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國橋
王國維意境論與康德美學中國化*
藍國橋
王國維提出文學意境論,在立論中融合了康德的思想。受中外文化的共同影響,王國維奉行知行并重原則,但在受影響的西學中,叔本華的知與行均有問題,而且知與行兩相背離,而康德能做到知行合一,此是王國維告別叔本華,走向康德并視康德為精神導師的理由。王國維將意境的創(chuàng)造推給天才,天才創(chuàng)造的意境具有 “真 (所見者)—深 (所知者)”的兩重性意蘊??档旅缹W中的天才,是美學理念的創(chuàng)造主體,它的機能是想象力與知性的協(xié)調,轉化過來即是王國維意境 “真—深”的兩重性意蘊。王國維的文學意境與康德的美學理念可以相通??档率峭鯂S西學的根基,其意境論的建構生成中融合了康德的思想,兩者構成圓融一體的關系,足以表明康德對王國維精神世界的深刻影響。
意境論 “真—深” 兩重性 康德美學 天才
王國維的意境論是中國近代以來影響最大的理論觀點之一。他牢牢把握著的意境論,具體內涵究竟是什么,則似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關于王國維意境論的理論來源厘定,學界更是出現(xiàn)了諸多的混亂與偏頗。不熟悉王國維西學背景的人,只就中國傳統(tǒng)套路言說,充其量只帶上一些佛教觀念,甚至認定王國維的意境論完全是對傳統(tǒng)的皈依,因而未能看清王國維意境論本應含有的現(xiàn)代性品格。而精通王國維西學背景的人,又錯誤地認為其意境論的理論來源是叔本華、柏拉圖、席勒、尼采等人 (特別是叔本華)的學說,極少有人愿意將理論觸角往康德哲學美學領地延伸,進而弄清王國維的意境論與康德美學理論的內在關連。有人盡管已注意到,康德哲學在王國維西學攻研中的根基作用,但卻未肯輕易承認王國維的意境立論對康德美學的融攝,因而對康德哲學美學對王國維影響的充分性,也未能充分估量。王國維所創(chuàng)立的意境論,因其更多來源于康德美學,故而具有形而上學難以言說的特點。而康德美學中的天才,是不可解釋的,故其產品也帶有審美的不可解釋性。
康德對王國維精神世界的影響作用,舉足輕重。對叔本華產生深刻的質疑后,王國維不是走向對柏拉圖、席勒、尼采諸家的攻讀,而是把閱讀、研究的熱情、精力,集中在康德的著作上。其深層原因是個亟待深究、解決的問題。王國維在意境論建構中,如何使康德的思想作為有機組成部分而化合其中,同樣是值得反思的大問題。問題一與問題二,是水乳交融的關系,絕不應像馮友蘭、佛雛等學者那樣,
將兩者割裂開來,說他們雖承認康德的重要性,但卻又否認康德與意境論之間有深層聯(lián)系。
首先來看問題一,王國維 “別叔向康”的舉措,原因究竟是什么。 “別叔向康”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以畢生精力堅守、奉行的知 (言)行并重原則。為了遵循此原則,他所付出的是血與淚的慘痛代價。
受時代風氣影響,青年時期的王國維專治西學。因了解西學迫切,他接觸的西方學說,有相當多是經(jīng)日本學人轉述而來的。日本新康德主義者桑木嚴翼所著的 《哲學概論》一書,以新康德主義的觀念,概說整個西方哲學,引起王國維熱情關注。該書于1900年在日本出版,王國維1902年即將之譯為中文并刊行,足見他反應之迅速、關注之熱切。桑木嚴翼在該書如此寫到:“既有信仰,則不可不從而動。若所信而不能行,則其信則未至也。吾人屢有知而不行者。例如知慈惠之為善,而不能自減快樂以救貧民;知世間之無常,然猶纏著于名利,此皆知識存于其心而不移于行為者,此哲學者所當誡也。既如此,學說與實行不可分離,故學說又由實行而大受其影響。斐希臺 (費希特)曰:‘哲學隨哲學者之性行?!