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戰(zhàn)濤(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 32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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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視野下豐子愷的酒肉觀與護生觀
郭戰(zhàn)濤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溫州325035)
摘要:除了歸依三寶之后的幾年時間以及生病以外,豐子愷終生都嗜酒與食肉,嗜酒的內在動機是對藝術家興味與嗜好的堅持,食肉則出于對三凈肉的認同。過于寬松的護生觀、閑情逸致的文化取向和特殊時期的特殊情緒,是豐子愷的護生言行出現(xiàn)偏差的三種原因,三種原因可以歸結為一種原因,即豐子愷在修持方面的不足——不能精嚴持戒。酒肉及護生方面的觀念與行為,展現(xiàn)了豐子愷精神世界的復雜性。
關鍵詞:佛教視野;豐子愷;酒肉;護生
在酒、肉及護生方面的觀念與行為方式,展現(xiàn)了豐子愷這位居士文學家精神世界的豐富性,也透露出他佛教態(tài)度的復雜性。
豐子愷善飲且嗜酒,“我寧可一天不吃飯,卻不能一天不喝紹興酒。”[1]他在寫于1947年2月的《沙坪的酒》①本文所引豐子愷文章, 包括散文、日記、書信等, 均出自《豐子愷文集》, 其中“藝術卷”四冊, 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年9月第1版, “文學卷”三冊, 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 下文不再一一注明.中提出了飲酒的境界:“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黃酒,原因很簡單:就為了白酒容易醉,而黃酒不易醉?!跃茍D醉,放債圖利’,這種功利的吃酒,實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求其速醉?!弊非笈d味的做法使豐子愷的飲酒帶上了雅致的情懷。
生活中的豐子愷喝白酒且有喝醉的時候,比如1938年11月2日的日記記載:“午餐飲茅臺酒,味甚美?!薄犊駳g之夜》寫抗戰(zhàn)勝利之夜,與鄰人喝茅臺酒慶祝。醉酒的事情也不少,《狂歡之夜》寫“酒醉之后,被街上的狂歡聲所誘,我又跟了青年們去看熱鬧?!比沼浿谐S凶砭频挠涊d,單是1939年的2月、3月、4月就有五次醉酒,比如2月5日:“午彬然、丙潮聯(lián)袂而來,章桂為廚司,辦菜尚豐。吾多飲而醉,日暮客去猶未醒。”三天之后的2月8日:“午飲酒,醉?!?/p>
酒戒乃是優(yōu)婆塞(居士)所受五戒之一,《優(yōu)婆塞五戒相經》明令禁止佛弟子飲酒:“從今日若言我是佛弟子者,不得飲酒,乃至小草頭一滴亦不得飲?!盵2]944上佛教對于飲酒的危害有清楚的說明,《優(yōu)婆塞戒經》卷第三中說:“若復有人樂飲酒者,是人現(xiàn)世喜失財物,身心多病常樂斗爭,惡名遠聞,喪失智慧,心無慚愧,得惡色力,常為一切之所呵責,人不樂見,不能修善,是名飲酒現(xiàn)在惡報。舍此身已處在地獄,受饑渴等無量苦惱,是名后世惡業(yè)之果,若得人身心??駚y,不能系念思維善法,是一惡人因緣力故,一切外物資產臭爛。”[2]1048中,下文又說優(yōu)婆塞不但自己不應飲酒,而且也不應該親近飲酒的人:“受優(yōu)婆塞戒,有四種人不應親近,一者碁博,二者飲酒,三者欺誑,四者喜酤酒?!盵2]1048下
