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澍
(西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蘭州730070)
楊廷和與武宗絕嗣危機?
——中國古代政治危機應(yīng)對失敗的典型案例
田 澍
(西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蘭州730070)
武宗絕嗣危機是明代歷史上最嚴重的政治危機之一。這一危機是正德君臣懈怠、亂政的集中反映。在這一危機中,除武宗外,首輔楊廷和是另一關(guān)鍵性人物。在武宗生前,楊廷和對群臣上疏勸諫預(yù)立皇儲漠不關(guān)心,沒有對武宗形成強大壓力,使解決危機喪失了最佳時機。在武宗死后,楊廷和自作主張,選立武宗堂弟朱厚熜為君,直接造成了武宗絕子。但當世宗繼位后,他削足適履,違背遺詔,想當然地提出要讓武宗堂弟變成武宗親弟,試圖通過改換皇帝的父母為其造成的武宗絕子彌補遺憾,但最后以失敗而告終。從整個危機處理過程來看,在每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楊廷和不得要領(lǐng),胡亂作為,大搞一言堂,要么隱忍,要么張狂,成為中國古代社會處理政治危機時拙劣表現(xiàn)的典型代表。
明武宗;明世宗;楊廷和;絕嗣危機;武宗遺旨;大禮議
明武宗絕嗣是明朝在其自身發(fā)展過程中所面臨的最為嚴重的危機之一。如何應(yīng)對這一涉及王朝根本的政治危機,是考量當時各種勢力政治能力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在武宗絕嗣危機中,作為內(nèi)閣代表的首輔楊廷和的表現(xiàn)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在已往的研究中,學(xué)界極少有人以危機處理的角度來理性地審視楊廷和在這一特殊時期的言行,僅僅以其“大禮”主張來就事論事,使對楊廷和的研究難以取得真正進展。鑒于此,特立此題,以武宗絕嗣危機處理的視野來考察楊廷和的應(yīng)對策略的得失。
在研究因武宗絕嗣而引發(fā)的政治紛爭中,學(xué)界大多以“大禮議”來籠統(tǒng)地概述這一現(xiàn)象。事實上,以“大禮議”來代替“絕嗣危機”是不符合實際的。它們兩者之間不是對等關(guān)系,“大禮議”作為武宗絕嗣危機中的一個爭端,不可能涵蓋“絕嗣危機”的全部內(nèi)容。換言之,“大禮議”只是“絕嗣危機”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不是全部內(nèi)容,所以,用“絕嗣危機”表述正德、嘉靖之際的政治情勢更為妥當。該危機是考察正德、嘉靖之際人事變動和政治走向的一條主線。
儲君為“天下大本,國家治亂攸系”[1]卷133,正德十一年正月庚子。武宗絕嗣局面的出現(xiàn),是正德政治極不正常的集中反映,是正德時期君臣敗政的典型表現(xiàn),更是君臣關(guān)系極不和諧的必然結(jié)局。作為稱帝多年且屆成人的武宗,一直無有子嗣,成為正德時期最大的政治隱患。一些敢于擔當?shù)某忌顬閼n慮,紛紛站出來明確要求武宗效法宋仁宗,從同宗中選擇一位,暫時立為皇儲,先作教養(yǎng),以備不測。如正德九年(1514),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縝要求武宗“講求我朝留親王之意,參考宋仁宗育宗室之典,以固根本”[1]卷111,正德九年四月丁巳。不久,廣東道御史王光亦言:“皇上嗣登大寶已及十載,皇儲之位尚虛,天下之心安得不憂?而上天之戒亦豈虛示也哉?伏望念創(chuàng)業(yè)之艱,重天下之本,擇宗室之賢者一人,選正直之臣輔導(dǎo)預(yù)養(yǎng)之,待皇上誕育,仍遣歸藩,則人心悅而天意回矣”[1]卷119,正德九年十二月己巳。但對此類建議,武宗當成耳邊風(fēng),一概不理。武宗拒絕效法宋仁宗,使選立儲嗣久拖不決,直至暴卒,直接造成了皇位的空缺,形成了空前的絕嗣危機[2]。
