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子刊
(華中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翻譯如“擔水上山”,淺談漢日同形詞匯的翻譯
——以「義理」為例
柯子刊
(華中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外語學習者在學習外語時,往往要求具備“聽、說、讀、寫、譯”五種能力。其中,翻譯能力被認為是重中之重。嚴格說來,一國語言不可能與他國語言完全對應。要做到正確的翻譯,僅僅知道詞匯的含義是不夠的,需要將詞匯放在社會文化大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日語長期以來受漢語影響頗深,日語中有許多詞匯與漢語同形,此時的日譯漢必須考慮日本社會和文化。本文,想就與日本社會文化密切相關,且很難譯為漢語的「義理」一詞作一探討。
義理;人情;生活規(guī)范;社會關系
翻譯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語言是文化的反映,翻譯中譯者面對的最大、最直接的困難就是兩種文化的不同。王佐良曾說“他處理的是個別的詞,他面對的則是兩大片文化”。
“義理”是日本人在社會生活中必須遵守的道德規(guī)范,是日本人在人際關系交往中必須遵守的準則?!笆乇痉帧?、“受人恩惠,必須報答”是“義理”的核心思想。中國的義理觀念和日本的義理觀念不同?!傲x”在中國漢朝表示“人應該履行的正確的道理”,僅僅屬于語言范疇。到了宋朝,“義理”則為“道德原理”,上升到了哲學高度。中國的“義理”強調(diào)的是君臣主從間的人倫,因此帶有“普遍主義”、“個別主義”這一雙重性。日本的義理觀念是在近世初期,由日本風俗和宋學的“義”相結合而產(chǎn)生的。在日本形成的“義理”概念因與“人情”概念緊密結合而失去了其原來具有的普遍主義的一面,成為了“對誰的義理”這樣一種個別主義性格的社會規(guī)范。下中邦彥曾指出這種義理觀念的變化是“儒家的義理觀念在慢慢滲透到與中國不同的日本社會和風俗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
由此可見,“義理”一詞原本是從中國傳入日本的,現(xiàn)代漢語里也有“義理”一詞,兩詞同形,但意義并不吻合。筆者在進行譯文對比時發(fā)現(xiàn),「義理」一詞大多直接譯為“義理”,也有譯為“情理”、“情義”等,可哪種譯法都給人以不充分之感。查閱中國學術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對“義理”進行論述的論文并不多,且沒有這方面的對比研究。鑒于此,筆者想對漢日語“義理”一詞進行分析,并結合「義理」一詞的翻譯做一個簡單的論述。
一國語言譯為他國語言,首先必須掌握詞匯的準確含義及其文化含義,從日本幾本權威詞典中理解「義理」一詞。本節(jié)選用的日文詞典為兩部:《廣辭苑》(第六版)和《大辭林》(第三版)。
「義理」一詞其實包含兩層含義:一是道理;二是在社會中,人際關系的羈絆?!稘h語大詞典》對漢語中“義理”的解釋:
(1)合于一定的倫理道德的行事準則。
(2)指講求儒家經(jīng)義的學問。
(3)稱宋以來之理學為義理之學。
(4)文辭的思想內(nèi)容。
(5)有道理。
由此說明,漢語中的“義理”在中國歷史社會變遷過程中,雖然意義有所改變,但主要還是以學問為主,以道德觀念為主。與人際關系、社會關系聯(lián)系并不緊密。和日語中“義理”強調(diào)的契約似的社會意識大相徑庭。
“義理”是日本社會中存在的一種類似于契約性質(zhì)的社會意識,是對社會關系進行限定的一種社會規(guī)范?!傲x理”意味著當事人必須對他人的好意進行償還,意味著對主君、近親、他人、遠房親戚等持有的義務。這種好意是為恩情,是“義理”成立的必要條件,也即是說,“義理”是以“恩”為契機結合在一起的互幫協(xié)助的關系??傮w來說它就像一種“債務”一樣,這種“債務”被認為只要求償還與所受恩惠數(shù)量大體相等的東西。但是在近現(xiàn)代,日本人把它理解為在人際交往過程中,即使討厭也仍然必須履行的義務。
“義理”中,最為重大,最為傳統(tǒng)的是武士對主君,以及武士對同僚的關系?!傲x理”不僅僅是武士的道德規(guī)范,還是社會所有階層必須遵從的道德準則。因此,在與人交往過程中,“義理”占據(jù)著重要位置。但這只是江戶后期的“義理”,也是全盛期的“義理”。隨著時代發(fā)展,“義理”的強制力在逐漸減弱,不再具有像封建社會那樣足以“殺人”的強制力?,F(xiàn)代社會的“義理”,是讓人際關系更為和諧的一種手段。當然,從“即使討厭也必須履行”這點來看,“義理”的本質(zhì)并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