熟诚E_之哲學示倫理的色彩,希哀林 (謝林)之哲學帶審美的音調,叔本華以世界之根本在生活之意志,即煩惱也。而彼故煩惱家也。彼終身役役于不平之中,而不能實行其理想上之解脫。然如斯披諾若 (斯賓諾莎)以恬淡虛靜為極致,自住此域,磨眼鏡以糊其口,悠悠自適,如此者可謂信行一致之好模范也?!盵1]桑木嚴翼對哲學者提出的嚴格要求,是他們的 “學說與實行不可分離”,希望他們 “存于其心”的知識能 “移于行為”,做到知 (學說、知識)與行 (實行、行為)一致。由他的要求引出的問題有二。其一、為做到知行合一,哲學者面對的學說、知識,需帶有信仰品格,它們確切無疑、真實無妄。其二、以知行合一作為標準,去審視、考量哲學者及其學說、知識,便可以看出其成敗、得失,以及到達境界的高低。作為中文譯者,王國維對桑木嚴翼提出的問題,是能夠心領神會、莫逆于心的。因為王國維在不同場合,對桑氏的知行合一原則,有程度不同的呼應,更有進一步的確認。
王國維之所以能夠呼應新康德主義者桑木嚴翼,對哲學者提出的知行并重的要求,乃是因為他濡染的傳統(tǒng)文化給他生成了回應的能力。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兩家學說,都非常重視行動。王國維深知,中國古人之為學包括知與行兩方面。中國古人為學中的知識,是以現(xiàn)實人生的行動為皈依的。古人眼中的知是行之知,無行之知是概念的空談,中國人對此的興趣歷來索然;而古人眼中的行是知之行,無知之行是渾渾噩噩,中國向來就忌諱,因它是與動物無別的行為。知指向行,行中有知,知行并重,是中國古學對人提出的嚴格要求,因而中國古學即是人學。儒學希望人能以德性仁心的訓誡,引起現(xiàn)實的變動。理學家朱熹說: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前四者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是深知,它指向最后的篤行,深知與篤行密不可分。心學家王陽明也很重視知行合一。道家則強調人心不為物累變得虛靜明覺,人方可直面慘淡的人生,道家學說同樣指向現(xiàn)實人生。王國維深知中國古人,為學中強調知(言)行并重的旨趣,他后來反思其師沈曾植的治學方法時,意味深長地指出,沈曾植 “憂世之深,有過于龔 (龔自珍)、魏 (魏源);而擇術之慎,不后于戴 (戴震)、錢 (錢大昕)”,[2]“憂世”即憂慮民生社稷、民族存亡,“擇術”即謹慎地選擇能解救民族危亡、民生社稷的學術,而沈曾植治學的特點便是知與行雙管齊下。王國維對沈曾植知行并重治學方法的歸納,是對知行并重原則進一步的強調。
王國維知行合一觀念的生成,顯然受中外兩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知行并重,它是王國維知行合一觀念形成之肥沃的精神土壤。桑木嚴翼對哲學者提出的知行并重要求,是點燃王國維知行合一觀念的火苗。前后兩者的共同作用,如此融合生成的知行并重觀念,不但是王國維以血淚為代價竭力奉行的原則,而且是他衡量西方學者,特別是康德、叔本華得失成敗的標尺。
哲學能否解答人生的問題,知與行能否相一致,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是要看所獲取的哲學知識是否確切可信。哲學知識越是確切可信,將之引向社會現(xiàn)實,以之來指導人的行為,使得言與行能夠統(tǒng)一,就會變得越發(fā)有利。追求知識的確切性、可信性,對于真正的學者來說,必是責無旁貸、義無返顧的。隨著王國維西學研究范圍的擴大,他越來越驚奇地發(fā)現(xiàn),新康德主義思想的導源地康德,能符合桑木嚴翼提出
