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曉燕［德州學院文學院， 山東 德州 253023］

老舍散文藝術淺析

⊙傅曉燕［德州學院文學院， 山東 德州 253023］

老舍傾畢生心血為讀者營造了多姿多彩、獨具魅力的文學世界，在長短篇小說、戲劇戲曲、散文詩歌方面都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他的諸多散文作品或飽含哲思,或妙趣橫生，或清新優(yōu)美，以其獨有的真、善、美感染著讀者，讓讀者走進一個美麗多姿、異彩紛呈的藝術世界。

哲思 情趣 藝術

老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在長短篇小說、戲劇戲曲、散文詩歌方面都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他的諸多散文作品或飽含哲思，或妙趣橫生，或清新優(yōu)美，以其獨有的真、善、美感染著讀者，讓讀者如同走進老舍的心靈世界，感知著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領悟著他的諄諄教誨，走進一個美麗多姿、異彩紛呈的藝術世界。

一、飽含哲思的誠與真

真誠是架起作者與讀者之間溝通的橋梁，作為一位對人生有著豐富經驗和感悟的智者，老舍在許多散文中，真實地記錄了自己的心靈感悟，凝聚了其做人、做事、做文的諸多思考。

老舍主張男女平等，提倡婚姻中夫妻雙方的互相理解與尊重，認為這才是婚姻和諧美滿的關鍵所在。在《閑話》一文中，老舍先闡明了婚姻與戀愛的關系：“戀愛是夢，最好的希望都在這個夢中。結婚以后，最好的希望像雪似的逐漸消積，夢也就醒過來，原來男女并不是一對天使，而是睜開眼得先顧油鹽醬醋——兩夫婦早晨煮雞子吃，因為沒有鹽，很可以就此開打，而且可以打得很熱鬧。誰能想到，當初一天發(fā)三封情書，到而今會為這么點小事而唱起武戲來呢？！可是人生原來如此，理想老和實際相距很遠；事實的驚人常使一個理想者瞪眼茫然。婚前婚后是兩個世界，隔著千山萬水?！雹龠@段話娓娓道出了戀愛的浪漫幻想與婚姻的現(xiàn)實生活的差距，告誡人們不要抱著戀愛的心態(tài)來面對現(xiàn)實中的柴米油鹽、家務瑣事，那樣難免會失望、失落，產生諸多矛盾。然后老舍又具體闡述了夫妻怎樣正視婚姻、怎樣在婚姻中和諧相處的問題，那就是“打算彼此了解，就得在此留神：男女必須承認家庭之外，彼此還都有個社會……婦女們，你們必須知道男子不是個‘家畜’，必須給他一些自由。自然，男子也不應當把女子看成家畜”。在這里，老舍特別強調了男女互相信任、互相尊重的重要性。對于友誼，老舍同樣有自己的感悟。他一生真誠待友，極其珍視友誼。他認為：“友誼的建立與維持是基于‘取與予’。友誼像梭，必須一來一往。我們關切別人，幫助別人，而后我們才泰然的能接受，明白，與欣賞別人對我們的關切與幫助……友誼絕不是一時的結合，而是終生的相助相善?！雹诶仙岬倪@些話，真可謂字字珠璣、充滿真知灼見，道出了友誼的真諦。

