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冉冉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突圍愛情鏡城
——鐵凝小說愛情觀
葛冉冉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愛情是人類最神圣的情感之一,它能夠折射復雜人性浮現靈魂的奧秘。鐵凝清醒看到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坦誠展露女性欲望,書寫女性理想愛情尋覓之旅。筆下的女性人物為走出愛情鏡城不懈努力,卻無一例外地滑入愛情囹圄,暴露了現代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某種必經的陣痛。愛情不能幫助女性解脫與成長,她們只有走上自尊自立的理性出走之路才能獲得救贖。
女性;愛情;欲望;救贖
人的吸引力有三個源泉:心靈的吸引產生友誼,智慧的吸引產生敬意,肉體的吸引產生欲望,三者結合便產生愛情。[1]愛情,它是一種滿足感知自我存在的渴望,通過對他人的反饋,在經歷客體化體驗的過程中產生。愛,是關于我們所喜歡對象的情緒反映,愛就是所愛對象出現時的快樂,是與所愛對象接觸時身心的滿足。愛情一直是作家涉足最廣、困惑最多、感悟最深的一個領域。對理想愛情的追求也成為女性意識覺醒的標志與表現,是爭取女性解放的一個重要途徑,然而許多女性試圖在愛情中尋找自我卻往往迷失于其中。在當代女性作家中,鐵凝是一個具有獨特寫作氣質的作家,從不隨波逐流??v觀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題材、視角如何變化,我們都能看到大多數作品中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感受到女性為愛出走的精神,體會到鐵凝對女性生命的關愛以及對現代社會女性成長過程中某種必經陣痛的思索,關注女性情感家園的每一絲律動。
根據榮格的研究,女性心理具有男性特征,稱為阿尼姆斯;男性心理有女性特征,稱為阿尼瑪。每個男人心里都有著特定的無意識女性心象,這種心象是祖先關于女性記憶的印痕,它是造成兩性之間排斥與吸引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時也構成了男性選擇女性時的隱性標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阿尼瑪女性氣質的界定是柔弱美,《永遠有多遠》中的白大省是鐵凝筆下小草一樣的存在,“她相貌一般,一頭粗硬的直頭發(fā),疏于打扮,愛穿男士襯衫?!盵2]p18很顯然有些粗獷的她與男性心中的阿尼瑪心象相沖突,不具有男性所認可的美貌。從小被貼上各種仁義標簽,年幼的肩膀上挑起了不屬于她的責任與重擔,在養(yǎng)成樂觀品性的同時,也缺失了異性認同與家庭的愛。家庭和社會沒有為其阿瑪尼女性氣質提供激活的條件,反而使得阿尼姆斯不斷加強,間接導致了她在日后情感生活中的持續(xù)性受挫。
白大省的初戀開始于10歲,從大學同學郭宏、同事關朋羽到夏欣,一開始白大省就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讓人心酸的低標準,她的愛情經歷就是一個不斷受傷的旅程。在這一系列的情感中,由于體內阿尼姆斯的活躍,她扮演的皆是保護者角色,這是男女之間的性屬錯位。她具有賢妻良母式的美德,是我國傳統(tǒng)婦女形象的一種縮影,體現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性別角色意識。白大省的經歷很符合“女人有錢就放權”的說法,取得經濟獨立的她放棄了屬于自己的主體權力,這也是造成其愛情失敗的重要原因。然而馬斯洛認為“人都有一種改進自己的沖動,一種更多實現我們的潛力,一種朝向自我實現或人性充分發(fā)展的沖動?!盵3]白大省不甘于身上的各種仁義標簽,她要做一個女人而不是人。在愛情上她不是一味等待而是主動出擊,給中意的男人操辦生日進行明示與暗示相結合的表白。她羨慕西單小六能夠做一個壞女人,她是白大省心中的自由女神,在菲樂斯中心社會里隨意玩弄男人的身體,打破“陰莖崇拜”的光環(huán)。