豐子愷并非沒有體會到嗜酒令人“喪失智慧”的苦惱,比如1939年5月8日日記:“……因痛悔昨夜之飲。淵明‘且進杯中物’,詩中語耳,非記實也。吾昨夜奉陪友人,而照詩實行,以茅臺酒、金橘酒傾杯中,而大進特進,以致醉而忘其所為,愚憨之極!”但“痛悔”非常短暫,第二天依舊飲酒,5月27日的日記中則記述:“病痊愈。晚與周家驥君飲酒。醉后三學生來訪。內有湖南倪君,以人生苦為問。乘醉竭力慰勉之。十余年前,吾亦患此苦,故深感同情。然醉后放言,恐欠誠摯,未能宣效耳?!边@就不僅是自己頭腦遲鈍的問題了,而且已經影響到度化眾生的事業(yè)了。豐子愷直至晚年仍嗜酒,最晚的飲酒記載出現(xiàn)于1974年8月21日致朱幼蘭的信中:“十多天不吃酒了,昨天開始吃酒了。”晚年的豐子愷甚至違背自己堅守了近一生的“不是求其速醉”的飲酒信條而去刻意追求醉酒的感覺,他在1972年6月2日致新枚的信中說:“我近來吃煙大減(日吸六七支)。吃酒也換一種方式:同外國人一樣,把酒一氣吞下,取其醉的效果。因我不愛酒的味道,而喜歡酒的效果(醉)?!?/p>
豐子愷是居士,但是沒有受五戒,這并不違背佛教的規(guī)范,《優(yōu)婆塞戒經》卷第三中佛告善生:“若優(yōu)婆塞受三歸已,不受五戒,名優(yōu)婆塞。”[2]1049上不過既然做了居士就應該盡己所能地精進修行,極重戒律的弘一法師為豐子愷授三歸依之后開示:“受過三皈,雖未受五戒,但要行持五戒。因為學佛,便是根本的‘凈心’行為;凈心的方法,便是‘持戒’,如若不持戒而學佛,去佛便路遙了。因此,盼望居士先從少分戒行開始律己,如居士者,不妨先從‘邪淫戒、偷盜戒、殺生戒、……’持起,然后再擴及‘妄語戒、飲酒戒(豐嗜酒)’?!盵3]弘一法師勸誡豐子愷應該逐漸持守五戒以凈心,豐子愷雖未受五戒,但在自己極其敬仰的弘一法師的教誨之下,加上內心對佛教徒生活的羨慕,于是開始實行戒酒。弘一法師在1928年9月12日寫給豐子愷的信中說:“(你)禮拜、念佛功課未嘗間斷,戒酒已一年,至堪歡喜贊嘆?!盵4]188說明豐子愷已經戒酒了一年時間;豐子愷寫于1934年的《素食之后》中說自己“三十歲上,羨慕佛教徒的生活,便連一切葷都不吃,并且戒酒……突然不喝,生活上缺少了一種興味,頗覺異樣。但因為有更大的意志的要求,戒酒后另添了種生活興味,就是持戒的興味。”可惜的是,豐子愷“持戒的興味”最終還是抵不過“飲酒的興味”,幾年后豐子愷又恢復了飲酒。
豐子愷一生中在兩種情況下中斷飲酒,除了上面所述曾于皈依三寶后的最初幾年戒酒之外,他在生病的時候也被迫戒酒,這種情況在他晚年的日記中多有記載,譬如1970年5月23日致新枚信中:“我上次吃了半斤黃酒,以致ヱズク(嘔吐)之后,不再吃酒。想吃酒,才真病好了?!?974年8月21日致朱幼蘭:“此間室內三十三度連續(xù)十天,使我患氣管炎。服各種藥,今已痊愈。十多天不吃酒,昨天開始吃酒了?!?/p>
豐子愷明知嗜酒屬于“愚憨”之事為什么仍然嗜酒?答案可以在他發(fā)表于1920年4月的《畫家之生命》中找到:“二者(引者注:指飲酒、吸煙)雖曰有毒,妨害腦筋,然其已成癖者,茍力遏之,則精神必受不快之感,竟有不能作事者,不若順之可也。故煙酒雖曰害,或曰能助思想,不無原因?!必S子愷把飲酒等嗜好當作藝術家的修養(yǎng)之一,提升到藝術家的“生命”的高度,主張為了有助于藝術創(chuàng)作,不應遏制飲酒這種癖好,這可能是豐子愷雖為居士而不能徹底戒酒的根本原因,這也說明,在飲酒這件事情上,“藝術家”的嗜好壓倒了“佛教徒”的追求。
對于漢傳佛教的佛教徒而言,素食基本上等同于不吃一切肉(另外再加上受精的蛋類等);但對于豐子愷而言問題卻沒有這么簡單。
《素食之后》說“我的素食是主動的。其原因,我承受先父的遺習,除了幼時吃過些火腿以外,平生不知任何種鮮肉味,吃下鮮肉去要嘔吐?!蓖砟甑摹妒橙狻氛f“我從小不吃肉,豬牛羊肉一概不要吃,吃了要嘔吐……于是我成了一個不食肉者,連雞鴨也不要吃,只能吃魚蝦。”“我入社會后,索性自稱素食者,以免麻煩。其實鱖魚、河蟹,我都愛吃。”可知豐子愷所說的“不吃肉”指的是不吃豬牛羊雞鴨等動物的肉,而不包括蝦蟹一類的水產,也即他的“不吃肉”是有選擇性的偏食,與佛教中的“素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且他不吃肉是由于生理而非佛教信仰的原因。豐子愷皈依三寶之后的幾年時間曾經徹底食素,但后來豐子愷顯然恢復了吃蝦蟹的習慣,而且也吃雞,譬如1938年11月6日的日記中就記錄了在王星賢家吃雞的經過。
