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
蔡元培:現(xiàn)代中國哲學家的杰出代表
宋志明
蔡元培有明確的哲學學科意識,不愧為現(xiàn)代中國哲學家;有明確的哲學問題意識,不愧為理論思維大師;大力推動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不愧為名副其實的奠基人。他真正把握了哲學思維方式,總結(jié)出一套系統(tǒng)的哲學學。重溫蔡元培的哲學學,有助于推動我國哲學學科的建設和發(fā)展。
蔡元培 哲學 學科性質(zhì) 問題意識 學科建設
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通常從1919年五四運動算起,這沒有問題;期間,涌現(xiàn)了一些哲學家,蔡元培先生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實際創(chuàng)始人,是中國大學第一個哲學系的實際創(chuàng)始人,是第一個擁有哲學博士學位的中國學者。
蔡元培有明確的哲學學科意識,不愧為現(xiàn)代哲學家。哲學雖是一門古老的學問,卻又是一門年輕的學科。說它古老,是說哲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泰勒斯、蘇格拉底;在中國可以追溯到春秋末年的老子、孔子。說它年輕,是說哲學到西方17世紀才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而在中國,20世紀初才成為一門獨立學科。這樣說來,哲學可以劃分為兩大類型:一種是非獨立學科的哲學,包羅萬象的學問,或稱為 “一切學之學”;一種是獨立學科的哲學,也就是關于世界觀 (含人生觀)的學問。能把兩種哲學類型區(qū)分清楚,方才算進入現(xiàn)代哲學之門。這一點蔡元培在中國率先做到了。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1895年創(chuàng)立的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仍然保留著官吏養(yǎng)成所的性質(zhì),被納入官員行政系統(tǒng),不能算是真正的大學。那時大學堂教授擁有官員品級,有錢的學生坐轎子上學。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對其進行一系列改組和改造,才真正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現(xiàn)代大學。哲學系的前身是1912年建立的哲學門。據(jù)馮友蘭在 《三松堂自序》中講,哲學門雖開設中國哲學史之類的課程,其實教授并不曉得哲學為何物。 “當時的教授先生們所有的哲學這個概念,是很模糊的?!盵1]蔡元培在主政北京大學其間,把哲學門改造成為名副其實的哲學系,1919年正式更名。1912年,他辭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的職務,到德國留學,專攻哲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
在蔡元培之前,講哲學或?qū)懻軐W的學者大有人在,不過他們并沒有哲學學科意識,并未真正邁入現(xiàn)代中國哲學之門。中國哲學史是北京大學中國哲學門的主干課程,最初由陳黻宸、陳漢章、馬敘倫等人擔任主講。他們講授的 “中國哲學史”課程,有其名無其實,仍然是學術思想史。他們沒有樹立自覺的哲學學科意識,