的要求,與他內心的愿望相契合??档轮阅苋绱?,第一是由于康德能為他人的行為,提供相對確切的知識;第二則是因為康德本人,能做到言行并重、知行合一。前者是因后者則是果,前者與后者組合而成的,是因果性的聯(lián)系。與此相反的情形是,不夠確切的、可疑的知識,是難以導向行動的,因此在王國維心目中,疑竇叢生的叔本華學說,是不會占有重要地位的。
知識有見聞與德性之分。王國維憑借桑木嚴翼等人的研究知道,康德學說的偉大貢獻,是把對象世界一分為二,區(qū)分出現(xiàn)象界與物自身?,F(xiàn)象界與物自身,是對象對知識主體的不同顯現(xiàn)??档乱辉俾曆?,主體面對的現(xiàn)象界是科學探索的區(qū)域,而在該區(qū)域內獲得的科學知識,是真實可靠的?,F(xiàn)象界是可知的,它需啟用理論理性,它因而是見聞之知??茖W探索的腳步必止于物自身面前,因為物自身不可知,在此無法形成科學知識,隸屬物自身的上帝存在、靈魂不朽、意志自由,我們是無法知曉其真面目,理論理性無法穿越物自身的厚墻。面對可知的現(xiàn)象界,與不可知的物自身兩者,王國維的態(tài)度是有所不同的。能形成科學知識的自然現(xiàn)象界,是由于人給自然立法,是源于人自身的能動力量,因而在王國維看來,它與休謨哲學只有程度的差異,而沒有本質的區(qū)別,王國維不止一次地說到,康德與休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歸屬懷疑論的陣營??档驴煽康默F(xiàn)象界知識,站在王國維的立場上,則是很值得懷疑的。而與此相反的情況是,在王國維眼中,康德不可知的物自身,上帝存在、靈魂不朽、意志自由等超感性領域,若站在實踐理性的范圍內,它們都變得無比確切、可信。變得確切、可信的原因是,實踐理性觸及的物自身,與行為的道德性、價值性密切相關,唯有確信意志自由、上帝存在、靈魂不朽等學說,人的生活才有道德、才有價值,否則人的行為與動物無異。物自身的知識因而是德性之知。叔本華理解的理性是一種概念的能力,只關乎理論理性,而他眼中的康德的實踐理性,與行為的道德性、神圣性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王國維在 《釋理》長文中,對叔本華的觀點給予了駁斥。他的駁斥充分表明,他確信康德哲學中關乎德性的物自身知識??档驴煽康目茖W知識,到王國維那里卻變得不可靠了,而康德不可知的物自身,到王國維那里卻是可信的。應該說王國維對前者的理解,與康德的原意是不相符合的,而他對后者的領會則是準確的。由 “知識增時只益疑”的悟道詩句看,令他懷疑的是見聞之知,康德現(xiàn)象界的知識即是,使他堅信不疑的,是如康德的物自身那樣,關乎德性的真知識。
德性的重要表現(xiàn)便是知 (言)與行一致。王國維眼中的康德,能做到知 (言)與行一致,是個極具道德修養(yǎng)的人。編譯、刊行 《汗德 (康德)之事實及其著書》一文,使王國維知道,康德與斯賓諾莎都是言行一致的模范:“彼 (康德)素持嚴肅之人生觀,又力踐自己之義務,其好學不厭,誨人不倦,及其持躬之正直,皆出于尊重義務之心者也。彼晚年獲至高之名譽,而仍不改其質素及冷淡之生活?!盵3]屬信仰的超感性存在,對科學知識而言是消極、有限制的,而對道德實踐卻能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上帝存在、靈魂不朽、意志自由三者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是意志自由,因為意志自由是討論上帝存在、靈魂不朽的前提,是行為綻放德性光芒的條件。當且僅當人行動的法則是由人的理性自行頒布,人的行動才是自由的、有道德的??档律钪扇说牧x務,知之深才能行之切,他能 “力踐自己之義務”,康德的知 (深知)與行 (擔當)是高度一致的。比起 “信 (言)行一致”的斯賓諾莎,康德有過之無不及!
