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波
蔡邕碑文稱引《論語》典故考論*
趙德波
蔡邕碑文稱引《論語》典故頗多,在稱引時格外注重對《論語》中富有文學色彩事象的吸納。稱引形式多樣且富于變化,常見的有摘句型、緊縮型、密集型、整合型四種形式。同時,碑文中稱引的《論語》典故在經(jīng)義選擇上也相對自由。東漢中期以前,漢代士人著述中對《論語》典故的稱引較為少見,東漢中期開始增多,東漢后期臻于鼎盛。《論語》典故稱引的興盛與《論語》在當時的經(jīng)學地位上升密切相關(guān)。
蔡邕碑文《論語》經(jīng)學
蔡邕為東漢后期曠世逸才,著述頗豐。其所著之文“銘墓居其半,曰碑,曰銘,曰神誥,曰哀贊,其實一也”。[1]對蔡邕所作碑文,劉勰《文心雕龍·誄碑》贊道:“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保?]蔡邕碑文之成就與其對經(jīng)學典故之稱引密切相關(guān)。劉師培在論及漢代各家文章與經(jīng)子關(guān)系時寫道:“欲撢各家文學之淵源,仍須推本于經(jīng)。漢人之文,能融化經(jīng)書以為己用。如蔡伯喈之碑銘無不化實為空,運實于空,實敘處亦以形容詞出,與后人徒恃‘崢嶸’、‘崔巍’等連詞者迥異。此蓋得諸《詩》、《書》,如《堯典》首二段虛實合用,表象之辭甚多。漢人有韻之文皆用此法,而伯喈尤為擅長?!保?]《論語》在漢代地位遠遜于《五經(jīng)》,然蔡邕碑文稱引《論語》典故頻率頗高,不在《五經(jīng)》之下。考察蔡邕碑文中《論語》典故的稱引,可管窺漢代經(jīng)學對文學之沾溉,有助于認識《論語》在漢代經(jīng)學地位的升降及其對當時士人的影響。
蔡邕碑文中稱引《論語》典故的頻率頗高,據(jù)筆者統(tǒng)計,27篇碑文中共稱引《論語》典故57次。《論語》為語錄體散文,是一部文學性較強的儒家經(jīng)典,成功地刻畫了孔子及其弟子等一系列人物形象。碑文的文體性質(zhì)也為傳記,其內(nèi)容主要敘寫碑主生前的立身行事,對碑主進行蓋棺定論。因此,就文體性質(zhì)而言,《論語》和碑文二者之間有著較強的相似之處。蔡邕碑文稱引《論語》時也注重對其富有文學色彩的事象的吸納。
首先,注重對《論語》中起興、比喻、象征性事象的稱引。賦、比、興是對《詩經(jīng)》表現(xiàn)手法的概括,但這三種表現(xiàn)手法并非僅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墩撜Z》中亦多運用比喻托物起興,而此類典故在蔡邕碑文中屢被稱引。風草之喻是《論語》的一則著名典故,出自《顏淵》:“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笨鬃右燥L草之喻向季康子闡釋了“急于政緩于刑”的施政主張。“君子德風,小人德草”成為后世人物德行品評的常用語?!段姆断壬愔俟憽肥遣嚏邽闁|漢名士陳寔所作。據(jù)《后漢書》記載,陳寔德行高尚,聲望甚巨,是東漢后期道德的典型。與鐘皓、荀淑、韓韶等合稱為“潁川四長”。碑文在稱述陳寔政績時寫道:“復辟太尉府,遷太丘長,民之治情斂欲,反于端懿者,猶草木之偃于翔風,百卉之挺于春陽也?!逼渲小安菽局扔谙栾L”即化用了《顏淵》中風草之喻,以此來贊美陳寔德政,以及他的人格魅力。碑文中所贊為陳寔之政績,與孔子以風草之喻闡釋其施政理念的語境相合。袁滿來為司徒袁隗之子,天資聰穎,但天年不永,遭疾而卒?!对瑵M來碑銘》:“既苗而不穗,凋殞華英?!逼渲小懊缍凰搿币浴墩撜Z·子罕》:“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孔安國注:“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保?]六朝以前治《論語》者,都認為苗而不秀、秀而不實之論,是孔子為哀悼顏淵英年早逝而發(fā)。顏淵29歲病逝,袁滿來15歲早夭。蔡邕碑文在稱引此典故時,將“苗而不秀”改為“苗而不穗”,因為袁滿來只活了15歲,如果以莊稼為喻,還根本未到揚花吐穗的階段。