也不掌握哲學史研究方法,只是給傳統(tǒng)學術戴上了一頂 “哲學”的帽子。陳黻宸說:“儒學者,乃哲學之軌也?!盵2]馮友蘭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第二屆學生,他在 《三松堂自序》中,這樣描述陳黻宸講授中國哲學史的情形:“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的那位教授,從三皇五帝講起,講了半年,才講到周公。我們問他:照這樣的速度講下去,什么時候可以講完。他說:‘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說講完,一句話可以講完。若說講不完,那就永遠講不完?!盵3]謝無量是第一位編寫 《中國哲學史》專著的學者,他也沒有認清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關于 “哲學”的看法同陳黻宸相似。他說:“儒即哲學,伎即科學。官學失散,乃謂之儒學,謂之道學,謂之理學,佛氏謂之義學,西方謂之哲學,其實一也?!盵4]謝著 《中國哲學史》中華書局1916年出版,全書分上古、中古、近世三編,共七十二章。此書從傳說中的黃帝寫起,到清末戴震為止,時間跨度約五千年,涉獵人物一百多位。此書名為中國哲學史,實則為中國學術史。作者仍沿用以往的學案體例,對每個思想家的言論做了一些梳理,并沒有從哲學角度做理論分析和評判。誠如胡適所批評的那樣,此書不夠 “哲學”,算不上哲學史專著。
在中國最早樹立哲學學科意識的哲學家,當屬蔡元培。1912年,他在留學德國期間,撰寫了 《世界觀與人生觀》一文,發(fā)表在巴黎出版的 《民德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1913年4月 《東方雜志》第9卷第10號全文轉(zhuǎn)載。1915年,他應商務印書館之約,在國外撰寫 《哲學大綱》一書,“供師范教科及研究哲學之用”。到1931年,此書共出11版。從這些論著中反映出,他已經(jīng)弄明白了兩種哲學類型的區(qū)別,對于現(xiàn)代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有了明確的認識。
第一,哲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乃是西方近代以降科學昌明的結(jié)果。蔡元培在向讀者講解哲學學科性質(zhì)的時候,找到的第一個參照系統(tǒng)是科學。他指出,哲學作為一門學科,其實與科學相對而言,以各門科學成為獨立學科為前提;不明白哲學與科學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就弄不懂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在西方古代,哲學并不是一門獨立的學科,而是一切學問的總稱,科學也包含在其中。例如 “柏拉圖之哲學,舉一切物理、心理、政治、道德之理論,而悉包之?!盵5]古人雖然使用 “哲學”這個詞,但并沒有覺察到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自十六世紀以后,各種科學,自由發(fā)展,為物理學、化學、動植物學等。關于自然現(xiàn)象者,已無不自立為系統(tǒng)之科學,而關于人事,如政治、法律、社會諸科學繼之。至于今日,則如心理學者,亦以其根據(jù)生理利用實驗之故,復離哲學而獨立?!备鏖T科學從哲學中獨立出去以后,哲學是否還存在呢?按照實證主義者的看法,哲學時代已經(jīng)讓位于科學時代,哲學不復存在了。蔡元培不認同實證主義的哲學觀,理由是各門科學都以世界的部分為研究對象,提供具體的知識;而哲學以世界總體為研究對象,提供普遍的知識。二者非但不相沖突,反而相宜得彰。 “合各科學所求得之公例,為之去其互相矛盾之點,而組織為普遍之律貫。又舉普遍知識之應用于各科學而為方法、為前提者,皆探尋其最高之本體而檢核之。如是,則哲學者,與科學互為因果而又自有其領域焉。”[6]科學發(fā)展起來以后,哲學不是被取消了,而是學科性質(zhì)更明確了。哲學的學科化與科學的學科化,幾乎同步進行。蔡元培清楚地意識到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但也不同意把二者對立起來。他說:“科學與哲學,不是對待的,而是演進的?!盵7]科學為哲學提供資源,但不能取代哲學。人類自有一種超乎實證科學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要求,只能由哲學來滿足??茖W出現(xiàn)后,哲學依然有獨立的發(fā)展空間。
