獨往的自由,可以治療我們文明人的神經(jīng)衰弱癥?!?/p>
為穆時英叫好的還有眾多左翼作家。他們將穆時英牛刀初試的創(chuàng)作定性為普羅小說,給他戴上了“普羅小說之白眉”的桂冠。
普羅的英文Proletaria,即無產(chǎn)階級,音譯“普羅列塔利亞”。所謂“普羅小說”,指的是以描寫無產(chǎn)階級革命為內(nèi)容的小說。應(yīng)該指出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文壇始終籠罩在左翼文學的語境之下,即便作為殖民化的商業(yè)大都市上海也不例外。隨著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俄國革命的影響,國民黨“四一二”政變的發(fā)生,上海的工人運動風起云涌,太陽社,創(chuàng)造社,左聯(lián)等左翼文學團體紛紛成立,左翼文學迎來了一個興盛的黃金時期,“普羅文學”的號角聲此起彼伏。中國文學開始從“文學革命”轉(zhuǎn)入“革命文學”時期,“紅色三十年代”拉開了序幕。左翼作家倡導的這種適應(yīng)革命要求的文學主張以不可壓倒之勢雄踞文壇。比如,被稱作文化旗手的郭沫若就直接宣稱,“文學等同于革命”。
在這種大背景下,初登文壇的穆時英不可能不受影響。何況,敗落的家世在他心理上留下的哀痛陰影實在太濃。有學者說,《南北極》寫的是潛意識的穆時英。在穆的潛意識中,通過普羅文學的革命性質(zhì)和無產(chǎn)者打碎鎖鏈的強烈破壞欲、復(fù)仇欲,表達了他對父親破產(chǎn)、家庭破敗的“流氓社會”的詛咒和反抗。這話不無道理。
《南北極》中的人物有海盜、鹽梟、土匪、洪門子弟、乞丐、汽車司機、人力車夫等等,他們一個個都是魯智深、李逵、武松的性格,動不動就罵人,打人耳刮子,唾人一臉痰沫。小說中的男人頭腦簡單,肌肉發(fā)達,行為粗魯,滿身匪氣。他們遭受到女人的傷害后,把女人當作“賤東西”恨得咬牙切齒,并施以瘋狂的報復(fù),以強占或者殺掉那些女人結(jié)束故事。而小說中的女人,則都不講情義,不守諾言,愛慕虛榮,妖媚淫蕩,全都是“小狐媚子”、“娼婦”、“閻婆惜”。
蘇雪林說穆時英有兩副決然不同的筆墨。一副寫充滿原始粗野精神的《南北極》,一副寫表現(xiàn)現(xiàn)代細膩感覺的《公墓》和《白金女體的塑像》。兩種風格距離之遙猶如南極與北極,居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實在讓人詫異。
請看《南北極》中的文字: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nèi)歉F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nèi)歉F光蛋哪!
噯啊,噯啊,噯……呀……
再看《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的文字:
“大晚夜報!”賣報的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他對面的那只藍霓虹燈的高跟兒鞋鞋尖正沖著他的嘴。
“大晚夜報!”忽然他又有了紅嘴,從嘴里伸出舌尖兒來,對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來了。
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diào)化妝著都市??!霓虹燈跳躍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泛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煙,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鐘……
粗野與細膩,原始與現(xiàn)代,野蠻與優(yōu)雅,穆時英的兩副筆墨全都充滿了夸張、扭曲和變形。讀他的小說,猶如置身于一個四面都是哈哈鏡的房間,到處都是怪異的頭發(fā)、眼睛、鼻子和嘴巴,讓人感覺驚愕、暈眩,卻忍不住還是會饒有興致地看下去。
圣手
穆時英在出版了普羅小說《南北極》之后,忽然來了個華麗的轉(zhuǎn)身,發(fā)表了題為《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的短篇小說,并由此發(fā)端走上另一條創(chuàng)作道路,連續(xù)出版了《公墓》、《白金女體的塑像》等新感覺派小說集。這些小說引起了左翼批評家的激烈批評,瞿秋白寫文章將穆時英比作“紅蘿卜”,皮是紅的,肉是白的,“表面上做你的朋友,實際是你的敵人,這種敵人自然更加危險”。
連性情溫和的作家沈從文,也寫了篇《論穆時英》的文章,認為穆時英的小說“邪僻”。沈從文說:“照這樣下去,作者的將來發(fā)展,宜于善用所長,從事電影工作。若機緣不壞,可希望成一極有成就的導演。至于文學方面,作者即或再努力,也似乎不會產(chǎn)生何種驚人好成績。”
另一方面,穆時英那些新感覺派作品的問世贏得了社會廣泛的喝彩。有人回憶當時的情景:穆時英的作品席卷上海大小書攤,就像霞飛路上流行的法國時裝款式一樣受人追捧。電車上、公園里,年輕人幾乎每人執(zhí)一冊刊載穆時英小說的雜志,以示新銳時髦。穆時英還成了三十年代摩登上海的代名詞,最紅火的時候,穆時英被人簇擁,夾道歡迎,是滬上名門閨秀的夢中情人。連他小說里面的一些句子,都被商人拿去做廣告詞。
