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云瑞

(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273165)

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侯爭霸使周王室在政治上的話語權(quán)逐漸衰落，文化上的表現(xiàn)是“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1］1389。文化的下移使三代時(shí)期的“王官之學(xué)”出現(xiàn)普泛化的社會現(xiàn)象，由上層貴族所執(zhí)掌的知識、文化和觀念開始流傳到普通社會階層。春秋末期，孔子開設(shè)私學(xué)，以六藝之術(shù)教授弟子，成為傳播文化的先驅(qū)。戰(zhàn)國之時(shí)，諸子百家蜂擁而起，百家爭鳴的學(xué)術(shù)氛圍成為時(shí)代的主題。然而在孔子與諸子百家之間卻有一個不容忽略的“團(tuán)體”，他們上承孔子之道，下啟百家之學(xué)的序幕，擔(dān)當(dāng)起了文化傳承的角色，此即孔子后學(xué)?？鬃幼浜螅茏由⒃谒姆?，或于朝廷為官，或隱匿不仕，如《史記·儒林列傳》所載：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2］3116

《尚書》是上古三代帝王的政教之書，保存的古史較其他經(jīng)書尤為繁多，孔子以六藝授徒，《尚書》教育自然在其中?？鬃右浴渡袝方淌陂T徒，這些事跡在《史記·孔子世家》之中有明確的記載： “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yuǎn)方，莫不受業(yè)焉?！保?］1914“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2］1938。

孔子與其弟子議論《尚書》的資料在先秦典籍中可謂俯拾皆是，通過對文獻(xiàn)資料進(jìn)行梳理，可以明確傳孔子《尚書》學(xué)者主要有顏回、子路、子貢、漆雕開、子夏、子張等6 人，現(xiàn)分別予以考論。

一、顏回《尚書》學(xué)

關(guān)于顏回與《尚書》的事跡，在伏生所撰《尚書大傳》之中有兩條記載，其一云：

文王以閎夭、太公望、南宮括、散宜生為四友。周文王胥附，奔輳，先后，御侮，謂之四鄰，以免于羑里之害。懿子曰： “夫子亦有四鄰乎!”孔子曰： “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焉! 自吾得回也，門人加親，是非胥附與? 自吾得賜也，遠(yuǎn)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輳與? 自吾得師也，前有輝，后有光，是非先后與? 自吾得由也，惡言不入于門，是非御侮與? 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御侮。”［3］409

周文王以閎夭、太公望、南宮括、散宜生為四友，而孔子以文王事跡自比，以顏回、端木賜、顓孫師、仲由為四友，并且把顏回列在首位，謂顏回能使“門人加親”，使疏遠(yuǎn)者相親附，足見孔子對顏回的器重。

其二云：

孔子愀然變?nèi)菰唬?“嘻! 子殆可與言《書》矣。雖然，見其表未見其里，窺其門未入其中?！鳖伝卦唬骸昂沃^也?”孔子曰：“丘常悉心盡志，以入其中，則前有高岸，后有大溪，填填正立而已。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誡，《洪范》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保?］149

孔子教授顏回《尚書》，以“義、仁、誡、度、事、治、美”七種要旨概括六《誓》、五《誥》、《呂刑》、《洪范》、《禹貢》、《皋陶謨》、《堯典》十六篇大義，使顏回能夠知曉《尚書》的要義，且影響后世的“七觀”說就來源于此。

顏回是孔子弟子之中最能明白孔子志向的，孔子在傳道授業(yè)時(shí)，必然以注重政治教化的《尚書》悉心教育顏回，從上述兩則材料也可看出顏回對《尚書》有很深的理解，故顏回與《尚書》學(xué)淵源頗深。

二、子路《尚書》學(xué)

子路性格勇敢果毅，善于政事，孔子曾對此有過評論，“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保?］77子路有治千乘之國的才干，曾為邑宰，而《尚書》記先王之政事，孔子以《尚書》授徒，針對子路因材施教，關(guān)于子路《尚書》學(xué)說理應(yīng)有所記載，但限于文獻(xiàn)典籍缺失，僅從傳世文本中輯錄出三則事跡，現(xiàn)分述如下。

孟子曰： “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保?］240

禹的事跡見于《尚書·益稷》： “帝曰： ‘來，禹!汝亦昌言?！尢赵唬?‘俞! 師汝昌言?！保?］161趙岐《孟子注》引《尚書》曰：“禹拜讜言?！薄渡袝屛摹芬畹恰堵曨悺吩疲?“讜言，善言也?！保?］161昌言即善言，禹能夠擇善而從，故帝堯命其治水。子路性情果決，有過則改，因此喜于聽到別人的批評意見。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 “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癨?！弊釉唬骸扒鹬\久矣?！保?］101

禳疾禱祀，是古之禮儀，見于《周禮·女祝》：“女祝掌王后之內(nèi)祭祀，凡內(nèi)禱詞之事。”鄭玄注曰：“禱，疾病求瘳也?！保?］196周公求禱之事見于《尚書·金縢》篇，其文曰： “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6］494孔子生病，子路欲仿效周公為其禱告祛病，孔子不以為然。但由此亦可知子路熟于《尚書》篇典故。