“義理和人情”學者向來研究很多。闡明兩者之間的關系對理解“義理”大有幫助。日本著名心理學家土居健郎在『「甘え」の構造』一書中,從「甘え」這一概念入手,認為“義理和人情”是有機的整體。所謂“人情”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做什么事都要符合人情。而“義理”則是人為產(chǎn)生的一種關系。這個人不是自己家里的人,也不是有血緣關系的親屬,但是跟這個人交往,令人有一種與家人或自己人交往的感覺,于是這種感情就被稱之為“義理”。當你與其他人辦事或相處時,不論他是天皇還是上級,不論是同事還是客戶,你都有一種“義理”,所以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在日本社會中就顯得尤為重要。在日本人的意識中,“義理”是指一系列的美德,是做人應該遵循的道理,是保持人的名譽不受玷污的行為,當它與“人情”對立時,優(yōu)先選擇的是“義理”。
“義理”還和日本“恥”文化緊密相連。日本封建社會中孕育出了特殊的社會意識,其中就有“惜名”、“知恥”這一行為規(guī)范?!懊焙汀皭u”自古就有?,F(xiàn)實生活中,作為人際交往的一大特色,日本人尤為重視“名”和“恥”。借用本尼迪克特的話,“日本人以他人的判斷為基準來制定自己的行動方針”,如果不行“義理”,就會被人認為是“不懂義理的人”加以看待,就會在他人面前丟臉。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履行“義理”。
「義理」在日本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試舉以下兩例:
1.「では、一つだけ頼みがある。聞いてくれんか?!?/p>
「それはもちろん、あなた様へは義理がございます。なんなりと……」
2.なるほど、啓ちゃんは働きが無いかも知れんけど、その働きの無い人に店の品物まで取るようなことさせといて、今になって義理が無いなんていえるやろか。
以上兩例是「義理」一詞的典型用法。但如果把日本社會的典型的文化因素加進去,是不能完全譯為漢語的。查閱《日中辭典》(小學館/商務印書館),對「義理」的釋義是:情義,情面,情分,人情;正義;情理,禮節(jié)。查閱《日漢大辭典》(上海譯文出版社/講談社),對「義理」的釋義是:情理,道理;親戚關系。與血緣關系相同的親屬關系。夫婦雙方的親屬關系;情面,情分,情義,情理,不得不做的應酬。無論是哪本辭典的釋義,都讓人覺得有所欠缺,用日語表達即為“どうも雰囲気が違うような気がする”。另外,還有譯為“有恩于我”“欠……人情”,這些都是根據(jù)上下文語境進行的翻譯,并不能成為準確的翻譯。以下中日對譯語料庫中,選取幾部文學作品中對「義理」的翻譯,加以分析。
先看夏目漱石『坊ちゃん』的譯例:
原文:
清は今に返すだろうなどと、茍めにもおれの懐中をあてにはしていない。おれも今に返そうなどと他人がましい義理立てはしない積だ。こっちがこんな心配をすればする程清の心を疑ぐる様なもので、清の美しい心にけちを付けると同じ事になる。返さないのは清を踏みつけるのじゃない、清をおれの片破れと思うからだ。
譯文1:
阿清也不會老記掛著這件事,時刻揣摩我的心思:“快還了,快還了。”我呢,也不打算馬上還她,使她覺得象對待外人一般。如果我老惦記著這件事兒,那就等于懷疑阿清的一片誠心,給她純潔的心靈涂上污點。我不還錢并不是想欺負她,而是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一般看待。
譯文2:
清婆從來也沒想過不久俺就要還她,她壓根兒也沒有算計過俺的錢袋。俺也決不想象對待外人似的,對她搞什么客氣。如果俺這里越是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那就等于不相信清婆的真心,等于玷污了清婆的美意。俺不還她,并不是瞧不起清婆,而是因為把清婆看成是自己人。
譯文3:
阿清婆根本不會盯著我的錢包,想著“他快還了吧”之類的事;我也不想做“把錢還給她吧”那種帳目清楚的見外事。如果我有這種擔心,便是懷疑了阿清婆的一片好心,等于玷污了阿清婆美好的心靈。不還錢決不是欺侮阿清婆,而是把阿清婆看作我的骨肉。