在絕嗣危機形成過程中,于正德七年(1512)底擔任首輔的楊廷和(正德十年三月至十二年十一月丁憂)可以說毫無作為。正德十五年(1520),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范永鑾疏言:“天下之患莫大于上下之情不通,近年以來,廷臣或請罷游幸,或請建儲君,或請親君子遠小人,惟冀圣心感悟,悔往圖新,奈何日月之光逾遠,綸綍之音不聞!諸臣論列,得入御覽與否,不可得而知也。間有批答,多假乎左右,而內(nèi)閣之臣無與,臣恐一日禍作,陛下置天下于何所邪”?[1]卷190,正德十五年閏八月庚戌范永鑾對武宗荒嬉和拒絕選立皇儲提出了批評,同時對君臣阻隔和內(nèi)閣無所作為表示了深切的憂慮。毫無疑問,武宗應(yīng)承擔絕嗣危機的全部責(zé)任。但如是說并不意味著閣臣就可以置身事外。范永鑾等一批朝臣已經(jīng)敏銳地認識到了拖延解決絕嗣危機的嚴重危害。當絕嗣危機真正到來時,說明范永鑾等人并非是杞人憂天。令人不解的是,在形成絕嗣危機的過程中,首輔楊廷和等閣臣大都裝聾作啞,尸位素餐,很難像范永鑾等朝臣那樣強諫武宗預(yù)立皇儲??梢哉f,在絕嗣危機的潛伏期和爆發(fā)期,楊廷和等閣臣沒有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來阻止危機的出現(xiàn),他們像旁觀者一樣隔岸觀火,出奇地冷靜和從容!據(jù)《明史·楊廷和傳》載:正德十六年(1521)正月,“帝郊祀,嘔血輿疾歸,逾月益篤。時帝無嗣。司禮中官魏彬等至閣言:‘國醫(yī)力竭矣,請捐萬金購之草澤?!⒑托闹^,不應(yīng),而微以倫序之說風(fēng)之,彬等唯唯”。他既不采取一切措施搶救武宗,又不趁機說服武宗解決皇儲,其態(tài)度冷漠和舉止怪異是明代歷史上獨有的,這與后來他們在大禮議中的張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十四日,武宗暴亡,由他親自選立嗣君的所有努力正式宣告結(jié)束。絕嗣危機如同此前諫言朝臣所擔心的那樣降臨。在三月十三日晚,在豹房中的武宗病危,身邊只有太監(jiān)陳敬和蘇進二人,在如此關(guān)鍵時期,后宮和閣臣亦無法面見武宗,武宗也無意向他們交待后事。這既是武宗荒謬絕倫的最后,也是最集中的反映,更是楊廷和等閣臣被武宗視為無有和影響政局能力達到冰點的最好說明。換言之,在武宗彌留之際,閣臣如同廢物,被皇帝和宦官拋棄在一邊,連顧命大臣的身份也未獲得,足以說明武宗內(nèi)閣的困境和無能。武宗和太監(jiān)最后向外界傳出的指令是:“朕疾殆不可為矣,爾等與張銳可召司禮監(jiān)官來,以朕意達皇太后,天下事重,其與內(nèi)閣輔臣議處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誤,非汝眾人所能與也。”[1]卷190,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此語是否為武宗臨終所言,而無兩位太監(jiān)的矯偽,難以判斷。假使為真,從中可以看出,到最后一刻,武宗也沒有指定何人為皇位繼承人,而只是為自己攬責(zé),為其他人開脫責(zé)任,由他一人承擔正德亂政的全部責(zé)任。這樣的遺言,無論太監(jiān),還是閣臣,都是求之不得的,符合各自在后武宗時代的政治利益,完全撇清各自與正德亂政的關(guān)系而不負任何連帶責(zé)任。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武宗也無意解決皇儲如此重大的事情,而只是一味地為其他人洗刷清白,自己獨自承擔全部壞政的責(zé)任,這是非常離奇的現(xiàn)象!