老舍做人有自己的原則。他真誠善良，為人處世不僅時時為他人著想，但求無愧我心，而且嫉惡如仇，對于一切丑惡、無聊的事情，他雖然不像魯迅那樣抨擊起來筆鋒如刀，但也常常以真誠之言，批評種種不良現(xiàn)象。在《多鼠齋雜談》中，他說：“我最怕兩種人：第一種是這樣的——凡是他所不會的，別人若會，便是罪過……這種人亂罵別人，而自己永不求進步；他污穢了批評，而使自己的心里堆滿了塵垢。第二種是無聊的人。他的心比一個小酒盅還淺，而面皮比墻還厚……我真怕這種人，他耽誤了我的時間，而自殺了他的生命。”③但對他所尊重和愛戴的師友，老舍則敬重有加，百倍熱誠?！蹲谠麓髱煛芬晃馁濏灹速Y助老舍讀書的劉壽綿先生仗義疏財、熱心助人的善舉；《敬悼許地山先生》追憶了好友許地山淡泊名利、熱誠風趣、平易近人、誨人不倦的人品；《大地的女兒》頌揚了中國人民的朋友、著名女作家史沫特萊如烈性男兒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膽識和她與人相處時肯受累、肯負責的真純；《悼念羅常培先生》深情懷念了志同道合的摯友羅常培的獨立不倚、做事負責、治學嚴謹?shù)钠犯瘢弧睹诽m芳同志千古》則悼念了京劇表演藝術大師梅蘭芳勤學苦練、自強不息的精神和為民族爭光的熱情。這一篇篇文章都飽含了深情，凝聚了真情，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老舍做事極其認真，對工作充滿熱忱，對寫作更是嘔心瀝血，極為嚴謹真誠。在齊魯大學和青島大學教書時，他整天泡在圖書館里查資料，寫講義，對每一節(jié)課都精心準備，從來不肯馬虎，還要擠出時間來寫書寫文章，忙碌辛苦可想而知。老舍卻從無怨言，總是盡力把每件事做好；抗戰(zhàn)時期，他更是為抗戰(zhàn)文藝運動鞠躬盡瘁，任勞任怨，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辛苦有意義，再忙也甘之如飴。在《忙》一文中，老舍闡述了他的工作理念：“凡真正工作，雖流汗如漿，亦不覺苦……雖廢寢忘食，亦無所苦。這是真正的工作，只有這種工作才能產生偉大的東西與文化。人在這樣忙的時候，把自己已忘掉，眼看的是工作，心想的是工作，作夢夢的是工作，便無暇計及利害金錢等等了；心被工作充滿，同時也被工作洗凈，于是手腳越忙，心中越安怡。”④老舍一生著作頗豐，他將寫作視如自己的生命，認為“要搞文藝就必先決定去犧牲。你要忘了個人的利益與幸福，你才能作一輩子文人，為文藝而生，為文藝而死”。對怎樣做文藝老舍更是有自己的感悟：“文藝最忌敷衍，最忌腳踩兩只船；頂好賣什么吆喝什么，大不該只在‘好玩’，或‘方便’上耍些玄虛……你要準備下那最高的思想與最深的感情，好長出文藝的花朵，切不可只在文字上用工夫，以文字為神符。文字不過是文藝的工具。一把好鋸并不能使人變?yōu)楹媚窘场乃囍袩o巧可取，你千萬別自騙騙人！你知道，文藝者對別人是‘大智’，對自己卻是‘大愚’!”⑤老舍正是這樣，真誠做人，認真做文，其人性的光輝閃爍在他樸實的文字中，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

二、仁和淳善的情與趣

老舍性格溫和寬厚，富有生活情趣，愛孩子、愛小動物，愛養(yǎng)花、養(yǎng)貓，他的許多散文都記錄下了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充滿了濃郁的生活味道。

老舍對孩子溫和而慈愛，既關心疼愛又教育有方。他特別珍視孩子的天真，認為這是天下最可貴的，主張孩子多玩耍，提倡尊重兒童，主張像對待好朋友一樣對待孩子。他愛給兒童寫信，在信中常用幽默的話開玩笑，甚至悄悄向兒童宣布自己的寫作計劃?！端氖劳谩返谌康膶懽鞔缶V便是在給冰心的大女兒——一位中學生的信中首次披露的。他的孩子們、朋友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在他面前，孩子們身心舒暢、自由自在。在老舍的散文中也記錄下了孩子們的童真童心，趣味盎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在文學作品中推崇童心的作家有很多，冰心寫下了散文集《寄小讀者》，認為童心是最美好、最純潔、最真誠的心靈，世界上只有孩子的心靈沒有被世俗污染，人們應該珍視孩子們天真的本色，成為兒童們忠實的朋友；豐子愷在《緣緣堂隨筆》中熱烈地贊美了兒童純潔和率真的天性，《華瞻的日記》《給我的孩子們》等文章準確而細膩地描繪了兒童的精神世界，直抒胸臆地吐露了對兒童的禮贊；就連主張“橫眉冷對千夫指”且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魯迅，也有“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一面，曾寫詩表達自己對孩子的深厚情感：“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毙郧闇睾蛯捄?、擅長幽默的老舍的愛子之心在文章中則表達得妙趣橫生。在《有了小孩以后》一文中，老舍詼諧地寫了一雙小兒女的天真童趣：“小女三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把人要氣沒了脈，她到底還是有理！再不然，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小濟拉拉我的肘，低聲說：‘上公園看猴？’于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小兒一歲整，還不會‘寫字’，也不曉得去看猴，但善親親，閉眼，張口展覽上下四個小牙。我若沒事，請求他閉眼，露牙，小胖子總會東指西指的打岔。趕到我拿起筆來，他那一套全來了，不但親臉，閉眼，還‘指’令我也得表演這幾招?！焙⒆拥奶煺婵蓯壑疇钔瑯榆S然紙上，令人忍俊不禁又啼笑皆非；在這樣可愛的兒女面前，我們的大作家似乎也變成了孩子：“經小孩們的指揮，我得去裝馬裝牛，還須裝得像個樣兒。不但裝牛像牛，我也學會牛的忍性，小胖子覺得‘開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厭；只作一回，絕對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雹尥ㄟ^作家的描述，那一幕幕逗人的景象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眼前,讀者似乎看到了老舍逗引孩子戲耍的情景，不禁會心微笑。老舍在作品中毫不掩飾自己對孩子的喜愛之情，字里行間浸潤著濃濃的父愛。