其次,注重對《論語》中直賦其事的生動形象事象的吸納。直賦其事,即對物象、事象直接加以展現(xiàn)?!墩撜Z》在塑造孔子及其弟子形象時,這種表現(xiàn)方式運用頗多。如《述而》篇:“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孔子以直賦其事的方式,將一系列相關(guān)事象鋪陳,表達了他安貧樂道的處世理念。其中的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都是展示生活的清貧、艱苦,屬于同類事象。而孔子所表現(xiàn)的樂觀精神,則是對匱乏的物質(zhì)生活的超越。此類事象成為后世文學之原型,“疏食飲水”、“曲肱枕之”也成了后世安貧樂道的代名詞?!短幨咳κ鍎t銘》“不義富貴,譬諸浮云”,即是對上述典故的吸納。顏淵是孔子最為賞識的弟子,與孔子感情甚篤?!墩撜Z·子罕》:“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鳖仠Y一氣呵成,以鋪排的方式,刻畫出一位循循善誘的長者形象,道出了弟子對于尊師的景仰?!皬浉邚泩浴薄ⅰ把普T”也成為后世贊譽教師的專詞。蔡邕碑文碑主多為廣收門徒、授業(yè)解惑的經(jīng)師。據(jù)《后漢書》載,姜肱“博通《五經(jīng)》,兼明星緯,士之遠來就學者三千馀人”。楊賜“少傳家學,篤志博聞。常退居隱約,教授門徒,不答州郡禮命”。建寧初,“侍講于華光殿”,貴為帝師?!杜沓墙幢罚骸扳普T,童冠來誠?!薄段牧液顥罟罚骸般@之斯堅,仰之彌高。示我顯德,授我無隱?!薄捌浣倘松普T,則恂恂焉,罔不伸也,引情致喻,則訚訚焉,罔不釋也,迄用有成,緝熙光明?!蓖ㄟ^典故的稱引,以顏淵對孔子稱譽,贊美傳經(jīng)授徒且具有美德懿行的碑主。
蔡邕碑文對《論語》典故的稱引手法嫻熟,形式多樣且富于變化,大致有以下四種主要類型。
第一,摘句型。所謂摘句型,指所用典故直接摘錄經(jīng)學典籍語句。如《汝南周巨勝碑》:“煥乎其文,如星之布;確乎不拔,如山之固?!逼渲小盁ê跗湮摹闭浴墩撜Z·泰伯》“巍巍乎!其有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杜沓墙幢罚骸扳普T,童冠來誠”,摘自《論語·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摘句型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對稱引典故所賦予的意義與其本義有關(guān)聯(lián)?!犊ま蚴窂埿籼帽憽罚骸澳吃氯?,遭疾而卒。翻以頑固之質(zhì),受過庭之訓,獲執(zhí)戟,出宰相邑,遷太守,得大夫之祿,奉烝嘗之祠?!逼渲小斑^庭之訓”摘自《論語·季氏》,記載的是孔子在“過廳”中對于其子孔鯉的訓誡。碑文以張玄之子張翻的口吻撰寫,將張玄的教誨稱為過庭之訓。碑文中“過庭之訓”所用為《論語》本義。另外一種情況是碑文中所用意義和《論語》本義相脫離。如《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銘》:“懿等追想定省,尋思仿佛,哀窮念極,不知所裁?!边@幾句話描述馬氏之子的喪母之痛,其中“不知所裁”意為不知道怎么控制或無法控制。而“不知所裁”摘自《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装矅⒃唬骸昂?,大也??鬃釉陉愃細w欲去,故曰:吾黨之小子狂簡者,進取于大道,妄作穿鑿,已成文章,不知所以裁制,我當歸以裁之耳,遂歸。”[5]可見《公冶長》篇“不知所以裁之”意為“不知所以裁制”,裁指的是裁制而非控制之義。作為動詞二者的指稱對象也存在差異。《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銘》控制的對象為哀痛之情,《公冶長》篇裁制的是文章。碑銘中摘句型典故所賦予的意義與《論語》原義相去甚遠。
第二,緊縮型。所謂緊縮型,指稱引典故是對經(jīng)學典籍話語的濃縮。緊縮型典故多以短語的形式出現(xiàn)。如《玄文先生李子材銘》:“處約不戚,聞寵不欣?!逼渲小疤幖s不戚”即是緊縮型典故,取自《論語·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疤幖s不戚”是對孔子話語的濃縮和概括?!度昴现芫迍俦罚骸疤緩筒煨⒘?,乃俯而就之,以明可否?!逼渲小耙悦骺煞瘛?,是《論語·子張》“可者與之,其不可者距之”的緊縮形式。而“瞻彼榮寵,譬諸云霄”中的“譬諸云霄”是對《論語·子罕》“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兩句話的緊縮。
第三,密集型。所謂密集型,指在一段話中密集排列多個經(jīng)學典故,密集是就典故的數(shù)量和出現(xiàn)的頻率而言。如《陳留太守胡公碑》稱贊胡廣時寫道:“博綜古文,周覽篇籍,言語造次必以經(jīng)綸,加之行己忠儉,事施順恕,公體所安,為眾共之,驕吝不萌于內(nèi),喜慍不形于外,可謂無競伊人,溫恭淑慎者也?!逼渲小霸齑巍比∽浴墩撜Z·里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行已忠儉,事施順恕”取自《論語·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驕吝不萌于內(nèi)”取自《論語·泰伯》“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這段話接連取用《論語》典故,典故排列比較密集,是典型的密集型典故運用方式。