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玫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6)
在四月里如何談論衰老
——西川《一個人老了》細讀
李 玫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6)
《一個人老了》寫于1991年4月,彼時作者的生理年齡與詩中感悟分別處于跨度相距較遠的不同生命時段,由此在形成詩歌內(nèi)在張力的同時,也使閱讀必須面對在“四月”與“衰老”之間存在的強烈反差,問題由此被提出。對這種反差的成因分析是從文本的抒情節(jié)奏、抒情肌理以及價值立場與生命觀等方面的異質(zhì)特征切入,解讀其在詩歌淵源上與博爾赫斯、聶魯達等世界詩人之間的互文關系,進而追溯至作者西川所代表的“知識分子寫作”對閱讀經(jīng)驗的習慣性倚重。
西川;衰老主題;知識分子寫作
詩的寫作時間是在四月。一個人為什么會在四月里突然想到談論衰老?這個季節(jié)應該是草長鶯飛春風拂柳的——除非他真的感覺到了老之將至。但1991年這一年作者西川28歲。28歲的西川何以會突然意識到衰老的存在,在無限春光里,一個28歲男性的世界不應該是長空浩蕩大地無限地伸向遠方嗎?
兩年零兩個月之后的某一天,西川寫下了他的另一首帶著具體年齡刻度的詩《寫在三十歲》。這在彰顯詩人對時間的敏感之外是否暗示這個年齡段對其個人來說別有意味?從生命的刻度看,相對于與衰老之間的巨大跨度來說,此年齡顯然應該是離青春期更近,但個體生命的感悟往往與刻板的生理時段切分并不同步。具體到這首詩中,在寫作時間、生命狀態(tài)和詩要表達的情緒三者之間可能存在較大的反差。這意味著,這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在春天里寫一首談論衰老和秋天的詩,這種反差使我們對詩歌本身產(chǎn)生隱隱的期待,這應該是一首有張力的詩,在生命的個性化感悟與生理時段的群體性刻板切分之間,在詩性與科學、生理與心理之間的張力。它不是一首老人談老的詩,不是在秋天談論秋天,不是在經(jīng)驗層面進行實時觸摸和現(xiàn)場直播,它是超越的。因為超越而產(chǎn)生詩,如同一次掙脫地球引力而努力朝向相反方向的飛行,耳邊有呼呼的風聲。
詩歌乃至文學中從來不缺少對衰老的談論,這是個體生命面對時間之流時對自我的體認,也是人類在浩渺的時空中遙相呼應的形而上的探索。老是什么?在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和長者本位文化中,“老”一度是與經(jīng)驗和智慧之間呈現(xiàn)對應的,但在此后現(xiàn)代性進程的迅疾節(jié)奏中,衰老卻因來不及更新而意味著緩慢與力不從心,意味著衰朽和被取而代之。而共和國文學長久以來的美學范式則是一路傾斜著駛向“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式的“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革命豪邁的激情范式,它和心甘情愿的犧牲相對接,用集體永存的慷慨宏大遮蔽個體消失的焦慮與虛無。它們和“螺絲釘”“鋪路石”“沒有花香沒有樹高的小草”一起,共同組建了個體生命被懸置的集體美學。
那么,屬于個體生命衰老的美學將走向哪里,成為西川的十字路口:輕車熟路意味著光滑順暢疾馳而去蕩起一陣塵土然后再四散著落去,無聲無息;倘若尋找一條新路,則可能在一路披荊斬棘的推進中體驗新的困境。西川沒有選擇,確切的說是詩沒有選擇,它時時需要新的打磨和擦亮。
一
詩作從中心/邊緣、速度、高度、清醒度等方面來呈現(xiàn)一個衰老的個體面對世界時的感慨。
當世界被劃分為中心/邊緣時,“老”是隨著身體的衰落逐漸被推向世界的邊緣。衰老慢慢浮現(xiàn):“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在黃瓜和茶葉之間”。如此自然,如同煙的上升,如同水的下降。在萬有引力的自然規(guī)律里,輕的自會上升,重的必要下沉,陰晴圓缺,生老病死。但這是一個黑暗漸漸走近的過程,頭發(fā)變白,牙齒脫落,肉身漸次干枯。老了的生命像一則舊時代的逸聞,已然不能再吸引起讀者的目光;或者戲曲中的配角,在時間的隧道里,從世界的中心漸漸后退,退到舞臺的邊緣,靜待生命的大幕在某一天落下,燈光暗沉。首尾都是“一個人老了”,是循環(huán),也像是一個封閉的結(jié)構(gòu),沒有突圍的出路。