穆時英被稱作天才作家,新感覺派文學的圣手。
作家蘇雪林評論說:“穆時英是最成功的新感覺派代表,是都市文學的先驅(qū)作家。”
好友劉吶鷗比他大七歲,來到大上海掀起了一股令人眩暈的“新感覺旋風”,被公認為是新感覺派文學的開路先鋒。但是劉吶鷗認為穆時英的小說寫得比他漂亮。有一次,劉吶鷗在舞廳里跳舞,有人說:“你和穆時英很相像,舞跳得好,小說也寫得好,真是一對雙子星?!眲鳃t沉吟片刻回答說:“不,我和穆時英的區(qū)別是,我的舞比他跳得好,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p>
另一位好友施蟄存回憶他和穆時英相識的經(jīng)過時說:“他在光華大學讀書時跑來水沫書店,給《新文藝》送來了他的小說《咱們的世界》,那時他只有17歲。讓我非常驚異。這個絕頂聰明的人,無論什么一學就會。”在發(fā)表《咱們的世界》時,施蟄存不僅將小說放在頭條,還特地寫了《編輯的話》向讀者推薦:“穆時英先生,一個在讀者是生疏的名字,一個能使一般徒然負著虛名的殼子的‘老大作家羞愧的新作家?!?/p>
連穆時英自己也在小說《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中毫不掩飾他的得意。在小說中,穆時英塑造了一個集合著“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女大學生蓉子小姐,每天晚上,穆時英總在她窗前吹口笛學布谷鳥叫,她像個孩子似的跳出來,嘴里低聲唱著小夜曲。穆時英與蓉子有一段對話:
“你讀過《茶花女》嗎?”
“這應(yīng)該是我們的祖母讀的。”
“那么你喜歡寫實主義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
“想睡的時候拿來讀的,對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我喜歡保爾·穆杭,橫光利一,崛口大學,劉易士——是的,我頂愛劉易士?!?/p>
“在本國呢?”
“我喜歡劉吶鷗的新的藝術(shù),郭建英的漫畫,和你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
上世紀三十年代,是穆時英風靡上海文壇的年代。他的好友、文學評論家杜衡在《關(guān)于穆時英的創(chuàng)作》中說:“最近兩年來的努力是時英努力的開始。開始時的缺憾是不能免的,我們相信,時英的理智往往壓不住感情。因此在他的作品里要求社會的效果,是往往連他自己都把握不定的。然而作為開始,像他這樣的成就已經(jīng)足以使無數(shù)走在他前面的人們慚愧了?!?/p>
杜衡寫這篇評論時是1933年,那一年穆時英21歲。然而,誰能想得到呢,穆時英,被文壇寄予厚望的一名先鋒作家,卻在剛剛開始不久的地方倒下了。
在追獵尤物的路上
父親去世之后,穆時英的精神頃刻間崩潰了。這個過慣了公子哥兒生活的人,忽然覺得自己被扔在了荒漠野地,倉促零亂的腳步逃奔著。用他自己的話說:“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標準、規(guī)律、價值全都模糊起來。人間的歡樂,悲哀,煩惱,幻想,希望……全都萬花筒似的聚散起來,播搖起來?!保ā栋捉鸬呐w塑像》自序)
光華大學畢業(yè)后,穆時英在洋行里上過幾天班,很快又因不遵守勞動紀律失業(yè)了。不過,穆時英并不在乎那個崗位。他流連于大上海的舞廳、酒吧、電影院、跑馬場、回力球場……靠著豐厚的稿費收入,穆時英又過上了奢靡的生活。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香水,煙草……穆時英在其間瘋狂地跳舞,喧囂的樂曲,搖曳的燈光,一切都在發(fā)瘋似的旋轉(zhuǎn),只有他的一顆心是空的。
穆時英在小說《上海的狐步舞》中,這樣描寫舞廳里的場景:“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只Saxophone(薩克斯)正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沖著他們?nèi)?,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頭發(fā)和男子的臉。男子襯衫和白領(lǐng)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
有一個夜晚,穆時英在舞廳里遇到了那個尤物。她是仇佩佩,月宮舞廳里的當紅舞女。穆時英第一次瞧見她的印象是這樣的:“她有著一個蛇的身子,貓的腦袋,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穿著紅綢的長旗袍兒,站在清風上似的,飄蕩著袍角。這腳一上眼,就知道是一雙跳舞的腳,踐在海棠那么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把腰肢當作花瓶的瓶頸,從這上面便開著一支燦爛的牡丹花。一張會說謊的嘴,一雙會騙人的眼——極品哪!”
