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鵬濤,宋 良
(1.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241;2.大連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英國史家卡萊爾說:“歷史是過去的生活——‘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圖表和公理,而是身著黃色外套和馬褲,兩頰紅潤,內心充滿激情,有自己的語言習慣和個性特征充滿活力的人的歷史。’”〔1〕既然歷史是一個“身著黃色外套和馬褲,兩頰紅潤,內心充滿激情,有自己的語言習慣和個性特征充滿活力的人”,那史家應如何將“這個人”的這些特點在歷史敘事中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出來?這里,歷史想象就扮演了巨大的作用。敘事的生動有趣,基本上得益于史家通過推理展開的豐富想象。這里就引出一些問題來,此類想象性敘事的表現(xiàn)形式是什么?它具有什么樣的特點?何種想象性敘事既符合史家“言之有據”的家法,又能使敘述生動有趣、引人入勝?此類想象性敘事引起的理論問題有哪些?這都屬于本文的討論范圍。
一
一段文字要生動有趣,引人入勝,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史家的想象。司馬遷的《史記》和希羅多德的《歷史》就是這方面最好的范例。那么具體到歷史學中的具體事件上,想象性的敘述是如何表現(xiàn)出來的呢?筆者將以“淝水之戰(zhàn)”為例來分析一下歷史著作中此類想象的表現(xiàn)形式。在閱讀有關魏晉南北朝史的教科書、斷代史、細說體和演義體中關于“淝水之戰(zhàn)”的敘述時,筆者發(fā)現(xiàn)歷史教科書〔2〕和其它嚴肅的學術性史著〔3〕中關于“淝水之戰(zhàn)”的敘述,不管諸位史家是用文言還是白話,基本都完全忠于史料,沒有溢出史料之外的話語?!坝幸环植牧险f一分話,沒有材料不說話”,真正做到了“言之有據”。而在通俗史書中,史家的敘述雖然也有史料做支撐,但出于趣味性和通俗性目的的考慮,史家就會添加進一些額外的敘述,而這額外的敘述中可能就有史家的想象了。因此,相比較而言,想象性的敘述在通俗性的史著中較多。為了明顯清楚地達到本節(jié)的目的,所選的敘述皆來自通俗性的史著。
在有關“淝水之戰(zhàn)”的敘述中,各位學者所依據的史料大致都來自《晉書·苻堅載記》和《資治通鑒》,因此,筆者先將學者依據的史料抄錄如下,再將原始史料與通俗史著之間的歷史敘述做一個比較。俗話說一滴水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芒,讀者也就大致可借“淝水之戰(zhàn)”看出此類想象在史著中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它特點。
《晉書·苻堅載記》:融于是麾軍卻陣,欲因其濟水,覆而取之。軍遂奔退,制之不可止。融馳騎略陣,馬倒被殺,軍遂大敗。王師乘勝追擊,至于青岡,死者相枕?!?〕
《資治通鑒》:融馳騎略陳,欲以帥退者,馬倒,為晉兵所殺,秦兵遂潰。玄等乘勝追擊,至于青岡。秦兵大敗,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且至,晝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饑凍,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小卻,朱序在陣后呼曰:“秦兵敗矣!”〔5〕
在抄錄完《晉書》和《資治通鑒》的相關史料后,下文筆者會選擇二段關于“淝水之戰(zhàn)”的不同歷史敘述,并逐一分析其中的想象性敘述。
材料一:二十幾萬人的隊伍,后面根本不知道前面的為何要后退,卻聽到朱序等人在陣后大叫:“秦軍敗了!”便大起恐慌,爭先恐后亂逃起來。中間的見前后都在退卻,也跟著亂奔。前面后退的見后面已亂,以為后邊遭到襲擊,也一下亂作一團。這一場面,雖然史籍上沒有這樣細寫,但大致情形是可想而知的?!瓡x軍上岸進攻時,陽平公苻融仍在陣前東奔西跑,喝令士卒收住腳步,但自己卻因馬匹跌倒(可能是被自己的士卒撞倒的),被晉兵殺死。晉軍乘勝追擊,沖過壽陽,直到三十里外的青岡,方才收兵。秦軍亂逃,自相踐踏而死的不計其數(shù),路上、田里、河里,到處都是尸體。〔6〕