當絕嗣危機真正降臨時,如何有效控制局面,防止出現(xiàn)災(zāi)難性后果,是考察朝臣,特別是密勿重臣處理危機能力的重要指標。此時,再糾纏于誰為該危機負責(zé),已為情勢所不容,當務(wù)之急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盡可能地將危機中的不確定性排除,使危機的解決處于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
三月十四日,毫不知情的楊廷和等人正在內(nèi)閣等待武宗欽定殿試題目,以便組織考試,但他們未等到武宗批復(fù),卻等到驚人的“駕崩”消息,楊廷和也與眾人一樣,“驚悸失措”。不過,在驚恐之余,楊廷和“私念危急時天下事須吾輩當之,驚悸何為”?[3]盡管在武宗生前,楊廷和未能促成立儲之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楊廷和也在私下盤算此事,并考慮合適人選。前述他以“倫序”暗示太監(jiān)就是明證。所以,在死訊傳來之際,楊廷和不與眾閣臣討論,便脫口而出:“請眾太監(jiān)啟太后,取興長子來繼承大統(tǒng),莫說錯了話”。[3]按照楊廷和的記載,在他說出興世子朱厚熜之前,還未正式接到武宗遺言,他第一時間得到武宗暴亡消息是送殿試試題的太監(jiān)傳來的。他剛說完此言,“魏司禮英等八人及谷大用、張永、張銳同至閣中,魏手持一紙授廷和,乃大行皇帝遺命……臣廷和、臣儲、臣冕、臣紀舉哀叩頭訖,臣廷和即揚言:‘且不必哭,亦且不必發(fā)哀’,遂取《皇明祖訓(xùn)》示諸司禮曰:大行皇帝未有后,當遵祖訓(xùn)兄終弟及之文奉迎興長子來即皇帝位,兵部選法,倫序相承,正是如此”[3]。也就是說,楊廷和決定選立“興長子”不是按照武宗遺言行事的?!睹魑渥趯嶄洝穼Υ藳]有說明。《明史·楊廷和傳》也含混其辭,不記谷大用到閣之前楊廷和的主張,并言“梁儲、蔣冕、毛紀咸贊之”。事實上是楊廷和不讓他們多嘴?!睹魇贰な雷诒炯o》也語焉不詳,認為“武宗崩,無嗣,慈壽皇太后與大學(xué)士楊廷和定策”,使不明真相者如云里霧里。倒是《國榷》的記載大致符合實際,認為“大學(xué)士楊廷和等定議”[4]后才稟告張?zhí)蟆?梢?在正德時一直隱忍的楊廷和在此危難之際,能夠依據(jù)《皇明祖訓(xùn)》的相關(guān)精神,按照“倫序”原則,并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來確定皇位繼承人,應(yīng)該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在這一特殊時刻,楊廷和采取了非常舉措,用無縫對接的行政手段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了選君、頒詔、派員迎取等重大步驟,這一切都是在絕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參與者只有閣臣和幾位太監(jiān)。在這一重大決策過程中,他們之間沒有展開討論,是楊廷和以命令的口吻來宣布自己的決定的。從選君和解決危局的角度來說,是值得肯定的。但依武宗遺詔而言,在選定新君時,楊廷和應(yīng)與張?zhí)蠊餐白h處”,而不是楊廷和一人決定后強迫張?zhí)箜槒?。所以說,在選定“興世子”時,內(nèi)閣根本沒有征求意見,特別是沒有聽取張?zhí)蟮囊庖姟5诤髞淼摹按蠖Y議”中,楊廷和的追隨者非說世宗是由張?zhí)鬀Q定的,如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所言:“今日神器必歸真主,雖皇祖之訓(xùn),先帝之遺詔,固圣母之意也”。[5]卷41,嘉靖三年七月乙卯這完全是為了支持楊廷和而罔顧事實。毋庸置疑,在決定新君人選時,沒有經(jīng)過任何形式的討論,更沒有與張?zhí)鬁贤?。楊廷和不讓討?既有好處,也有明顯的不足。好處是在選君時減少阻力,避免引發(fā)歧義而使選君流產(chǎn);不足是對后續(xù)問題考慮不周,將產(chǎn)生更大的麻煩。