白大省將西單小六作為反抗男權社會的一種精神載體,寄托了她對父系家長制的叛逆以及對愛情的渴望。當郭宏因其仁義而向她求婚時,白大省發(fā)出了拒絕傳統(tǒng)道德標簽的呼聲,發(fā)出了對自我人格否定的吶喊:“你怎么還不明白,我現在成為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2]p43這是她渴望愛情的呼喊!這是她自我意識的呼喊!鐵凝毫不掩飾地展露女性原始生命狀態(tài)下蟄伏的向往自由的欲望,以及對愛情與性欲的渴望?!澳阏f什么叫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2]p43白大省在結尾處的心聲呼喚讓我們看到了女性主義的火花?!坝肋h有多遠?” 這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是是一個空間概念,是明天,明年,還是直至死亡,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觸及與說明的概念,這一概念暗示了“真善美”光環(huán)下女性求得真愛的艱難與沉重。
《玫瑰門》的司猗紋生活在“五四”這一個性解放時期,在進入圣心女中后年輕的生命注入全新的血液。在學潮運動中,她遇到人生第一份愛情。雖然這份愛情遭到了父母強烈反對,但此時的她大膽前衛(wèi)不顧世俗真誠而熱烈地追尋愛情自由,在華致遠將要遠行的雨夜獻出了少女的貞操,像玫瑰花般綻放自己的馨香。“交媾從來不在真空中進行;盡管它本身是一種生物的和肉體的行為,卻根植于人類活動的大環(huán)境的最深處,從而是文化認可的各種態(tài)度和價值觀的集中表現?!盵4]“五四”蓬勃發(fā)展的女性解放運動喚醒了沉睡在象牙塔里的猗紋,開始從“無意識”的夢境中醒來,走上了尋求個性解放與發(fā)展的征途,與《終身大事》里的田亞梅一樣,用出走來決絕的反抗封建禮教追求愛情與自由。然而血緣意識與家族觀念是中國人難以割舍的情結之一,處于這種血緣關系中的個體會受到其他成員的愛護,這種愛會成為一種族類自我意識。這種意識能使個體自覺承擔在血緣關系中的道德責任,反之罪惡感便會時刻吞噬叛逆者的心,實際上這是一種被傳統(tǒng)異化了的帶有極大虛假性的自我意識。鐵凝為了揭露這種虛假性的自我意識,沿用了魯迅“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思想安排情節(jié),如玫瑰般剛剛綻放的猗紋帶著懺悔放棄對初戀的堅守回歸了家庭。
然而她與莊少儉的婚姻是沒有愛情的一片死寂,婚后遭到莊少儉持續(xù)一年之久的冷暴力,情感心理失衡的她決定主動出擊追隨丈夫去揚州,希望通過努力能夠尋求到真愛。這一出走行為涉及到了文學史上的“千里尋夫”模式,即丈夫外出后不歸,妻子離家尋找。司猗紋受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忍受了丈夫在揚州生活的糜爛與一連串厭惡的質問。“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5](P135)千百年來,理想的女性是賢妻良母,她們被強制性安排在家的空間,在操持家務和照顧他人中實現自己的“第二性”地位,在“菲樂斯中心主義”社會中陷入無路可走的“主體的困境”。面對沒有愛情的婚姻,她沒有舉手投降,她藐視著莊家男性的虛偽與貪婪,成為莊家的中心人物。她帶著憐憫接受了從北平回來過年的莊紹儉,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整日流連于花叢的“嫖客”竟給她帶來了災難——梅毒。對于司猗紋這樣一個倔強孤傲心中充滿愛情期待的女人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不僅身體上的癢痛令其難以忍受,圣潔靈魂被玷污的創(chuàng)傷更是難以泯滅。然而她沒有倒下,病毒重塑了她的肉體,改變了她的性格,一個獲得新生的像罌粟一樣妖艷邪惡的司猗紋出現了。她懷著覺醒的心想要沖出無愛的婚姻圍墻,為自己在愛的空間里開辟一席之地。與朱吉開的意外相遇相知點燃了司猗紋內心中沉寂已久的愛情之火,她不顧家人的反對無視世俗的詆毀毅然決然地與其組建家庭,很可惜剛剛燃起的愛情之火由于朱吉開的離世而撲滅。司猗紋的一生一直在無愛的玫瑰花海里苦苦掙扎,她所尋覓的愛情皆以失敗告終,但是她依然保持著對愛情的渴望,在最后臨終前撐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只為在車子里偷偷看上華致遠一眼,對于初戀情人的愛,她始終保持“純凈如洗”。取得經濟獨立的她試圖僭越社會的女性規(guī)范,然而正是一個個的規(guī)范將其限制在愛情囹圄之中,司猗紋的一生上演了一場愛情鏡城的突圍。