“細說體”是黎東方開創(chuàng)的一種新的敘述題材,它的底本是黎東方早年的重慶講史。黎東方在重慶以史學家的睿智和妙趣橫生的語言講歷史,從各種史書中引用材料,以生動活潑、豐富有趣的語言吸引了無數(shù)的聽眾,以至于出現(xiàn)了聽眾競相買票來“聽史”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學者馬先醒概括得更加明白,他說:“‘細說體’的本義,是用口講說在先,筆之成篇在后。因此,其文其質,均別具特色:其文在說,在細說,生動精彩,引人入勝;其質在以真人實事,深入淺出,古籍記述與環(huán)境景物,結合對映,使聽者、讀者宛如身歷其境,親聞目結,以讀《三國演義》的輕松心情,獲得的卻是勝于《三國志》的歷史知識。”〔7〕黎東方生前完成了《細說元朝》《細說明朝》《細說清朝》《細說民國創(chuàng)立》和《細說三國》。為了完成“細說中國歷史叢書”,出版社又邀請其他學者來寫《細說秦漢》《細說兩晉南北朝》《細說隋唐》和《細說宋朝》,沈著就是其中之一。雖說諸位學者與黎東方的敘述風格可能會有差異,但多少也能從中看出細說體的一些特點來。就拿語言的通俗易懂來說,相對《晉書》和《資治通鑒》上的敘述,沈著的文字更為清晰明白,做到了黎東方細說體的“文字干凈利落、明白曉暢,使得具有初中以上的文化水平的人都能讀懂,而且都能讀得饒有興趣”〔8〕的要求。
較為明顯的是,相比較《晉書》和《資治通鑒》,沈著則多了一些發(fā)揮。如《晉書》上是“軍遂奔退,制之不可止”,《資治通鑒》上是“朱序在陳后呼曰:‘秦兵敗矣!’”,沈著就成了“二十幾萬人的隊伍,后面根本不知道前面的為何要后退,卻聽到朱序等人在陣后大叫:‘秦軍敗了!’便大起恐慌,爭先恐后亂逃起來。中間的見前后都在退卻,也跟著亂奔。前面后退的見后面已亂,以為后邊遭到襲擊,也一下亂作一團。這一場面,雖然史籍上沒有這樣細寫,但大致情形是可想而知的?!?《晉書》上是“死者相枕”,沈著敘述成“路上、田里、河里,到處都是尸體。”從這些比較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文中的一些敘述將文言文意譯成了現(xiàn)代文,這是史家對史料的通俗化處理。此外,還有一些是作者在設身處地理解史料后的想象性敘述,如對前秦軍如何后退的描寫。
材料二:那晉軍已控騎飛渡,齊集岸上,一面用著強弓硬箭,爭向秦兵射來。秦兵越覺著忙,競思奔避,忽又有一人大呼道:“秦兵敗了?!庇谑乔乇骜?,頓時大潰。苻融拍馬略陣,還想禁遏部軍,偏部眾不肯回頭,晉軍卻已殺到,急得融無法可施,擬加鞭西奔,那知馬足才展,忽然倒地,自己不知不覺,隨馬墜下。說時遲,那時快,晉軍并力殺上,刀槍并舉,亂斫亂戳,將融葅成肉泥?!?〕
蔡東藩是清末民初的一位通俗史家,他以“演義”體來寫歷史,一生完成了13種歷史通俗演義,《兩晉演義》為其中之一。蔡東藩的13種歷史通俗演義與許廑父續(xù)寫的《民國通俗演義》40回以《歷朝通俗演義》出版。此書1935年初版就銷售了10萬冊,到1936年已經出到了第四版?!?0〕可見,此書在民國年間影響頗大。因為是通俗演義,所以蔡著的語言文字淺顯易懂、生動活潑、趣味性強、引人入勝。蔡東藩并沒有因為是以“演義體”來寫歷史,就如稗史隨意隨性亂說,他是“以正史為經,務求確鑿,以軼聞為維,不尚虛誣”,〔11〕對比《晉書》和《資治通鑒》就能看出。也正因為是以“演義體”寫歷史,其中哪些是想象性描述更值得我們關注。
同樣,蔡著除了意譯史料外,還有一些推測想象。如《晉書》寫苻融被殺,僅有“融馳騎略陣,馬倒被殺”,蔡著則有“苻融拍馬略陣,還想禁遏部軍,偏部眾不肯回頭,晉軍卻已殺到,急得融無法可施,擬加鞭西奔,那知馬足才展,忽然倒地,自己不知不覺,隨馬墜下。說時遲,那時快,晉軍并力殺上,刀槍并舉,亂斫亂戳,將融葅成肉泥。”就“苻融被殺”這個情節(jié)來說,史書僅9字,蔡著達到了99字,其細化歷史的程度可見一斑。而文中“苻融如何被殺”就是蔡東藩的想象性描述。
行文至此,筆者就此類想象性敘述的表現(xiàn)方式作一簡單小結。
第一,在通俗的史著中,雖然二位史家都用了想象性的敘述,但想象性敘述的地方是不一樣的。沈著是在前秦軍敗退時的場面上大下工夫,蔡著是在苻融被殺處頗多著墨。由此也可看出,由于原始材料記載的內容有限,因此,其中就包含了多種可能性。史料包含著多種描述方式,但當史家一旦落實到具體的描述中,就變成了僅有的一種可能性的描述了。即關于同一段史料,史家的想象性描述就會出現(xiàn)不同的側重點。
第二,沈著對于前秦敗退時場面所進行的想象性描述是有交待的,他說:“這一場面,雖然史籍上沒有這樣細寫,但大致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弊x者看到后也自會明白這部分是史家想象而來,這一類史著我們大致可以認為是較為嚴肅的通俗類著作。而蔡著則沒有講明,如果讀者不去查找蔡著敘述依據的原始資料,讀者就可能把他的所有敘述當成了歷史事實,至于哪里用了想象性的敘述讀者更不可能知道。沈著對于前秦戰(zhàn)敗想象性描述較淺,而蔡著的描述則較為強烈。