如果換以速度作為比對的參數(shù),以世界的正常運轉(zhuǎn)速度為基本參照,則“老”是被世界的節(jié)奏所落下的,跟不上世界的節(jié)拍。僅從生理特征看,肉身在走向衰老的過程中呼吸和脈搏都是日漸緩慢的,老是慢一拍的節(jié)奏。如果“老”是季節(jié),那個季節(jié)當是在秋天,時間在年度的三次輪換中漸趨收束,經(jīng)歷了春生夏長之后,秋收和冬藏都是收束的。秋露是涼的,這一季的節(jié)氣中先是白露,后是寒露,露是秋天的水。北雁南飛,“落伍的”“熄滅的”“未完成的”都是在時間的節(jié)奏中慢一拍的,機器不再轉(zhuǎn)動,是停滯的,青年戀人走遠,遠去背影留下的依然是被時間遺棄了的生命,飛鳥轉(zhuǎn)移了視線,沒有人會在停滯不前的物體面前一直停留。在西川的詩中,很多隱喻都是大有深意的,比如“鳥”:“鳥是我們理性的邊界,是宇宙秩序的支點?!衩氐纳?形而上的種子。”[1]但在表層意旨的梳理途中,暫且不作深究也無妨。
倘是從生命高度的俯仰關系定位人與世界,“老”是站在時間累積的河床之上,俯視世界之川,于邊緣處,在被落下之后?!八械暨M這河里的東西,不論是落葉、蟲尸還是鳥羽,都會化成石頭,累積成河床?!盵2]生命在無數(shù)次的漲落累積里獲得一個新的高度。時間累積也有它的收獲,比如終于積攢了足夠多的經(jīng)驗判斷善惡,但是,隨著衰老的降臨,人生的軌跡也近乎完成,生命不會再有大的轉(zhuǎn)機,需要判斷和選擇的機會越來越少。機會和時間一樣,如同指縫間的沙子滑落,而生命之門在次第關閉。夕陽西下,牛羊下山,關門閉戶,等待一個結(jié)束和安息的夜降臨。
換之以局內(nèi)/局外的清醒度切分,則“老”是因為遠和慢而得以清醒的旁觀。時間把一個人從世界中隔離開來:個體生命在衰老時,整個世界仍在繼續(xù),如同一架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有人在造屋、繡花、下賭,各行其事,“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只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正在遭受摧毀的時時刻刻,此處的“老”有著俯視的智慧和省察。
如同秋收之后是“冬藏”,衰老的盡頭是與死亡銜接。一個人老了,徘徊在記憶的時光隧道里,隨時要被淹沒。無數(shù)的聲音涌來,如同肉身終將擠進小木盒。游戲結(jié)束了,收拾好的塵世的一生:藏好成功、藏好失敗,藏好寫滿愛情和痛苦的張張紙條,藏在房梁和樹洞中……愛如流水,恨似浮云,一切都將歸于大地。老了的生命不再有收獲,也不再要擺脫。如同一棵在秋天里走向枯黃的植物,不會再有花開果熟,亦不會再有沖突和對抗,一切走向和解,走向生命的最初。老就是重新返回生命的最初,像動物那樣,然后留下骸骨的堅硬。
二
詩中對于“老”的傷感和失落是淡而遠的,表層文字中并不見沉重,這或者跟整首詩的抒情節(jié)奏直接相關。全詩是在三重不同的維度之間穿梭,以此生成它的悠遠淡然的抒情節(jié)奏。
一重是自然現(xiàn)象:煙上升,水下降,秋天的大幕落下,露水變涼,雁南飛,大風吹起,落葉飄揚。在這一重維度中,所用意象都是淡遠清涼的,是秋的蕭素,像宋朝的山水畫。
在西川的詩中,“秋天”一直是淡遠安詳?shù)?他的另一首題為《秋天》的詩中,“大地上的秋天,成熟的秋天/絲毫也不殘暴,更多的是溫暖”,“甚至悲傷也是美麗的,當淚水/流下面龐,當風把一片/孤獨的樹葉熱情地吹響”。在對西川詩世界的延伸閱讀中,我們讀懂了當他把“變老”和“秋天”對應時,詩的情緒何以呈現(xiàn)出如水般的淡遠而清涼的質(zhì)地。在另一首題為《黑暗》的詩中,也同樣寫到“但你舉火照見的只能是黑暗無邊/留下你自己,耳聽滴水的聲音/露水來到窗前”,“水”和“露水”一直在西川的“秋天”中反復出來。
當然,在浩渺的詩世界里,這樣的意象并不帶來原創(chuàng)性的陌生質(zhì)地,它們在古典文學中曾不止一次的和我們對視過。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譬如朝露”“朝露待日晞”,在露與清晨對接的思維慣性中,原本是應該產(chǎn)生清新的質(zhì)感的,但當其以“易干”的物理屬性與時光的轉(zhuǎn)瞬即逝相對應,則焦灼之感頓生。而在西川這里,露與暮色相伴,并與溫度對接,夜涼如水,由此產(chǎn)生溫度走低的審美質(zhì)感;與之相應,在古典詩詞里,“水”和“衰老”相組接時,是取其“流逝”之意,即在水流的速度和去而不返這一層面上使它和生命的衰老相疊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奠定了這樣的抒情思維圖式。而在本詩中,水被使用,則是取其“重”,與煙的“輕”相對應,通過煙上升水下沉來對應自然衰老的不可抗拒。對自然之律的認可,代替了無能為力的恐慌。因而,盡管在意象的使用上,本詩與古典詩歌有重合和近似之處,但因為使用的角度和組接的層面的不同,新的意涵得以生成。