康德是言行并重的模范,此印象在王國維后來的研究中得到進一步的強化。 “汗德不惟以學問有功于世也,其為人也,性格高尚,守正而篤實,尚質樸,食則蔬糲,居則斗室。嚴于自治,定讀書作事之條規(guī),日日奉行之,不稍間懈。方其為大學教授之時,天未明而興,以二小時讀書,二小時著講義,既畢仍讀書,午則食于肆。不論晴雨,食后必運動一小時,然后以二小時準備次日講義,以余雜讀各書。入夜九時而寢。三十年間,無日不如是。嘗語人曰:‘有告予者,雖瀕死必謝之?!盵4]康德不為名利所惑,行為高度自律,人格品性高潔,作息時間嚴格,康德乃做人的典范。歷史上為人高尚無學問流于世者,蕓蕓眾生中不乏其人,或有學問傳于世而為人茍且者,古今學界多有所聞,如培根、盧梭、叔本華諸人即是,而達到學問與為人并重的,當非康德莫屬:“言與人并足重,為百世之下所敬慕稱道者,于汗德見之矣?!盵5]康德言行并重印象的強化,使王國維更加推崇康德,并以之為西學的精神導師。
相比之下,叔本華則難以做到知行并重。王國維通過桑木嚴翼發(fā)現(xiàn),叔本華終身陷于煩惱中,與他學說上倡導解脫說,實在是不相符合的,叔本華的知與行存在著背離。王國維關于叔本華,原先已有的不良印象,隨著研究的縱深推進,得到了有力的強化。沿著知行合一的思路往前走,他在閱讀叔本華著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叔本華身上的缺陷實在不少。叔本華身上的缺陷,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他的學說經(jīng)不起事實的推敲,他提供的是不確切的知識;其二則是他的知識與行動,存在著嚴重的不吻合。王氏既然已發(fā)現(xiàn)叔氏的為學與為人均存在著較大的缺陷,那么他若再以其為導師是不合常理的。
王國維學術取舍的標準,正是知行并重以及與此相關的,確信知識的有效提供。叔本華的哲學學說明顯存在漏洞,叔本華的知 (言)與行,存在深刻的背離。而康德能提供可靠的知識,能做到言 (知)行一致。哲學家叔本華與康德,孰高孰低一望便知。王國維惜別他喜好的叔本華,自愿親近他敬仰的康德,他西學取舍的全部秘密即在于此。青年王國維治西方哲學,第一宗師顯然是康德,不是柏拉圖、叔本華、席勒、尼采諸人。王國維西學的取舍既已如此,他倡導的意境論受康德影響應不會很淺。
再來看第二個問題,王國維是如何消融康德的美學思想,使其有效充當意境論有機組成部件的。王國維更急于追問的是意境究竟 “怎么樣”,而不是忙于定義意境到底 “是什么”,王國維是在生動描述中使意境的意蘊靈動呈現(xiàn)出來的。王國維 《人間詞話》的手稿與首刊稿,均對意境呈現(xiàn)出來的意蘊有著相對明確的描述、挑示手稿本寫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后無詞之嘆也。”[6]首刊稿則寫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7]前者是125則手稿本的第7則,而后者位于64則首刊稿的第57則;前者是演繹性的,而后者是歸納性的,說的均是對 “古今之作者”的意境 (文學)創(chuàng)造,提出 “見者真”與 “知者深”之要求,帶有總結性、概括性。不過,相比之下,后者比前者更簡潔、明確、集中。王國維以詞話的描述方式,想告訴我們意境是 “真 (所見者)—深 (所知者)”的兩重性存在。
若具備相應的條件,意境的創(chuàng)造與欣賞中,會使我們目擊到意境 “真—深”的兩重性意蘊。意境的創(chuàng)造者要真,有自然的眼與舌,有自然的情與懷,他的存在需做到無蔽,他需對宇宙與人生有鮮活的感受體驗。作為對象展現(xiàn)的作品,要自然而然能直觀直感,而不矯揉造作扭捏作態(tài)。而欲創(chuàng)造深邃的意境,創(chuàng)作者需把靈虛的真際、不可捉摸的東西傳達出來,使之感象化、具象化變得可以觸摸。意境的感象、具象背后,應是令人琢磨不透欲罷不能,潛藏的意味韻味咀嚼不盡。如此一來,意境 “真—深”的兩重性意蘊,便能在意境創(chuàng)造與欣賞中得到靈動顯現(xiàn)。王國維對意境意蘊的描述,有時偏向于 “真”(不隔),有時則向 “深”(創(chuàng)意、言外之味、弦外之響)傾斜,有時則能兩者兼及。偏重的情形不管如何,王國維倡導的意境,應是“真”中帶有 “深”,而 “深”離不開 “真”,只有 “真”而沒有 “深”(具體存在),或說只有 “深”而沒有“真”(抽象存在),都成不了意境。作為兩重性意蘊存在的 “新學語”,意境是中西觀念融合的結果,而在中西觀念融合的最深處,康德的影響始終是揮之不去的。