第三,此類想象性是盡可能使敘事生動有趣,引人入勝,且讓人有讀其文就能想象到要描述人物的神態(tài)、性格以及當時的場景。以色列學者里蒙·凱特在《敘事虛構作品》中區(qū)別了兩種敘事方式,一種是簡單的敘述方式,一種是豐滿想象的敘述方式。他說,“比較一下‘約翰對妻子生氣’與‘約翰盯著妻子,皺著眉頭,咬著嘴唇,捏緊拳頭,然后他站起來,砰的一聲推開門,走出屋子’。第二個描述比第一個描述更戲劇化,更生動,因為他提供了更詳細的描述,把敘述作用降到一架‘攝影機’的作用,把人物生氣這個事實留給讀者自己推斷。這樣,通過提出了最大信息和最小限度的信息提供者,就獲得了模仿事實的幻覺。”〔12〕想象性的敘述也扮演著類似的功能。簡單的敘事給出的信息量少,而作者通過豐富的想象力對細節(jié)的描寫,則讓整個敘述充滿血肉,生動形象,給讀者“模仿”的幻覺,使讀者能夠身臨其境,易于理解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形象。這種想象也就是麥考萊所說的使史家的“敘述既生動又感人”,〔13〕柯林伍德稱這種想象是“裝飾性”的想象?!?4〕
二
歷史學是一門講究有事實根據的學科,“言之有據”是史學研究的基本原則,不管是專業(yè)的史家還是通俗類的史家都得遵守這個原則。上述想象性敘述是增加了一些材料中沒有的東西,那么這種敘述方式是否違背了史學研究的基本規(guī)范?如果沒有違背,那么這種敘述方式的合理性在哪里?即在歷史敘述中,何種類型的想象性敘述是史家認可的,何種是史家不認可的。
就筆者看來,上節(jié)所引的二段想象性敘述雖然程度不同地做了一些史書上沒有的描述,但基本上還是受史料的約束,只不過是史料以外意思的延伸??梢哉f,此敘述是史家在整體理解史實后對于史事的一種可能性的想象推測,如苻融被殺,苻融既可能被晉軍砍殺,也可能是被晉軍的弓箭射倒,自家的士兵、馬在混亂中將其踩死,或者有其它可能性,而蔡著選擇了第一種。可見,只要有材料依據,想象性的敘述雖然有時會溢出材料,但只要其敘述合情合理,史家就是可以接受的。
史家不能接受的是,雖敘述有一些史料作為依據,但由于文學色彩太過濃厚,已經超出了合理想象的范圍而達到了文學虛構。歷史小說就是如此。說起歷史小說,這自然讓我們首先想到了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度龂就ㄋ籽萘x》雖是小說,但由于它是依據史書《三國志》所寫,因此就有學者說它的敘述是“七分實事,三分虛事”。這里以《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曹操殺呂伯奢全家舉例分析。在第4回,曹操殺董卓沒有成功,逃到中牟縣,縣令陳宮問明情形后,就和曹操一起逃奔。到了成皋,夜色已晚,曹操就準備和陳宮一起去故人呂伯奢家過夜。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事情:
二人到莊門下馬,入見伯奢,下拜。奢曰:“我聞朝廷遍行文書,捉你太緊,你父避陳留去了。賢侄如何到此?”操告以前事:“今番不是陳縣令,已粉骨碎身矣?!辈莅蓐悓m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滅門矣。”言罷,與操曰:“賢侄相陪使君,寬懷安坐。老夫家無好酒,容往西村沽一樽以待使君?!毖云?,上驢去了。操坐久,聞莊后磨刀之聲。操與宮曰:“呂伯奢非吾至親,此去可疑,當竊聽之。”二人潛步入草堂后,但聞人語曰:“縛而殺之?!辈僭?“不先下手,吾死矣!”與宮拔劍直入,不問男女,皆殺之,殺死八口。搜至廚下,見縛一豬欲殺。陳宮曰:“孟德多心,誤殺好人!”操曰:“可急上馬!”二人行不到二里,見呂伯奢驢鞍前鞒懸酒二瓶,手抱果木而來。伯奢叫曰:“賢侄何故便去?”操曰:“被獲之人,不敢久住?!辈菰?“吾已分付宰一豬相款使君,何憎一宿?”操不顧,策馬便行。又不到數(shù)步,操拔劍復回,叫伯奢曰:“此來者何人?”伯奢回頭看時,操將伯奢砍于驢下。宮曰:“恰才誤耳,今何故也?”操曰:“伯奢到家,見殺死親子,安肯罷休?吾等必遭禍矣?!睂m曰:“非也。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陳宮默然。〔15〕
如此生動的語言描寫,刻畫出了人物,尤其是曹操殘忍的性格特征。而這段敘述是有材料依據的,到故人呂伯奢家,把他家里的人殺掉,是來自《三國志》裴松之注《魏書》《世語》以及孫盛的《雜記》。《魏書》說曹操帶數(shù)人到呂伯奢家,呂伯奢不在,他的兒子和賓客要打劫曹操,“太祖手刃擊殺數(shù)人。”《世語》說呂伯奢不在,他的五個兒子熱情招待,而曹操“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孫盛《雜記》則說曹操聽見呂伯奢家準備餐具的聲音,“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16〕顯然,羅貫中小說中的此處描寫,是在裴松之注的基礎之上做了形象化地描寫,也就是裝飾性地想象,但顯然在有些地方已經成了虛構。比如,裴松之注中并沒有記載殺呂伯奢,而羅貫中則虛構出曹操半路碰見呂伯奢,就將呂伯奢也殺掉;還有史料中只是說放曹操的是中牟縣的一名功曹,不是縣令,這位功曹是否叫陳宮,史料不曾記載。按照情理推論,曹操是不可能與陳宮一起出現(xiàn)在呂伯奢家的?!?7〕可以看出,羅貫中為了描寫的形象感人,為了烘托出曹操“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自私殘忍的本性,從而進行了虛構。