另一重維度是與身體相關的元素:目光、談吐、頭發(fā)、牙齒、骨頭。在身體維度中,肉身的衰老呈現(xiàn)為“變少”,是生命在做減法。在縱貫全詩的身體維度中,衰老對應身體的變化:先是身心分離,“一個青年活在他的身體中,他說話是靈魂附體”;之后,“身體”開始置身于“昔日的大街”,并隨時被落葉遮蓋;最后,“整個身軀擠進一只小木盒”,游戲結(jié)束,僅存“骨頭足夠堅硬”。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以身體變化寫衰老是其常見的抒情圖式,其中尤其以“發(fā)白”和“齒稀”為普遍。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將進酒》),“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陸游《訴衷情》)等。“在白居易詩中,最常用的表現(xiàn)衰老主題的語言是‘華發(fā)’、‘霜毛’、‘白須’、‘雪鬢’”,以及“‘昏眼’、‘衰齒’、‘落發(fā)’”[3]等。西川的詩中承繼了這一點,但在身體的生理性變老之外,寫出肉身衰落之后與心靈的不同步,由此產(chǎn)生張力使衰老變得豐富和具有層次感
第三重維度是動作:看、說話、抓住、徘徊或停步。動作是個體生命和世界發(fā)生關聯(lián)時的姿態(tài),從“看”中所見的世界實則是對自身處境的省察。雁被從集體中拆散,從群體中析出意味著它不再是和天空和雁群一起在“南飛”中指稱季節(jié)與時令。其中對“落伍”的強調(diào),旨在突出在線性時間中的落后,是與衰老相對應的;而在古典詩歌中“雁”的離群并不與衰老相關,“孤雁”往往強調(diào)精神上的孤獨感,不具有內(nèi)在的時間元素。
跟“看”的視覺性相對,“說話”是語言表達,“抓住”是手部動作,而“徘徊”與“停步”則是通過足部動作實現(xiàn)對肉身的移動和控制。如果說第二重維度的身體還以肉身的靜態(tài)展示為主,第三重維度則關注肉身的行動力與機能,以及與外部世界互動的可能性。
倘是維度的單一,容易使情緒密集、深重和急促,但本詩有上述三重維度作為基本構(gòu)架,詩的每一節(jié),都是在三重維度間穿梭切換,抒情的力度和對身體的感知不斷地被自然風物隔開,如同“看”“說話”和“徘徊”的動作不斷地被天地之間的種種細節(jié)吸引,在影綽飄忽中且走且停,因而顯出節(jié)奏悠然情緒疏淡。
三
在對抒情節(jié)奏的清點時,事實上已經(jīng)開始接近對抒情肌理生成的追問。
從抒情肌理生成的影響淵源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的影響因素主要有三點:中國古典詩歌、西方詩歌和漢譯英詩。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性化整合,以及由此生成的三種元素配比差異,是不同詩歌個性特征的生成機制。在抒情肌理的生成問題上,本詩首先是在對古典詩歌的接近與疏離中生成新的質(zhì)感。西川自己說過,“請讓我取得古典文學的精髓,并附之以現(xiàn)代精神。請讓我面對宗教,使詩與自然一起運轉(zhuǎn)從而取得生命。請讓我復活一種回聲,它充滿著自如的透明?!盵4]前述分析可以看出,西川詩歌中有大量曾出入于古典詩詞的意象或隱喻,但在本詩的使用中卻有了與既有傳統(tǒng)不同的新的質(zhì)地和光澤,在對核心主題“老”的呈現(xiàn)亦是如此。正是在這種復雜的呈現(xiàn)機制中,使這一話題與1990年代那場著名的詩歌爭論產(chǎn)生對接。
在當代詩歌史上,西川的名字是和“知識分子寫作”這一概念緊密相聯(lián)的。“‘知識分子寫作’乃特定稱謂,它專指王家新、歐陽江河、西川、臧棣、孫文波、張曙光、陳東東、肖開愚、翟永明、鐘鳴、王寅、西渡、孟浪、柏樺、呂德安、張棗、??说热说脑姼鑼懽鳌?“最早提出知識分子寫作概念的是西川”[5]。在堅守思想批判的精神立場的同時,“知識分子寫作采用與西方親和互文的寫作話語”,其中“西川的詩歌資源來自拉美的聶魯達、博爾赫斯,另一個是善用隱喻,行為怪誕的龐德”[6]。在這場聲勢浩大的詩歌論爭中,不論是贊美還是否定,都是不約而同的指認西川和聶魯達、博爾赫斯以及龐德之間的關系。具體到本詩而言,亦可發(fā)現(xiàn)抒情肌理的生成中有明顯的異質(zhì)淵源特征。
首先是隱喻的使用。《一個人老了》中有明顯的博爾赫斯式的隱喻風格。在中國古代詩歌傳統(tǒng)中,通常“以感嘆死亡、病痛、美人遲暮、時光易逝為主的衰老主題,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重要主題之一”,而在衰老主題的意象選擇中,集中體現(xiàn)在以“‘水’的流動性、不可挽回性與時間的同類性質(zhì)相合”,或“以‘暮’、‘晚’、‘春’、‘秋’為核心的時間更替系列”,以此傳達對生命不可避免走向衰老的嘆息[7]。
