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道 平
“群學”與“道統(tǒng)”:嚴復和張之洞的思想交鋒
——從兩種《勸學篇》說起
郭 道 平
戊戌前夕,嚴復、張之洞相繼譯/撰《勸學篇》,并均于當時報刊發(fā)表。通過文本內(nèi)外的細節(jié)性證據(jù),可推斷兩部同名著作之間存在著對話乃至對抗的微妙關(guān)系:嚴復譯介“群學”,挑戰(zhàn)了儒家“道統(tǒng)”,張之洞起而以“中體西用”說來捍衛(wèi)。這一事實不僅是之前《時務報》上《辟韓》與《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之爭的繼續(xù),也蘊涵著維新思想的內(nèi)部差異乃至話語權(quán)的爭奪。而之后嚴復的文章與書信中,更是或暗或明地持續(xù)對張加以回應。由此亦可對嚴復在清末民初對“東學”的批評獲得更進一步的理解。借助人物心理的貼近與歷史細節(jié)的還原,可進一步呈現(xiàn)清末思想史實的這一段內(nèi)在線索。
嚴復 張之洞 《斯賓塞爾勸學篇》 《勸學篇》 群學 道統(tǒng)
光緒二十四年(1898)三月,湖廣總督張之洞為其甫撰成的《勸學篇》作序,中云:
竊惟古來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張之洞:《勸學篇·序》,見《張之洞全集》(十二),第10064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下文所引《勸學篇》內(nèi)容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頁碼。
《勸學篇》是張之洞作為“儒臣”的重要著作,也可說是此一時期學術(shù)思想界的代表性作品,“中體西用”的理論正是在此書中獲得系統(tǒng)的表達。此處所引這一擲地有聲的名言,乃以最簡潔有力的方式,反映了張之洞對“學”的重視程度。而若加以追索,則其中無論是“學”與“政”的對舉,與世運、人才的關(guān)聯(lián),還是對“學”的本源性地位的判斷,實則均與嚴復自1895至1897年中在《直報》與《國聞報》上發(fā)表的言論若合符節(jié)。*本文中不暇細論,僅舉一例而言:嚴復明言“歐人之富強,由于歐人之學問與政治”的《論中國之阻力與離心力》一文,發(fā)表于丁酉(1897)十二月的《國聞報》上。張之洞很可能讀過這一時期的《國聞報》,并曾向汪康年表示肯定之意——戊戌(1898)二月初七日,創(chuàng)辦人王修植、夏曾佑在給汪康年的信中云:“《國聞報》南皮既以為然,能否聳恿之,略仿《時務》《知新》之例,通飭各屬士商看報否?”(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82—8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可為明證。
甲午后數(shù)年的維新思潮中,張之洞一度呈現(xiàn)的是支持者的姿態(tài),對于強學會、《時務報》,均曾予以臂助。這些舉動自然源自其對維新思想的認可。其時國內(nèi)的重要報刊尚不多見,《直報》為天津的早期名報,《國聞報》乃與《時務報》并稱的北方報紙,均應在張之洞的視野之內(nèi)。他的思想受到嚴復報章言論的影響,并非奇事(此處自然不排除有梁啟超《時務報》言論的輾轉(zhuǎn)影響在內(nèi))。嚴復本人,也曾一度對張之洞寄予厚望。*參見王憲明:《解讀〈辟韓〉——兼論戊戌時期嚴復與李鴻章張之洞之關(guān)系》,載《歷史研究》1999年第4期。只是雙方的背景、立場乃至知識結(jié)構(gòu),仍存在難以彌合的深刻縫隙。丁酉(1897)五月《時務報》上《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的發(fā)表,既是嚴復與張之洞之間思想觀念之實質(zhì)差距的外在反映,也是二人關(guān)系轉(zhuǎn)向的標志性事件。而若加以進一步考察,則戊戌年初張之洞《勸學篇》的寫作,其實仍蘊涵著與嚴復“對話”的直接動因——須知嚴復正是稍早之時,在《國聞匯編》上發(fā)表了另一種《勸學篇》。①關(guān)于張之洞撰寫《勸學篇》的直接動因,近人多以其為“絕康梁”而作,因而關(guān)注焦點集中于康梁身上,尤其與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的刊行有關(guān)?!犊鬃痈闹瓶肌反_刊行于1898年初(該書刊行情況見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三集,“編者按語”,姜義華、張榮華編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書中雖然倡言“改制”,但仍托古為辭、推尊儒教,與嚴復《斯賓塞爾勸學篇》直接倡導“群學”對于儒家“道統(tǒng)”的挑戰(zhàn)性不可同日而語。此外,辜鴻銘的回憶亦被當作張之洞《勸學篇》撰寫過程的直接史料,辜氏稱:他當時曾參加了張與其“心腹幕僚”之間的一次內(nèi)部會議,會議的召開是因為“康有為的雅各賓主義露出了猙獰面目”,因而需要討論對策,《勸學篇》便是在這次會議之后“立即寫出來的”,“它是張之洞反對康有為雅各賓主義的宣言書,也是他的‘自辯書’”。(辜鴻銘:《辜鴻銘文集》,上冊,第318—320頁,黃興濤等譯,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實際上辜鴻銘的回憶并不可靠:他將《勸學篇》的主旨概括為張之洞放棄“儒教原則”、贊成引入西方文明,與張表達的堅持“中體”之意恰相違背;更為重要的證據(jù)是,辜氏稱武昌會議召開之時,“康有為正以皇帝的名義大肆頒發(fā)改革法令”,須知戊戌四月廿三日,光緒方始頒布“明定國是”詔,廿五日方諭令康有為“預備召見”(清華大學歷史系編:《戊戌變法文獻資料系日》,第681、686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而《勸學篇》在該年三月即已寫成,其時康有為如何能夠“大肆頒發(fā)改革法令”?因而辜鴻銘的回憶不可作為該書撰寫過程的根據(jù)。日本福澤諭吉在十九世紀后期曾寫作《學問のすすめ》,漢語名亦為“勸學”,且所“勸”亦在“新學”,論者曾對兩部《勸學篇》的意旨加以比較;張之洞《勸學篇》的誕生雖然在時間上晚于福澤諭吉之作,但1898年春康有為出版的《日本書目志》,收錄了福澤諭吉的《民間經(jīng)濟錄》和《文字之教》,并無《勸學篇》,該書中譯本初版于1958年([日]福澤諭吉著:《勸學篇》,“譯校后記”,群力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因而張氏《勸學篇》的寫作,不應是受到福澤諭吉該書的影響。此外曾國藩亦曾寫作《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勸直隸士子修習程朱義理之學,文章不長,從內(nèi)容看與張之洞《勸學篇》無甚關(guān)聯(lián)。張之洞幕僚陳慶年當時謂《勸學篇》“糾正康黨之論極多”(氏著:《戊戌己亥見聞錄》,轉(zhuǎn)引自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42頁,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此系籠統(tǒng)之論,陳慶年很可能未知張之洞針對《斯賓塞爾勸學篇》之真實動機(《勸學篇》的寫作受到《斯賓塞爾勸學篇》的啟發(fā),書名亦系襲用,張之洞未必明言);即便該人等知曉,戊戌時期《國聞報》明確站在康梁維新陣營,將其統(tǒng)稱為“康黨”亦不為過。至戊戌九月初,張之洞乃囑陳慶年等“將《勸學篇》中暗攻康、梁者一一檢注”,稍后以《讀南皮張制軍〈勸學篇〉書后》為題在上海《申報》刊出(參見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43頁);此時正值戊戌政變發(fā)生、康有為被清廷通緝之時(嚴復則平安無事),張之洞明標康梁為《勸學篇》的攻擊對象,除文本內(nèi)部確曾對維新學說有所針對之外,更不無附和朝旨之意。而張的這一“自我表白”,無疑向其幕僚確認了《勸學篇》乃為康梁而作,從此襲為定論。稍晚(1900)張之洞在與人書中稱:“其時因末流波靡,邪說紛出,大有犯上作亂之憂;又以迂謬書生,食古不化,亦將有神州陸沉之祻。”從手稿修改痕跡看,張之洞此處的表達不無后來發(fā)生的史實的影響(參見張之洞檔案中所收信函,轉(zhuǎn)引自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40頁)。