老舍很喜歡小動物，在他的《貓》一文中，他把貓的形態(tài)、特點描寫得細致生動、栩栩如生：“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雹咴凇缎游飩儭芬晃闹?，老舍則不厭其煩地介紹了鴿子的顏色、品種，以及頭、眼、嘴、羽毛的特點，不但有趣味，而且充滿了知識性。這些生動的描寫使老舍的散文洋溢著仁者的和、慈者的善，充滿了生活情趣。

三、怡人陶醉的畫與詩

老舍生在北平、長在北平，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北平。他的散文《想北平》不僅情真意切地道出了自己與北平血脈相連的深厚情感，而且把老北平動中有靜、自然安適的特點描繪得細致生動、令人向往。老舍也游歷過許多地方，寫下了《可愛的成都》《內蒙風光》《春來憶廣州》等散文佳作，描繪了成都的手工藝、川劇，內蒙的林海、草原、漁場，廣州的百花齊放和熱情好客。從老舍的諸多散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老舍對山東的濟南和青島也情有獨鐘，甚至稱濟南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老舍從英國歸來后，濟南齊魯大學文理學院的院長林濟青力邀老舍去任教，老舍遂有了在濟南四年的生活經歷。老舍也曾在美麗的海濱城市青島生活過三年，1934年秋初，老舍接受了山東大學的聘請，到坐落在青島市的這所學府就任中國文學系教授，也很喜愛這座風景秀美的城市。所以在散文隨筆中，老舍生動地描繪了濟南與青島的不同景色，齊魯大學與山東大學的不同風貌，濟南湖山環(huán)繞、泉水成溪的天然美景和青島的旖旎風光、碧波大海在老舍清新秀美的筆下如詩如畫，仿佛都有了生命力。

老舍善于抓住景物的特色寫出其傳神之處。寫濟南的美，就抓住了其秋天和冬天的特色，將濟南山水的靈秀描繪得充滿著詩情畫意。他稱贊“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至于濟南的秋天，老舍從山與水的描寫中渲染出蔥蘢的詩意：他用青黑、灰、灰中透黃、藕荷等各種詞匯將山在秋色中的異彩紛呈寫得淋漓盡致，然后以輕柔的筆觸寫了山色隨陽光的強弱而變幻的情致，接著感慨“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的要發(fā)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睂懬锼畡t寫活了一個“綠”字，“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边@段文字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綠》，實在都是美文的典范。在分別描繪了秋山秋水的怡人之后，老舍總結道：“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睅ьI讀者飽覽了濟南的秋色之后，老舍又把讀者引入了濟南冬天如詩如畫的境界：冬天的小山下過小雪之后，“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倍斓男∩饺绠?，那么水呢？“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雹嘣诶仙岬墓P下，濟南的秋與冬宛如一首空靈的詩，又像一幅美麗的畫卷，像夢一般的靜美，像童話一般的純凈。

老舍在描寫景物時不但能抓住特色來寫，而且善于運用多種多樣的藝術手法。比如描寫趵突泉，就運用了比喻、排比等手法，將濟南的泉水描繪得多彩多姿：“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的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的，有姿態(tài)的，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雹嵩俦热缢脤Ρ鹊氖址▽懗隽饲鄭u和濟南的不同景致：“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當是摩登的少女……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在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青島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地點在帆外……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雹庠谏鷦语L趣的兩相對照中，濟南與青島的不同風貌躍然紙上。

用心品讀老舍的散文作品，讀者仿佛徜徉于藝術的百花叢中，流連于他睿智的思考、真純的心靈、美妙的文采所構建的真善美的世界，如沐春風，癡迷陶醉。

① 老舍：《閑話》，原載1936年9月6日天津《益世報》。

② 老舍：《三函“良友”》，原載1948年1月上海春明書店《老舍文集》。

③ 老舍：《多鼠齋雜談》，原載1944年11月《新民報晚刊》。④ 老舍：《忙》，原載1935年6月30日《益世報》。

⑤ 老舍：《大智若愚》，原載1945年3月《抗戰(zhàn)文藝》第10卷第1期。

⑥ 老舍：《有了小孩以后》，原載1936年11月25日《談風》第3期。

⑦ 老舍：《貓》，原載1959年8月《新觀察》第16期。

⑧ 老舍：《一些印象》，原載1931年3月至6月《齊大月刊》第1卷。

⑨ 老舍：《趵突泉的欣賞》，原載1932年8月《華年》第1卷第17期。

⑩ 老舍：《春風》，原載1935年3月24日《益世報》。

作 者：傅曉燕，文學碩士，德州學院文學院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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