要求意境的創(chuàng)造者,沁人心脾地言情、豁人耳目地寫景、脫口而出地說辭,即做到自然地書寫。首先應具備的條件有二:創(chuàng)作需源于他真實的體驗,心靈應不為功利所禁錮。意境創(chuàng)造所需要的諸多體驗,最為刻骨銘心的,影響最大者莫過于痛苦。王國維對痛苦的藝術宣泄,以及相關的理論言說,由于有生命的痛苦體驗作為基礎,因而很容易產生共鳴,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悲情書寫、言說,叔本華和尼采對痛苦的理論說明,均是如此,康德也如此??档碌耐纯啾倔w論深刻地影響著叔本華的學說。王國維治學有一特點,他的持論常經(jīng)過多次綜合方可定型,意境創(chuàng)造所需痛苦的真切體驗之觀念,同樣經(jīng)過多次綜合。而在綜合中,康德的因素是不可排除在外的。受桑木嚴翼 《哲學概論》關于康德痛苦論述的影響,王國維與叔本華一樣,同樣認同于康德的痛苦本體論。王國維堅持的無功利性審美原則,同樣融攝
了康德的美學思想。痛苦的體驗與擺脫功利的糾纏,都能體現(xiàn)出意境創(chuàng)造者及其作品存在的真。
創(chuàng)作者是真的存在,能做到自然地書寫,意境即會達到 “能觀”。王國維對意境提出的 “能觀”要求,進而彰顯其價值,與他接受的叔本華學說對直觀的強調,以及他對此的消融,關系相當密切。不過,叔本華對康德甚是推崇,說讀懂他著作、學說的前提,是了解康德的著作、思想,因而叔本華對直觀的強調,與康德對他穎思智慧的激活有密切聯(lián)系??档略?《判斷力批判》中,提出著名的審美四契機理論,四契機中 “量”與 “模態(tài)”的契機,都一致指出審美的直觀本質,量的第二契機說的是審美無概念而普遍愉快,模態(tài)的第四契機則說,審美無概念而必然愉快。兩個契機中的無概念即是直觀,普遍、必然則與 “先天”的意義相當,兩個契機合起來即是:審美判斷屬 “先天”的直觀。鉆研、消化 《判斷力批判》觀點后,王國維對其中的二、四契機,有如此簡潔的表述:“優(yōu)美及宏壯 (崇高)之判斷為先天的判斷,自汗德之 《判斷力批評》后,殆無反對之者。此等判斷既為先天的,故亦普遍的、必然的也。易言以明之,即一藝術家所視為美者,一切藝術家亦必視為美,此汗德之所以于其美學中預想一公共之感官者也?!盵8]“美”遍及 “一切藝術家”說的是,審美判斷是普遍的;而 “必視為美”強調的則是,審美判斷是必然的。而康德所說的 “普遍”、“必然”,與 “先天”是可以互換的。由此看來,王國維對康德審美二、四契機的轉述,是準確無誤的,而審美二、四契機除了談普遍、必然,還強調審美與無概念 (直觀)的牽連,這才是康德的立足點。意境的 “能觀”即是 “不隔”,而 “不隔”即是欣賞能達到“真”,王國維對此觀念的提取,除了受叔本華等人的影響外,康德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
意境創(chuàng)作、欣賞中的 “真”與 “深”,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王國維因此才斷言,古今詩詞作者 “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由真之所見即能達深之所知者。真是深的前提,無真之深不是文學;深是真的升華,無深之真不是有意境的、杰出的文學,真者深也,反之亦然。在以意境為轉動軸心的審美創(chuàng)造中,若以 “所見者真”為基礎,能創(chuàng)造出 “所知者深”的作品,這是意境創(chuàng)造者必須完成的莊嚴使命。
王國維指出,有常人的意境 (境界)與詩人的意境 (境界)。常人之意境,所見者所感者有時也真,但常人卻無法由之再往前有所推進邁進,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眼前、當下即是他的全部,而詩人之意境不停留于眼前、當下,他的所見者所感者必不停留于表面,而是透過表面,直觀到如其所是的面貌,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即不是表面的山水,而是山水背后蘊藏的意義。 “山” “水”背后蘊藏意義的多寡,與創(chuàng)作者整個生命體驗的深度、精神到達的高度,是有著內在、直接的聯(lián)系的。創(chuàng)作者的整體生命存在,決定著意義賦予的面貌。生命的體驗有深淺,精神的境界有高低,蘊藏的意義就有多寡,意境的創(chuàng)造也就有深淺。創(chuàng)作者以生命傳達出悠揚、深遠的韻味,是意境創(chuàng)造中甚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有意境,詞作自成高格,而有深意境,詞作規(guī)格更高。詞作如此,文學亦然。