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江蘇省蘇州市田家炳實驗高級中學 蔣鳳清

真實與距離：作品的現(xiàn)實世界和審美世界
——史鐵生《命若琴弦》與畢飛宇《推拿》的閱讀體驗

□陰江蘇省蘇州市田家炳實驗高級中學 蔣鳳清

真實是作品感染力的基石，距離產(chǎn)生美，在真實與距離之間，我們會感知體悟到作品的現(xiàn)實世界和審美世界。文章將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和畢飛宇的《推拿》進行比較，從選材、視角、風格、美的形態(tài)等角度展開閱讀分析，力圖透過作品的現(xiàn)實世界感悟作品的審美世界，探討背后的原因。

現(xiàn)實世界 審美世界 閱讀體驗

盲人的世界是怎樣的，明眼人也許可以通過想象去感知，但是永遠不能真切地去感觸。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沒有斑斕的色彩，只有一望無際的深邃的漆黑；沒有具體的形狀，他們只能在有限的想象里去構(gòu)想；應(yīng)該也沒有縱深的距離感，他們只能感受雙手能夠觸及的世界。這些還只是物質(zhì)的世界，盲人的精神世界就更難感受了。也許我們可以從盲人的話語里獲得零星的碎片，但是語言從來就是蒼白的，尤其是在描述痛苦和絕望的時候。所以，古希臘的柏拉圖就認為“語言是一種粗劣的工具”。

史鐵生的《命若琴弦》算是一個反面的例證。小說語言簡約精妙，故事建構(gòu)精巧，短短的篇幅就似乎講透了一個極其深奧的道理。之所以講似乎，是因為史鐵生沒有直接地表白，而是在你的心里投下一些東西，讓你自個去咀嚼，去參悟。作品質(zhì)樸的語言和語言下厚實的精神，與讀者的認知能力和品味水平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它們就像一幅厚重的長卷，在讀者的面前緩緩地流動，一人一物，一草一木，看似樸實無華，但是卻大有真意，又難以言表。

二十幾年過去了，時間在太多的地方鋒芒畢露，但在《命若琴弦》這篇短小的作品上卻喪失了功能。史鐵生樸實語言白描的情景，不但沒有模糊錯亂，反而增添了歷史的厚重感，有點入木三分的味道?；臎龅拇笊绞菐讞l交錯的線，一老一小兩個和尚是緩慢移動的點。如果是大雪紛飛的冬天，天地之間，黑白之間，就更有意味。你可以看見老和尚心如死灰的木訥，看見小和尚稚嫩的臉龐和執(zhí)著的期盼，你會揪心那個行將揭穿的謊言，你會發(fā)現(xiàn)游絲般的琴弦漸漸變得堅硬而冰冷。與天地相比，人是何等渺小，但是渺小的個人生命又是何等地復(fù)雜與糾結(jié)。

是什么讓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如此富有張力？是真實，那種近乎殘酷的冰冷的真實。簡單的故事，樸實的語言，與生命的沉重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又是什么讓史鐵生與《命若琴弦》緊密相連？還是真實，是作者精神世界的真實面對、真實寫照。當喧囂的塵世拋棄了你，當命運捉弄了你，你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的時候，有的人會混混沌沌，走向沒落，有的人反而會將精神從那副皮囊中分離，懸浮在天地之間，冷峻地審視自己，思考和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史鐵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史鐵生是不幸的，青春年少的時候卻雙腿癱瘓，孤獨和絕望過早地啃噬他那顆年輕的心。后來又患腎病、尿毒癥，靠著透析維持殘缺的肉體，因此作家無奈地自嘲“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史鐵生也是幸運的，精神的高遠和肉體的卑賤形成了強烈的碰撞，肉體的傷痛和殘疾，精神的折磨和抗爭，都匯成了筆下的文字，成了人們留戀的精神食糧。他的作品承載他的精神，遠比卑賤殘疾的肉體更強大，更具生命力。

因為真實記錄了作家精神的涅槃，史鐵生的作品自然而然地富有濃重的哲理意味，富含哲理的思考。命運的冷酷迫使他在生與死之間徘徊，去尋找活著的意義，“看出了生活的荒誕，去為精神找一個可靠的根據(jù)”。對于一個從死的絕望中活下來的人來說，寫作已經(jīng)不是名利的裝飾，而是心靈自我慰撫的工具，是真實的自然流露，是個人精神歷程的娓娓敘述?！睹羟傧摇肥鞘疯F生用血淚寫就的生命挽歌。