子路曰： “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 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 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4］186

朱熹《論語集注》云： “人之大倫有五：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4］186子路所謂“大倫”，朱熹釋為“五倫”。同時(shí)，《中庸》亦有對此闡述：“天下之達(dá)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保?］29朱熹注曰：“達(dá)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保?］29“《書》所謂五典”見于《舜典》篇： “帝曰： ‘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保?］100綜合各條材料所載，則子路所言實(shí)際源自《尚書》無疑。

三、子貢《尚書》學(xué)

子貢言必稱師，是極為尊敬孔子的，《子罕》載：“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 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保?］110子貢極力推崇孔子，在學(xué)習(xí)政治謀略時(shí)以《尚書》要義為指導(dǎo)，茲列舉數(shù)例如下。

子貢問政。子曰：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弊迂曉唬?“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保?］135-136

《尚書·洪范》釋“八政”曰： “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保?］456食列在首位，師即兵列在末位，孔子教誨子貢時(shí)排列次序與《尚書》同，蓋孔子之思想亦來源于《尚書》學(xué)。

又《尚書大傳·略說》記載子貢問政一事，其云：

子貢曰：“葉公問政于夫子，子曰政在附近而來遠(yuǎn)；魯哀公問政，子曰政在于論臣；齊景公問政，子曰政在于節(jié)用。三君問政，夫子應(yīng)之不同，然則政有異乎?”［3］419

“政在附近而來遠(yuǎn)”語出《尚書·舜典》“柔遠(yuǎn)能邇”［6］96，《尚書·梓材》“庶邦享作，兄弟方來”［6］567，其義相近?！罢诠?jié)用”與《尚書·無逸》篇周公勸誡成王的話“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6］636相似，可知孔子、子貢的為政理論實(shí)際以《尚書》為根底。

四、漆雕開《尚書》學(xué)

漆雕啟，字子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避漢景帝諱改啟為開?！墩撜Z·公冶長》載孔子與漆雕開的談話：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 “吾斯之未能信。”子說。［4］76

孔子時(shí)代干祿仕進(jìn)者必讀《尚書》，而孔子以《尚書》教漆雕氏，《孔子家語》記載此事則明言漆雕開習(xí)《尚書》。

漆雕開，蔡人，字子若，少孔子十一歲。習(xí)《尚書》，不樂仕?？鬃釉唬骸白又X可以仕矣，時(shí)將過?！弊尤魣?bào)其書曰：“吾斯之未能信?！笨鬃訍傃伞＃?］302

《孔子家語》雖為王肅偽作，但其中亦有許多真實(shí)的材料，據(jù)此漆雕開確實(shí)傳習(xí)過《尚書》之學(xué)。此后，漆雕氏成為孔子后學(xué)之中較為重要的學(xué)派，《韓非子·顯學(xué)》篇就曾記載： “自孔子之死也……有漆雕氏之儒?！保?］456可見當(dāng)時(shí)漆雕氏學(xué)派之盛。

五、子夏《尚書》學(xué)

《尚書大傳》記載子夏讀《尚書》事最多，故前代學(xué)者懷疑伏生所傳《尚書》來自子夏學(xué)派?！堵哉f》篇記述了兩條子夏與孔子論《尚書》之事，如：

子夏讀《書》畢，見夫子。夫子問焉：“子何為于《書》?”對曰：“《書》之論事也，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弗敢忘也，雖退而窮居，河濟(jì)之間，深山之中，壤塞編蓬，為戶于中，彈琴詠先王之道，則可發(fā)憤慷慨矣?！保?］419

子夏讀《書》畢?？鬃訂栐唬?“吾子何為于《書》?”子夏曰： “《書》之論事，昭昭若日月焉。所受于夫子者，弗敢忘，退而窮居河濟(jì)之間，深山之中，壤室蓬戶，彈琴瑟以歌先王之風(fēng)，有人亦樂之，無人亦樂之，上見堯舜之道，下見三王之義，可以忘死生矣?！笨鬃鱼溉蛔?nèi)菰唬?“嘻! 子殆可與言《書》矣。雖然，見其表未見其里，窺其門未入其中?！保?］419

從子夏回答孔子所問來看，子夏對于《尚書》有很深的造詣，“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是子夏對《書》學(xué)的高度總結(jié)，這與孔子編次《尚書》上斷于堯，下訖于周的史實(shí)是相吻合的?！渡袝分罅x，子夏可謂體認(rèn)深刻。

又《尚書大傳》載子夏議論刑律一事，即：

子夏曰：“昔者三王愨然，欲錯刑遂罰，平心而應(yīng)之，和然后行之，然且曰：‘吾意者以不平慮之乎?吾意者以不和平之乎?’如此者三，然后行之，此之謂慎罰?！保?］414