豐子愷秉持佛教徒可吃三凈肉的觀念,這是他皈依三寶后繼續(xù)食肉的理據(jù),《護生畫三集自序》寫到:“假如動物毫無苦痛而死,人吃它的三凈肉,其實并不殘忍,并不妨害慈悲。”允許吃三凈肉的戒律出自《四分律》等處,《四分律》第四十二卷佛告諸比丘:“有三種凈肉應食,若不故見、不故聞、不故疑應食,若不見為我故殺,不聞為我故殺,若不見家中有頭角皮毛血、又彼人非是殺者乃至持十善彼終不為我故斷眾生命,如是三種凈肉應食?!盵5]872中可見三凈肉的關鍵是“不為我而殺”。《楞伽經》、《梵網(wǎng)經》、《大般涅槃經》等則嚴禁出家弟子食一切肉,《大般涅槃經》卷第四解釋了不應食三凈肉的原因:“迦葉菩薩復白佛言:‘世尊,云何如來不聽食肉?’‘善男子,夫食肉者斷大慈種?!热~又言:‘如來何故先聽比丘食三種凈肉?’‘迦葉,是三種凈肉隨事漸制?!盵6]386上可以理解為佛以前允許食三凈肉是一種方便法門,現(xiàn)在禁止食肉才是本意。
除了皈依三寶的最初幾年外,豐子愷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并沒有食素,而且在嚴格的意義上他對于三凈肉原則也沒有徹底遵守,譬如他在1973年10月4日致潘文彥信中說:“吳志厚君送來蟹二十余只,照收,已逐日下酒。雖嫩,至今死者只二只,余均可口?!奔仁撬徒o“我”,又是活殺,自然不屬于三凈肉了。
豐子愷既視飲酒為藝術家的生命而不愿戒酒又沒有嚴守三凈肉的底線,即使不以嚴格的五戒作為標準,單從對一個居士的基本要求來說,執(zhí)著于自己的欲望(這種欲望哪怕是對他人無害的生活追求)也絕非精進修行的表現(xiàn)。
對護生的重視是豐子愷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蝌蚪》、《蜜蜂》、《放生》等散文表現(xiàn)出了豐子愷對動物的慈悲,六集《護生畫》更是在僧俗兩界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些都體現(xiàn)了作為佛教徒的豐子愷的弘法熱誠。
《護生畫三集自序》集中表達了他的護生觀念:“護生者,護心也(初集馬一浮先生序文中語)。去除殘忍心,長養(yǎng)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待世?!@是護生的主要目的。故曰:‘護生者,護心也?!斞灾鹤o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再詳言之,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yǎng)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于同類的人。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斓貏?chuàng)造這些生物(引者注:此處指植物)的本意,決不是為了給人割食。人為了要生活而割食它們,是不得已的,是必要的,不是無端的。這就似乎不覺得殘忍。”豐子愷進一步解釋道:“‘眾生平等,皆具佛性’,在嚴肅的佛法理論說來,我們這種偏重人的思想,是不精深的,是淺薄的,這點我明白知道。但我認為佛教的不發(fā)達,是為了教義太嚴肅,太精深,使末劫眾生難于接受之故。應該多開方便之門,多多通融,由淺入深,則宏法的效果一定可以廣大起來?!?/p>
從引文可知,豐子愷的護生觀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護生是為了護心,即長養(yǎng)自己的慈悲心;第二,護生的目的是為人生(養(yǎng)成慈悲心),并不是為了保護動植物,為了人自己的生存,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食用動植物并不違背慈悲心;第三,自己的上述主張是為了接引眾生入佛門而開的方便之門,目的是使末劫眾生由淺入深先養(yǎng)成慈悲心,之后再逐漸體悟‘眾生平等,皆具佛性’的佛理而護念一切眾生。豐子愷的這種弘法理念符合佛教廣開方便法門的本意,是一種切實可行的路徑,它適合未入或初入佛理的閱讀對象,也合乎弘一法師預設的讀者群:“第一,專為新派知識階級之人(即高小畢業(yè)以上之程度)閱覽。至他種人,只能隨分獲其少益。第二,專為不信佛法,不喜閱佛書之人閱覽……”[4]189