詞的創(chuàng)作史以及王氏自己的詞作體驗、理論接受,都能佐證這一點。王國維轉向康德后,說文學藝術家神圣的使命、天職,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意味雋永的有意境的作品。在 《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一文中他這樣寫到:“今夫人積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諸文字、繪畫、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賦之能力之發(fā)展,而此時之快樂,決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9]意境 “惝恍不可捉摸”,先存在于創(chuàng)作者的胸中,創(chuàng)作者若能將之傳達出來,就會靈動地呈現(xiàn)于作品中。胸中 “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傳達,需要 “天賦之能力之發(fā)展”。憑借 “天賦之能力”,“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得以 “表諸文字、繪畫、雕刻之上”。意境以藝術方式表達,“此時之快樂,決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創(chuàng)作者在其中獲得的滿足感,是溢于言表、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出意境深邃的作品,是創(chuàng)作者神圣的天職。
王國維對 “惝恍不可捉摸”(深)之意境,言之鑿鑿、感慨至深的評說,是對康德原著、原意的介紹、轉譯??档略?《判斷力批判》中,談及美的藝術及其生成的天才創(chuàng)作時,有些表述:For in order to express what is ineffable in the mental state accompany presentation and to make it universally communicablewhether the expression consists in language or painting or plastic art-we need an ability[viz:spirit]to apprehend the imagination’s rapidly passing play and to unite it in a concept that can be communicated without the
constrain of rules.[10]王國維攻讀叔本華的學說,已是叔氏著作的英譯本,說明他有足夠的能力讀懂英文版的著作。王國維說他告別叔氏之后,在1905年以后將以數(shù)年的精力,來進一步鉆研康德的著作,王國維恪守言行并重原則,他如此言說,必能如此行動。按照常理推算,他在1905年的春季已經(jīng)大致弄懂 《純粹理性批判》,之后迫切需要弄懂康德整體學說的他,馬上閱讀康德另外的倫理學、美學的著作,由此可以斷定的事實是,王國維說他 “嗣是于汗德之 《純理批評》外,兼及倫理學及美學”,是發(fā)生在1905年春季的事情。 《純粹理性批判》甚為難懂,王國維在1903年的首次閱讀,即是無功而返。他在1905年春既然已大致弄通甚為難懂的 《純粹理性批判》,而他理解康德的 《判斷力批判》必已不成問題。領會康德的美學觀點之后,王國維寫成 《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一文,刊行于1905年5月《教育世界》雜志上,他在該文中轉譯康德的美學觀點,就變得容易理解了。誠然,王國維閱讀的 “第三批判”,不一定出自Meredith之手,但英譯本中的康德原意不會有很大改變,這是可以肯定的。