如果說,中國古典詩歌中,“老”是通過物象的時間性予以確認的話,在西川《一個人老了》中,則更多是通過空間關系展示生命在時間中的漸次遠離,其間有著明顯的博爾赫斯式的異域質(zhì)地。博爾赫斯樂于通過“迷宮”等隱喻探討生命和時間的關系,而“迷宮”的物理屬性恰恰是空間的,是空間的“交叉”與紛亂。與“迷宮”的隱喻相對應,西川的詩歌中用“街道”和“門”呈現(xiàn)個體和世界的關系,這在博爾赫斯的詩可以找到淵源與互文:《界線》中“有一條鄰近的街道,是我雙腳的禁地,/有一面鏡子,最后一次望見我,/有一扇門,我已經(jīng)在世界的盡頭把它關閉”,在對個體與世界與時間關系的定位中,“街道”和“門”成為重要的物象。這種物象大量的出現(xiàn)在其詩歌中:“我的腳步遇到一條不認識的街道”(《陌生的街》),“時間殘忍的手將要撕碎/荊棘般刺滿我胸膛的街道”(《離別》),“還有那荒涼而又快樂的街巷”(《離別》),“時間中虛假的門,你的街道朝向更輕柔的往昔”(《蒙得維的亞》),“擁有庭院之光的街道”(《蒙得維的亞》),“我來自一座城市,一個區(qū),一條街”(《DULCIA LINQUIMUS ARVA》),“今天曾經(jīng)有過的財富是街道,鋒利的日落,驚愕的傍晚。”(《維拉·奧圖薩爾的落日》),“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區(qū):巴勒莫”(《布宜諾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這些在西風里深入的街道/必定有一條(不知道哪一條)/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過”(《邊界》),“這條街,你每天把它凝望。”(《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在南邊一個街角/一把匕首在等待著他”(《阿爾伯諾茲的米隆加》),“有一條鄰近的街道,是我雙腳的禁地”(《界限》),“夜里一陣迷路的疾風/侵入沉默的街道”(《拂曉》)。
作為“一個只熟知街道、集市和城郊的城里人”[8],博爾赫斯詩中大量使用“街道”的意象,甚至街道成為感知與世界關系的重要場域,“不要讓任何人敢于寫下‘郊區(qū)’一詞,如果他沒有長久地沿著街區(qū)的硬石地面漫步”;“多年來,我一直堅信我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近郊富有傳奇色彩,夕陽燦爛的街區(qū)長大的?!盵9]對于空間場域中“街道”常與城市的關聯(lián),西川同樣是有著自覺的體認和運用的,“城市的興起是這樣的:起初是貿(mào)易,……隨后窩棚多了起來,有了街道、地窖、廣場……”[10](P148)
與上述“街道”的隱喻相對應,博爾赫斯的詩歌中亦常以“門”呈現(xiàn)個體生命與時間和世界的關系:“有一扇門,我已經(jīng)在世界盡頭把它關閉”(《界限》),“某一扇門你已經(jīng)永遠關上”(《邊界》),“宇宙是記憶的一面多彩的鏡子,/一切都是它的組成部分,/它艱巨的過道無窮無盡,/你走過后一扇扇門相繼關上”(《Evemess》)等。這一隱喻習慣在西川詩歌中亦有回響,他多次寫到的“門”,在隱喻意義上與之同質(zhì)。如果說“一些門關閉了,另一些門尚未打開”(《寫在三十歲》)對應的是生命與世界的階段性關系——一些結(jié)束了而另一些可能開始,本詩中“門在閉合”則對應著與走向盡頭的生命相對應的終極結(jié)束。
上述諸多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少見的隱喻方式使本詩在抒情肌理中呈現(xiàn)新的質(zhì)感。
其次,在思維圖式上,本詩亦與漢譯詩的思維運轉(zhuǎn)軌跡有相近之處?!耙驗榇蠖鄶?shù)‘知識分子’出自高校受過正規(guī)的科班教育,寫詩之余都能做一點翻譯。這種經(jīng)歷和境遇折射到創(chuàng)作中就有形無形地會利用翻譯的便利,讓外國詩歌中的一些語匯、語體駐扎進自己的詩里?!盵5]比如在《一個人老了》和聶魯達《馬楚·比楚高峰》[11]之間,可以較為清晰地指認出藝術(shù)思維方面的互文性,其中開頭部分的語言組接方式尤其相似:
(1)“在……之間”的短語結(jié)構(gòu)。聶魯達用了“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在春天和麥穗之間”,西川則是用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2)“像……”“仿佛……”等比喻的支撐功能。聶魯達使用“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wǎng)”“像在一只掉落在地上的手套里面”“仿佛一鉤彎長的月亮”,西川則用“像煙上升,像水下降”“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
在句式相似的基礎上,以相近的思維圖式進行組接,由此形成兩首詩的基本相似的抒情紋理。所謂思維圖式相近,是指詩意感受和詩意呈現(xiàn)的方式的相近。具體在這兩首詩之間,體現(xiàn)為:將具體的意象置于能夠產(chǎn)生張力的兩種物象之間,但并不對物象本身予以描摹,而是直接用比喻呈現(xiàn),在喻體中注入表意的因素,以此完成對詩意呈現(xiàn)的基本支撐。