日后張還曾回憶云:“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頑固益深。戊戌春,僉壬伺隙,邪說遂張,乃著《勸學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會通中西,權(quán)衡新舊?!?《抱冰堂弟子記》,見《張之洞全集》冊十二,第10621頁)“邪說”二字與前說重合,可見其語意一貫,《勸學篇》的寫作確實存在著具體的對話對象。《斯賓塞爾勸學篇》的發(fā)表乃在丁酉歲末。雖然“戊戌春”的時間點與康有為《孔子改制考》更為吻合,但謂其指向《斯賓塞爾勸學篇》亦無不可。蓋一方面,此系張之洞晚年回憶,未必精確;另一方面,從《國聞匯編》發(fā)刊到其為張之洞所得見,必然需要一段時間。戊戌(1898)二月初三日,鄭孝胥曾到《時務報》館,“取《國聞匯編》一本”(中國歷史博物館編:《鄭孝胥日記》冊二,第644頁,勞祖德整理,中華書局1993年版)。這一記載,一方面證明了當時《國聞匯編》在南方的流播情況,其時鄭孝胥正在張之洞幕下,二人往來甚密(張之洞自然尚有其他途徑獲睹《國聞匯編》);另一方面,《國聞匯編》已于戊戌正月停刊,二月時鄭孝胥尚在取閱新刊,可見流通需時。從而張之洞在“戊戌春”見到刊載于《國聞匯編》的《斯賓塞爾勸學篇》,亦有可能。從文本看,《孔子改制考》并不能完全承擔“中西”、“新舊”中的“西”之一端;而張之洞以“勸學篇”為名,寓示著其與嚴復存在著更為直接的對話關(guān)系。學者已推測張之洞《勸學篇》與嚴復可能存在關(guān)聯(lián):“雖缺乏直接證據(jù),然張之洞確有可能受到嚴復‘勸學’觀念的啟發(fā),引導他援用荀子的語匯來闡述其核心理念?!?黃克武:《晚清社會學的翻譯——以嚴復與章炳麟的譯作為例》,見孫江、劉建輝主編:《亞洲概念史研究》第一輯,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本文論述了張之洞的寫作乃對嚴復的有意回應。誠然,筆者并非意在將《斯賓塞爾勸學篇》作為張之洞該書的唯一對話對象,亦非否認《勸學篇》的寫作存在著從整體上抗衡“新說”、調(diào)和新舊的意旨,康梁的活動乃至諸如湖南《湘報》的激烈言論等,均在此時張之洞的視野之內(nèi)。將嚴復的《斯賓塞爾勸學篇》與其相聯(lián)系,只是意圖指出這一更為直接的寫作動因,還原歷史細節(jié)。
從現(xiàn)存文字看,嚴復最初提到斯賓塞《勸學篇》一書,乃是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二月發(fā)表于《直報》的《原強》中——這是他見諸報章的第二篇文章,也是他正式向國人介紹西學的第一篇文字。文章開篇,繼達爾文之后,嚴復以更長的篇幅提到了斯賓塞:他舉出《勸學篇》和《明民要論》二書,并詳為介紹了前者?!短煅菡摗分?,對嚴復有著重要影響的兩部西學著作于焉登場。
“勸學篇”一名,顯系來自本土思想系統(tǒng)中的啟發(fā)。嚴復為給斯賓塞的學說命名,追溯到了荀子——他介紹“群學”之名的來歷時云:
群學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能群也?!?⑧ 嚴復:《原強》,見王栻主編:《嚴復集》(一),第6,7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而“勸學篇”正是《荀子》一書的開篇首卷。因此,借荀子的同名之作來為斯賓塞的著作命名,即是順理成章之事,同時也正符合該書“勸學”的宗旨——“《勸學篇》者,勸治群學之書也”;它甚至還為嚴復的重“學”之心,追溯和彰顯了其在本土思想資源中的理據(jù)所在。
近三年之后,隨著《國聞報》和《國聞匯編》的相繼創(chuàng)刊,嚴復進一步獲得了發(fā)表的空間。在著力刊載譯述的《國聞匯編》第一期(1897年12月8日)上,“侯官嚴復述”的《斯賓塞爾勸學篇》,緊排在該刊“敘例”之后,以首篇的位置出現(xiàn);第三、四冊仍繼續(xù)連載。只是《國聞匯編》由于“文義艱深”,每期銷數(shù)僅在五六百份,戊戌(1898)正月已由報館自動???。*《汪康年師友書札》,第81頁;孫應祥:《嚴復年譜》,第89頁,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而《斯賓塞爾勸學篇》的翻譯,想來也隨著《國聞匯編》的停刊而中輟。
作為譯著的《斯賓塞爾勸學篇》,內(nèi)容受到源文本的限定,因而所“勸”之“學”就字面而言有著較為明確的指向,即“勸治群學”是也。嚴復意中的“群學”,未必嚴格符合當今學科分類中“社會學”的定義,而更指向社會與國家的治理之學。*嚴復使用“群學”一詞翻譯斯賓塞的sociology(日文譯作“社會學”,參見黃克武《晚清社會學的翻譯——以嚴復與章炳麟的譯作為例》一文),“群學”因此往往被與“社會學”相對應。實際上嚴復所說的“群學”并不等于當今學科分類中的“社會學”。黃克武曾經(jīng)指出嚴復使用的“群”與“社會”概念有別,前者范疇更廣,而“國家”則是“社會”的重要一種(參見《晚清社會學的翻譯——以嚴復與章炳麟的譯作為例》);汪暉依據(jù)西方社會學形成的學科背景,提出“在晚清時期,社會學卻被理解為一種知識的知識或科學的科學。它與1920年代以后日漸發(fā)展起來的那個稱之為‘社會學’的學科有著重要的區(qū)別……社會學是直接服務于國家及其政策的學問”。(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一部,第890—891頁,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社會學本身在當時尚為新興之學,而中國社會治理的“學問”歷來有欠發(fā)達,sociology的發(fā)現(xiàn),對于嚴復來說無疑令人驚喜。其意中之“群學”,乃以“群治”為歸,某種意義上與中國傳統(tǒng)中的《大學》《中庸》所代表的治平之學相對應,指向社會與國家的治理之學。1898年秋在通藝學堂演說“西學門徑功用”時,嚴復特地提到“群學之目,如政治,如刑名,如理財,如史學,皆治事者所當有事者也”。(嚴復:《西學門徑功用》,見《嚴復集》冊一,第95頁)可見嚴復此時所說的“群學”,包括了政治學、法學、經(jīng)濟學以及史學等門類,乃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大體接近“社會科學”的范疇。對于以求中國之“治”為畢生追求的嚴復來說,“群學”自然在其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而《群學肄言》一書,對于嚴復尤其具有特殊意義。友人高鳳謙云,“嚴子所譯著,大半言群治,而是書實為先導”,因而勸告讀者“欲讀嚴子之書,必先讀《群學肄言》”。*高鳳謙:《訂正〈群學肄言〉序》,見[英]斯賓塞著:《群學肄言》,嚴復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正是知己之語。據(jù)嚴復自言,他初讀斯賓塞該書,乃在“光緒七八之交”,也就是甫歸國不久的1881、1882年前后,當時受到了巨大的閱讀沖擊:“輒嘆得未曾有”,“生平好為獨往偏至之論,及此始悟其非”。*⑨ 嚴復:《〈群學肄言〉譯余贅語》,見《嚴復集》(一),第126,126頁。論者曾經(jīng)指出,嚴復在1895年撰寫《辟韓》前后所一再提到的“學問”“學術(shù)”“絕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問或?qū)W術(shù),而是指治理國家的根本指導思想,即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道統(tǒng)’”*參見王憲明:《解讀〈辟韓〉——兼論戊戌時期嚴復與李鴻章張之洞之關(guān)系》。。
將嚴復對韓愈的批評視為對舊“道統(tǒng)”的解構(gòu),確是正解。但嚴復使用的“學”或“學術(shù)”一詞是否僅指“治理國家的學問”而言,還容有商榷。1895年嚴復在《直報》上發(fā)表的系列文章,已經(jīng)明確地將“學”與“政”對舉,顯示了二者分離的意味;《論世變之亟》中“于學術(shù)則黜偽而崇真”的表達,更是道出了他所領(lǐng)會的西方科學的精神所在。至1897年所譯的《斯賓塞爾勸學篇》,盡管該書是為“群學”而作,但在嚴復眼中,此處的“學”首先至少包括了自然科學——1898年在給汪康年的信中,他說道:
《勸學篇》不比尋常記論之書,頗為難譯;大抵欲達所見,則其人于算學、格致、天文、地理、動植、官骸諸學,非常所從事者不可。*嚴復:《與汪康年書》,見《嚴復集》(三),第507頁。
早在1895年的《原強》中,嚴復即已指出欲治群學,必先有事于數(shù)、名、力、質(zhì)、天、地、人諸學。⑧它甚至是西學的樞紐:“其《繕性》以下三篇,真西學正法眼藏,智育之業(yè),舍此莫由。斯賓塞氏此書,正不僅為群學導先路也?!雹嵊纱?,此處所“勸”之“學”,不僅指向“群學”,也通向自然科學乃至整體的“西學”。且嚴復在立論之初,便勾勒了他思想中二者的修習次第和美好藍圖:
夫唯此數(shù)學(筆者按:指前引各自然科學門類)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學;群學治,而后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于郅治馨香之極盛也。*嚴復:《原強》,見《嚴復集》(一),第7頁。
“群學”一詞的誕生與相關(guān)學說的譯介,無疑是中國翻譯史乃至學術(shù)史上的重要事件——國人對西學的引入,自此正式超越了從明末起由傳教士帶來的以天算格致之學為主的內(nèi)容,進入社會科學的范疇。這一事實既是中西交往形于密切的結(jié)果,也是十九世紀末中華帝國風雨飄搖、岌岌可危的形勢在思想界引起的反應。嚴復向西方尋求的,不止是富強的表象,而是表象背后的深層動因。他追索到了學術(shù)這一源頭——自然科學乃至更高層級的社會科學:“故學問之事,以群學為要歸。唯群學明而后知治亂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嚴復:《原強修訂稿》,見《嚴復集》(一),第18頁。
能夠有修齊治平之功、令嚴復如獲至寶的群學,卻難以避免地觸碰到了居于正統(tǒng)地位者的神經(jīng)。實際上類似的情形已有發(fā)生,即著名的“《辟韓》駁議”事件:《辟韓》作為嚴復橫空出世的“救亡四論”之一,初發(fā)表于乙未年(1895)二月十七日的《直報》;丁酉(1897)三月十一日的第二十三冊《時務報》轉(zhuǎn)載了此文;兩月后,也即五月廿一日的第三十冊《時務報》,刊出了屠仁守的《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屠書的刊出,與張之洞直接相關(guān)。對于此事,嚴復在該年七月下旬的家信中云:
前者《時務報》有《辟韓》一篇,聞張廣雅尚書見之大怒,其后自作《駁論》一篇,令屠墨君出名也?!稌r務報》已照來諭交代矣。*嚴復:《與五弟書》,見《嚴復集》(三),第733頁。
其時嚴復正與王修植、夏曾佑等籌劃《國聞報》的創(chuàng)設(shè),與《時務報》館的汪康年、梁啟超等常有信函往來,因而這一說法很可能其來有自。論者曾經(jīng)提出,“《辟韓》駁議”之作,乃是張之洞為保護《時務報》館計,并非為了批判《辟韓》之作者;并且引1898年初《國聞報》館中人致汪康年函,中有張之洞以《國聞報》為然、因而想請其相助、代為宣傳之語,作為張之洞仍然“欣賞”嚴復的證據(jù)。*參見王憲明:《解讀〈辟韓〉——兼論戊戌時期嚴復與李鴻章張之洞之關(guān)系》,作者在文中對“《辟韓》駁議”事件作了詳細考證,筆者亦從中獲益。但此函恰恰只署了王修植與夏曾佑二人之名,信末且特地代嚴復向汪康年致意、云其“得暇當另有緘達”。因而這一資料所可能說明的,恰應是嚴復與張之洞關(guān)系的敏感,而非友好。且張之洞對康、梁維新一派的態(tài)度在1896年初即曾發(fā)生變化。*參見王憲明、張勇、蔡樂蘇著:《戊戌變法史述論稿》,第331—333、382—390、426—427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因而“《辟韓》駁議”的出現(xiàn),仍是雙方思想分歧、以及嚴復與張之洞之間彼此觀感發(fā)生轉(zhuǎn)向的標志性事件。
令張之洞“見之大怒”的《辟韓》一文, 開篇即云:
往者吾讀韓子《原道》之篇,未嘗不恨其于道于治淺也。*此處及下文所引《辟韓》一文,參見《嚴復集》(一),第32—36頁。
《原道》為儒家思想系統(tǒng)的重要文獻。韓愈在文中尊儒而辟老釋諸家,合圣人與君王也即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為一,從而為君臣之倫賦予理論上的正當性,并標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的一線之傳。千載之下,嚴復針鋒相對,不僅對韓愈所推尊的“圣人”肆意嘲諷,拈出老氏“明自然”之旨以與儒家造作圣人之言論相抗,更重要的是,嚴復借助新的政治思想資源,批評韓愈“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而君臣之倫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并詳為論述其中原理。可以說,《辟韓》既是嚴復一生思想最為激烈的表達,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與體制全面挑戰(zhàn)的宣言。盡管嚴復在文中以其一貫的穩(wěn)健風格,指出以中國當下的社會風習與民眾素質(zhì),尚未到棄君臣之時,但文章闡發(fā)的全新觀念,仍然對儒家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構(gòu)成了顛覆性的挑戰(zhàn)。
《時務報》在轉(zhuǎn)載《辟韓》時,對個別激烈的詞句業(yè)已有所調(diào)整,如將“六經(jīng)且有不可用者”一句,改成“古人之書且有不可泥者”*《嚴復集》(一),第35頁,注①。,但仍然引起了張之洞的強烈警覺和不滿——《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所謂讀《辟韓》之后,“于私心有大不安者”是也。在指責《辟韓》“溺于異學,純?nèi)涡匾堋?、義理文辭均無可取之后,《辨〈辟韓〉書》即專就君臣之倫一節(jié)展開駁議,并特地拈出嚴復“不得已”三字詳加辯論。應該說,作者顯示了其對嚴復思路的準確領(lǐng)會——指出《辟韓》乃是要求韓愈之“原道”為“原民主之道”,盡管批駁其“偏宕憤激之談”,但仍指撰該文者為“有識”之士。至于作者自身的立場,則是在維護儒家治道的前提之下,“尊君權(quán)”與“參民權(quán)”二者“相調(diào)劑以適于中”,強調(diào)的是一種調(diào)和的態(tài)度,儼然預示了“中體西用”說的先聲。
“《辟韓》駁議”事件告一段落,嚴復止在家信中未予置評地提及。而隨著《國聞報》與《國聞匯編》的誕生,嚴復進一步獲得了自主發(fā)表的空間。如前文所言,自丁酉(1897)十一月十五日起,《國聞匯編》上開始連載《斯賓塞爾勸學篇》第一章“論群學不可緩”。文章開篇,即描繪了一幅極其生動然而奇特的圖景:
田事告隙,口煙捲,手酒巵,箕坐山邨酒肆間。三四佃傭,高睨大談,說牛疫盛行,議院宜有補救之術(shù)。農(nóng)頭奮髯抵幾,杯棬鏗然,與相應罵:今歲屠牛,利入不及往年之半。意皆恨當官者不勤民,依致如是也。至其論畎畝稼穡利病,某事當興,某令當廢,尤自信無留難,大都氣象不減護商法初除時……
這一段在場景設(shè)置上與嚴譯《天演論》的著名開頭幾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文字,首句所敘,仍是鄉(xiāng)間社會十分熟悉的畫面,然而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農(nóng)夫所談并非家長里短、閭巷閑聞,而是“議院宜有補救之術(shù)”,以及“恨當官者不勤民”——“議院”這樣的詞匯、國政批評的內(nèi)容竟然出現(xiàn)在鄉(xiāng)野閑談之中,對于中國讀者無疑形成了一種極具沖擊力的奇妙觀感。而若回溯到斯賓塞的原文:
Over his pipe in the village ale-house, the labourer says very positively what Parliament should do about the “foot and mouth disease”. At the farmer’s market-table, his master makes the glasses jingle as, with his fist, he emphasizes the assertion that he did not get half enough compensation for his slaughtered beasts during the cattle-plague. These are not hesitating opinions. On a matter affecting the agricultural interest, statements are still as dogmatic as they were during the Anti-Corn-Law agitation…*Herbert Spencer.The Study of Sociology.London: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6:1.