但是豐子愷的護生觀中有兩個問題需要辨明。
第一,豐子愷認為不應殘害動植物以免養(yǎng)成人的殘忍心,又說“眾生平等,皆具佛性”,其中暗含著一個觀念即“植物屬于眾生的一類”,這是不符合佛教經義的?!峨s阿含經》卷六:“時有侍者比丘,名曰羅陀,白佛言:‘世尊,所謂眾生者,云何名為眾生?’佛告羅陀:‘于色染著纏綿,名曰眾生;于受、想、行、識染著纏綿,名曰眾生?!盵7]即于五蘊染著者為眾生,《大乘同性經》卷上,佛告楞伽王:“眾生眾生者,眾緣和合名曰眾生,所謂地、水、火、風、空、識、名色、六入因緣生?!薄按吮娚?,無明為本,依愛而住,以業(yè)為因。”[8]簡言之,“心識”是眾生之所以為眾生的必要條件,《大般涅槃經》卷七更明確表示“植物屬眾生”說乃是魔說:“若有說言聽著摩訶楞伽、一切種子悉聽貯畜、草木之屬皆有壽命、佛說是已便入涅槃,若有經律作是說者,當知即是魔之所說?!盵6]404上由上述經文可知植物不屬于眾生之數(shù)。
植物雖不屬于眾生之數(shù),但《摩訶僧祇律》《四分律》《十誦律》等仍將傷害草木列為“單提”之罪而設戒律,《摩訶僧祇律》卷十四解釋了不得傷害植物的原因:佛告訴營事比丘“是(引者注:指草木花果等)中雖無命,不應使人生惡心(引者注:指前文說營事比丘自己斫折草木花果而引起世人對佛教徒無悲憫心的嫌厭),汝等亦可少作事業(yè)舍諸緣務,從今日不聽自手斫斷種子、傷破鬼村?!弊⑨屨f:“鬼村者,樹、木、草?!盵5]339上“鬼村”,指某些鬼神依草木而居,草木即是鬼神所居之“村”。佛說明了不得傷害植物的兩種原因,一是為了避免世人對出家人“無悲憫心”的譏嫌,二是為了保護鬼神等眾生的居住場所??梢姶缺瘎游锱c慈悲植物的邏輯前提是不同的,豐子愷將二者置于同一邏輯前提下討論顯然是不合適的。
第二,豐子愷認為植物由“天地創(chuàng)造”,這是中國本土固有的觀念,與佛理相違,佛教認為,植物是眾生的依報,由眾生的共業(yè)而產生,不是由天地而生成的,若進一步講,一切法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沒有自性,故一切法都沒有生起的源頭,即一切法都是“無始”的,有造物主的觀念是外道邪說,譬如《中論》卷二說:“……所有一切法/非但于生死/本際不可得(引者注:“本際”指事物的本源)/如是一切法/本際皆亦無。”[9]豐子愷如果希望簡化議論而不談論諸法性空等較深奧的問題也無不可,完全可以將生物起源問題擱置起來,但他將生物“無始”說成由“天地創(chuàng)造”,盡管便于國人接受,卻非弘法正道。
雖然豐子愷表明自己的弘法方式只是一種較為淺顯的“方便之門”,目的是使閱讀者生起最初的慈悲動植物之心而不是在“眾生平等”的邏輯前提下對慈悲眾生形成深刻的理解,但既然是弘法,就要力求基本概念的準確性,道理可以講得“淺”,但是不可以講“錯”。
豐子愷并非嚴守戒律的居士,《護生畫三集自序》中表達出來的這種相對寬松的護生觀念在他的日常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體現(xiàn),在非佛教情感主導意識的時候,他甚至會進一步放大這種“寬松”性質以至于出現(xiàn)贊揚殺生行為的言行。
《護生畫》第一集有幅“誘殺”圖,畫的是一男人在河邊垂釣的情景,弘一法師題詩曰:“水邊垂釣,閑情逸致。是以物命,而為兒戲。刺骨穿腸,于心何忍。愿發(fā)仁慈,常起悲愍。”《優(yōu)婆塞戒經》第七卷中將“釣魚”列為十五種“惡律儀”之一,因為釣魚是傷害魚類的行為,在散文《憶兒時》中,豐子愷對與小伙伴王囡囡一起釣魚的行為表達了懺悔之情,然而反對“誘殺”的豐子愷卻在晚年的《喝酒》中贊美一個每天到里西湖釣三四只蝦下酒的中年人:“此人自得其樂,甚可贊佩。”豐子愷不僅贊美“誘殺”,且自己也實行“誘殺”,譬如抗戰(zhàn)時期的《引蚊深入》,敘述自己張開被子,等蚊子成群結隊鉆進被子后就裹緊被子翻身將蚊子壓死的行為,這篇文章的寫作有抗戰(zhàn)的特殊背景,引蚊深入帶有象征意義,而且也符合豐子愷“護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的護生觀,但行文中透露出來的“殺氣”還是顯得過于濃烈了一些。