新君是選出來了,但武宗絕嗣危機并未解決。對“倫序”的理解可有多種觀點,但根本的問題是要解決武宗絕嗣之事,而不僅僅是選擇新的皇位繼承人。但是,自從楊廷和提出不容討論的“興長子來即皇位”后,楊廷和自覺或不自覺地葬送了為武宗續(xù)嗣的最后一點可能性。也就是說,是明武宗親自斷送了續(xù)嗣權(quán),是楊廷和親自葬送了為武宗續(xù)嗣的最后機會。因為真要在武宗絕嗣之后選擇新君,就必須按“倫序”在孝宗之孫、武宗之侄中選定,而不是在憲宗之孫、孝宗之侄中選定。從孝宗之侄中選定新君必然意味著武宗的斷嗣。而楊廷和選定“興長子”繼承皇位與武宗生前朝臣要求預(yù)選武宗之侄為儲君的要求完全相背??斓稊貋y麻的楊廷和在成功選定新君的同時,事實上在制造著更大的麻煩,暫時的平靜和順暢并不意味著絕嗣危機的真正解決。
楊廷和選定新君的意志最后通過武宗遺旨而正式確定,成為不能更改的法律文書。事實上,武宗遺旨不是武宗意志的體現(xiàn),而是武宗死后楊廷和意志的體現(xiàn)。張?zhí)鬀]有參與討論,礙于情勢只得順從楊廷和的意見。武宗遺旨的內(nèi)容是:“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xùn)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君臨天下?!盵1]卷197,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同時又發(fā)了一通張?zhí)筌仓?“皇帝寢疾彌留,已迎取興獻王長子厚熜來京嗣皇帝位,一應(yīng)事務(wù)俱待嗣君至日處分?!盵1]需要指出的是,遺旨和懿旨中的“彌留”或“寢疾彌留”都是不符合事實的,而是武宗死后楊廷和個人在作決策。但不管如何,通過向天下頒示的遺旨和懿旨,“興長子”完全取得了稱帝的合法性。這一合法性一旦公開,便意味著武宗絕嗣真正變成了現(xiàn)實,而幕后唯一的推手就是楊廷和。
《明史》的作者在楊廷和等人的傳記中就武宗死后皇位空缺時對其作為評論道:“其誅大奸,決大策,扶危定傾,功在社稷,即周勃、韓琦殆無以過?!盵6]這一評論僅僅從維護政局的平穩(wěn)過渡來說是有道理的,但從武宗絕嗣危機角度來考察并不確切,是一種短視性的溢美之詞,完全無視楊廷和在武宗死后絕嗣危機中的主要責(zé)任。楊廷和選定“興長子”,就意味著武宗徹底絕嗣??梢娫诮^嗣危機中的最后時刻,楊廷和也照樣沒有表現(xiàn)出特異才能而找出兩全其美的對策,人們不應(yīng)用選定新君來掩蓋絕嗣危機,或忽略絕嗣危機,更不能掩蓋楊廷和的責(zé)任。
在完全不考慮武宗續(xù)嗣的前提下,來選擇新君是楊廷和在最后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所做出的決定。這一決定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也是有極大風(fēng)險性的。由于武宗暴亡,各種勢力在驚恐中同意了楊廷和的主張,楊廷和也在嚴密封鎖消息中暫時獲得了主動權(quán)。這一特殊情勢對權(quán)力欲極強的人來說似乎得心應(yīng)手,可以我行我素。但就這一重大問題的解決來說,一言堂并非上策。在危機處理初期,主事者要有包容之心,在適當范圍之內(nèi)征求意見,特別是不同意見是必需的。如果壓制不同意見,頤指氣使,盛氣凌人,以非常時期的非常需要為名,拒絕聽取不同意見,必將帶來更大的破壞性后果。
選擇“興長子”并沒有解決武宗絕嗣危機,而是正式宣告武宗徹底絕嗣,這完全是楊廷和個人的決定,他要有勇氣承擔這一歷史責(zé)任。按照選擇新君之日的詔旨和楊廷和的說法,選立“興長子”是來當皇帝的,而不是給孝宗當兒子來的。這是必須明確的基本事實和基本理念。無視這一點,就不可能理性考察世宗即位后所出現(xiàn)的與武宗絕嗣危機的任何爭論。
選定“興世子”之后,楊廷和有了充裕時間來認真面對和思考武宗絕嗣的問題。在選立新君時,楊廷和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未能把選君與解決武宗絕嗣統(tǒng)一起來,反而使該危機進一步加重,在最后關(guān)鍵時刻直接造成了武宗的絕嗣。楊廷和在發(fā)現(xiàn)問題后,自然要想法彌補,那就是要把“興長子”改變成孝宗之子。因為作為武宗堂弟的“興長子”,怎么改也不可能變成武宗之侄或武宗之子,只有硬著頭皮迫使他變成孝宗之子,使孝宗一系通過“興長子”而得以繼承而不絕,這是楊廷和在發(fā)現(xiàn)漏洞之后的唯一選擇。但這種選擇能否實現(xiàn),卻不是由楊廷和個人所能掌控的。也就是說,在新君即位之后,楊廷和已無任何權(quán)勢可言,他左右不了政局,也左右不了皇帝。