由上可得,通過比較原始史料,我們就可發(fā)現(xiàn)史家的敘述哪些是想象出來的,哪些是史料。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判斷哪些想象性敘述是合理的,哪些想象性敘述已經超出了史家認可的范圍。不過有些敘述讀者很難找到原始材料在哪里,但憑借常情來推測,似乎這樣的敘述也不被史家認可。如在寫蔡東藩的一篇小傳里,為了說明蔡東藩以真實為其史著的目標而辛勤地搜集材料,學者寫到:“每當街頭貼有政府通令報告,蔡東藩必搖搖晃晃出現(xiàn)在那里:他左臂挽著一只竹籃,籃里放一方硯臺,一只‘滴水’,一段墨。右手執(zhí)一支狼毫,幾將眼鏡貼到墻面上,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抄寫著墻上的文字。一襲打著補丁的藍布長衫,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圓口布鞋,一縷灰白的頭發(fā)隨風飄揚,甩在他窄窄瘦瘦的額頭之上,一滴清水鼻涕,搖搖欲墜地掛在他的鼻尖下面?!薄?8〕此段想象性敘述把蔡東藩搜集材料時的一舉一動刻畫得是細致入微,生動形象,有如作者親見。這段敘述可能是有文字材料作為依據,但根據常情想來,描寫得過于深入細微,則其中少不了虛構的成分。美國學者彼得·蓋伊說:“在虛構的故事中也許有歷史存在,但在歷史中卻不允許有虛構這類東西存在?!薄?9〕因此,這種敘述生動形象,但過于深刻描寫的敘述似乎史家也不能接受,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它已經成為文學虛構了。在文學中,虛構性的想象是可以被文學家接受的,但在歷史學中,則絕對不被史家所允許。
與此同時,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歷史敘述要生動形象,無疑就需要史家的想象力,那么史家應該如何把握想象力的尺度呢?即如何使歷史敘事是合理的想象而不是虛構呢?英國史學家麥考萊已經對此做出了回答,他說:“一個完美的歷史學家必須具有足夠的想象力,才能使他的敘述既生動又感人。但他必須絕對掌握自己的想象,將它限制在他所發(fā)現(xiàn)的材料上,避免添枝加葉,損害其真實性。他必須既能進行深入而巧妙的推論,又具有充分的自制力,以免將事實納入假說的框架?!薄?0〕可見,史學家必須在想象和材料之間找到一個表現(xiàn)完美的“黃金分割點”,否則極有可能是淪為文學虛構。
由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敘事既要生動感人,又避免添枝加葉損害歷史的真實性,要達到這樣的要求,對于史家實踐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難題。雖然對于史家來說,要使歷史敘述達到如此完美的效果很困難,但在史學實踐中,“一個歷史學家可以創(chuàng)造出這些效果(敘述的藝術、賦予情感以趣味,賦予想象以圖畫的藝術)而不損害真理,這一點可以通過許多優(yōu)秀的傳記得到充分證實。這類著作獲得巨大聲譽,值得歷史學家深思。伏爾泰的《查理十二》、馬蒙特爾的《回憶錄》、博斯威爾的《約翰遜傳》、騷塞對納爾遜的敘述,這些著作即使是最輕浮、最懶惰的人讀起來也津津有味。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一本這樣像樣的著作出現(xiàn),流動圖書站前便會人頭攢動;書店就會擁擠不堪;新的書籍還沒來得及切邊,報刊雜志的欄目里就充斥著它們的摘要?!薄?1〕經過時間的洗禮,敘事高手的這份榜單里還可以加上左丘明的《春秋左氏傳》〔22〕、司馬遷的《史記》、司馬光的《資治通鑒》〔23〕以及西方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24〕、凱撒的《高盧戰(zhàn)記》、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25〕、麥考萊的《英國史》〔26〕和卡萊爾的《法國革命史》〔27〕。史家似乎應該“雖不能至,吾向往之?!?/p>
三
在人類歷史的早期,由于人的歷史意識不強,且古代文字用的較少,所以很多歷史知識都是憑借口語在傳播。口耳相傳的事情,在傳遞的過程中很容易被傳遞者刪削,無趣無味的內容被傳遞者不斷刪減,同時傳遞者又會在原來的事件中添加一些自以為有趣的或者是想象的內容。因此,呂思勉說:“凡近于口語的文字,其敘述一定很詳盡,而且能描畫入微?!薄?8〕歷史經過口語的多次傳播到形成最終的文本時,所成的敘事自然、生動、形象,能吸引讀者,所講出的故事也會情節(jié)曲折,感情豐富,內容飽滿。而中西方的早期史書,無論是修昔底德的《歷史》,還是《左傳》《史記》,它們語言風格的口語化程度都比較強烈,史事都講得是繪聲繪色。英國史家麥考萊在評價希羅多德的《歷史》時說:“有的歷史段落很長,幾乎相當于莎劇中的一幕;他的敘述是戲劇性的,其目的是為了造成舞臺效果。無疑,某些真實對話內容可以為歷史學家獲知。但是,那些發(fā)生在遙遠年代和國度的事件,如果真發(fā)生過的話,它們的細節(jié)也絕不可能為他們所知,但他們也講得繪聲繪色?!薄?9〕麥考萊的評論可謂至當,此評價《歷史》的話語放到《左傳》《史記》上依然有效。
