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洋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4級文藝學(xué)專業(yè)研究生)
百家爭鳴的時代,各派的言說與思想爭奇斗艷。其中,以惠施為代表的名家學(xué)派即為重要一支。如今所知的惠施及其言論、思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莊子》。
《莊子·天下》奠定了后世評價惠施及其學(xué)說的基調(diào),立足《莊子》,可以發(fā)現(xiàn)“惠施”和“惠子”出現(xiàn)多次,而在這之中,記載莊子與惠施二人對話和交往的共有九處(其中《逍遙游》、《秋水》各有兩處,《德充符》、《至樂》、《徐無鬼》、《外物》、《寓言》 各有一處),多以莊子和惠施之間的“二元對話”的形式呈現(xiàn)。因此,選擇莊子和惠施二人對話的分析無疑是對惠施言說、思想和形象考察的最好方式?!肚f子·秋水》: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鼻f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p>
莊子首先對自己所看到的景象進行了描述,而后惠施對此進行質(zhì)疑,進而進行了對話,最終止于莊子“我知之濠上也”。這樣的“魚樂”爭論是沒有答案的,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實際上在這樣的“魚樂”爭論中,莊子所持的是一種 “藝術(shù)感受性的判斷”,而惠施所持的是一種“科學(xué)的實證的態(tài)度”,兩者雖然爭論的是同一個事物,但論辯的立足點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角度。在這里,莊子由于自己的判斷帶有“藝術(shù)感受性”,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審美和自我滿足;但惠施卻秉持“歷物”態(tài)度,對事物進行近乎“科學(xué)求證”式的考察。從莊、惠之辯來看,如果說莊子代表的是非理性的自我觀念,那么,惠施所代表的便是一整套現(xiàn)實秩序。由此可見,惠施在認識論問題上,緊密聯(lián)系著“有用無用”這個命題,在和莊子“濠梁之辯”的“魚樂”問題上,他認為只有真實而聯(lián)系實際的才是“有用”的。
在 “濠梁之辯”二元問答的對話之前,“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谑腔葑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秋水》)在這里,以“恐”來表明惠施對自己地位被威脅的恐懼與不安,而一個簡單的“嚇”字更是對惠施“恐”的延伸,將惠施和欲望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可見莊子對惠施這樣的政治想法和做法持有一種鄙夷的態(tài)度。莊子追求的是自我的 “逍遙”,惠施渴望的是仕途上的“泛愛”,二人的人生選擇和人生道路并不相同,而這正是“濠梁之辯”莊子和惠施爭論的更為深層的主旨和意味。
《莊子·徐無鬼》也記載了莊子與惠施的對話,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鼻f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莊子說儒、墨、楊和公孫龍四家加上惠施一共五家,稱得上是這世間擁有智慧的人了,然而到底誰對呢?這五家都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堅持己見,不知道究竟誰才是正確的。這段對話意在表明,一定要有預(yù)定的目標,如果沒有事先定下目標,隨便射中什么都是中的,那么天下人人都可以叫做后羿了;一定要有善惡是非的標準,如果沒有善惡是非的標準,那么天下人無論怎么去做都可以被稱之為善了,正因如此,那么天下人都能稱之為堯了。通過這樣的二元對話,莊子目的是對惠施的自以為是進行批評,惠施喜歡在眾人面前炫耀和展示自己的才能、言說,并把自己的思想和觀念強加給別人,莊子認為這樣做是不對的。
關(guān)于莊子與惠施的爭辯,《莊子》中還有“用”和“無用”以及“人故無情”的論辯?!肚f子·外物》曰:“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f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f子曰:‘然則無用之用也亦明矣?!痹谶@樣的二元對話中,莊子與惠施論辯了“用”和“無用”的問題,惠施認為莊子的無端崖之辭是沒有用處的;莊子認為惠施所謂“用”是一種狹義上的實用主義,認為他并沒有掌握真正意義上“用”的內(nèi)涵。莊子認為“無用”是“用”之所以“有用”的前提和基礎(chǔ)。
《莊子·德充符》曰: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被葑釉唬骸叭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被葑釉唬骸安灰嫔?,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睆倪@里可以看出,惠施是有情主義者,認為既然作為一個人就不能沒有人之形,而有了人之形,就必然會有人之情。莊子認為作為一個人就應(yīng)當遵循世間萬物應(yīng)有的規(guī)律,要應(yīng)順自然。他批評惠施過分地沉溺于“人之情”而不能忘形無我地生存在這天地間,主張人要有形有情,“有情”而不沉溺于此,保持一定的獨立性,追尋“逍遙”。
莊子和惠施兩個人論辯的主題,“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大而無用’的爭論、‘人故無情’的爭論、濠梁‘魚之樂’的爭論”。這些論辯的結(jié)果大多是沒有答案的。但是,論辯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論辯的過程以及論辯背后論辯之人所持有的言說和態(tài)度。在莊子和惠施二元對話的結(jié)構(gòu)中,惠施在看似是“結(jié)構(gòu)性”人物的基礎(chǔ)上展現(xiàn)了自己獨特的思維方式和思想理念。
從惠施與莊子亦敵亦友的二元對話中,能體會到惠施時常受到莊子的批評和壓制。不論是“有用無用”、“人故無情”,還是“濠梁之辯”,兩人常常站在對立的角度進行論辯,這體現(xiàn)的是惠施和莊子思想態(tài)度和人生追求的不同。而相較與莊子,惠施仿佛像是一個“迷途”之人,在那樣一個諸子百家爭鳴論辯的時代,這種“迷途”不僅是政治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失落。
在《莊子·秋水》中,當惠施聽到了莊子要“欲代子相”的時候,不僅“恐”,且于國中搜尋了三日三夜。莊子“欲代子相”可能只是傳言,而當惠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作出了如此行為,可見惠施是將自己和權(quán)利、欲望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菔┳非笕松摹笆送尽倍聊缬跈?quán)利和物質(zhì)利益的欲望中不能自拔。相較惠施而言,莊子選擇的是一種清靜無為的人生道路,主張精神上的自由。莊子深知自己的思想和主張在那個時代是不為世人所接受的,只能選擇歸隱避世的方式?;菔﹨s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極力宣揚自己的言論,并試圖將自己的思想和態(tài)度強加給別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惠施自己早就踏上了“迷途”,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政治上的選擇不足以顯示出惠施的 “迷途”,思想上的落寞才是惠施真正意義上的“迷途”?!盎菔┒喾剑鋾遘嚒笔恰肚f子·天下》對惠施的評價,但是莊子也說惠施“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意在說明惠施的言論駁雜,在當時的社會是不被別人所接受和認可的。觀點和態(tài)度的不被認可是一種更為嚴重的打擊,然而惠施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沉溺于自己的觀點中不能自拔。由于文獻資料的缺失,《莊子》視域下的惠施形象展現(xiàn)得不一定十分完整,但是從某種程度上還是較為準確的,莊子并非一味地批判惠施?!肚f子·天下》亦曰:“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遂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行與影競走也,悲夫!”一“悲”惠施政治、思想之迷失;二“悲”惠施人生因政治、思想迷失而失其之“才”。雖然惠施踏上了政治上的“迷途”,精神上更是充滿了失落,但是惠施的形象和思想?yún)s代表著名家學(xué)派在先秦哲學(xué)中的熠熠光彩。
[1]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
[2]徐克謙:《論惠施思想的獨特個性》,《中州學(xué)刊》1999(2)。
[3]方勇:《莊子講讀》,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
[4]劉昆笛:《迷途之人:〈莊子〉視野中的惠施形象》,《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