前已述及,“興長子”合法稱帝的唯一依據(jù)就是武宗遺旨。雖然這份遺旨是由楊廷和等人打著武宗的旗號向天下頒示的,但一經(jīng)公布,任何人都必須遵循。大多數(shù)研究者不明武宗絕嗣危機的發(fā)展路徑,轉(zhuǎn)移視線和話題,以楊廷和的是非為是非,要用“大宗”來重塑世宗稱帝的合法性依據(jù)。
張?zhí)筌仓贾杏小耙粦?yīng)事務(wù)俱待嗣君至日處分”的告示。像能否改換皇帝父母這樣的大事,楊廷和要像一個多月前一人指定“興世子”稱帝那樣來決定,要把自己個人的意圖變成朝廷的政策,可以說是在政治上極度無知的表現(xiàn)。但是,楊廷和還沉浸在無君的特殊時期,當新帝登基后,他還對自己沒有一個準確的定位。稱帝后,當世宗要議定其父尊號時,楊廷和依然像武宗暴亡后那樣,拿出漢宋事例命令禮部毛澄:“是足為據(jù),宜尊孝宗曰‘皇考’,稱獻王為‘皇叔考興國大王’,母妃為‘皇叔母興國太妃’,自稱‘侄皇帝’名,別立益王次子崇仁王為興王,奉獻王祀。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6]世宗要禮部議定其父興獻王的尊號,而楊廷和卻越位指令禮部改換皇帝的父母,并且連稱謂都已想好。不難看出,楊廷和早有準備,而且準備得相當“充分”和“周密”。這是他自己想好的危機處理預(yù)案,也是他自認為絕對有把握的危機管控方案,他不與皇帝溝通,背著皇帝要豁出來單干,從一言堂的第一個漏洞向第二個漏洞轉(zhuǎn)移。楊廷和的這一表露和越位充分說明他的狂妄自大,根本不把新君放在眼中,缺乏基本的行政能力。如果他是精明務(wù)實和遵守規(guī)則的閣臣,自己不應(yīng)在第一時間插手此事,而是先讓禮部組織廷議,聽取不同意見,再探求各方能夠接受的方案。但楊廷和自以為是,指手畫腳,違背議事程序,將自己置于絕境之中。在未與皇帝溝通的情況下要強迫當朝皇帝改換父母,使世宗無地自容,這不是在皇帝即位后一位精明政治家的理性選擇和應(yīng)當行為?!坝挟愖h者即奸邪,當斬”是楊廷和最無知的表現(xiàn),表面上好像是說給朝臣聽的,實際上是說給世宗聽的。按照這一指令,世宗也不得有異議,否則,也在“斬殺”之列。世宗對楊廷和的“冒犯”,在入京時就已不滿。當時楊廷和要讓世宗按皇太子禮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但世宗明確告訴他們:“遺詔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然而,楊廷和自恃“擁立”之功,自以為是,不予讓步,仍要求世宗按照皇太子禮入居,又被世宗拒絕。在雙方僵持不下時,張?zhí)蟪雒嬲{(diào)停,否定了楊廷和的主張。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楊廷和徹底失敗。但第一回合的預(yù)演并未給楊廷和以清醒的警示,他仍不死心,準備再找機會迫使世宗就范,以便挾持世宗,形成強臣弱君的局面?!爱敂亍敝f就是楊廷和使出的又一殺手锏,主要是針對世宗的。人們應(yīng)該明白,楊廷和沒有任何權(quán)力和資格發(fā)布這樣的命令!在中國古代,恐怕人們找不到第二份這樣公開恫嚇和威脅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全民的斬殺之令。楊廷和這一急不可耐的命令,事實上反映出了他對自己當初選擇“興長子”的極度懊悔和焦慮,更反映出他在冷靜之后認識到自己在武宗絕嗣危機中的巨大失職。他試圖要以飛蛾撲火式的精神把世宗變成孝宗之子,他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也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能量。正是楊廷和一手點燃了火藥味十足的大禮議,故大禮議是政治事件,而絕不是簡單的儀禮性爭論。但楊廷和自此再不可能像選君那樣在完全封閉的真空中決策,他自己一言堂的決策沒有任何授權(quán),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條件保障,他的提議必須經(jīng)過公開的討論,而這一討論是他無法也無力獨自操縱的。