第二,哲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乃是西方近代以降啟蒙思潮的產(chǎn)物。蔡元培在向讀者講解哲學學科性質(zhì)的時候,找到的第二個參照系統(tǒng)是宗教。在西方??茖W是啟蒙思潮的產(chǎn)物,哲學也是啟蒙思潮的產(chǎn)物。哲學家以一種新的世界觀理論解釋世界,顛覆了基督教世界觀的霸權(quán)話語;樹立起理性的權(quán)威,不再把世界看成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羅素在 《西方哲學史》中寫道:“通常謂之 ‘近代’的這段歷史時期,人的思想見解和中古時期的思想見解有許多不同。其中有兩點最重要,即教會的威信衰落下去,科學的威信逐步上升。旁的分歧和這兩點全有連帶關系。近代的文化寧可說是一種世俗文化而不是僧侶文化。”[8]成為一門學科的哲學,也屬于“世俗文化”的組成部分,同以基督教為代表的 “僧侶文化”形成鮮明的對照。蔡元培的看法與羅素大體相似。他指出,哲學學科化以后,不再是神學的婢女,甚至有取代宗教的趨勢。 “宗教家恒各以其習慣為神律,黨同伐異,甚至為炮烙之刑,啟神圣之戰(zhàn),大背其愛人如己之教義而不顧,于是宗教之信用,以漸減損,而思想之自由,又非舊日宗教之所能遏抑,而反對宗教之端啟矣?!盵9]蔡元培歡迎來自西方的科學和哲學,但拒
斥基督教。理由是 “哲學自疑入,而宗教自信入。哲學主進化,而宗教主保守。哲學主自動,而宗教主受動。哲學上的信仰,是研究的結(jié)果,而又永留有批評的機會;宗教上的信仰,是不許有研究與批評的態(tài)度,所以哲學與宗教是不相容的。世人或以哲學為偏于求真方面,因而疑情意方面,不能不借宗教的補充;實則哲學本統(tǒng)有知情意三方面,自成系統(tǒng),不假外求的。”[10]兩相比較,字里行間,褒貶分明。蔡元培主張 “以美育代宗教”,其實就是主張以哲學代宗教,主張以哲學的方式安頓人的精神世界。哲學成為獨立學科,意味著不再受到宗教的限制。
第三,哲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以后,真正回歸它的本來意義,成為關于世界觀 (含人生觀)的學問。蔡元培說:“哲學為學問中最高之一境,于物理界及心理界之知識,必不容有所偏廢,而既有條貫萬有之理論,則必演繹而為按諸實際之世界觀及人生觀,亦吾人意識中必然之趨勢也。”[11]在這里,蔡元培十分明確地把哲學的研究對象,定位在 “世界觀”上,而不是定位在 “世界”上。哲學僅以世界整體為理解的對象,并非認識的對象。所謂世界觀,就是人對于世界整體的一種理解方式。世界觀中的那個 “觀”字,不是 “觀察”的意思,而是 “觀念”的意思。這種觀念是哲學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并且講出一番道理,形成一套本體論學說。這種學說可以得到某些人的認同,就形成他們的哲學信仰。世界觀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故而黑格爾把哲學稱為精神現(xiàn)象學。哲學作為關于世界觀的學問,回答的問題是:以何種哲學把握世界整體?并不能回答 “世界是什么”的問題??墒?,在我們使用的哲學教科書中,卻把哲學講成關于世界的學問,講成物質(zhì)現(xiàn)象學。教科書以 《世界的物質(zhì)性》為章的標題,試圖回答 “世界是什么”的問題。其基本意思是:世界是物質(zhì)的,還在運動著,并且有規(guī)律。這一系列以 “世界”為主詞全稱判斷,在理論上難以證明。既然說世界是無限的,怎么還可能把世界當成觀察和判斷的對象?人無法與世界對象化,無法站在世界之外觀察世界。人只能觀察世界的局部,不能觀察世界整體,怎么可能給 “世界是什么”的問題找到答案呢?人只能以有限的事物為觀察對象,做出 “這是什么”之類的判斷;不能以無限的世界為觀察對象,無法做出 “世界是什么”的判斷。人不能以 “世界”為主詞做出全稱判斷,正如理發(fā)師不能給全村人理發(fā)一樣。