抗戰(zhàn)的刺激使性情平和的豐子愷出現(xiàn)了明顯的憤激情緒。佛教倡導報三寶恩、國土(國家)恩、父母恩、眾生恩,愛國是佛教徒的本份,豐子愷抗戰(zhàn)救國的呼吁與佛理相合,但是在具體的做法上則有待商榷。豐子愷的《一飯之恩》提出了“以殺止殺”的抗戰(zhàn)救國觀念:“我們?yōu)槭裁匆畾场??因為敵不講公道,侵略我國;違背人道,荼毒生靈,所以要‘殺’……我們是‘以殺止殺’,不是鼓勵殺生。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zhàn)?!北M管殺的是荼毒生靈的惡人,豐子愷還是由“誘殺”動物進而主張“殺人”了,這有違大乘佛教的慈悲精神。
“以殺止殺”與大乘佛教的“菩薩殺生”不同,“菩薩殺生”的動機是慈悲“一切眾生”(包括惡人)而非僅僅慈悲部分眾生,《菩薩戒本》說:菩薩若見到有惡人欲殺生, “(菩薩)見是事已發(fā)心思維:我若斷彼惡眾生命,墮那落迦(引者注:那落迦即地獄),如其不斷,無間業(yè)成,當受大苦,我寧殺彼墮那落迦,終不令其受無間苦。如是菩薩意樂思維,于彼眾生或以善心或無記心,知此事已,為當來故深生慚愧,以憐愍心而斷彼命,由是因緣于菩薩戒無所違反,多生功德?!盵2]1112上可見“菩薩殺生”的動機是為了使惡人避免墮入無間地獄,它表現(xiàn)了菩薩的“大悲”精神(慈悲一切眾生)。豐子愷“以殺止殺”的動機則是以“殺惡人”來保護“被殘害的人”,以此維護人道,“殺”的心理是慈悲與仇恨交織的狀態(tài)。太虛法師在《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中談到對于戰(zhàn)爭應有的態(tài)度:“因為你殺來,我殺去,究竟不是做人的道理……故我們不要跟著人去學制造攻人的殺器,使國民成為互相屠殺的一架殺人機器。無論如何,須改變方法,如墨子非攻而注重防守的方法……我們中國既然并不想做帝國主義去侵略人,所以我們最需要的,即是自救自立。若能從防攻止攻方面戰(zhàn)勝,則不但我們的國難可以自救自免,且可為全世界開辟出一條光明的坦道啊!”[10]太虛法師注重防守而不鼓勵攻擊殺人的觀念才契合佛陀的教誨。從世俗倫理的層面講,“以殺止殺”是維護正義的做法,自然有其正當性,但從佛理層面看,“以殺止殺”昧于三世因果之理,包含著分別心與嗔恨心,是需要清除的不良心態(tài)。
過于寬松的護生觀、閑情逸致的文化取向和特殊時期的特殊情緒,是豐子愷的護生言行出現(xiàn)偏差的三種原因,其實,三種原因可以歸結為一種原因,即豐子愷在修持方面的不足——不能精嚴持戒。由于不能精嚴持戒,在護生觀念上重視“心”而不重視“事”,致使在某些“事”上不能徹底貫徹護生理念;由于不能精嚴持戒,有時文化情志會壓倒佛教徒的追求,引起擱置“護生”的現(xiàn)象;由于不能精嚴持戒,對“惡人”的暴行產生嗔恨心進而發(fā)出殺之而后快的言語。這些,都是一個佛子應該避免的。
豐子愷對于自己的缺點有清楚的認識,圓覺的《豐子愷先生》記述豐子愷的話:“我雖常年茹素,但是每天因忙于看書寫稿,沒有空暇來修持,心里很一覺慚愧,將來我總想勉力做到修持的這層?!盵11]豐子愷說這句話大約是在1933年,遺憾的是,他終生都沒有踐行精進修持的愿望。