子夏所謂“錯刑遂罰”之意本于《尚書·呂刑》“其刑其罰，其審克之”［6］790。“平心而應(yīng)之”指秉持公正之心，處理獄案不可有私心，其義見于《尚書·立政》“相我受民，和我庶獄、庶慎”［6］694?！吧髁P”一詞，在《尚書》中出現(xiàn)兩次，即《尚書·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6］532，《尚書·多方》“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6］669。綜上所考文獻(xiàn)材料，則子夏之刑律思想無不源于《尚書》學(xué)。

六、子張《尚書》學(xué)

子張為求干祿，孔子教之以政教之法，《大戴禮記》有《子張問入官》一篇，專載子張與孔子討論君子如何入官從政，其與《尚書》諸篇意旨有許多相合之處，茲摘取數(shù)例以作比較。

其一，“養(yǎng)之無擾于時(shí)，愛之勿寬于刑”［10］138，其義見于《論語·學(xué)而》“使民以時(shí)”，又《孟子·梁惠王上》“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shí)，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shí)，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5］58。考之《尚書》，則即《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shí)”［6］38之義。養(yǎng)育百姓要恪守天時(shí)，按照自然規(guī)律做事，如此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yè)。

其二，“欲民之速服也者，莫若以道御之也”［10］141，此句之意是治民務(wù)求重德育輕刑罰，即《論語·為政》所云：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54其大義見于《尚書·呂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6］776，此句旨在闡揚(yáng)刑律要輕重適宜，以德育教化百姓。

子張讀《尚書》最著名的事跡是對“高宗亮陰三年”的懷疑，《論語·憲問》篇是孔子答子張所問：

子張?jiān)唬骸啊稌吩疲骸咦谡応?，三年不言?！沃^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保?］160

《尚書·無逸》的原文是：“其在高宗，時(shí)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保?］631欲通曉子張引《尚書》此句而問的原因，需首先從訓(xùn)詁學(xué)方面對“亮陰”二字進(jìn)行解釋，馬融云： “亮，信也。陰，默也。為聽于冢宰，信默而不言?！保?］631此謂殷高宗武丁即位前三年慎于言。然而孔子托古改制，以己意引申闡釋《尚書》原義，將靜默不言改為三年之喪的禮學(xué)依據(jù)，為此康有為在《孔子改制考》卷十中有過精辟的論斷，“若皆然，則高宗何獨(dú)稱，而子張何必疑問?蓋孔子所改制，故子張疑而問之”［11］249?！稛o逸》字詞訓(xùn)詁意義簡明，子張應(yīng)該能夠明白，因此子張所懷疑的是三年之喪的禮儀制度?！渡袝髠鳌の阋荨菲渡袝吩弧傲陵帯弊鳌傲洪湣保娜缦拢?/p>

“《書》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沃^‘梁闇’也?”“《傳》曰：高宗居倚廬，三年不言，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而莫之違，此之謂梁闇。”子張?jiān)唬?“何謂也?”孔子曰：“古者，君薨，王世子聽于冢宰三年，不敢服先王之服、履先王之位而聽焉。以民臣之義則不可一日無君矣。不可一日無君，猶不可一日無天也。以孝子之隱乎，則孝子三年弗居矣。故曰：義者彼也，隱者此也。遠(yuǎn)彼而近此，則孝子之道備矣?！保?］415-416

孔子對三年之喪的政治意義與道德價(jià)值進(jìn)行深度的挖掘，使其具有社會倫理范疇的屬性，后世學(xué)者抓住這一特點(diǎn)加以闡釋發(fā)揮，如儒家禮儀思想著作《禮記》之中有一篇《喪服四制》載： “此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渡袝吩唬?‘高宗諒闇，三年不言?！浦??！保?2］2356孔子提倡孝道，以《尚書》三年之喪作為復(fù)興“古禮”的依據(jù)，子張博學(xué)而對此提出質(zhì)疑，可謂對開啟疑古學(xué)風(fēng)具有奠基作用。

七、結(jié)語

自孔子開科授徒，文化繼承與傳播的使命便落在了以諸子之學(xué)為代表的士階層身上，中國的思想史由此進(jìn)入所謂的“軸心時(shí)代”，上層貴族所執(zhí)掌的文化、思想流入諸侯國乃至民間，話語權(quán)的下移造就了一批新的知識階層。從文化史、經(jīng)學(xué)史的視角考察，孔子后學(xué)在春期戰(zhàn)國之際的歷史背景下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視，他們恰恰是文化交替過程中的樞紐，使西周之后的知識體系、觀念思維等能夠有序傳承與流布?！渡袝纷鳛槿弁醯氖┱螄炭茣豢鬃臃顬榻?jīng)典而教授弟子，在被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形成了影響后世深遠(yuǎn)的《尚書》教育傳統(tǒng)。戰(zhàn)國時(shí)代的儒墨諸家皆有引《尚書》、釋《尚書》的傳統(tǒng)，溯其源流，以孔子及其后學(xué)之《尚書》學(xué)為根底?？鬃雍髮W(xué)多層次、多角度的征引《尚書》篇，不僅推動了《尚書》學(xué)的發(fā)展，而且對于傳播《尚書》教育思想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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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朱 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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