對這一重大而又敏感的問題,哪有不讓爭論的道理?哪有把反對者視為“小人”的道理?哪有“斬殺”反對者的道理?從楊廷和要斬殺反對者的口氣中可以看出,他自己已知道討論結(jié)果的不妙,暴露了自己的心虛。當世宗即位后,楊廷和的政治生態(tài)已完全發(fā)生了變化,但他仍然沉浸在武宗死后的皇位空缺時期,仍想享受無君時期的權(quán)力快樂。他無視現(xiàn)實政治的巨大變化,完全忘記了作為閣臣的自己是君主的附庸,自不量力,要依靠過時的孝宗皇權(quán)向新君挑戰(zhàn)。楊廷和無視廷議程序,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將一己之意強加于皇帝和群臣之上,不容議論,完全是亂政行為。在楊廷和的高壓和恐嚇下,依附于楊廷和的朝臣利用自己的一點點知識極力迎合楊廷和,用一些奇談怪論挑戰(zhàn)世宗的合法性。如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等人把世宗繼統(tǒng)不繼嗣看作是商代夏、周代商的王朝斷裂,言:“自家天下以來,氣脈相承,未有繼絕不繼嗣者。若云只要帝王之統(tǒng)不絕,不必繼嗣,則如湯之于桀,夏之統(tǒng)不絕;武王於紂,殷之統(tǒng)不絕,皆謂之繼統(tǒng)可也?;噬戏钕鹊圻z詔入繼大統(tǒng),而謂之不必繼嗣,彼欲皇上比于湯、武也,將宜先帝于何地也”![5]卷41,嘉靖三年七月甲子
當皇位空缺時,楊廷和可以利用非常時機的借口而無視懿旨“一應(yīng)事務(wù)俱待嗣君至日處分”的約定,向外發(fā)號施令,但當世宗即位后,一切必須從頭開始,自己必須回到閣臣應(yīng)有的角色。像讓當朝皇帝改換父母這樣的大事、難事,楊廷和還想唱獨角戲,自作主張,并想再次獲得成功,是根本不可能的。當世宗以“興長子”身份真正稱帝后,武宗絕嗣危機應(yīng)該畫上句號,楊廷和必須迅速轉(zhuǎn)換立場和角色,利用“擁立”之功與新帝建立新型關(guān)系,以有所作為于世宗新政。但楊廷和在這個時候又把彌補武宗絕嗣危機的缺憾視為自己追求的最大政治目標,要讓新任皇帝為該危機負責(zé),把武宗絕嗣危機轉(zhuǎn)嫁于世宗,試圖把世宗拉進該危機的漩渦之中。然而,世宗并非等閑之輩,更不是任人擺布的弱智之君。世宗自從接到武宗遺旨,就能看明白自己稱帝之后仍然是興獻王的兒子,不會因意外得到皇位而改為別人的兒子,即他不會拿皇位換父母。在世宗看來,這是做人的基本尊嚴。否則,他不會跑到北京自投羅網(wǎng),唯利是圖,甘當他人之子,讓天下之人恥笑。在討論武宗絕嗣危機以及大禮議時,武宗遺旨是世宗稱帝合法性的唯一依據(jù)。楊廷和試圖移花接木,轉(zhuǎn)移視線,用隱蔽手段將世宗改換成孝宗之子是徒勞的。大禮議中的紛爭看似復(fù)雜,實則簡單明了。大禮議中楊廷和一派展示給世人的是:即使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甚至虛晃著“程朱”的旗號,都不可能達到目的。用所謂的“大宗”取代武宗遺旨而將世宗引入到武宗絕嗣危機中的企圖只是楊廷和的一廂情愿,不可能像選君那樣簡單粗暴地命令他人,特別是使世宗完全接受更不可能。
大禮議最終的結(jié)果是徹底否定了楊廷和的主張,完全按照武宗遺旨確定了世宗與興獻王朱祐杬的父子關(guān)系,這是沒有懸念的結(jié)局。嘉靖三年(1524),世宗欽定大禮議,此舉具有標志性意義,武宗絕嗣危機最終由世宗劃上句號。楊廷和及其追隨者被世宗清洗,標志著武宗絕嗣危機的真正結(jié)束,這是武宗君臣在選立儲君問題上不作為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他們造成武宗絕嗣所必須付出的政治代價。是武宗和楊廷和等人直接造成了武宗的絕子和孝宗的絕孫,而楊廷和要把這一責(zé)任轉(zhuǎn)嫁給世宗的圖謀未能得逞,通過公開討論的大禮議糾正了楊廷和的錯誤主張,正視武宗絕嗣,最終承認武宗絕嗣,該危機便以確定世宗以興獻王長子的身份君臨天下而徹底結(jié)束。至于當時部分臣民和后來的一些學(xué)者津津樂道和爭論不休的禮儀和禮制問題則是另外一回事,不應(yīng)與世宗能否改換父母混為一談,因為對“爭考”與“爭廟”等的爭議完全不是同一性質(zhì)和同一層面的問題。