由于早期的歷史記載是真實與想象的混合物,且它的原始記載早已不知所蹤,因此要分辨出這些記載中哪些是真實的內容,哪些是傳遞者添加進去想象的內容就特別困難了。既然如此,就極有可能出現(xiàn)學者對于同一歷史事件的真實性會出現(xiàn)不同的看法。這里以《左傳》中鉏麑殺趙盾為例。晉靈公不行君道,趙盾多次勸誡,晉靈公還是不改,晉靈公對趙盾的勸誡感到厭煩,就派鉏麑刺殺趙盾。鉏麑清晨趕到趙盾家,卻看到趙盾早早起來,因為上朝時間還早,坐在那里打盹。鉏麑不忍心殺趙盾,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槐而死?!薄?0〕學者錢鐘書認為鉏麑死前說的這句話是不可能有別人聽到,因此這句話是左丘明設身處地、依照人物的性格虛構想象出來的,類似后代小說、劇本中的旁白。他說:“上古既無錄音之工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謦欬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與母偕逃前之問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殺前之慨嘆,皆生無旁證、死無對證者。注家雖曲意彌縫,而讀者終不饜心息喙。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一一曰:‘鉏麑槐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噪,誰聞之歟?’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鈔》卷一《鉏麑論》曰:‘又誰聞而誰述之耶?’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五回王濟川亦以此問塾師,且曰:‘把他寫上,這分明是個漏洞!’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當然耳。”〔31〕可見,錢鐘書的質疑是有道理的。
有意思的是,史家呂思勉的一段文字似乎在反駁錢鐘書的觀點。但需要馬上指出的是,當然這段文字不是針對錢鐘書的,因為呂思勉的分析在前,錢鐘書的分析在后。呂思勉認為當時敘事的詳略有一定的法度,如果和敘事主體無關,史家是不會添加其它內容進來,這是當時做文章的一種體例。因此,呂思勉認為鉏麑自殺前的這句話應屬史家實錄。他說:“曩嘗見某筆記謂《左傳》載鉏麑數(shù)語,何人聞之,實為千古疑案云云。夫《左傳》之記此事,但欲以見趙宣子不忘恭敬,鉏麑之勇于就義耳。夫《左傳》之此數(shù)語,已足見兩者而有余,其它無關本旨,設更記之,即成贅詞,故皆可以刪削《左傳》之記趙宣子假寐,乃以見其不忘恭敬,非以見鉏麑之乘其假寐而往賊之也。宣子為國正卿,豈得一人假寐,左右無伺候之人,且傳又未言宣子始終假寐,至鉏麑欲往賊之,而尚未寐也。鉏麑之語,安得無人聞之,此等評論,直乃不直一笑。”〔32〕由此得出,關于同一件史事敘述的真實性,呂思勉、錢鐘書兩位學者是持不同的看法。這種現(xiàn)象在早期的史著中特別多,“鴻門宴”和“指鹿為馬”都被呂思勉等史家指認為是一種傳說,是虛構想象出來的?!?3〕如果持此種觀點的話,那么這些材料史家似乎不應該用在歷史研究中,但情況恰恰相反,很多史家在研究楚漢之爭、劉邦或者項羽時仍然會用這些材料。那么,碰到這種情形史家應如何處置呢?麥考萊評價希羅多德的話放到這里依然有效,他說:“無疑,他對偉大事件的記述是忠實的。或許許多較小事態(tài)的描述也是如此,但是究竟哪些描述是真實的,就無法確定了。虛構的事情是如此之有似事實,而事實又如此有似虛構的事情,以至于我們對許多有趣的細節(jié)都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懷疑,只得永遠不置可否?!薄?4〕
自20世紀歷史學科學化以來,現(xiàn)代的史家則很少采用上述敘述的方式,他們用很多的腳注、引用語來表示自己的敘述都是言之有據,他們知道史家“無權為了敘述的生動有趣,就可以加入那些并不現(xiàn)實存在的而只是想象中的描寫、對話和高談闊論”?!?5〕不過知道歸知道,在近現(xiàn)代史學中是否存在史家虛構想象的記載可能成了其他學者研究的依據呢?這個問題沒辦法正面來回答,只能用歷史假設來回答,因為史家在沒有發(fā)現(xiàn)該記錄是虛構想象之前一直會以為它是真實的。比如,1930年11月28日胡適離開上海去北京,跟隨胡適一起離開的羅爾綱有一份敘述,該敘述如下:
“1930年11月28日,全家從上海遷北平。我隨行。人們認為特務會在車站狙擊胡適,我這個書呆子卻睡在夢里。這天上午八時,我隨胡適全家乘出租車從極司非爾路到了上海北車站。我跟胡適步入車站來送行。滿以為胡適廣交游,今天一定有不少親朋到車站來送行。別的且不說,胡適夫婦與上海金融界巨子徐新六夫婦最相好,連兩家孩子也彼此相好。胡適還有一個很好朋友著名詩人徐志摩也在上海。亞東圖書館與胡適的關系更好得不用說了,半個多月來,汪原放同亞東圖書館的人到胡適家?guī)椭b書箱捆行李,忙碌不停。可是這些人,今天連影子都不見。為什么親朋滿上海的胡適今天卻一個人都不來送行呢?我心里嘀咕著。已經走到頭等車廂,胡適看著他兩個兒子和胡師母上了車,正踏上車梯,我忽然聽到對面那邊站臺上有人大叫胡校長。我和胡適都掉過頭來,只見一個中國公學同學,邊跑來邊說:‘學生會派我來送行,請胡校長等一等,要照個相?!瓉砟俏煌瑢W在車廂對面那邊站臺上遠遠地站著,等候胡適到來,見胡適要上車時才喊叫。他跑近了,匆匆把照相機對著胡適拍了照,就立刻飛快地跑出了站臺。這時我才意識到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個場合?!薄?6〕
羅爾綱的這份記錄敘述真切,又有那么多的細節(jié)描寫,以至于在沒有發(fā)現(xiàn)它是虛構前,沒有人會懷疑它的真實性,用麥考萊的話說就是他“虛構的事情是如此之有似事實”。相比較古代歷史沒有其它可參照的史料,近現(xiàn)代史料保存較多,史家可以通過其它材料來證明這份記錄是虛構出來的。通過比較《胡適日記》得出這份記錄是虛構想象的產物,余英時先生感嘆道:“這是他(羅爾綱——筆者注)想以濃墨刻畫出一種極其恐怖的氣氛,所以才虛構出這樣一篇繪聲繪影的絕妙文字來。我不能不佩服他想象力之豐富,但是如果這一天的日記不幸遺失,羅先生的虛構便被后人當成實錄了?!薄?7〕可見,虛構想象而成的歷史敘述極有可能被其它學者當成歷史事實且被接受下來,也就是說我們接受下來的是不真實的、虛假的歷史敘述。
在某一個時期,虛假的、不真實的歷史被我們接受下來也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這種形式的歷史似乎也可算是一種特別的“虛構想象”。這里以斯大林為例,關于斯大林有過三種敘述,第一種敘述出現(xiàn)在斯大林活著時,他是十月革命的唯一組織者、領導者,是反法西斯的衛(wèi)國英雄,是英明的領袖和導師。在德國侵略者兵臨城下,莫斯科面臨滅頂之災時,他照樣舉行慶典并發(fā)表演說。許多戰(zhàn)士呼喊著他的名字,向敵人發(fā)起沖鋒,終于使侵略者潰不成軍;第二種敘述是出現(xiàn)在他剛死,在赫魯曉夫秘密報告中,他冷酷無情、專制殘暴,使兩千多萬人蒙受不白之冤。列寧的戰(zhàn)士被殺光,科學家被關進集中營;第三種敘述出現(xiàn)在斯大林死去多年后,他是十月革命的組織者、領導者之一。他與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后來又領導衛(wèi)國戰(zhàn)爭。他的兒子被德軍捕獲,德軍提出用他兒子交換保盧斯元帥,斯大林斷然拒絕?!?8〕第一種敘述斯大林是以一個無所不能的神形象出現(xiàn),第二種敘述斯大林是以一個一無是處的魔鬼形象出現(xiàn),第三種敘述斯大林是以一個較為人性的正常形象出現(xiàn),可以看出,關于斯大林的敘述是出于一個不斷變遷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接近歷史中真實斯大林形象的過程,這固然是值得稱贊的。但毋庸諱言的是,有兩個階段我們是將“虛構想象”出來的斯大林形象當成了歷史上真實的斯大林。在古代,出于人類的歷史意識不強,很多歷史記載中都含有一些虛構想象性的敘述。也由于沒有其它相關材料做參照,導致后代史家無法分辨出哪些內容是歷史事實,哪些是添加進來的敘述。因此,后代史家對這類記載只能是“不置可否”,這似乎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在近現(xiàn)代,人類已經有足夠強的歷史意識,保存下來的史料更是多如牛毛,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類“虛構想象”的敘述呢?換言之,這類“虛構想象”的敘述是由于史料不足呢還是有其它社會、時代原因?是出于史家自己的主觀行為呢還是社會、時代使得史家不得不為?如果是出于史家自己的主觀行為,那么拋棄了歷史研究的基本規(guī)范而要虛構想象敘述的史家,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社會、時代使史家不得不為,那么這類現(xiàn)象能反映出社會、時代什么樣的一般情形呢?這類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多少是出于學術的原因,多少是出于非學術的原因呢?