這三段譯文都沒有將「義理」直接譯出,而是根據(jù)上下文做出了解釋。譯文1略去了“義理”,也沒進行補充說明,只是簡單地處理為“對待他人一般”。這樣一來相比原文,與“阿清”的關系就淡得多。譯文2譯出“決不像對待外人似的”,還補充了一句原文所沒有的“對她搞什么客氣”,這樣就確定了二人之間的關系,本來不是一家人,但相處得跟一家人一樣,家人之間不需要客氣。此譯法既拉近了兩人之間的關系,也較好地闡釋了“義理”的含義。譯文3則解釋得更為清楚“賬目清楚的見外事”,重點在“見外”一詞,日本社會本來就有內(nèi)外上下之別,家內(nèi)和家外是兩個不同概念?!耙娡狻币辉~可以說準確地傳達了這種社會關系,同時也拉近了兩人的關系。如此一來,譯文3就做到了沒有加譯便達到譯文2的效果,可謂比譯文2要更勝一籌。
再看大岡升平『野火』的譯文:
原文1:
「いい加減でほっぽり出したらいいじゃねえか。ああまでいわれながら、彼奴の世話をする義理もねえだろう」
譯文:
“你干脆把他丟下不管不就得了?他那么訓你,你也沒必要再照顧他了吧?!?/p>
這段原文是句對話,很短。譯文中沒有將「義理」直接譯出,而是根據(jù)語境譯作“沒必要再照顧他了吧”,這么譯是貼切的,可漢語中的“沒必要”范疇可大可小,即可指社會層面的含義,也可理解為個人行為。從上下文來看,我們不能讀出說話者是出于哪種考慮“不再照顧他”。這給中文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而根據(jù)原文理解,說話者應該是站在社會層面上說出這句話。
原文2:
「義理はねえが、彼奴と別れて、どうも俺には一人でやって行けそうにもねえ。彼奴の煙草がなくっちゃ、早い話明日食うものがねえもの」
譯文:
“那倒是,不過離了他我好像也會活不下去,沒有他的煙葉,往早說,明天我就得挨餓?!?/p>
原文2其實是原文1的下文,這兩句本是一組對話。筆者在此沒有將兩句放在一起加以分析,是想從另一角度探討同一語境下反復出現(xiàn)“義理”時怎么譯才更為恰當。本句譯文中“那倒是”從上下文來看應該是指代上文所說的“沒必要再照顧他了”。由于上下文的關系,譯者在這里才將「義理」處理為“那倒是”。譯者這種處理方式無可厚非,對語境的把握可謂恰當,而且是很地道的口語形式。可仍然反映不出「義理」一詞的社會規(guī)范性。其實,如果此處譯者換種說法,例如“我不欠他什么”,這么一來,結合上下文的翻譯,離日語中“義理”一詞含義就增近不少。
以上譯文皆出自名家之手,為行文需要,隱去譯者姓名。從以上譯文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翻譯,怎么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對譯文進行處理,都很難將日語“義理”的社會性和強制性翻譯出來。因為在中國社會文化背景下,沒有這方面的強制性要求。中日文化背景不同,詞匯所蘊含的文化含義不同,只能根據(jù)具體語境具體處理。在翻譯中,對待文化不可譯現(xiàn)象,我們不可能一味加以解釋,加注釋,那種譯文的可讀性就大打折扣,只要盡可能貼近原文即可。
本文通過對日語中「義理」一詞的探討,考察了「義理」所包含的社會文化含義。在日本社會,“義理”是人際關系中最受重視的社會規(guī)范。日本人并非出于本義,而是為了社會,為了報恩,不得不履行“義理”。漢語中雖然也有“義理”一詞,可主要以學問為主,集中在講道理。中日兩國社會環(huán)境和道德規(guī)范不同,以至于兩國“義理”雖有部分相同,但更多的是不同。因此,將蘊含著豐富社會文化背景的「義理」譯為漢語是比較困難的。筆者通過查找中日對譯語料庫,發(fā)現(xiàn)很多情況下,譯者并未對“義理”一詞進行處理,直接譯為中文的“義理”,這是不恰當?shù)?。以上正文部分并沒有舉出這樣的例子,而是列舉了對“義理”進行靈活翻譯的例文。可還是沒有完全傳達出日語“義理”的本來面目。
文學翻譯中的確存在著不可譯性或者說可譯性有其限制。正如德國叔本華論翻譯時所說“如以此種樂器演奏原為他種樂器所
譜之樂曲”,伏爾泰也曾言“倘欲從譯本中識原作面目,猶欲從刻板復制中睹原畫色彩”。因而,文學翻譯不可能傳達所有必須傳達的內(nèi)容,而只能在可能傳達的內(nèi)容范圍內(nèi)做出最佳選擇。正如上海譯文出版社日文編輯沈維藩所言:“翻譯好比擔水上山,山高路陡,水總要灑一點兒出去——不但要看灑了多少水,更要看擔上去多少水。”我們比較中日詞匯背后的文化背景,目的不在于探討其不可譯性,而在于如何更好地傳達原文的精髓。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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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5)09-0150-03
2015-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