大禮議是武宗絕嗣危機中不可避免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武宗生前預(yù)立皇儲和楊廷和在新君繼位前后大搞一言堂的總爆發(fā),其結(jié)果是使延續(xù)十多年的武宗絕嗣危機得以最后解決。這是大禮議最核心和最顯著的政治功能,但長期被學(xué)界漠視。
從武宗絕嗣危機的整個過程來看,楊廷和始終沒有找到萬全的應(yīng)對之策,該危機是中國古代政治危機處理失敗的最為典型的案例,具有深刻的歷史教訓(xùn)。
(一)危機初期的不作為
在危機潛伏期,敏銳的朝臣不斷上疏,要求武宗效法宋仁宗預(yù)立皇儲,但武宗一再錯失良機。在這一時期,楊廷和等閣臣也漠不關(guān)心,使危機處理失去最佳時機。可以看出,此時的君主和閣臣視立儲為兒戲,集中反映著正德時期朝臣特別是閣臣的懈怠和政治亂象,使絕嗣危機在漸變中日益復(fù)雜。
當武宗在豹房彌留之際,他仍與宦官鬼混在一起,未能像其父孝宗那樣將閣臣召至榻前交代后事,楊廷和等人也未能像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人那樣成為顧命大臣,使武宗自己親自解決絕嗣危機失去了最后機遇期。在武宗本人未能親自解決皇嗣之后,最后的一次機會就掌握在楊廷和等閣臣手中。當武宗去世之后,內(nèi)閣暫時不可避免地被推到前臺,作為首輔和在閣資歷最深的楊廷和理應(yīng)在這一關(guān)鍵時期尊重武宗生前朝臣要求效法宋仁宗預(yù)立皇儲的建議,從武宗侄子輩中按“倫序”選立嗣君,亦可有效化解危機。但楊廷和并未順應(yīng)朝臣的共識和要求,卻從武宗同輩中選立,并不讓爭議。此舉從選君繼統(tǒng)來講是可取的,但從解決武宗絕嗣危機的角度來說是不可取的。楊廷和此舉其實是對長期以來要求武宗續(xù)嗣主張的極大蔑視,說明楊廷和并不認同朝臣的主張,這從另一方面揭示武宗生前楊廷和為何對朝臣續(xù)嗣主張冷漠的原因。當楊廷和決定由武宗堂弟、興獻王長子朱厚熜繼承皇位時,就正式宣告了武宗的絕嗣。
(二)危機到來時的亂作為
在按楊廷和之意快速選定新君之后,楊廷和才意識到武宗絕嗣的嚴重性,但收回成命已不可能。此時的楊廷和已沒有在選君時的擔當意識,而是要自毀形象,自絕于世宗,盤算著要依靠自己虛弱的力量將“興世子”改變成孝宗之子,要盡可能地減輕自己的責(zé)任。武宗絕嗣已被楊廷和徹底斷絕,但他動員一切力量要把朱厚熜變成孝宗之子,要把朱厚熜變成武宗親弟。只有如此,楊廷和才能向天下有個交待,向張?zhí)笥袀€交待,也向自己最后造成的武宗絕嗣有個交待。既然世宗和武宗同為一個父親,那就是親兄弟,既使武宗絕嗣也能勉強說得過去。這是楊廷和的如意算盤。可惜他不是在一張白紙上寫字,能否實現(xiàn),顯然不是由楊廷和一人說了算。換言之,選君時,楊廷和說了算,但要皇帝改換父母時,楊廷和說了不算。
長期以來,學(xué)界對大禮議的研究存在巨大誤區(qū)和許多盲區(qū),即無視武宗絕嗣危機,僅僅認為大禮議就是對興獻王尊號的爭論,研究大禮議只從討論世宗之父的尊號來孤立、片面地展開,而沒有一個廣闊的視野來理性地認知大禮議。筆者之所以堅持認為大禮議就是對世宗能否改換父母的爭論,就是要改變這一認知模式,揭示大禮議的核心和本質(zhì)問題。只有洞悉武宗絕嗣危機的演變,并以該危機為主線,才能真正理解大禮議的真實面目。離開武宗絕嗣危機,就不可能理性地認知大禮議。而楊廷和試圖用改換世宗父母的作法來彌補自己決策的巨大缺陷,又使自己身陷深淵,無力自拔,直至徹底失敗。換言之,楊廷和要世宗改換父母,猶如與虎謀皮,根本不可能成功,是一個最愚蠢和最幼稚的政治選擇,其結(jié)果必然是自取其辱和自取滅亡。從整個危機演變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來看,楊廷和始終定位不準,胡亂作為,不僅不能有效地解決危機,反而使危機愈加嚴重,最后以自己的完敗而告終。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一些學(xué)者過高地估計了此時楊廷和的能量,有意或無意地把楊廷和當成此時的支柱。事實上,楊廷和根本無力完成強迫世宗改換父母的企圖。人們不應(yīng)該忘記,楊廷和在正德十五年(1520)連要求武宗主持正常的殿試的能力都沒有,致使該次殿試延遲至下一年,而且是由世宗即位后補試的,成為明朝和科舉史上的一大奇聞怪事。