四、結 語
歷史學是一門必須言之有據的學科,因此,史家會引用大量的史料,引用其它學者的經典話語,用大量的腳注作為自己論點成立的憑證。在傳統(tǒng)史家看來,引語、注腳等修辭常被看作蛋糕上的糖衣,糖衣是不會影響到蛋糕的味道、形狀、大小。但是通過上文的舉例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這樣。修辭不僅影響到了蛋糕(歷史)的外在形式,而且影響到了蛋糕的內在質量。換句話說,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并不像傳統(tǒng)史家認為得那么經緯分別,互不影響,而是彼此影響、相互纏繞在一起。歷史敘述不僅僅是一個修辭的、書寫的問題,它還與歷史學的真實性、客觀性緊緊地綁在了一起。修辭不僅關系到歷史書寫的形象生動、引人入勝以及內容結構,而且還可能關系到史家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立場、價值觀和相關的利益等因素。基于此,出現(xiàn)上述的三種斯大林形象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像赫克斯特所說:“為了傳達一種所增加的知識和意義,真正的歷史學原則要求這樣一種修辭,它對于喚起能力和范圍來說,要以犧牲其普遍性、精確性、控制性和準確性為代價?!薄?9〕就這層意義上來說,后現(xiàn)代對形式與內容的看法對于史家認識歷史書寫還是非常重要的,而海登·懷特將自己的一部著作命名為《形式的內容》著眼點就是這個問題。至于形式與內容更詳細的討論,顯然溢出本文,需另辟專文。
注釋:
〔1〕卡萊爾:《論歷史》,劉鑫譯,何兆武編:《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30頁。
〔2〕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82-283頁;林瑞翰:《魏晉南北朝史》,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0年,第349-350頁。
〔3〕勞幹:《魏晉南北朝史》,中國文化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46頁;韓國磐:《魏晉南北朝史綱》,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8頁;劉精誠:《兩晉南北朝史話》,中國青年出版社,1993年,第63-66頁;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2-234頁;范文瀾:《中國通史》(二),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26頁;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6頁;嚴耀中:《兩晉南北朝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8頁;傅樂成主編,鄒紀萬:《魏晉南北朝史》,九州出版社,2009年,第83頁;張鶴泉:《魏晉南北朝史:一個分裂與融合的時代》,三民書局,2010年,第123-124頁;李定一:《中華史綱》,中國長安出版社,2012年,第187-188頁。
〔4〕《晉書》卷一百十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2918頁。
〔5〕《資治通鑒》卷一百五,中華書局,2011年,第3361-3362頁。
〔6〕沈起煒:《細說兩晉南北朝》,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8-159頁。
〔7〕馬先醒:《國史“細說體”的創(chuàng)立及其特色》,黎東方,《細說秦漢》,2002年,第394頁。
〔8〕鄧廣銘:《〈細說中國歷史叢書〉序》,《鄧廣銘全集》(第十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9頁。
〔9〕蔡東藩:《兩晉演義》,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年,第430頁。
〔10〕蔡福源:《奇舉有方 丹心無限——蔡東藩和他的〈中國歷史通俗演義〉》,《江淮文史》2000年第2期。
〔11〕蔡東藩:《唐史演義》,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自序第2頁。這類著作,讀者也可以參考李唐的《魏晉南北朝史》,李唐的著作是歷史小叢書中的一本。這套小叢書是一套通俗小書,師法蔡東藩。李唐認為蔡著雖然已經簡略,但仍然“于許多材料舍不得割棄,仍感繁多,不是太短的時間,所能通篇涉獵的。”(見該書序言)這套叢書有:《上古世》《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宋史》和《遼金元史》。李唐:《魏晉南北朝史》,香港宏業(yè)書局,1981年,第67-69頁。
〔12〕里蒙·凱特:《敘事虛構作品》,姚錦濤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195頁。
〔13〕〔21〕〔29〕〔34〕〔35〕麥考萊:《論歷史》,《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60、273、262、262-263、268頁。
〔14〕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36頁。
〔15〕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頁。
〔16〕陳壽:《三國志》上冊,裴松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頁。
〔17〕黎東方:《細說三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31頁。
〔18〕湯雄:《蔡東藩小傳》,陳志根主編:《蔡東藩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22頁。