可以看出,嚴復在此以生動的文言,幾乎是采取了直譯的方式(除了將the labourer的單數(shù)表達變換成“三四佃傭”,以及“今歲屠牛,利入不及往年之半”一句因表達輾轉(zhuǎn)、稍有誤譯的嫌疑外)。然而仔細對讀,二者間仍然有細微的差別:如“意皆恨當官者不勤民,依致如是也”一句,在源文中并未出現(xiàn),只有compensation一詞約略可以作為發(fā)揮的依據(jù)——“政府賠償”一類事實,或許對于國人過于陌生,因而嚴復要摻入己意、加以申明和解讀。而“These are not hesitating opinions. On a matter affecting the agricultural interest, statements are still as dogmatic as…”一句,嚴譯作:“至其論畎畝稼穡利病,某事當興,某令當廢,尤自信無留難,大都氣象不減……”其中“某事當興,某令當廢”,屬于嚴復對于statements和opinions的發(fā)揮,將詞意籠統(tǒng)的英文具體化為明確指向政府行為的“某事/某令”;“尤自信無留難”一句,應來自源文中的not hesitating與dogmatic,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本來具有的“武斷”之義,被嚴復譯作“自信”,兩詞自身帶有的價值判斷指向截然相反。斯賓塞此段的本意,在于批評農(nóng)人譏評時政的輕易和肆意;而如同上文所引,斯氏行文主要出之以細節(jié)性例證的描述,因而帶有否定詞義的dogmatic一詞在此尤其重要,幾乎可以視作該段落的關(guān)鍵詞匯;而嚴復正是通過褒義的“自信”一詞,將斯賓塞的否定性語境幾乎是極其巧妙地全盤扭轉(zhuǎn),變成了對農(nóng)人議政的帶有贊美意味的細致描摹。
上文所述,僅僅是嚴譯與源文對照的典型一例。而正是借助翻譯過程中這些細部的改寫和渲染,嚴復作為譯者的立場得以滲入字里行間,行文效果得到某種意義上的強化甚至偷換。嚴復在此處的刻意營造,彰顯的是其對于西方政體與國民政治意識的宣揚和贊嘆。而這對于儒家傳統(tǒng)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思不出其位”(《論語·憲問》)以及“位卑而言高,罪也”(《孟子·萬章下》)的經(jīng)典訓誡,顯然具有針鋒相對的挑戰(zhàn)性。在《斯賓塞爾勸學篇》的后文中,類似的挑戰(zhàn)還以正面立論的形式更為明確地出現(xiàn),如文中云:“顧不知國家之與象偶,雖大小有殊,其屬諸人為一耳?!?[英]斯賓塞爾:《斯賓塞爾勸學篇》,嚴復譯,載《國聞匯編》冊一。將國家等同于為人所制成的象偶,而從君主到士大夫的整個官僚系統(tǒng),不過如同社會公立之會長,其能事完全依托于社會,這與《辟韓》中以國家為“民之公產(chǎn)”的意旨相一致,同樣構(gòu)成對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理論對抗。盡管斯賓塞撰述該篇的本意,在于強調(diào)社會科學的必要性,然而其行文無意中體現(xiàn)的新的政治知識與經(jīng)驗,經(jīng)過嚴復譯文的凸顯,卻形成了對中國正統(tǒng)與現(xiàn)狀的有力針砭。
這種挑戰(zhàn)性還不僅體現(xiàn)在具體的行文中。質(zhì)而言之,《斯賓塞爾勸學篇》以“論群學不可緩”的篇名出現(xiàn),其勸習“群學”的立意,首先即構(gòu)成了對儒家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的整體性挑戰(zhàn)。與道統(tǒng)相關(guān)聯(lián)的“天”與“圣人”,均帶有類似于宗教的先驗性質(zhì),亦是派生出治統(tǒng)之合法性的理論根基所在。嚴復宣揚“群學”,不僅是宣傳“君權(quán)民賦”,還意味著將國家治理變成一門學問/學科,號召所有人對其原理加以研習和探討,等于是從根本上消解了“天賦君權(quán)”的神圣性,從而徹底跳出了歷史上“道”“勢”之爭的內(nèi)部循環(huán),對于儒家經(jīng)營千年的道統(tǒng)—治統(tǒng)的理論框架來說,有著釜底抽薪式的攻擊效果。在此意義上,《斯賓塞爾勸學篇》的翻譯與《辟韓》的寫作可謂一脈相承:《辟韓》是“破”,對關(guān)系儒家道統(tǒng)的關(guān)鍵人物與經(jīng)典文獻提出正面批判;而《勸學篇》則是“立”,試圖系統(tǒng)介紹西方的社會治理思想以替代本國的傳統(tǒng)政治理論。
因此,對于見到《辟韓》而“大怒”的張之洞而言,數(shù)月之后因嚴復《斯賓塞爾勸學篇》之譯介的觸動,起而撰寫另一種《勸學篇》,同樣通過系統(tǒng)的理論建構(gòu)——“中體西用”論——以捍衛(wèi)儒家治道,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如同前文所言,張之洞《勸學篇》之《序》撰于戊戌(1898)三月。*《勸學篇》最早有兩湖書院刊本,署“光緒戊戌三月”。1898年夏秋之際,《勸學篇》在各省已出現(xiàn)多種刊本。撰寫《勸學篇》之外,此時張之洞還擬自行辦報(《正學報》),以期“引導輿論”“補偏救弊”。戊戌二月中下旬左右,《國聞報》館業(yè)已受到來自官方的壓力,正構(gòu)成了新的《勸學篇》誕生的現(xiàn)實情境。張之洞早年成書的《輶軒語》《書目答問》,尚出入于四部、漢宋的傳統(tǒng)之間,直到《勸學篇》問世,方才跟上了時代的步履。書中“內(nèi)”“外”篇的設(shè)置,體現(xiàn)的正是其針對當時“新”“舊”二學而提出的“中體西用”的理論設(shè)想:所謂“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因而“內(nèi)篇務本以正人心,外篇務通以開風氣”,由此安置了中學與西學的各自位置,體現(xiàn)的是作者力顯開通、調(diào)適新舊而固守傳統(tǒng)政制的良苦用心。
張氏《勸學篇》與“中體西用”論,業(yè)已受到相當?shù)年P(guān)注,亦非本文所要討論的重心。論者將“中體”的指向,定位為“以‘四書’‘五經(jīng)’為代表的儒家道統(tǒng)”,而以“儒家的綱常倫紀”為道統(tǒng)的具體內(nèi)容。*③ 參見石文玉:《儒學道統(tǒng)與晚清社會制度變革——張之洞〈勸學篇〉研究》,第62—63,78頁,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此論誠然,而與“綱常倫紀”相關(guān)聯(lián)的傳統(tǒng)政教包括大清之“治統(tǒng)”,作為民權(quán)、議院之說挑戰(zhàn)的直接對象,尤其是張之洞此時著力維護的重心。其內(nèi)篇首列“同心”,“明保國、保教、保種為一義”,實則將保教與保種之事均歸于保國,而其所欲保之“國”則合“尊朝廷”和“衛(wèi)社稷”為一體;次篇明言“教忠”,申明“自漢唐以來,國家愛民之厚,未有過于我圣清者也”,更是直接將“國家”等同于朝廷,由此已可見其用心最要之所在。書中以綱紀反對民權(quán)(《明綱》篇),謂其說“無一益而有百害”(《正權(quán)》篇)。以明確的立場反對民權(quán)、議院之說,是《勸學篇》的重要意旨,而這正是《斯賓塞爾勸學篇》所宣揚的內(nèi)容。
由此涉及與《勸學篇》相關(guān)的另一重要話題,即該書對于“西政”的提倡。《勸學篇·序》中明言:“西學亦有別,西藝非要,西政為要”;《設(shè)學》篇列舉“新學”內(nèi)容,“西政”又為其首,作者更進而強調(diào)講求“西政”的迫切性:“大抵救時之計、謀國之方,政尤急于藝?!睆堉磳Α拔髡钡年P(guān)注和標舉,既是對于嚴復紹介“群學”的響應,也體現(xiàn)了十九世紀末新的政治與社會制度的引入與否業(yè)已成為中國知識人所不得不面對的時代話題。只是誠如論者所指出的③,張氏所說的“西政”的內(nèi)涵,包括了“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諸項(《勸學篇·設(shè)學》)——卻恰恰遺落了“議院”這一根本性的內(nèi)容。