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wǎng),
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
秋天降臨,樹葉宛如堅挺的硬幣,
來到此地而后又別離。
在春天和麥穗中間,
像在一只掉落在地上的手套里面,
那最深情的愛給予我們的,
仿佛一鉤彎長的月亮。
——聶魯達《馬楚·比楚高峰》,節(jié)選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發(fā),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
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涼的。音樂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
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
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
飛鳥轉(zhuǎn)移了視線。
——西川《一個人老了》,節(jié)選
“80年代以來,大量出現(xiàn)的漢語譯詩,成為諸多詩人的模仿對象。詩語的歐化成為20世紀末漢詩詩語變化的主要傾向”[12],《一個人老了》中詩語的歐化特征和“譯詩”風格,可以指認出清晰的影響路徑,以及抒情肌理的生成機制。
四
此外,本詩在價值體認與生命觀方面,亦有明顯的異質(zhì)元素。
在對詩歌史上“知識分子寫作”的解讀中可以看出,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倡導者,西川的很多詩并不強調(diào)自我經(jīng)驗或者中國經(jīng)驗,更多來自于閱讀產(chǎn)生的精神體驗,這種經(jīng)驗有時來自本土與古典,但顯然已走出更遠。比如《厄運·E00一八三》[10](P116):
……
子曰:“六十而耳順?!?/p>
而他徹底失聰在他耳順的年頭:一個鬧哄哄的世界只剩下奇怪的表情。他長時間呆望窗外,好象有人將不遠萬里來將他造訪,來喝他的茶,來和他一起呆望窗外。
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p>
在發(fā)霉的房間里,他七十歲的心靈愛上了寫詩。最后一顆牙齒提醒他疼痛的感覺。最后兩滴淚水流進他的嘴里?!疤┥狡漕j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孔子死時七十有三,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齡。他鋪紙,研墨,蘸好毛筆。但他每一次企圖贊美生活時都白費力氣。
此詩的主體框架看似源自《論語》,但其對生命的解讀顯然異于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體系。此處節(jié)選的是在年齡上和“老”對應的部分,在儒家價值理念中,個體生命隨著年齡增加而使智慧和自由也漸次獲得,從“耳順”到“從心所欲不逾距”,個體生命與世界的關系是隨著時間的沉淀而趨于和解的。
但在這首《厄運》中,相對應的心理狀態(tài)卻是個體生命在面對時間時的悲涼與徒勞,是“長時間呆望窗外”和“每一次企圖贊美生活時都白費力氣”的悵惘。這一文本直觀的體現(xiàn)了基于閱讀的精神體驗如何生長出新的詩歌體驗。
相比較而言,《一個人老了》中的生命體驗,更易于在西方詩歌中找到互文,如博爾赫斯的詩。關于“一個人老了”,博爾赫斯寫過一系列的詩,對“老”作整體和詩性的展示,如《某人》《坎登,1892》《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等[13](P145,139,120)多首:
你已經(jīng)望得見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給達埃多的劍和灰燼,
交給貝利薩留的錢幣。
為什么你要在六韻步詩朦朧的
青銅里沒完沒了地搜尋戰(zhàn)爭
既然大地的六只腳,噴涌的血
和敞開的墳墓就在這里
這里深不可測的鏡子等著你
它將夢見又忘卻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將你包圍。這間屋子
是你度過遲緩又短暫的夜的地方
這條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致一位不再年輕的人》