哲學家所提出的本體論觀念,不是從經(jīng)驗事實中歸納出來的,而是一種理論思維成果。實證主義者對哲學命題做出批評,認為既不能證實,又不能證偽,因而是假命題。他們之所以做出這種批評,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哲學命題的特殊性,錯誤地用對待經(jīng)驗命題的方式對待哲學命題。由于哲學命題以世界總體為解釋對象,當然不可能用經(jīng)驗事實來證實或證偽,但絕不能說是沒有意義的假命題。它的意義就在于以哲學的方式肯定世界的真實性和整體性,從而為公共價值觀提供理論擔保。蔡元培很清楚這一點,他說:“哲學者,知識之學也。其接近于實行者,為價值論。”[12]他編寫 《哲學大綱》和 《簡易哲學綱要》兩本書,都以 《價值論》或 《價值問題》為最后一章。他特別看重哲學對于人們構(gòu)建價值世界的指導作用。而我們所使用的哲學教科書,竟沒有設專章談論價值問題,似乎只關注立場、觀點、方法。
蔡元培在論述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時,已經(jīng)劃清了哲學與科學之間的界限。令人遺憾的是,蔡元培所倡導的哲學學科意識,在中國哲學界并未得到普遍的認同。哲學與科學之間的界限,后來還是被許多人搞模糊了。在1923年的 “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中,科學派的核心論點是 “科學可以解決人生觀問題”,其潛臺詞就是科學可以取代哲學。科學派的這種觀點,也得到唯物史觀派在一定程度上的認同。陳獨秀說:“只有客觀的物質(zhì)的原因可以變動社會,可以解釋歷史,可以支配人生觀,這便是 ‘唯物的歷史觀’?!盵13]在我們使用的哲學教科書中,哲學與科學也被捆綁在一起,似乎都是同樣的知識。教科書有這樣的表述:哲學 “是關于自然知識、社會知識和思維知識的概括和總結(jié)?!盵14]按照這種表述,掌握全部科學知識乃是講哲學的前提;誰還沒有把各門科學都搞懂了,誰就沒有資格談論哲學。在知識大爆炸的時代,哪個人有智力和能力對其做 “概括和總結(jié)”呢?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倘若按照這種表述,哲學根本就沒法子講。我們重溫蔡元培關于哲學學科性質(zhì)的論述,有助于澄清此類似是而非的說法,有助于推動哲學學科的建設和發(fā)展。
蔡元培有明確的哲學問題意識,不愧為理論思維大師。他在 《簡易哲學綱要》中,對哲學問題意識做此表述:“哲學是人類思想的產(chǎn)物,思想起于懷疑,因懷疑而求解答,所以有種種假定的學說。普通人都有懷疑
的時候,但往往聽到一種說明,就深信不疑,算是已經(jīng)解決了。一經(jīng)哲學家考察,覺得普通人所認為業(yè)已解決的,其中還大有疑點;于是提出種種問題來,再求解答。要是這些哲學家有了各種解答了,他們的信徒認為不成問題了;然而又有些哲學家看出其中又大有疑點,又提出種種問題來,又求解答。有從前以為不成問題的;有從前以為是簡單問題而后來成為復雜問題的。初以為解答愈多,問題愈少。那知道問題反而隨解答而增加。幾千年來,這樣的遞推下來,所以有今日哲學界的狀況。”[15]
按照蔡元培的看法,哲學家之所以為哲學家,并不在于他建構(gòu)了什么樣的哲學體系,而看他是否提出新的哲學問題。哲學家未必是解決哲學問題的高手,但一定是善于提出哲學問題的高手,或者是善于改變提問題方式的高手。哲學史就是哲學問題演化的歷史。哲學家對已有的哲學觀點產(chǎn)生疑問,以求解疑,遂提出新的問題;但他的解疑又被質(zhì)疑。從質(zhì)疑到解疑,再到質(zhì)疑,以往的哲學就是這樣發(fā)展過來的,未來哲學發(fā)展依舊是這樣。沒有問題,也就沒有哲學;問題越多,說明哲學發(fā)展的程度越高。蔡元培特別強調(diào):研究哲學必須樹立自覺的問題意識。在各門學科獨立發(fā)展起來以后,哲學作為一門學科,不再是包羅萬象的學問,只是一種不斷深化的理性思考方式。對于哲學家來說,重要的并不是掌握多少哲學知識,而是有沒有出眾的思考哲學問題的能力。他關于哲學的看法,突出問題意識和懷疑精神,透出一種理性主義的眼光,折射出五四時期的時代精神。在他看來,哲學永遠處在發(fā)展的過程中,絕不是僵化的教條,任何停止的論點都站不住腳,誰也不能以為自己達到了頂峰。近年來人們常常引用海德格爾 “哲學在途中”的說法,其實蔡元培早已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哲學涉及的問題很多,涉及的論域也很廣。按照蔡元培的看法,哲學論域可以劃分為以下三大塊。