穆時英被那個鬢角上別著粉色康乃馨、耳朵下掛著寶塔形耳墜子的尤物給深深迷住了。他和她跳舞,音樂聲中踩著鼓點,在舞池中輕盈翻飛,似一雙翩躚的蝴蝶?!耙股虾?,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這首后來名揚四海的《夜上?!?,就好像是專門為穆時英和仇佩佩而寫的。
穆時英12歲時,家里曾為他訂了一門親上加親的婚約。上大學后,穆時英堅決要退掉婚約,一度還以離家出走相威脅。在舞廳里迷戀上了仇佩佩,穆時英不敢讓家里人知道。他拼命寫小說,賺了一大筆錢為仇佩佩贖身。1934年6月23日,穆時英和仇佩佩在上海北四川路新亞酒店舉行了婚禮。按照常規(guī),南方人的婚禮一般不會在暑熱的季節(jié)里舉行,特別是江浙地區(qū),黃梅天氣結(jié)婚有“熱昏”之說。仇佩佩比穆時英大6歲,他們的婚禮說起來似乎有點反常。
還真是好景不長。結(jié)婚后的日子,穆時英依然縱情歡場,夜夜笙歌。穆時英太喜歡賭博了,每次拿到了一筆稿費,總是要先到賭博場去投注。更加糟糕的是,他與妻子仇佩佩的感情也出了問題。1935年8月,夫妻分居,仇佩佩遠走香港——這時他們結(jié)婚才剛滿一年。
1935年的穆時英似乎被幾種力量撕裂了。這年2月,穆時英開始擔任《晨報》副刊《晨曦》的主編,這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應(yīng)當被視作一個重要事件。自此以后,穆時英的小說創(chuàng)作越來越少,他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散文創(chuàng)作,尤其是電影批評方面,和劉吶鷗一起倡導“軟性電影”。作為新感覺派小說家的穆時英正在逐漸遠去,散文家、影評人的穆時英面目越來越清晰。
8月,穆時英與妻子仇佩佩分居后,孤寂中一度有過重新寫小說的打算。他的野心是創(chuàng)作一部鴻篇巨制:《中國一九三一》。學者嚴家炎認為,穆時英這部未能完成的長篇小說受美國作家多斯·帕索斯《美國三部曲》的影響,試圖讓都市景觀承載更多的意義,并藉此成為民族寓言的一部分。有的學者指出,穆時英的《中國一九三一》是對茅盾做出的一個挑戰(zhàn)姿態(tài),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副標題是“1930年的一個中國傳奇”。
作為公子哥兒的穆時英,從一開始介入大都市的生活就與其他中國作家完全不同。穆時英對上海有種血緣般的親切感。當茅盾、沈從文、郭沫若等作家對上海持批判態(tài)度的時候,穆時英卻領(lǐng)略到了墜入其間的眩暈,且從眩暈中體味到了難與人言的幸福。同時,穆時英也十分明白這座現(xiàn)代都市的罪惡,他在《上海的狐步舞》開篇寫道:“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狂歡,孤獨,頹廢,以及骨子里的迷戀,通過穆時英的筆流到了紙上,渲染出一幅幅奇異的魔都印象畫。有人說現(xiàn)代文學只有到了新感覺派的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這里,海派才最終越過了通俗文學,攀上了先鋒文學的高度。細細品味,此話不無道理。
在《〈公墓〉自序》中,穆時英強調(diào)《上海的狐步舞》是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三一》的一個斷片,是“一種技巧上的試驗與鍛煉”?!兑箍倳锏奈鍌€人》則是“想表現(xiàn)一些從生活上跌下來的,一些沒落的Pierrot(江湖小丑)”。從這些陸續(xù)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斷片中,大體上能看出《中國一九三一》的輪廓,穆時英想采用電影鏡頭轉(zhuǎn)換的方式,對大上海進行全景式掃描,鏡頭所至之處,是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鮮活場景。