〔19〕彼得·蓋伊:《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劉森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48頁。
〔20〕麥考萊:《論歷史》,第260頁。屈威廉也對史家的想像力進行了嚴格的限制,他說:“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歷史的魅力就在這種結論的詩意分析中。但是,歷史的詩意不是由任意漫游的想像力組成的,而是由追求事實、關注事實的想像力組成的?!鞭D引自格特魯?shù)隆はC窢柗ú?《如其所說地述說歷史:不顧事實的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學》,張志平譯,新史學第五輯《后現(xiàn)代:歷史、政治和倫理》,陳恒、耿相新主編,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7頁。
〔22〕呂思勉認為《左傳》中的《邲之戰(zhàn)》敘事最佳,呂思勉說“凡敘事也,能敘出其所以然,乃覺得有精神。敘戰(zhàn)事,必使讀者知其所以勝敗,此篇于兩軍勝敗之故,可謂了如指掌,而其敘晉軍內部情形,則出于伍參口中,敘楚軍內部情形,多出于晉人口中,則不唯見兩軍勝敗之故,兼可見兩軍中智謀之士,皆能都敵,其審矣。”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828頁。
〔23〕梁啟超認為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敘事頗出彩,能感動人。他說:“司馬光作《資治通鑒》,畢沅作《續(xù)資治通鑒》,同是一般體裁。前者看去百讀不厭,后者讀一兩次就不愿意讀了。光書筆最飛動,如赤壁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劉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齊北周沙苑之戰(zhàn)、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事不過爾爾,而看上去令人感動。”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3頁。
〔24〕《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的譯者認為:“修昔底德著作的藝術性又表現(xiàn)在他敘述的生動性和表實性上。他本人是一個參加實際活動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他又在許多地方作過實際調查。無論他敘述一個政治斗爭的場面,或者一個戰(zhàn)役,他都能使讀者如身歷其境?!毙尬舻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譯者前言第27-28頁。
〔25〕羅素曾說:“我模糊地記起吉本的書中有一段極為生動的描寫。我查到了這一段。這位專橫的夫人立刻變得活靈活現(xiàn)。吉本對她已經有了好惡之感,而且想象出了生活在她的宮廷里會是什么樣子。他是用豐富的想象力在寫的,而不只懷著記述已知事實的冷靜愿望在寫的。”羅素:《論歷史》,何兆武、宵巍、張文杰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01年,第62-63頁。奧克肖特也指出吉本的想象力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吉本不僅要知道一個事件如何發(fā)生,還要想象它發(fā)生的情境,敘述人物時也一樣。并且舉了皇帝朱利安從萊茵河向君士坦丁堡進軍和將軍貝利薩留兩個例子說明。奧克肖特:《歷史是什么》,王加豐、周旭東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0-121頁。
〔26〕雖然古奇認為麥考萊對歐洲大陸所知是有限的且文風是粗暴的,只不過是一個通情理和有文化的庸人。但是他仍然承認《英國史》實現(xiàn)了麥考萊自己的期許,即幾天之內取代年輕淑女們桌面上最新的時髦小說。古奇:《十九世紀的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下),耿淡如譯,1989年,第493頁。
〔27〕古奇認為麥考萊這本著作“通過一種高度的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量,他竟使讀者對他書中景象的感受和他本人同樣真實。”古奇:《十九世紀的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下),第526-527頁。
〔28〕〔32〕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上),第676、809頁。
〔30〕楊伯峻編注:《春秋左傳注》(二),中華書局,2009年,第658頁。
〔31〕錢鐘書:《管錐篇》(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71頁。
〔33〕呂思勉認為指鹿為馬和鴻門宴全是想象編造的故事,不足信,并指出鴻門宴的“重重事跡,無一在情理中,然則漢高祖與項羽此一會見,真相殆全然不傳;今所傳者,亦一則想象編造的故事也?!眳嗡济?《呂著史學與史籍》,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87頁。
〔36〕羅爾綱:《胡適瑣記師門五年記》(增補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98-99頁。
〔37〕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7-28頁。筆者認為余英時的這個判斷是準確的,參見拙作:《對胡適一段公案的定案——補證余英時先生的洞見》,《史學月刊》2012年第11期。
〔38〕劉興雨:《追問歷史:對歷史常識的質疑和顛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93頁。
〔39〕赫克斯特:《歷史的修辭》,陳新譯,陳新主編:《當代西方歷史哲學讀本(1967-2002)》,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