一是認識論方面的問題,涉及認識的起源、認識的適當、認識的對象等內(nèi)容。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學是一門關于認識論的學問。講認識論應當訴諸理性,講究邏輯證明,不能建立在 “圣言量”上面。 “圣言量”是指講者一味仰仗某個權(quán)威,以引證代替論證,而自己卻說不出道理來。關于認識論,有各種各樣學說,充滿了爭議,這是正常現(xiàn)象。不能輕易斷言,哪種說法絕對正確,哪種說法絕對錯誤;應當說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局限。蔡元培說:“自希臘以降,凡思想家以人類之認識能力為不受限制者,謂之獨斷派;以期認識力為不足憑依者,謂之懷疑派。雖兩派之中,各有絕對主張,或相對主張之不同,而要其不失為一派之所主張,則同也。”[16]迄今為止,任何一種認識論學說都不是盡善盡美的,關于認識論的爭論還會繼續(xù)下去,還會有新的學說出現(xiàn)。哲學家希望通過爭議,來破解認識論之謎。
二是世界觀方面的問題,偏于原理研究,涉及實在論、生成論等內(nèi)容,由此形成 “理論的哲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學是關于世界觀的學問。哲學家總是力圖創(chuàng)立提出一種關于世界總體的理論,被稱之為本體論。在這一論域中,也爭議不斷。蔡元培把哲學家們的不同看法,歸納為惟物論、實質(zhì)惟識論 (今稱客觀唯心論)、二元論、一元論、我識論 (今稱主觀唯心論)、凡識論 (今稱萬物有靈論)、無神論、有神論、凡神(今稱泛神論)等九種類型。其中每一種看法,都不是沒有缺陷的,都不是不能質(zhì)疑的,爭論還會繼續(xù)下去。哲學家希望通過爭議,來破解本體論之謎。
三是人生觀方面的問題,以價值為主題,涉及價值、倫理、美感等內(nèi)容,由此形成 “實際的哲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學是關于人生觀的學問。哲學的功用就在于幫助人們樹立一種指導人生實踐的價值理念。借用莊子的話說,叫做 “無用之大用”。這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論域。關于價值,有人贊成相對論,有人贊成絕對論;關于道德,有人贊同功利主義,有人贊同人道主義;關于宗教,有人贊同一神教,有人贊同泛神論;關于美學,有人贊同純粹形式論,有人贊同觀念論。真可謂諸說紛紜,莫衷一是。哲學家希望通過爭議,來破解價值論之謎。
基于哲學問題意識,蔡元培認為,講哲學應當遵循兩條原則。一是充分說理。講哲學就是講道理,并不是講觀點,必須以理服人。某種觀點是誰提出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這種觀點是否有道理,是否立得住腳,是否還可以做更深刻的發(fā)揮。挺起觀點的理由,是道理,而不是提出觀點的那個人。講哲學必須把道理講出來,決不能抬出某個權(quán)威,拉大旗做虎皮,抱著自己去嚇唬別人。蔡元培很厭惡這種做法,反對借助于 “圣言量”,反對以引證代替論證。二是兼容并包。哲學問題層出不窮,哪個哲學家也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把全
部問題都解決了。哲學家的心態(tài)應當是寬容的,而不應當是蠻橫的。哲學家可以吵架,但不可以打架。在我們的哲學教育中,蔡元培講的這兩條,恐怕都沒有落實到位。翻翻我們寫的教材、論著,以引證代替論證的“圣言量”現(xiàn)象,恐怕比比皆是。作者把某位 “圣人”的說法抄上去,就算有了根據(jù),并不去解釋他為什么這樣講,道理究竟在在哪里。至于包容精神,更是缺乏。按照哲學教科書的說法,只有一種哲學是正確的,其他哲學都是錯誤的。這叫做 “黨性原則”。誰同情其他哲學,誰的 “黨性”好像就出了問題。蔡元培主張講哲學只吵架而不打架;而我們的做法剛好相反,只打架而不吵架。這叫做 “兩軍對戰(zhàn)”。對于 “敵人”有什么道理好講?口誅筆伐就是了!