張之洞自然明了“政”的涵義。因之,其“西政”概念中“議院”制度的缺失,并非無心遺漏,而是有意規(guī)避,凸顯的正是其維護現(xiàn)行政制的一貫立場?!秳駥W篇》中對“議院”也曾論及,綜言之,其論述策略有二:一是借本土政治思想中的“通上下之情”來界定“議院”的性質(zhì)*鄭觀應《盛世危言·議院上》云:“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設(shè)議院?!?鄭觀應:《鄭觀應集》冊上,第314頁,夏東元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張之洞或者受其啟發(fā)。誠然此一觀念其時亦并非稀見。,略有“偷換概念”以“避重就輕”的嫌疑;另一則是繼承了嚴復在《辟韓》中即已提出的說法:由于條件未具,在中國棄君臣、行議院尚非其時。肯定“西政”而規(guī)避其政體,反對民權(quán)之說而不能明確否定“議院”制度,體現(xiàn)的正是意圖調(diào)適中西的張之洞所難以解決的難題。對大清“治統(tǒng)”的維護,毋論張內(nèi)心的真實動機如何,在改革的現(xiàn)實進程中至少是必要的階段性前提。而在嚴復而言,既然指出改革非可一蹴而就,應以培育民質(zhì)為先,君臣之制尚須維持,則至少在維持當下統(tǒng)治秩序的態(tài)度上,與張之洞甚至具有某種“共識”;只是嚴復此一階段理論宣傳的重心,明顯偏向“新知”的紹介,批判傳統(tǒng)的鋒芒遠蓋過了對于中國現(xiàn)狀條件未具的說明,因而予人的印象,與力主維持的張之洞正相反對,也由此招致張的反駁。
而《勸學篇》文本內(nèi)部,亦在他處體現(xiàn)出對嚴復持論的有意回應。如《宗經(jīng)》篇尊儒辟老,謂老子“任自然則以有忠臣為亂國”,與嚴復此前所表揚的老氏“明自然”之旨針鋒相對,可視作《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的繼續(xù)發(fā)揮。此外,嚴復在《國聞匯編》上發(fā)表的《斯賓塞爾勸學篇》的按語中,屢次將其中內(nèi)容與《中庸》《大學》相比附;第一期上,在譯述斯賓塞先習“物理”而后習“群理”的主張之后,嚴復云:
案此《中庸》所以云盡物之性,《大學》所以先格物致知。
此等比附,一方面彰顯的是此時的嚴復并非純?nèi)患みM,而是業(yè)已有意將西學與中學互相參照、異中求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群學”作為社會、國家治理之學的性質(zhì),正與《中庸》《大學》講究修齊治平的意旨相對應,共同指向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的重大命題。學術(shù)的譯介直接指向現(xiàn)實政治,嗅覺敏銳的張之洞迅速感受到了這一威脅:“吾恐中國之禍,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內(nèi)矣?!?《勸學篇·序》)值得一提的是,張之洞的筆下,也出現(xiàn)了與上引嚴復按語從字面上幾乎對應的言論:
《中庸》天下至誠,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是西學格致之義也。(原按:《大學》格致與西人格致絕不相涉,譯西書者借其字耳)(《勸學篇·會通》)
句意的呼應與語辭的重復,豁然昭示了兩種文本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白g西書者”四字,更是幾乎明示了其所針對的文本性質(zhì)與作者身份,《斯賓塞爾勸學篇》與嚴復之名呼之欲出。舉出“天下至誠”一語置于“盡物之性”之先,亦意在糾偏,與下引序文所言遙相呼應。在《勸學篇》的序言中,張之洞在一一介紹廿四篇的主旨之后,同樣舉出《中庸》以為該書的理論依據(jù):
凡此所說,竊嘗考諸《中庸》而有合焉……茲《內(nèi)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夫《中庸》之書,豈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而已哉?
“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語出《宋史·陳亮傳》,指于極細微處析求義理,正吻合嚴復所說的“盡物之性”“格物致知”,對應著《斯賓塞爾勸學篇》中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嚴復強調(diào)《中庸》《大學》的“格致”之義,乃是為現(xiàn)代學術(shù)尋求言說上的合法性,無意中卻將儒家經(jīng)典抽繹為學術(shù)理論,暗含著所謂“去神圣化”的效果。張之洞舉出“仁”“智”“勇”之犖犖大者為《中庸》主旨,貶低“原心杪忽、校理分寸”的格物功夫,正是針鋒相對,意在標舉儒家道德范疇以維護經(jīng)典文獻的倫理性質(zhì),為朝廷統(tǒng)治的合法性預作張本,同時亦批評嚴復對于《中庸》的“冒用”,強調(diào)自家學說在承繼上的正統(tǒng)地位?!吨杏埂贰洞髮W》作為宋人表彰的儒家經(jīng)典,本身即蘊涵著道德與格致的雙重義蘊,恰對應著宋儒“尊德性”與“道問學”的內(nèi)部分途,此時正好為張之洞和嚴復所各自引據(jù)。而嚴、張二人相繼引用《中庸》來為自己所主張的學說作比,不難令人聯(lián)想到朱熹的名言: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朱熹:《〈中庸章句〉序》,見《四書章句集注》,第14頁,中華書局2012年版。
嚴復此時的比附,或許帶有為自己譯介的學說降低風險、便于傳播的策略性考慮在內(nèi),“辟韓”方是真正的心聲之發(fā)。而張之洞的引用,才更是站在儒家政教體系的內(nèi)部立場、發(fā)自內(nèi)心的捍衛(wèi)之舉。數(shù)月前《時務報》上《辟韓》與《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的觀念之爭,在這兩部文本之間得到潛在的延續(xù)。而二者對于儒家經(jīng)典文獻的同時利用,體現(xiàn)的正是對于“道統(tǒng)”問題的共同關(guān)注,以及戊戌變政前夕思想場上話語權(quán)的爭奪。
嚴復所譯的《斯賓塞爾勸學篇》,與《國聞匯編》一道,在官方與市場的雙重壓力之下于戊戌年初中輟。而張之洞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借外調(diào)和而內(nèi)衛(wèi)道的姿態(tài)親身撰述,并由門生將該書進呈朝廷。戊戌六月初七日,清廷發(fā)布諭旨,特地表彰張之洞《勸學篇》——
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shù)人心大有裨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fā)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卮言。*張之洞:《張之洞全集》(十二),第9703頁。
兩種《勸學篇》的命運,可謂截然不同。盡管如此,嚴、張二人之間的這段對話或者說對抗的微妙關(guān)系,并未就此結(jié)束,而是尚可在歷史情境中延伸開去。