對于穆時英來說,仇佩佩是他的尤物,新感覺派小說同樣是他的尤物。在追獵尤物的路上,他意趣盎然地走著,做著一個個玫瑰色的夢。
據(jù)《穆時英年譜簡編》記載,1936年4月的一個下午,穆時英搭乘“紅伯爵”號海輪開往香港。有人說他是為了躲避戰(zhàn)禍,也有人說他是為了追蹤離開的太太。據(jù)說,太太仇佩佩賭氣離開上海前曾經(jīng)留話,要想挽回夫婦關(guān)系,除非穆時英剃光頭表示誠意。
關(guān)于穆時英在香港那三年多的生活,友人卜少夫、侶倫、黑嬰、嵇康裔等均撰寫了回憶文章??傮w上說,穆時英在香港過得很窘迫。最初一段時間他和太太住在九龍城,租了間鴿子籠,里頭什么擺設(shè)都沒有,生活簡樸得像居士。仇佩佩卸下了舞衣,專職做家庭主婦,兩個人安靜地相處。在友人們的印象中,穆時英穿著夾袍,兩手籠在袖口里,踱來踱去講小說構(gòu)思。穆時英說他肚子里有幾個長篇,像胎兒在生長。實際上,香港時期的穆時英疲倦、落魄,他到處找人,謀職,日子過得窮困潦倒。有半年時間,穆時英關(guān)起門來讀書、寫作,他住的那間鴿子籠,每天午夜都最晚熄燈。穆時英曾經(jīng)嘗試用英文寫小說,想走林語堂的路子,并且在雜志上發(fā)表過一兩篇。
到了1938年春天,一批文友從上海撤退到了香港。杜衡、葉靈鳳、張光宇、歐外歐、張若谷、丁聰、徐遲、袁水拍、馮亦代、胡蘭成……最讓人欣喜的是有母親石翠鳳、妹妹穆麗娟和妹夫戴望舒。這些文化人聚集在西環(huán)半山地區(qū)的太白樓,采取大家庭制度,吃喝都在一起,每周舉行一次文藝座談會。報紙、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小冊子從這里流向國內(nèi),太白樓儼然成了香港的文化中心。
作家卜少夫認為,穆時英后來投靠汪精衛(wèi)政權(quán)與胡蘭成有關(guān)。卜少夫說,穆時英看上去是個摩登人物,衣服穿得很時髦,懂得享受,煙卷,糖果,香水等等,舉凡近代都市中的各種知識,他都具備。在香港期間,穆時英讀了很多有關(guān)政治的書。
事實上,那段時間穆時英的精神陷入了困境。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有一次,他發(fā)呆地問日本友人:“在我們國家,什么時候能像你們國家一樣,可以靠藝術(shù)吃飯啊?”穆時英的困惑是,像昔日那樣寫新感覺小說,夢幻般的都市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戰(zhàn)爭毀滅了一切,包括新感覺小說;他也不會像重慶的那些伙伴高喊抗日口號,喊口號是政治不是藝術(shù)。
穆時英最后的抉擇是回上海。1939年10月28日,穆時英和母親、太太一起從香港啟程,回到上海不到一星期,即隨電影界人士訪日。次年3月22日,《國民新聞》報正式創(chuàng)刊,穆時英任社長。
穆時英是被人刺殺的。關(guān)于他被刺殺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一個謎。普遍的說法是,刺客是重慶方面派的人。作家張資平卻對記者說,穆時英并不是身居高位的政要,要殺的話也輪不到他。按照張資平的說法,穆時英離開香港前對重慶方面有口頭承諾,答應(yīng)“將上海的情報送到重慶”,然而到上海后穆違約了,想和重慶斷絕關(guān)系。重慶方面是將穆時英當作叛徒處決的。張資平的這個說法,后來穆的好友嵇康裔也說過大致相同的意思。
一個天才作家就這樣消失了,他死的時候才28歲。
抗戰(zhàn)勝利后,有人在上海街頭見到了仇佩佩。提到穆時英的時候,仇佩佩的感情半點也不激動,她像講別人的趣事那般輕松。她說穆時英回到上海后處境很糟糕,心里有些悔意,但是沒有辦法。每天到了晚上,穆時英都擔心有人要來刺殺他?!八K于解脫了,我呢,還得要苦海中掙扎下去?!背鹋迮宓穆曇舻统粒腥麸L中的一縷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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