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展現(xiàn)的是一個簡單世界里的小人物的糾結(jié)，故事的背景簡單，人物的關(guān)系簡單，連人物的欲望都是簡單的，簡單得近乎可憐。在史鐵生的眼里，外面喧擾的世界其實是簡單的，就是生與死，所有的人都在這兩點之間作無謂的糾纏與抗爭。史鐵生就是從這種簡單中體會到生的復(fù)雜與艱難，在近乎平淡的簡單中揭示生存的意義。

同樣以盲人命運為題材，畢飛宇的《推拿》同樣真實地描繪了一個復(fù)雜時代盲人生存的眾生相。故事的背景是在喧擾繁雜的都市，人物的舞臺主要在沙宗琪推拿院，盲人沙復(fù)明和一眼明一眼盲的張宗琪的恩怨糾葛成了故事發(fā)展的一條主線。失戀的芒來，理想化的小馬，夢想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門店的王泉，追逐愛情的孔佳玉，執(zhí)著的金嫣，努力證明自己的都紅等一幫盲人，成了一條條輔助線，多方位、多角度地展現(xiàn)了盲人個體的內(nèi)心世界，盲人與盲人之間的情感世界，并通過他們?nèi)フ宫F(xiàn)了盲人與明眼人和社會的糾葛。

同是展示盲人這種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畢飛宇《推拿》中的人物讓人心生憐憫，關(guān)注和同情同一片藍天下的頑強生活的盲人們，關(guān)注他們的生存境遇和喜怒哀樂。他們和許許多多健全人一樣在時代的潮流中掙扎，追尋屬于自己的那份小人物的尊嚴。畢飛宇用平視的視角平等地觀察這個特殊的群體，截取他們生活情感的點滴，運用寫實的手法展現(xiàn)他們的世界，那種生活在陽光下但處于黑暗的世界。他們是盲人，但他們更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從這一點來說，作者是一個旁觀者，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他們。

在美的形態(tài)上，有崇高、滑稽和優(yōu)美之別。畢飛宇從本質(zhì)與表象的關(guān)系去認識這三者的差異。優(yōu)美就是本質(zhì)與表象的和諧，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內(nèi)外平衡?；统绺咭粯?，是不和諧的、不般配的關(guān)系?；潜硐蟠筮^了本質(zhì)，而崇高是本質(zhì)超越了表象。畢飛宇認為《推拿》體現(xiàn)的是一種優(yōu)美，而不是一部體現(xiàn)崇高的作品?！锻颇谩返耐庥^形式與美的內(nèi)容是統(tǒng)一的，具有靜態(tài)、柔性的美。讀者與作品之間呈現(xiàn)出來的也是和諧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感覺到的是和諧和寧靜。而《命若琴弦》則有一種滑稽上的崇高。一方面，作品人物的現(xiàn)實世界是滑稽的，人物行為的不駕馭規(guī)律、不符合目的使讀者發(fā)笑。在嘲笑丑的因素的同時，卻又讓讀者保持著對作品人物行為意圖的肯定，為他們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作品人物的精神世界卻又是崇高的，透過作品人物滑稽的行為，讀者感受到了震撼，帶有莊嚴感或敬畏感，甚至伴有某種程度的恐懼或痛苦?！睹羟傧摇芬匀烁裥撵`的崇高為內(nèi)容，以人物行為的滑稽荒誕為形式，在極度反差的碰撞中使震撼人心的威力更為凝煉集中。

如果說《推拿》是一出正劇，那么《命若琴弦》就是一出小人物的命運悲劇。人物面對一種不可抗拒的必然，執(zhí)著地與命運抗爭。這一點與塞萬提斯塑造的唐·吉訶德的形象相近，用喜劇性的手法寫一個帶有悲劇性的人物。

康德認為“美”是個體在“真”和“善”的基礎(chǔ)上的體驗。《命若琴弦》與《推拿》的藝術(shù)震撼力的不同，也體現(xiàn)了審美真實的要求。讀者對作品美的體驗來自于作家對對象的真實描摹?！锻颇谩穫?cè)重的是一種表象上的真實，《命若琴弦》更注重一種精神上的真實。兩者帶給讀者審美體驗的不同，也體現(xiàn)了審美距離的差異。審美者與審美對象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產(chǎn)生美感體驗。這里的“距離”，不僅僅是個體與審美對象之間的現(xiàn)實距離，更是個體與審美對象之間的心理距離，尤其是人與世界形成一種無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關(guān)系狀態(tài)。無功利性才是享受真正審美體驗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