蔡元培大力推動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無愧為名副其實的奠基人。在蔡元培之前,固然有人講或者寫“中國哲學史”,但由于講者或?qū)懻卟幻骶屠?,實際上并未真正啟動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工程。他們的講法或?qū)懛?,遵循史學范式,并非哲學范式,不能算真正邁入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把他們看成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的前驅(qū)可以,看成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的奠基人則不可以。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的奠基人,非蔡元培莫屬。他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中國古代哲學史編寫,但正是由于他倡導自覺的哲學學科意識和哲學問題意識,才使 “哲學”真正成為中國哲學史的主語,突破史學范式,啟動哲學范式,使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開始起步。他是中國古代哲學史研究強有力的推動者,也是第一位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史的專家。他寫的 《五十年來的中國之哲學》,發(fā)表于1923年,紹述了嚴復、王國維、楊文會、康有為、譚嗣同、宋恕、夏曾佑、章太炎等人在 “西洋哲學的介紹”和 “古代哲學整理”兩個方面的學術貢獻。這是中國哲學家寫的第一本關于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的專著,論述了從1877年到1923年近50年間哲學在中國發(fā)展的概況。此書之所以從1877年寫起,是因為那時嚴復在英國留學,開始接觸西方近代哲學。 “五十年來,介紹西洋哲學的,要推侯官嚴復為第一。”[17]接著蔡元培的思路,后來又有艾思奇著 《二十二年來之中國哲學思潮》、郭湛波著 《近三十年中國思想史》和 《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賀麟著 《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又名 《當代中國哲學》)等論著陸續(xù)問世。中國現(xiàn)代哲學研究會應當把蔡元培選為永遠的名譽會長,因為他是開辟這一領域的先行者。
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之后,就著手改造哲學門。改造首先從主干課程中國哲學史的教員配置做起。他棄用那些不具有哲學學科意識和哲學問題意識的舊式學者,頂著巨大的壓力,起用剛剛從美國歸來、受過現(xiàn)代哲學訓練的青年人胡適擔任主講教師。胡適沒有辜負蔡元培的希望,他以哲學學科意識為指導,更新教學內(nèi)容,把中國哲學史同中國學術思想史區(qū)別開來。他在講義的基礎上,撰寫 《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1919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在中國哲學史學科初建階段取得的第一項成果。
蔡元培親自為胡適著 《中國哲學史大綱》作序,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他的學術貢獻。對于胡適借鑒西方哲學的理論思維成果梳理中國哲學史的思路,蔡元培表示認同。因為不這樣做,便無法跳出學術思想史研究的框架,便無法進入哲學史研究領域,便無法找到表述哲學史的合適方式。 “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tǒng)的記載。 《莊子》的天下篇,《漢書藝文志》的 《六藝略》、《諸子略》,均是平行的記述。我們要編成系統(tǒng),古人的著作沒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洋哲學史的人,不能構(gòu)成適當?shù)男问??!辈淘嘤昧?“依傍”兩個字,只能說用詞不當,并非提倡 “以西范中”模式。哲學史乃是哲學家對學術史的哲學解讀,不借鑒西方哲學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研究方法,怎么能理出中國哲學史的頭緒來?應當說這是十分必要、十分明智的選擇,不能給其戴上 “以西范中”的帽子。在蔡元培和胡適那里,“以西范中”頂多算一種傾向,并未成為范式。后來出現(xiàn)的 “以蘇范中”,才是不折不扣的范式,統(tǒng)治中國哲學史界長達幾十年之久。在為胡著所寫 《序》中,蔡元培認為該書已摸到進入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的大門,實現(xiàn)了四點突破。
第一是證明的方法。胡適研究中國哲學史,并不僅僅引證前人的言論為依據(jù),絕不盲從不可靠的傳聞,善于用心考辨研究對象生存的時代、思想的來源、著作的真?zhèn)?,善于從學理上分析研究對象的思想中是否存在矛盾。 “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苦心,并且為后來的學者開無數(shù)法門”,有建立學術規(guī)范的意思,起到了示范效應。研究哲學史的任務,既要擺事實,更要講道理;既要介紹古人說了什么話,還要解釋古人為什么說這些話。研究者必須有所 “見”,提出自己的觀點,并做出充分的論證。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胡適已跳出一般的史學范式,專門關注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力圖從史料中提煉出哲學思想來,梳理出頭緒來。他一改舊式學者從傳說中的三皇五帝講起的路徑,“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這是何等手段!”這樣,便把哲學史與以往的學術史區(qū)別開來了。哲學史選材要精,不能雜,不必包羅萬象;哲學史選人要準,只選有文本依據(jù)的哲學家,不必考慮他名氣是大還是小。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胡適撇開以往流行的道統(tǒng)觀念,不再抱任何門戶之見。每個古代哲學家都是研究的對象,而不是崇拜的對象。對于任何一位古代哲學家,既要同情的了解,也要中肯的評判,絕不厚此薄彼。在他筆下,“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都還他一本來面目,是很平等的?!边@是很大的突破,真正找到了哲學的歷史感。在道統(tǒng)觀念中,只有堯、舜、禹、周公、孔子才是樹立道統(tǒng)的權(quán)威;至于后來學者,則不足觀。他們或者是道統(tǒng)的繼承者,或者是道統(tǒng)的疏離者,但絕不是道統(tǒng)的推進者。在道統(tǒng)觀念中,似乎沒有發(fā)展,只有倒退。不破除這種觀念,怎么可能寫出中國哲學的歷史性?