其中“望得見那可悲的背景/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寫出了世事在時間沉淀中漸次清晰可見,與《一個人老了》中的煙上升水下沉一樣,是世界圖景在老年人眼中的呈現(xiàn),是“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判斷善惡”和“唯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的清醒。在生命的征途中,看得見終點,是經(jīng)過時間沉淀之后的清晰?!俺ㄩ_的墳墓”“深不可測的鏡子”“屋子”都和西川詩中老年人面對的未來世界圖景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具有必然、不可知和吞噬性等質(zhì)地。
咖啡和報紙的香味。
星期天以及它的厭煩。今天早晨
和隱約的紙頁上登載的
徒勞的諷喻詩,那是一位
快樂的同事的作品。老人
衰弱而蒼白,在他清貧而又
整潔的居所里。百無聊賴,
他望著疲憊的鏡子里的臉。
已經(jīng)毫無驚訝,他想到這張臉
就是他自己。無心的手觸摸
粗糙的下巴,荒廢的嘴。
去日已近。他的噪音宣布:
我即將離世,但我的詩譜寫了
生命及其光輝。我曾是華爾特惠特曼。
——《坎登,1892》
“咖啡和報紙”與“黃瓜和茶葉”似乎是老年人日常生活圖景的中西版的互文和呼應,“去日已近”與“機會在減少”“一系列游戲的結(jié)束”都是在生命的標尺中看出“老”所在的刻度,疊放好一生的成敗悲歡,是這一刻度應有的從容。而“快樂的同事”與老人的“衰弱而蒼白”形成對照,正如《一個人老了》中將“老”與年青人的對比?!捌v的臉”“粗糙的下巴”“荒廢的嘴”都是寫身體的陳舊和破敗,尤其是“荒廢的嘴”寫出“老”之后生命與世界聯(lián)結(jié)的某些機能的衰退,比如“表達”。
另一首《某人》,亦是把焦點穩(wěn)穩(wěn)的聚在“被時間耗盡”的“老了”的人:
一個被時間耗盡的人,
一個甚至連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證據(jù)屬于統(tǒng)計學
沒有誰不是冒著成為
第一個不死者的危險),
一個人,他已經(jīng)使得感激
日子的樸素的施舍:
睡夢,習慣,水的滋味,
一種不受懷疑的詞源學,
一首拉丁或薩克森詩歌,
對一個女人的記憶,她棄他而去
已經(jīng)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時已沒有痛苦,
一個人,他不會不知道現(xiàn)在
就是未來和遺忘
一個人,他曾經(jīng)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過街時會突然感到
一種神秘的快樂
不是來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來自一種古老的天真,
來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個潰敗的神。
他不需細看就知道這一點,
因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將證明他的職責
是當一個不幸者,
但他謙卑地接受了
這種快樂,這一道閃光。
也許在死亡之中,當塵土
歸于塵土,我們永遠是
這無法解釋的根,
這根上將永遠生長起
無論它沉靜還是兇暴,
我們孤獨的天堂或地獄。
——《某人》
這三首詩涉及到與“老”相關的不同元素,而這些元素,與西川《一個人老了》對“老”的解讀形成互文關系。其中“被時間耗盡”“連死亡也不期待”“感激日子的樸素的施舍”以及“回想她時已沒有痛苦”等,都是生命與時間在不同層面關系的呈現(xiàn),是在時間淘洗中泛出特定光澤,是“藏起成功,藏起失敗”之后的從容與珍惜。
有意思的是,博爾赫斯的上述詩作是被收錄在出版于1969年的詩集《另一個,同一個》中[13](P51),是晚年重新寫詩時的作品,彼時,生于1899年的詩人已近七十歲。即便給寫作和出版之間留有足夠的時間差,寫作這些詩作時,博爾赫斯也已真正進入到老年階段,這應該是基于生命體驗本身的寫作。
而“知識分子寫作”中,對閱讀的信賴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個體生命的直接體驗,至此,我們大致可以回答本文開頭的提問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何以在春天里談論衰老:對于西川而言,衰老和生命的誕生與死亡一樣,可能是個哲學命題,是人生話題,是文學命題,但卻不一定是個體生命的體驗。從某種程度上說,“知識分子寫作”通過對純粹的形而上的問題的思索,使其避開或者忽略了個體生命體驗的缺失。
[1]西川.遠景和近景·鳥[A]//我和我——西川集1985-2012[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144.