王國維的轉述與康德觀點的英譯,有如下兩個問題頗值得注意。其一,康德英譯著作中的the mental state,王國維以漢語 “意境”翻譯,而意境的 “惝恍不可捉摸”的特征、狀貌,則與康德英譯的ineffable對應。the mental state直譯即是 “精神、思想的狀態(tài)”,而ineffable的意思則是 “無法形容的、說不出來的”。ineffable in the mental state說的是 “無法形容、說不出來的” “精神、思想的狀態(tài)”,而這種精神、思想的狀態(tài),在康德的著作里就是美學理念。王國維轉譯ineffable in the mental state時所說的“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與康德著作中的 “美學理念”是相對應的。如此的美學理念盡管不可名狀,但是倘若能憑借 “天賦之能力”,就可將之表示于文字、或繪畫、或雕刻之中。 “天賦之能力”即是康德所說的 “天才”,是表達美學理念的機能,正如王國維所說傳達意境所需的 “天賦之能力”一樣,兩者的意思是一致的。依此可知,王國維之所以鐘情于 “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與他對康德美學思想的接受、消化,是有深刻聯(lián)系的。他的意境立論受康德學說的影響,當是不可誣的事實。而王國維對天才的無比推崇,與他對康德美學思想的融攝,彼此關聯(lián)之深,在此也可得到確認。其二,傳達美學理念所需要的 “天賦之能力”,是an ability[viz:spirit]to apprehend the imagination’s rapidly passing play and to unite it in a concept that can be communicated without the constrain of rules.翻譯過來即是 “‘把握那快速而易逝一瞬即過的想像之游戲’的能力,并且也是那 ‘把這一瞬即過的想像之游戲統(tǒng)一于一概念中’之能力,這所統(tǒng)一之于一概念之概念即是那 ‘用不著任何規(guī)律之強制而即可被傳通’的那概念”??档滤f的知性,是一種概念機能,而想象力的游戲是自由的,它屬直觀機能,知性的概念、定義與想象力的自由、直觀,彼此相互協(xié)調,即是這種能力的適用場景。天才的機能,從它的內在構成來看,就是想象力與知性的協(xié)調運轉。在上述王國維的轉譯中,我們還無法看清,他對天才心意機能的把握、領會,只是在具體理論的闡述、運用中,他的把握、領會的狀況才為我們辨識得到。
王國維對天才機能內在構造的把握、領會,可從他后來對天才人物,如屈原、辛棄疾等人的討論中見出。他明確指出,中國的南北文學在諸多方面存在著差異,而屈原兼具南北文學的特點,屈子文學的精神,足以彌合南北文學的裂痕。真摯、深邃的情感是屈子文學的內容,它的形式則是瑰麗、豐富的想象力,兩者缺一不可。王國維就形式說,屈子 “豐富的想像力,實與莊、列為近,《天問》、《遠游》鑿空之談,求謬悠之語,莊語之不足,而繼之以諧,于是思想之游戲更為自由矣”。思想是知性的事業(yè),文學中的思想是自由的,如同想象力在文學中是自由的一樣,知性、概念的思想與感性、直觀的想象力雙方在自由中 “游戲”,作為天才產品的屈子文學,就必然是想象力與知性彼此協(xié)調的產物。由屈子個案推而廣之,王氏說詩歌乃至文學中 “想像的原質”,歸根到底就是 “知力的原質”,[11]因為 “想像”與“知力”是協(xié)調一致的。 《人間詞話》中有一則專評辛棄疾,足見辛棄疾在他心中分量之重:“稼軒 《中秋飲酒達旦,用 〈天問〉體作 〈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12]《天問》體《木蘭花慢》詞,想象力異常豐富。神奇的地方就在于,想象力雖是直觀的機能,詞人憑借著它能與科
學上的知性功能相吻合。有學者指出,辛棄疾在當時,是不可能有 “月輪繞地之理”如此的科學發(fā)現(xiàn)的,與其說是他的 “神悟”,還不如說是王國維的 “神悟”,如此的疏證是有道理的。[13]若往深層里看,王國維 “神悟”心靈的開啟,與他領悟過的康德美學,對想象力與知性諧和的強調,肯定不無聯(lián)系。王國維的 “神悟”再次表明,他對天才人物的構成機能,即是想象力與知性的諧和,是有深入領會的。
王國維的意境與康德的美學理念是可以相通的,康德把美學理念的傳達推給天才,而王國維則指出,天才是意境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國維已把康德的美學思想內化為自己的立論基礎。我們知道,構成天才的心意機能,是想象力與知性的協(xié)調,既然意境的創(chuàng)造同樣是天才擔當?shù)那f嚴使命,那么意境必表現(xiàn)為想象力與知性的諧和。王國維眼中的意境,帶有 “所見者真,所知者深”的雙重特性,并且他說,以此來衡量古今作者的優(yōu)秀程度,大概是沒有什么偏差的。想象力是直觀的機能,它所承當?shù)娜蝿帐?“所見者真”,而知性是概念的機能,它的基本職責是 “所知者深”,因而 “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構成的兩重性,若轉換成康德的語言,便是想象力與知性的諧和一致。王國維 “所見者真,所知者深”的表述,在 《人間詞話》手稿與首刊稿中的位置,盡管有所不同,但帶有總結性、概括性特點,倒是顯而易見的,當中融合著的康德思想,只能理解為促使、推動他形成如此觀念的,無疑是康德的學說。從意境創(chuàng)造到欣賞,由意境論的局部到整體,王國維都能使康德的觀念融合其中。