翻檢當時史料,張之洞的《勸學篇》竟亦曾與《國聞報》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早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五月十一日,《國聞報》在“本館照登”欄,刊出了張之洞的《勸學篇序》。這一事實有待考究。張之洞在該年三月完成《勸學篇》的寫作;閏三月初,朝廷命其入京陛見,其后雖因沙市教案半途返鄂,但朝旨仍諭其俟辦竣后再行赴京;直到五月二十七日,方有明確電旨令其毋庸入覲。*參見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51—73頁;吳劍杰:《張之洞年譜長編》(下卷),第538—548頁,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從而在這段時間內(nèi),一直存在著張之洞奉旨陛見、甚至留京任職的可能。這一諭旨對于張之洞的心態(tài)甚具震撼效果。無論是出于自保之計,抑或為“入京以后或有大用”*此系張之洞幕僚陳慶年該年閏三月初九日在日記中的記載,轉(zhuǎn)引自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63頁。預作鋪墊,《勸學篇》無疑均能起到積極作用。因而張之洞在閏三月初接到赴京上諭之后,迅即將該書“多派寫官”“擬于十日內(nèi)印成”;此后先是寄一本與在京子侄,以冀在京師傳播,至六月初更送去三百本之多,囑其分送親友,*以上引文及事實參見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第38、41頁??梢娖鋫鞑ピ摃疅岢馈6鴮I(yè)已了解新式傳媒功效的張之洞及其親信來說,要為其新著在北方政治中心宣傳造勢,自然不會放過報紙這一最佳途徑。
其時北京城內(nèi)并無較具影響力的時事報刊,天津遂成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此前《國聞報》館由于遭遇政府壓力,乃與天津駐日領(lǐng)事聯(lián)絡(luò),將報館轉(zhuǎn)與日人名下,戊戌三月初起,館主已署西村博名號。*⑥ 該事實經(jīng)過參見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從中日兩國檔案看〈國聞報〉之內(nèi)幕——兼論嚴復、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聞實踐》,見《國聞報》冊一,第15—22,15、20頁,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毋論就夏曾佑、王修植等此前與張之洞之間的好感,還是張氏一系此時與日人之間的淵源而言,《勸學篇序》在《國聞報》刊出,并非奇事。奇怪的乃是,《勸學篇》在該報刊出序言之后,卻從此未見續(xù)登,報上再無下文。
若說《勸學篇》因篇幅頗富,序言為全書總綱,擇要發(fā)表,亦屬常情。然而饒有意味的是,五月中旬從《國聞報》上消失的《勸學篇》,稍晚卻現(xiàn)身于天津的另一主要報紙《直報》。六月初一日,曾經(jīng)發(fā)表過嚴復“救亡四論”的《直報》,刊載了張之洞的《教忠篇·勸學篇內(nèi)之二》。*筆者根據(jù)的是天津博物館所藏《直報》(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版)。此后陸續(xù)連載至同年六月廿四日,《教忠》之外,尚包括《守約》《設(shè)學》《農(nóng)工商學》諸篇。其中六月十八、二十兩日,更在報首刊出《書張孝達制軍〈守約〉篇后》與《再書張孝達制軍〈守約〉篇后》二文,以為該書張目。
如前文所云,清廷發(fā)布表彰《勸學篇》的上諭,乃在六月初七日,因而《直報》于六月初一日開始刊載,不應是直接受到朝旨的影響。《直報》報館的經(jīng)營狀況,今日已難詳考。戊戌三月,日本駐天津領(lǐng)事鄭永昌向本國外務大臣的報告中,對于該報乃有“不過專門刊載《京報》及民間雜事而已,毫無購讀之價值”的評價,與“高尚且有購讀之價值”⑥的《國聞報》恰成對照,可見與三年前連載嚴復“救亡”諸論的時期相比,該報風格已經(jīng)趨于保守,《勸學篇》的連載也就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直報》登載張之洞《勸學篇》,乃從內(nèi)篇第二“教忠”起始。此固然是開門見山、直奔張之洞宣傳此書乃向清廷致意的主題,然而序言實乃《勸學篇》全書綱領(lǐng)、得意之筆,該《序》在《直報》上的缺席,應即是因其已在《國聞報》刊出之故?!吨眻蟆放c《國聞報》在當時京津地區(qū)是唯二的兩家時事報紙,在地方輿論場域有著一定意義上的一體性,《勸學篇序》既已在《國聞報》刊出,也就并無在《直報》重復的必要。然而《勸學篇》正文既然有意連載,在《國聞報》僅刊出序言后卻發(fā)生了陣地上的轉(zhuǎn)移。揣度個中原因,最為可能者,恐即是該書的刊載受到《國聞報》館同人的抵制,以致發(fā)表者不得不轉(zhuǎn)寄《直報》——如此方可解釋這一“陣地”轉(zhuǎn)移的歷史關(guān)節(jié)。
《國聞報》對于《勸學篇序》不置一詞,《直報》卻在正文之外接二連三發(fā)表評論助勢。戊戌六月廿五日,也即連載完《勸學篇》之后,《直報》隨即刊出《論說經(jīng)以誠乃可殺賊》一文,文中大力強調(diào)讀經(jīng)之用,顯然是對張之洞力存中學的響應;而舉出時人謂中華之弱以智不足、智之不足乃由于“詩書誤人,世主愚民”的觀點,則正是三年前同樣發(fā)表于該報的嚴復主張的翻版;作者歷舉漢唐宋明之君勸學求才的舉措,以反駁“愚民說”,更強調(diào)“我朝以牖民為念”“今又力圖維新”,“其所以開民智者,意何懇摯”,駁嚴申張之意,躍然紙上,無意中成為張之洞欲與嚴復隔空對話的第三者證詞。
《直報》館址在紫竹林海大道老菜市氣燈房巷內(nèi),《國聞報》館同樣位于紫竹林海大道租界地面,想來相距不遠。此前《國聞報》館拒絕續(xù)載《勸學篇》,已將其與張之洞一系的分歧推向明面。該書轉(zhuǎn)而在《直報》刊出,對于《國聞報》館中人尤其嚴復來說,無疑顯出某種觀念上的挑戰(zhàn)意味——尚不論張之洞“勸學篇”之書名與數(shù)月前嚴復在《國聞匯編》所發(fā)表的《斯賓塞爾勸學篇》之公然重合。戊戌六月初十、十一日,正是《直報》連載《教忠》《守約》篇之后,《國聞報》上刊出了《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在舉出學校、書院、科舉之弊,申明“士氣不振,官常不肅,學業(yè)不修,政事不舉,一一均由于所學之非”之后,嚴復從正面立論,指出:
天下之人,強弱剛?cè)?,千殊萬異。治學之材與治事之材,恒不能相兼……土蠻之國,其事極簡,而其人之治生也則至繁,不分工也。國愈開化,則分工愈密。學問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嚴復:《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見《嚴復集》(一),第89頁(以下所引該文均出自同書,第88—90頁)。
亞當·斯密的《原富》是嚴復社會分工思想的重要來源。而在此處,嚴復將分工的觀念應用到學術(shù)與政治的關(guān)系之上,明確提出二者應該分而治之——這既符合人才秉性的內(nèi)在需求,也是社會發(fā)展、文明進化的表現(xiàn)。甲午以后,嚴復一直強調(diào)學術(shù)與政治作為國家富強之源的重要性,更多涉及的是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而非殊途。此時發(fā)生如此重要轉(zhuǎn)折,考慮到嚴復潛在對話的對象,不難令人想起張之洞在《勸學篇序》中的名言:“古來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張之洞將政與學互為表里,既是儒家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合而為一的理論產(chǎn)物,也與嚴復此前對學術(shù)與政治的強調(diào)暗相吻合。然而其《勸學篇》以“中體西用”說對抗嚴復之“群學”,卻無疑激起了后者的論辯心理。強調(diào)學術(shù)與政治應分而治之,正是針鋒相對地指向“政學表里”一說。嚴復進而說道:
農(nóng)工商各業(yè)之中,莫不有專門之學……今即任專門之學之人,自由于農(nóng)工商之事;而國家優(yōu)其體制,謹其保護,則專門之人才既有所歸,而民權(quán)之意亦寓焉。