[2][巴西]保羅·柯艾略.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M].許耀云,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7
[3]王紅麗.白居易詩中衰老主題的文化闡釋[J].青海社會科學,2000(4):69-72.
[4]西川.藝術(shù)自釋[J].詩歌報,1986(10).
[5]羅振亞.“知識分子寫作”:智性的思想批判[J].天津社會科學,2004(1):90-96.
[6]程光煒.不知所終的旅行[J].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研究,1997(12):58-65.
[7]王紅麗.白居易詩中衰老主題的文化闡釋[J].青海社會科學,2000(4):69-72.
[8]羅佐歐.博爾赫斯詩歌中的隱喻藝術(shù)[J].柳州師專學報,2013(12):19-23.
[9]Peter Witonski.Borges of Pampas[J].National New York,Vol,XXV,No.9,1973(2):274.
[10]西川.遠景和近景·城市[A]//我和我——西川集1985-2012[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11][智利]巴勃羅·聶魯達.聶魯達集[M].蔡其矯,林一安,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29.
[12]丁帆.中國新文學史·下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159.
[13][阿根廷]博爾赫斯.博爾赫斯詩選[M].陳東飚,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On Becoming Old in April:Intensive Reading on"One Become Old"by Xi Chuan
LI M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Southeast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6,China)
"One Become Old"was written in April,1991,when the author's psychological age and his inspiration to the poem are respectively in different living periods with enormous span,which has formed internal stretching force in the poem,thus bringing its readers to the fierce contrast,and this is the reason why the discussion is presented here. Analysis of the formative reasons begin with the essentially different features of lyric rhythm and texture of the text, value standpoint,life view,and so on.This discussion interprets original relationship among the poems by Xi Chuan and some world-famous poets such as Jorge Luis Borges,Pablo Neruda,furtherly tracing the habitual reliance of "intellectual writing"represented by Xi Chuan on reading experiences for their works.
Xi Chuan;theme of becoming old;intellectual writing
I207.25
A
1672-934X(2015)05-0095-08
10.16573/j.cnki.1672-934x.2015.05.016
2015-08-29
江蘇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項目(C-c/2011/01/12)階段性成果
李 玫(1976—),女,江蘇連云港人,副教授,主要從事新時期文學、生態(tài)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