密集型典故往往由緊縮型典故構(gòu)成。如《陳太丘碑》:“含元精之和,應期運之數(shù),兼資九德,總修百行,于鄉(xiāng)黨則恂恂焉,彬彬焉,善誘善導,仁而愛人,使夫少長咸安懷之。其為道也,用行舍藏,進退可度,不徼訐以干時,不遷貳以臨下。”這段話中連用六個緊縮型《論語》典故。其中“于是鄉(xiāng)黨則恂恂焉”為《論語·鄉(xiāng)黨》“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的緊縮形式;“彬彬焉”為《論語·雍也》“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的緊縮形式;“少長咸安懷之”為《論語·公冶長》“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緊縮形式;“用行舍藏”為《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緊縮形式;“不徼訐以干時”為《論語·陽貨》“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的緊縮形式;“不遷貳以臨下”為《論語·雍也》“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的緊縮形式。這類密集型典故的運用,實現(xiàn)了有限文字承載信息量的最大化,有效地擴展了作品的容積量。當然,這種用典方式也給人帶來閱讀上的困難,如果對于《論語》不是極其熟悉,很難把握作品深厚的意蘊。這種用典方式開后來駢文、駢賦用典的先河。
第四,整合型。所謂整合型,指的是稱引的典故并非取自一部經(jīng)學典籍,而是對兩部或兩部以上的經(jīng)學典籍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整合。整合型和密集型有時存在著交叉,但是各自有所側(cè)重。整合型典故是蔡邕碑銘中常見形式之一。如《故太尉喬公廟碑》:“時有椒房貴戚之托,周公累息,公不為之動,史魚之勁直,山甫之不阿,于是始形?!逼渲小笆肤~之勁直,山甫之不阿”,即為整合型典故。史魚是春秋時期衛(wèi)國的正直之臣,用“尸諫”向衛(wèi)靈公舉薦蘧伯玉。對此,《論語·衛(wèi)靈公》中孔子評價道:“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倍闹小笆肤~之勁直”即是對《論語》中孔子話語的濃縮。仲山甫是周宣王時期的重要的輔佐之臣,以剛正不阿著稱?!对娊?jīng)·大雅·烝民》中對其稱贊道:“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辈嚏弑闹小吧礁χ话ⅰ奔词菍ι鲜鲈娋涞木o縮。“史魚之勁直,山甫之不阿”綜合了《論語·衛(wèi)靈公》及《詩經(jīng)·大雅·烝民》兩處典故,屬于整合型的典故稱引形式。
漢代經(jīng)學傳承中師法、家法壁壘森嚴,士人著述行文稱引經(jīng)籍時對此亦有所遵循。蔡邕雖非《論語》傳人,但與《論語》淵源匪淺。他與當時重要的《論語》傳人何休、荀爽、馬融等人均有過接觸或交往,其參與校訂刊刻的《熹平石經(jīng)》也包括《論語》在內(nèi)。據(jù)《漢書·藝文志》所載,《論語》有齊《論語》、魯《論語》及古《論語》三家。那么,蔡邕碑文中稱引的《論語》典故所取經(jīng)義究竟源自哪家說解?這就需要將蔡邕碑文中稱引《論語》典故時所用意義和諸家注解相對照。
《瑯邪王傅蔡朗碑》是蔡邕為當時《魯詩》傳人蔡朗撰寫的碑文。蔡朗名重當時,但卻安貧樂道,長期隱居鄉(xiāng)里,不受朝廷征召,以授徒講經(jīng)為樂,立身行事與顏淵頗為相像。碑文“簞食曲肱,不改其樂”,即稱引《論語·雍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鄭玄注:“貧者,人之所憂。而顏淵志道,自有所樂,故深賢之?!保?]可見,蔡邕所用之義與鄭玄注相同。《瑯邪王傅蔡朗碑》在敘寫碑主行跡時又寫道:“其選士也,抑頑錯枉,進圣擢偉,極遺逸于九皋,揚明德于側(cè)陋,拔茅以匯,幽滯用濟。”此處用典較為密集,而“抑頑錯枉”稱引了《論語·為政》“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包咸注:“錯,置也。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民服其上?!保?]此處蔡邕所用之義與包咸注相合?!豆侍締坦珡R碑》寫喬玄儀態(tài):“燕居從容,申申夭夭,和樂寬裕?!贝颂幏Q引《論語·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馬融注:“申申夭夭,和舒之貌?!瘪R融注和蔡邕對這個典故的稱引均得其本義。