第四是系統(tǒng)的研究。胡適找到了哲學史的表述方式,改變了以往學術史表達的 “平行法”。在胡適筆下,古代哲學家之間都是有聯(lián)系的,哲學家的諸多思想側(cè)面是有聯(lián)系的,“都有遞次演進的脈絡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見不到的?!盵18]哲學史是對學術思想史的哲學解讀,而解讀的方法就是做系統(tǒng)的考察,用系統(tǒng)的方法揭示哲學家實質(zhì)的思想系統(tǒng)。這在當時,具有創(chuàng)新的意義;在今天,也是研究哲學史必須遵循的原則。
在蔡元培哲學史學的影響下,繼胡適之后,又涌現(xiàn)出馮友蘭、張岱年等中國哲學史家。他們皆為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做出重要的貢獻。從蔡元培改造北大哲學門算起,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已經(jīng)走過將近100年的歷史了。令人遺憾的是,大部分時間卻在歧路上徘徊。從1949年到1978年,由于 “兩軍對戰(zhàn)”這種教條主義模式把持主流話語權(quán),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不是推進了,而是倒退了。集體編寫出來的 “中國哲學史”教材,呈現(xiàn)出中國不到位、哲學不到位、歷史不到位的情形,真是不堪卒讀。我們重溫蔡元培的哲學思考,對于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再次起步,恐怕是極其必要的理論準備。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蔡元培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因為他真正把握了哲學思維方式,并且總結(jié)出一套系統(tǒng)的哲學學。有人著文指出,蔡元培沒有形成一種哲學體系,這是事實,但不重要。衡量哲學家的尺度,并不看他是否創(chuàng)立體系,而看他是否提出新的觀點,是否為推動哲學發(fā)展做出貢獻。杜林自以為創(chuàng)立了體系,被恩格斯所嘲笑;維特根斯坦沒有創(chuàng)立體系,但他是哲學界公認的一流哲學家。蔡元培雖沒創(chuàng)立體系,也是現(xiàn)代中國杰出的哲學家。他建構(gòu)哲學學,遠比建構(gòu)哲學體系更為重要。他促成中國人對于哲學學科的認知,作出劃時代的理論貢獻:中國現(xiàn)代哲學開始起步發(fā)展。在蔡氏哲學學的范導下,現(xiàn)代中國形成一支哲學理論隊伍,涌現(xiàn)出胡適、梁漱溟、馮友蘭、熊十力、張岱年等一批哲學家或哲學史家。1949年以后,蔡氏哲學學似乎被遺忘了。我們的哲學教育,學科意識淡漠,問題意識淡漠,往往看重傳授知識,尤其是 “原理”,并不重視理論思維能力提升,更不鼓勵創(chuàng)新性思維。這種哲學教育的后果,就是只培養(yǎng)出一大批循規(guī)蹈矩的 “哲學理論工作者”,而培養(yǎng)不出來有原創(chuàng)能力的哲學家。要想改變這種窘狀,難道我們不應該到蔡元培的思想庫里,補上哲學學這一課嗎?
[1][3]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200頁。
[2]陳德溥編:《陳黻宸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415頁。
[4]謝無量:《中國哲學史》,上海:中華書局,1916年,第1頁。
[5][6][7][9][10][11][12][15][16][17][18]高平叔編:《蔡元培哲學論著》,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24、125、311、154、377、123、147、395、136、274、182-183頁。
[8][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3頁。
[13]張君勱、丁文江等:《科學與人生觀》,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頁。
[14]李秀林、王于、李淮春主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3頁。
責任編輯:羅 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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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1-0020-06
宋志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