(三)新君時的路徑錯選
在世宗入京時的第一次較量失敗以后,楊廷和并沒有認清形勢,立即改弦易轍,而是一意孤行,決意與世宗對抗到底。楊廷和強迫世宗改換父母,也就意味著他完全選擇了與世宗對抗而無法回旋的不歸之路。他未能抓住“擁立”世宗的歷史機遇而換得新君的好感與信賴,最終葬身于武宗絕嗣危機之中,成為武宗絕嗣危機的犧牲品。也就是說,是楊廷和自己打敗了自己,而不是世宗打敗了楊廷和,更不是張璁打敗了楊廷和。那種過分強調(diào)世宗用皇權(quán)鎮(zhèn)壓楊廷和,以及張璁“迎合”世宗而擊敗了楊廷和,完全是一種膚淺乃至錯誤的認識!楊廷和在武宗絕嗣危機中的表現(xiàn),集中反映了他無力應(yīng)對政局巨變的大潮,沒有能力抓住政治機遇,他的應(yīng)對失誤使自己和追隨他的人一并成為武宗絕嗣危機的最終受害者。在選立世宗后,他又選擇了忠于孝宗的路線,這種腳踩兩只船的行為,絕不是一位精明的政治家的作法。在楊廷和選立新君之后,再不可能有兼顧兩者利益的萬全之策,侵害當朝皇帝的利益而要成全已逝皇帝的利益,這是一個危險極大的選擇。這個選擇如果碰上一位昏庸和見利忘義的皇帝,也許能夠迫使其就范。但如遇上稍明事理的皇帝,肯定不會成功。不幸的是,楊廷和恰恰碰到的是后者。楊廷和因此成為“三輸”型的政治人物:他未能為武宗續(xù)嗣,也未能為孝宗再變出一個兒子,更未能換得世宗的尊重和好感。楊廷和不可能一方面造成武宗絕嗣,另一方面又要忠于孝宗;也不可能一方面與世宗水火不容,另一方面又要有為于新政。他選擇了忠于前朝,就必然為新朝所不容。故他們被世宗通過楊廷和挑起的大禮議順勢清洗是當時政治的需要,完全符合世宗的政治利益,也完全符合明朝的根本利益。換言之,大禮議就是楊廷和自掘墳?zāi)苟皇雷谇宄倪^程。正是楊廷和逆勢而行,故被世宗遺棄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世宗生長于湖北,自幼接受了良好教育,也對社會風(fēng)氣有深刻的感受,完全不同于生于后宮、教于深宮的皇儲。如果說后者是溫室中成長的話,那么世宗就是在大自然中接受陽光成長的,他知道臨民做君的道理,更知道不能因為意外得到皇位而隨意改換父母,拋棄自己的至親,否則,無有臉面立于萬民之上!在大禮議中,世宗就是要依據(jù)武宗遺旨得到自己應(yīng)有的名分,維護自己父母的合法權(quán)益,成為萬民的榜樣。他說:“人君能盡倫理以立于上,萬姓化于下,倫序明而人道備,福將自至?!盵5]卷81,嘉靖六年十月丙寅世宗堅持自己的主張,最后贏得了勝利。楊廷和無視現(xiàn)實而削足適履,拿過時的舊禮來壓迫世宗就范,實踐證明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性,從危機處理角度來說是完全失敗的,是一部典型的反面教材,其教訓(xùn)值得認真反思和汲取。
[1]明武宗實錄[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
[2]田澍.明武宗拒絕立嗣與大禮議[J].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3(6):107-110.
[3]視草余錄[M].楊廷和.楊文忠三錄·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M]//國榷·卷51.北京:中華書局,1989.
[5]明世宗實錄[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
[6]張廷玉.楊廷和傳[M]//明史·卷190.北京:中華書局,1974.
責(zé)任編輯 張穎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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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841(2015)02-0139-07
10.13718/j.cnki.xdsk.2015.02.018
2014-08-10
田澍,歷史學(xué)博士,西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