圈典是東漢后期的隱逸之士,《處士圈叔則銘》贊其德操:“潔耿介于丘園,慕七人之遺風?!薄捌呷恕敝涑鲎浴墩撜Z·憲問》:“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睂τ凇捌呷恕?,包咸、鄭玄說解不同,包咸注:“作,為也。為之者凡七人,謂長沮,桀溺、丈人,石門,荷蕢,儀封人,楚狂接輿?!编嵭ⅲ骸安?、叔齊、虞仲辟世者,荷蕢、長沮、桀溺辟地者,柳下惠、少連辟色者,荷蕢、楚狂接輿辟言者也。七當十字之誤也?!保?]然包鄭之說,似均未得其本旨。《論語·微子》:“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將此與《憲問》“七人”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談論的主題一致,在內(nèi)容上存在對應關(guān)系?!稇梿枴分小捌呷恕奔词恰段⒆印分胁摹⑹妪R、虞仲、夷逸、柳下惠、少連和朱張等七位逸民。圈典為當時處士,據(jù)碑文所載,他“隱身高藪,稼穡孔勤。童蒙來求,彪之用文。不義富貴,譬諸浮云。州郡里招,休命交集,徒加名位而已,莫之能起”。然而后來“博士征,舉至孝”。圈典對自己前處而后出的處世污點深以為恨,“恥己處而復出,若有初而無終”,于是“潔耿介于丘園,慕七人之遺風”?!扒饒@”之典引自《周易·賁》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蓖趺C注:“失位無應,隱處丘園?!薄扒饒@”與“七人”之典同指賢者隱居事象。雖同為隱士,但圈典生前的立身行事與長沮、桀溺等人還是頗為不同。相較之下,蔡邕《處士圈叔則銘》中的稱引的“七人”之典似更合乎典故本義。
綜上所論,蔡邕碑文稱引的《論語》典故在經(jīng)義選擇上不主一家,既沒有限于今文包咸之章句,也未囿于古文馬融之注訓,而是根據(jù)行文需要進行選擇。其中有些典故在意義使用上,較之包、周、馬、鄭更合乎《論語》本義。
《論語》的稱引使蔡邕碑文文學性大為增強。然綜觀漢代士人著述,東漢中期以前對《論語》的稱引并不多。西漢后期的揚雄曾模仿《論語》作《法言》,對《論語》應極為諳熟,但是在其著述中對經(jīng)學典故的稱引多選擇《詩經(jīng)》和《尚書》,對《論語》少有稱引。崔骃、班固被劉勰推崇為隸事用典之范式,然崔骃作品傳世很少,未見對《論語》的稱引,班固對《論語》的稱引也僅見于《東都賦》“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正道,請終身而誦之”。東漢中期,張衡著述中對《論語》的稱引已經(jīng)時見。如《陽嘉二年京師地震對策》:“《易》不遠復,《論》不憚改”,稱引《學而》“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某些篇章對《論語》典故更是連續(xù)稱引,如《論貢舉疏》:“乃若小能小善,雖有可觀,孔子以為致遠則泥。君子致其大者、遠者?!贝颂幏Q引的兩處《論語》典故源自《子張》:“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文武之道,未墮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典故稱引使得張衡著述行文典雅,文風通贍。而其中稱引的《論語》典故,使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論語》中對君子立身行事的論述。至東漢后期蔡邕所作碑文,《論語》稱引達到鼎盛。
漢代士人著述對《論語》的稱引于東漢中期始興,于東漢后期達到極盛。這種現(xiàn)象與《論語》在漢代經(jīng)學地位的變遷及東漢時期經(jīng)學發(fā)展的總體趨勢密切相關(guān)。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設立五經(jīng)博士?!墩撜Z》不在五經(jīng)之列,成為經(jīng)學之傳記和附庸。與此相應,《論語》的傳授方式和五經(jīng)不同,往往是由攻治其他典籍的經(jīng)師兼授。王國維《漢魏博士考》:“蓋經(jīng)師授經(jīng),亦兼授《孝經(jīng)》、《論語》,猶今日大學之或有預備科矣?!保?]西漢時期,縱有董仲舒在《天人三策》、《春秋繁露》中常常引用《論語》闡明六經(jīng)大義,匡衡稱“《論語》、《孝經(jīng)》,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義”,但《論語》的流傳并不算廣。