拜倫說:“女人身上叫人可怕的東西,就是女人是禍水。我們既不能與她們共同生活,又不能沒有她們而生活?!盵6]男權制的宗教和道德將女人的性權利列為一種社會禁忌,女人的性意識和性能力始終遭到忽略和壓抑,更被套上沉重的枷鎖置于道德監(jiān)控之下。社會對于男女兩性制定了雙重的性道德標準,男性使用性權利理所當然,性伴侶更換頻繁更是性能力的象征,不受道德的約束。而女性則無權提出性要求,被迫走進柏拉圖愛情的虛幻夢境里,壓制肉欲的渴望,禁錮性的靈魂。并且按照男權中心文化的意愿,他們將女性模式化,要么抽象為審美模范——“天使”,要么視為欲望載體——“妓女”,兩者都是對女性的壓抑和歪曲,是父權制對女性的歧視與貶抑。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里,男性對女性的貞潔要求與對女性的追求齊頭并進, 《周易·象傳》:“女人貞吉,從一而終也?!盵7]就開始對女性的貞潔進行規(guī)范。潘金蓮、閻婆惜等是男權社會一手繪出的蕩婦形象,她們不守婦道,大膽追求愛欲,被誣陷為制造動蕩的禍水。其實質是男性對自身過失與責任的一種推卸,從而使自己得到解脫與平衡。男權社會對這種異己的女性充滿戒備和敵視,利用話語權意淫出“蕩婦”文學“鏡像”,以供人們觀摩借鑒。
鐵凝筆下《永遠有多遠》中的西單小六、《大浴女》中的唐菲、《對面》里的肖禾以及《麥秸垛》里面的沈小鳳等諸多女性,她們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貞潔烈女,肆意踐踏柏拉圖愛情的鏡像,盡情釋放身體欲望。她們誘惑男人又不使其滿足,有著“狐貍精”般靚麗的外形,雖不完全是“妓女”原型,至少算是“壞女人”形象。“她卻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態(tài),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風情。”[2]p12西單小六謎一般的存在,她有著女性所向往的天然優(yōu)勢——美貌,她大膽地袒露、張揚自己的女性美,用天生麗質開啟了一個無拘無束的人生。即使20多年過去,她依舊滋潤滿足,美艷自信?!洞笤∨分械奶品?,出于對愛情的向往她與小崔結婚,婚后殘酷的現實打破了她的愛情幻想。她要的愛情是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感,是靈與肉的雙重結合。在與一個又一個男人的交往中,她付出了身心卻從未得到真愛?!尔溄斩狻分械纳蛐▲P敢愛敢恨,喜歡陸野明便展開瘋狂追求,她真誠、透明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欲,這是常人所缺乏的膽略與勇氣,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愛情的執(zhí)著。通常男性的性行為是外向的,女性則為含蓄。然而西單小六這些女人,她們不再將自己限定為男人的性發(fā)泄對象及繁衍后代這一生物水平上,而是將性、愛情與自由相聯系,達到生命的另一高度。她們通過性自由的方式尋找愛情,不斷更換男伴,背棄了男權傳統(tǒng)為女性制定的角色所指。然而傳統(tǒng)女性以一個男人作為人生支撐,她們只是在數量上被更多的男人消費,并未找到真正的愛情自由。她們遭受著一種心靈的流浪,不單為自己尋找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歸屬——男人,更是在尋找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確認。