能創(chuàng)造出 “真—深”兩重性意蘊之意境的,是天才。天才及其創(chuàng)造的作品除了存在之真與深,還具備德性品格。天才及其作品的德性凸顯,使得王國維的意境論,必向人生現(xiàn)實敞開。對此王國維這樣寫到:“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意與境二者而已?!盵14]他想說的是,文學以創(chuàng)造意境為使命,而文學意境的功能大致有二,其一是 “攄己”,抒發(fā)、宣泄內心的苦痛,其二是 “感人”,使他人受到感動、得到變動,前者為己,后者為人,無論是為己,還是為人,意境都指向現(xiàn)實人生。王國維的意境論,因指向現(xiàn)實人生,他的意境論之言和知,與現(xiàn)實中的行和為,是不分須臾的。王國維的意境理論,同樣體現(xiàn)著他知 (言)行并重的人生理想追求。[15]由此可以肯定,上文提到的問題一與問題二,絕不是割裂的關系。王國維在西學的治理中,以康德學說為根底,而他意境的理論生成,受康德的影響同樣深刻,而前后兩者不能割裂的更深層原因是,前后兩個問題中,都能體現(xiàn)他知行并重的信念,而后者更是對前者的深化、提升。前后兩者關系不能割裂,足以表明康德對王國維精神世界帶來的深刻影響,絕非虛妄!不是叔本華更不是柏拉圖、席勒、尼采,唯有康德才是王國維西學的精神導師!
[1]桑木嚴翼:《哲學概論》,王國維譯,《王國維全集》(17),杭州、廣州:浙江、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 (以下全集版本同此),第182-183頁。
[2]王國維:《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王國維全集》(8),第620頁。
[3]王國維編譯:《汗德之事實及其著書》,《王國維文集》(3),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295頁。
[4][5]王國維編譯:《德國哲學大家汗德傳》,《王國維文集》(3),第293、294頁。
[6]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王國維全集》(1),第487頁。
[7][12]王國維:《人間詞話》,《王國維全集》(1),第477、474-475頁。
[8]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王國維全集》(14),第109頁。
[9]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王國維全集》(1),第133頁。
[10]Kant,A Critique of Judgment,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p.186.
[11]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王國維全集》(14),第101頁。
[13]彭玉平:《人間詞話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54頁。
[14]王國維:《人間詞乙稿序》,《王國維全集》(14),第682頁。
[15]藍國橋:《言行并重與王國維意境論的價值》,《人文雜志》2013年第6期。
責任編輯:陶原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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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5-0140-07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王國維與康德美學中國化研究”(12CZW018)的階段性成果。
藍國橋,廣東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復旦大學文學院博士后 (廣東 湛江,52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