張禹是西漢后期推動《論語》傳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稘h書·匡張孔馬傳》:“初,禹為師,以上難數(shù)對己問經(jīng),為《論語章句》獻之。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禹先事王陽,后從庸生,采獲所安,最后出而尊貴。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墒菍W者多從張氏,馀家寢微?!保?0]張禹《論語》師承瑯邪王陽和膠東庸生,因《論語》之故貴為帝師,所作《張侯論》更是為時人所貴。張禹及《張侯論》的出現(xiàn)加速了《論語》的傳播,及其在士人中的影響,經(jīng)學地位顯著提高。比張禹生年略晚的揚雄模擬《論語》作《法言》,當是受此影響。據(jù)班固在《漢書·揚雄傳》中稱:“自雄之沒至今四十馀年,其《法言》大行?!保?1]可見,《法言》在西漢末年至東漢初期流傳甚廣,這對擴大《論語》在士人中的影響不無裨益。兩漢之交,包咸“師事博士右?guī)熂毦?,習《魯詩》、《論語》?!ㄎ渲?,入授皇太子《論語》,又為其章句”。[12]張禹、包咸及包咸之子包福先后以《論語》致貴,對當時經(jīng)學之士必有極大觸動與影響。就解經(jīng)方式而言,《包氏章句》注重對經(jīng)典文本的注解和訓詁,這與西漢今文經(jīng)學家側(cè)重對經(jīng)典微言大義闡發(fā)已經(jīng)頗有不同。東漢中期古文經(jīng)學家馬融在注訓《論語》時即沿襲了包、周二人的解經(jīng)方式,注重詞語訓詁,以經(jīng)解經(jīng)。東漢末年,鄭玄在注《論語》時,更是“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為之注”。[13]據(jù)此可知,東漢時期,《論語》傳承呈現(xiàn)出古文崛起、齊魯古三家合流的走勢,而這與東漢時期今文經(jīng)衰、古文經(jīng)興,今古文合流的總體發(fā)展趨勢相符。馬融、鄭玄為當時通儒,生徒眾多。馬、鄭二人對《論語》的注訓進一步擴大了《論語》的影響,加速了《論語》的傳播?!墩撜Z》的經(jīng)學地位在東漢后期上升到極致,被譽為“五經(jīng)之錧鎋,六藝之喉衿”。[14]而東漢士人著述中對《論語》典故稱引的由興而盛,與《論語》的經(jīng)學發(fā)展趨勢相應。
[1]王應麟:《困學紀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92-1493頁。
[2]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14頁。
[3]劉師培:《中古文學史講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1頁。
[4][5][6][7][8][13]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51、198、226、63、597、783頁。
[9]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81-182頁。
[10][11]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52、3585頁。
[12]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570頁。
[14]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815頁。
責任編輯:王法敏
I206.2
A
1000-7326(2015)10-0145-05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14ZDB073)、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蔡邕與東漢后期的經(jīng)學與文學思想研究”(14FZW006)、廣州市教育局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文學經(jīng)典與文學教育研究”(13C05)的階段性成果。
趙德波,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文學思想研究中心副教授(廣東廣州,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