愛情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無雨之城》中的陶又佳熱烈追求愛情自由,“要是我占領了你,你的心不在,我為什么要占領呢?要是我占領了你的心,你卻丟失了自己,我為什么要占領呢?”[8]從又佳寫給普運哲的詩來看,占領包括從身體到心靈的完整性要求,這是女性性愛上的獨立與覺醒。身體寫作的一個重要內容看與被看,小說中的一個場面是陶又佳命令普運哲脫光衣服展示給自己看,隨意觀賞著他的身體,這一審父過程逆轉了女性的被動。又佳、邱曄等代表著年輕的生命力,她們不再是乖巧聽話的小女人,她們敢于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顛覆倫理秩序,充滿對男性文化霸權的嘲弄。叔本華認為,“愛情的主要目的,不是愛的交流,而是相互占有,即肉體的快樂?!盵9]當肉體的占有后愛的目的實現,等待的便是愛的死亡。赤裸裸的性愛最為短暫,當神秘消失后占據的空間則變?yōu)榭瞻住K援斢旨雅c普運哲發(fā)生關系后,普運哲對她的性幻想得到了滿足,僅有的一絲情愛也煙消云散。最終不能走下去時,又佳選擇了放手,放縱后依然保持了人格獨立的警醒。女性由父審——審它(社會)——審父——自審的過程,是女性主體從非理性到理性的一種質變。女性從男性期待中走出,不再抱有被其拯救的期望。
“浴”與“欲”是諧音,在某種程度上相互暗示,人的欲望與生俱來,因為欲望的驅動,個體才會不斷的進取。只有將肉體與靈魂處于無遮蔽的透明狀態(tài),才會實現靈肉的統(tǒng)一。尹小跳的愛情經歷是一個破繭羽化的過程。方兢是尹小跳投入全部心血去愛的男人,她對他的迷戀到達喪失理智的瘋狂程度。斯湯達曾說:“如果將一根普通的樹枝擺在鹽礦中放兩三個月,它表面便會覆蓋上一層結晶,誰也認不出這閃閃發(fā)光的奇妙東西便是原先的樹枝。他接著說,愛情也是如此,戀愛對象如果像被結晶美化的樹枝一樣,會比本來面目完美千百倍?!盵1]p9在愛情中尹小跳看不見方兢的自私、虛偽,甚至還受虐式產生崇拜之感,這場戀愛給小跳帶來了很大的痛苦,在糾葛的情感世界里小跳獲得了成長。尹小跳與麥克的感情是隨機的、沒有歷史的,和麥克在一起她無拘無束,她欣賞麥克的活力、夸張與熱情,但是這只能是一時的享受,她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愛的棲息地又再次出走尋找。陳在的愛是綿長久遠的,與小跳一同成長,對小跳的愛是默默地支持與陪伴。他的愛喚醒了小跳沉睡的心,在這一愛的追逐中她實現了女性真正的主體性追求。面對萬美辰的存在,盡管她與陳在愛得熱烈,她還是選擇退出,因為陳在與萬美辰之間有一種夫妻之間關于生命融合的積淀,這是一種永遠都放不下的牽掛。她體會到愛的真諦不是占有是愛別人,是揭下面具坦誠面對真實的生活個人,也許惦念比相守更有力量。她在情感無處皈依的叛逆中戰(zhàn)勝了自己,女性已經取代男性作為主體存在,不再依靠愛情作為自我救贖后的歸宿,在世俗中沉浮的小跳,在心靈深處保留了一個最真摯的愛情空間。
每一個女人都有關于愛情的美好期待,全身心投入到愛情宮殿的建造,然而鐵凝不再遵循“有情人終成眷侶”模式,筆下女性幾乎都滑入了愛情囹圄。真善美光環(huán)下籠罩的白大省,經濟獨立的司猗紋,魅惑妖嬈的唐菲、西單小六等,她們最終都沒能獲得幸福愛情,尋找到真正的自己。鐵凝消解了愛情神話,在“父”的包圍下女性沒有真正的庇護所,更不可能通過愛情擺脫自身的困境,男性給的愛只是一堆虛幻的泡沫。愛情不能為心靈提供力量,更不會幫助女性成長。女性能走的道路是又佳的自我放逐與小跳的靈魂大浴。人生的苦難使得她們的靈魂更清澈,更加堅定地走上這條自我救贖的理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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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672-4658(2015)04-0107-04
2015-07-01
葛冉冉(1991-),女,安徽省淮南市,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