藝術家的情趣追求與對戒律的“寬松”態(tài)度相輔相成,使豐子愷的人生姿態(tài)表現(xiàn)為佛教徒的慈悲精神與藝術家的浪漫情懷相交織的特征,應該說,在豐子愷的多數(shù)文學作品中,兩者的融合還是相當成功的,我們可以在他充滿悲憫情懷的散文中找到許多例證;但是,當藝術家的浪漫情懷壓倒佛教慈悲精神的時候,我們也能從不少地方發(fā)現(xiàn)佛教的慈悲精神被削弱甚至被損壞的表征。由此,豐子愷的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矛盾的一面,當然,如果純粹從文學的層面來說,這種矛盾無疑增加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但是若從佛教徒的慈悲精神層面來看,這未嘗不是一種缺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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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劉慧青)
Feng Zikai’s Views on the Consumption of Alcohol and Meat and the Protection of Being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uddhism
GUO Zhantao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325035)
Abstract:Except a few years after Feng zikai became a Buddhist and when he was ill, he was fond of drinking and eating meat throughout his entire life. His intrinsic motivation of drinking is his adherence to an artist’s interest and hobby, and eating meat is out of his approval of Sanjingrou (the meat of an animal that the follower did not see, hear or doubt it is killed for him). Feng zikai’s excessively lenient view of protection of beings, his leisurely and carefree living style and his special sentiment in a special period have his statements and actions deviated, and those three reasons above can actually come down to one: Feng Zikai has weakness in his practice--he can’t follow the precepts rigorously. Feng Zikai’s views and conducts on the consumption of alcohol and meat and the protection of beings reveal the complexity of his spiritual world.
Key words:Perspective of Buddhism; Feng Zikai; Alcohol and Meat; Protection of Beings
作者簡介:郭戰(zhàn)濤(1968- ),男,河南偃師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收稿日期:2014-03-28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5.02.012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555(2015)02-007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