張之洞《勸學篇》的“外篇第九”,即專以“農(nóng)工商學”為題。在重視農(nóng)工商業(yè)并引入相關(guān)西學方面,嚴復與張之洞并無二致,顯示的是十九世紀末趨新知識人的共識。只是在嚴復而言,農(nóng)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不僅意味著國家富強,還進而寓示著民眾素質(zhì)的提高,從而具備實現(xiàn)民權(quán)的可能。嚴復在此處再次重申官僚系統(tǒng)的工具性質(zhì),與《辟韓》的文意仍然一以貫之。而這正是張之洞所無法接受的部分,二人觀念的根本差別所在。
以政學二分來對抗“政學表里”說,嚴復在這一對話中其實有偷換概念的嫌疑,至少轉(zhuǎn)移了討論的重心/層面:因政學二者在知識分科與社會分工上的分途,乃是方法層面上的設(shè)置,并不意味著學術(shù)與政治本身之間不存在密切關(guān)系,因而也并非嚴復對此前治學并舉的自我否認。盡管如此,這一說法的鋒芒不僅指向當時作為人才選拔正途的科舉制度,對于張之洞所致力捍衛(wèi)的儒家政教系統(tǒng)也具有相當?shù)尼槍π院推茐牧Γ旱澜y(tǒng)與治統(tǒng)合一,乃是儒家政治理論中獲得統(tǒng)治合法性的正途,而道統(tǒng)所在,正來自于儒家學者的自我表彰,儒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士人讀書應舉以求修齊治平,儒家正是政學不分的典范。嚴復借助西方思想資源,正式提出政與學分的現(xiàn)代性觀念,可以說是再一次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消解了道統(tǒng)—治統(tǒng)的理論框架;而在學術(shù)思想史上來說,則是對“學而優(yōu)則仕”傳統(tǒng)的正面理論突破,在社會結(jié)構(gòu)的意義上正式提出學術(shù)獨立的追求,雖然暗合了“道問學”的本土傳統(tǒng),更多體現(xiàn)出的卻是質(zhì)的改變,可以說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的一座界碑。在此意義上,嚴復與張之洞之間的持續(xù)對話,沒有流為意氣之爭,而是雙方通過理論的建構(gòu)以捍衛(wèi)自己的觀念主張,由此甚至實現(xiàn)學理上的自我超越,也可說是近代學術(shù)思想史上的一件幸事。
嚴復此時對張之洞《勸學篇》的回應其實不止于此。緊隨《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一文,《國聞報》于六月十三、十四兩日刊出《論中國分黨》,可說是更為明確地暗示了對張之洞及其主張的針對性。文章重心之一,在于辨析甲午以來中國出現(xiàn)之“維新黨”,也即主張變法的一派。作者將此“黨”分為數(shù)類:首類乃為數(shù)“不過數(shù)人”的“實能見西法所以然之故,而無所為而為者”,嚴復本人顯然在此之列;次則是分別浮慕于西洋時新器物與堅船利炮的兩類人物;于最后一類,則尤為詳述:
其一則極守舊之人,夙負盛名,為天下所歸往。及見西法,不欲有一事為彼所不知不能也,乃舉聲光化電之粗跡,兵商工藝之末流,毛舉糠秕,附會經(jīng)訓,張頦植髭,不自愧汗。天下之人,翕然宗之,鄭聲亂雅,鄉(xiāng)愿亂德,維新之種,將為所絕。此又為一類。*嚴復:《論中國分黨》,見《嚴復集》(二),第488頁。該文與《說難》等文,王栻先生考證均為嚴復之作(《嚴復集》冊二,第421—452頁)。從文意及文章風格看,應無差池。
聯(lián)系此時語境,此處所說的“夙負盛名,為天下所歸往”者,不難揣知即指張之洞而言;謂其人“舉聲光化電之粗跡,兵商工藝之末流,毛舉糠秕,附會經(jīng)訓”,則顯然指向其時正在《直報》上連載的張氏《勸學篇》文本。此時距清廷發(fā)布表彰《勸學篇》的上諭不過數(shù)日,正是《勸學篇》聲勢如火如荼之際。而在此處,作者不僅直斥其為“極守舊之人”、“有維新之貌,而無維新之心者”,予以“鄭聲”和“鄉(xiāng)愿”的斥責,甚且指其較其他隨聲附和新學者為禍更烈:“維新之種,將為所絕”,對張之洞捍衛(wèi)傳統(tǒng)政教的立場予以極為嚴厲的批評。聯(lián)想到此前《國聞報》館剛剛經(jīng)歷過的官方壓力,此文的發(fā)表可謂具有相當?shù)挠職?。而作為《國聞報》此時言論中少見的對張幾乎是予以正面指斥的文字,則又為這一段歷史細節(jié)的追索和還原,留下了寶貴的證據(jù)。
戊戌六月十八、十九兩日,《國聞報》上尚刊出《說難》一文。該文假借第三者口吻,將報館文章與酒肆庖人、北里女子并列,蓋因三者皆“欲使人人討好而已”。且三者之中,又以報館為最難。因報館職責,在于發(fā)表論說與記載時事:就記事而言,即使能夠報道準確,當事人卻會“以為報館宣泄其事,而銜之刺骨”——此言應是指向該年正月間《國聞報》刊出《總理衙門奏教案辦結(jié)膠澳議租摺》,引起總署以及俄人“震怒”一事*該事實經(jīng)過參見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從中日兩國檔案看〈國聞報〉之內(nèi)幕——兼論嚴復、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聞實踐》,見《國聞報》冊一,第11—15頁。;至于論說則必然有一定之宗旨,從而無法取悅于各方面,文章對此詳加論說——此則未始不是由于刊載《勸學篇》一事有感而發(fā)。文中對于報紙因“欲人人討好”而“盡失其本來”的批評,或即指向《直報》館自乙未到戊戌輿論截然轉(zhuǎn)向的事實而言,所謂“蓋其始為之也,未嘗無欲矯然自異之心;而及其后,則疑謗揶揄,一時交集,將不足以自存,乃不得不為此面目模糊、良心盡死之物”,即是對于報館言論改轍的激烈批評。作者且延續(xù)了前此《論中國分黨》一文的話題,指出中國并無所謂黨,而是“人各一心,且一人之身心之所計,與胸之所見不同;胸之所見,與口之所言又不同”——這一對于中國“黨人”各自為計、心口不一的指責,可說是辛辣地道出了如張之洞者見風使舵、立場善變的面目,或者嚴復所識、天津報館中人有與此相類者,亦未可知。至于嚴復所稱道者,乃是“東西各國”的情形:
彼其各黨之人,各有宗旨,均明言而不諱。各黨即有各黨之報,各黨自觀之,亦互觀之。其互觀之也,所以證其是非,而非所以行其意氣;所以通其消息,而非所以供其擠排。故報館立言記事,均有一定之方向;而閱此報者,亦有一定之責備也;則報館易為也。*此處所引《說難》一文,出自《嚴復集》(二),第490—495頁。
嚴復在此道出了辦報與結(jié)黨的一種理想社會狀態(tài):彼此明定宗旨,公開互動,良性論爭。以此繩之,《國聞報》本來宗旨明確,即不應刊載張之洞之《勸學篇》;《直報》若自命立場與張之洞一系相合,則刊出《勸學篇》并發(fā)表相關(guān)言論,亦屬常情(《直報》館是否更有“擠排”之舉今已難知);而《國聞報》據(jù)理以駁之,亦是為證是非而非行意氣的正當舉動。嚴復在此感慨中國報館之不易為,應即是就《勸學篇》的刊載事件而發(fā),個中或有更進一步的細節(jié),今日已難周知。而此事乃繼戊戌年初報館因披露總署摺稿幾被關(guān)停的危機與閏三月間李盛鐸彈劾事件以來,《國聞報》所接連遭遇的又一風波,應無疑義。
此即是戊戌五六月間張之洞《勸學篇》在天津主要輿論場域《國聞報》與《直報》之間引起的一場暗潮。其時正是戊戌變法展開之際,嚴復卻已明確感受到了維新陣營在觀念上的內(nèi)部分歧。*嚴復在戊戌年言論中也曾提及張之洞。該年夏天,嚴復在與汪康年書中,不僅言及續(xù)譯《斯賓塞爾勸學篇》事,且對梁啟超有所批評、謂其“豈有意求容悅于壽州南皮輩流耶”(《嚴復集》冊三,第508頁)。其中所流露者,無論是對于張之洞的負面態(tài)度、還是與其相抗的立場,均與《國聞報》館拒絕續(xù)載《勸學篇》之風波相合。嚴復很可能因讀到《勸學篇》而對張之洞發(fā)生明確反感。盡管張之洞本人遠在南方,亦難有確切證據(jù)表明以《勸學篇》投寄兩家報館乃由其親自授意,但以其著者的身份與宣傳該書的熱忱、以及對于《國聞報》的一向關(guān)注,此事至少必然為其所知曉。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國聞報》館中尚有另一位“當事人”,日后曾于無意中發(fā)表了一段隱晦言論,為此事留下一則旁證。1909年,在為上海國學扶輪社印行之《林嚴合鈔》所撰序文中,杭辛齋開篇乃言:
甚矣,文之難言也。自夫己氏以攙合東語、雜湊成篇之文字倡導學子,而后進承風,摹傚不已,至沿襲其膚淺語、率易語而奉為金科玉律,繆[謬]種流傳,校風漸染,此亦時文后之一厄也。*關(guān)于杭辛齋為《林嚴合鈔》之主要編選人及序文作者,筆者在《嚴復林紓交游考論》一文(未刊)中有所考證,該文中亦引用此段文字。
作者此處感慨文之難言,不及其他,單只拈出夫己氏“攙合東語”帶來的文章之“厄”,應是指向張之洞而言(對“夫己氏”之批評與嚴復言論如出一轍,后文有引,此處不贅)。杭辛齋亦是《國聞報》館中人,戊戌時年紀尚輕、資歷亦淺,在報館中位置不及嚴復、夏曾佑、王修植三人顯要,然而與嚴復亦頗多往來。1920年冬嚴復為杭氏《學易筆談二集》作序,曾有王修植與杭辛齋“任日報(案即《國聞報》)”的回憶,可見杭氏為《國聞報》的重要編輯人。嚴復又云:“憶當年余譯《斯賓塞爾勸學篇》《原富》諸書,皆發(fā)表于《國聞》旬刊(案即《國聞匯編》),修辭屬稿,時相商兌,得君諍論,益我良多?!?嚴復:《〈學易筆談〉二集序》,見《嚴復集》(二),第356—357頁。嚴復二十年后回憶,尚言其當時翻譯《斯賓塞爾勸學篇》諸書,與杭辛齋“時相商兌”、受益良多,可見印象深刻。其時《國聞報》館因張之洞《勸學篇》而發(fā)生的情事以及所刊發(fā)諸駁論,杭氏必然知情,甚至即應是重要經(jīng)手人。十年后編選嚴復文集,杭辛齋在序言中仍首先對張之洞加以攻伐,正是由故人而念及往事,情難自已之辭。杭辛齋或者性情較為亢直,日后曾因言論激烈下獄。嚴復翻譯《斯賓塞爾勸學篇》既曾與之商兌,則為張之洞《勸學篇》撰諸駁論時,很可能亦與之相商。杭氏趨于激烈的性情,或者也曾對嚴復此時言論風格發(fā)生影響。
戊戌變政之后,嚴復的時評事業(yè)停滯了一段時期,而投入到《原富》等的翻譯之中。*1900年中,嚴復在上海曾受選舉為與自立軍有關(guān)聯(lián)的“中國國會”副會長。自立軍后被張之洞鎮(zhèn)壓,“中國國會”諸首領(lǐng)被通緝,嚴復匿居租界。參見羅耀九等編:《嚴復年譜新編》,第137—138頁,鷺江出版社2004年版。隨著庚子之變的發(fā)生,時局再次扭轉(zhuǎn),變法維新成為官方姿態(tài)與社會主流思潮,局氛大為松動,嚴復也得以在輿論界再度發(fā)聲,而其對于張之洞的批評與回應仍在繼續(xù)。此意在辛丑(1901)元旦的一封私信中表達最為直白,中云:
妄庸巨子,無過南皮等,如開口便說有不易常經(jīng),無不變治法云云。去年痛深創(chuàng)巨,頑固之焰,庶幾其衰??执撕蟮渿?,便是此輩,硬道中西一理,遵往圣遺言,即富強之本者矣。*嚴復:《〈嚴復集〉補編》,第226頁,孫應祥、皮后鋒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該函寫作時間的考證參見是書第228頁注①。另引文中個別字樣,筆者參考了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嚴復尺牘真跡》。
庚子十二月初十日,清廷在西安行在發(fā)布著名的變法上諭,開篇云“世有萬祀不易之常經(jīng),無一成不變之治法”,正是“中體西用”的另樣表達。嚴復更聽聞該詔書系出自樊增祥手筆,而樊氏久已是張之洞幕賓,故而嚴復將此語直歸于張氏名下。在嚴復觀念中,西方“富強”自有其本,欲圖“中體西用”以致富強乃是南轅北轍。而其于此信中明斥張之洞為“妄庸巨子”,預測“此后禍國,便是此輩”,與戊戌六月中的批評一脈相承。丁酉以來二人寓于理論對話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于此得到明確的驗證。
值得注意的是,次年(1902)春天,嚴復在公開言論中對于《勸學篇》給予了更為明確和詳盡的理論回應。在發(fā)表于《外交報》的《與〈外交報〉主人書》中,嚴復列舉其時風行的主流思潮,乃云:“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也;西政為本,而西藝為末也;主于中學,以西學輔其不足也”——顯然正是針對張之洞的《勸學篇》而言。嚴復的評價,乃謂該說持之雖有故,而言之未必皆成理,尤其“政本而藝末”一說,則是“愈所謂顛倒錯亂者矣”。他首先將“藝”的概念等同于“科學”(《勸學篇·設(shè)學》言:“算、繪、礦、醫(yī)、聲、光、化、電,西藝也”),進而說道:
名、數(shù)、質(zhì)、力,四者皆科學也。其通理公例,經(jīng)緯萬端,而西政之善者,即本斯而立。
故赫胥黎氏有言:“西國之政,尚未能悉準科學而出之也。使其能之,其致治且不止此?!敝袊?,所以日形其絀,不足爭存者,亦坐不本科學,而與通理公例違行故耳。是故以科學為藝,則西藝實西政之本。*《與〈外交報〉主人書》,見《嚴復集》(三),第559頁。
倡言“西藝實西政之本”,正是對張之洞“西藝非要,西政為要”的直接反駁。質(zhì)諸其時“西國”實際,政治家中實則絕少由專門家出身者。嚴復以科學為政本,既是其以學為“本”思想的反映,也流露出這一時期中對于“科學”的崇拜意味,不無“科學主義”的傾向。他并且說道:
往者某尚書最畏民權(quán)自由之說,親著論以辟之矣。顧汲汲然勸治西學,且曰西藝末耳,西政本也。不悟己所絕重者,即其最畏之說之所存,此真可為強作解事者殷鑒矣。
此處“最畏民權(quán)自由之說”的“某尚書”,以及其“親著”之“論”,明示了其所駁斥的對象,正是張之洞及其《勸學篇》。此外,在該文中,嚴復尚提出了著名的“牛馬各有體用”之說:
善夫金匱裘可桴孝廉之言曰:體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體,則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則有致遠之用。未聞以牛為體,以馬為用者也。中西學之為異也,如其種人之面目然,不可強謂似也。故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并立,合之則兩亡。議者必欲合之而以為一物,且一體而一用之,斯其文義違舛,固已名之不可言矣,烏望言之而可行乎?*嚴復:《與〈外交報〉主人書》,見《嚴復集》(三),第558—559頁。
裘可桴即裘廷梁,《無錫白話報》的創(chuàng)辦者。嚴復借其言而提出中西二“學”各有“體用”,閱者皆易推知此系對“中體西用”說的直接回應,而與嚴復強調(diào)西學自有其本末的思想實一以貫之。論者曾經(jīng)指出,以一物有一物之體用的觀念批判“中體西用”,最早乃由何啟、胡禮垣在《新政安行》中提出,嚴復的這一說法“很可能是受到了何、胡的影響”。*參見鄭大華:《新政真詮·編序》,見何啟、胡禮坦:《新政真詮——何啟、胡禮垣集》,鄭大華點校,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曹運耕:《亦論“中體西用”》,載《理論與現(xiàn)代化》1997年11月號。而正是在收有《新政安行》的《新政真詮》一書中,也收錄了何、胡二人作于1899年初的《〈勸學篇〉書后》,是為對張之洞《勸學篇》作專門批駁的理論性文章?!秶缽图分薪翊妗杜c胡禮垣書》一封,明言自己“辛丑、壬寅之間得讀《新政真詮》諸著,灑然異之”*嚴復:《與胡禮垣書》,見《嚴復集》(三),第594頁。;盡管“西藝為西政之本”的觀念,與《〈勸學篇〉書后》并非重復,但亦可推測《與〈外交報〉主人書》對張之洞《勸學篇》作集中理論回應,很可能受到了《〈勸學篇〉書后》乃至《新政真詮》的啟發(fā)。其時英斂之在天津創(chuàng)辦《大公報》,不僅向香港的何啟、胡禮垣求助,也與嚴復往來甚密,后者并曾入股報館。英斂之極為服膺何、胡新政論著,早在1900年1月,即曾作《〈新政始基〉書后》一篇,刊登于《國聞報》;同年秋天,英氏往香港,終于面見何、胡二人,嗣后并為在滬刊行《新政真詮》。嚴復得讀該書,正是出自英斂之的相贈。盡管嚴復與何、胡二人在實施改革的具體觀念上并非完全投合,但在重視西政這一點上卻并無二致?!芭qR各有體用”說表達上稍有刻薄之嫌,對中西之別的強調(diào)未免過于決絕,恐仍有針對張之洞的意氣成分在。而1901年中,張之洞、劉坤一聯(lián)銜上奏“江楚三折”,成為庚子以后主持新政的重鎮(zhèn),“中體西用”幾乎正作為清廷改革的指導性思想而展開,或許亦是嚴復如此激烈批評的現(xiàn)實動因。此既是新時局之下二人觀念之爭的回響,也可視作嚴復此時基于自身理念、對于官方改革理路所發(fā)表的異見。
1903年,嚴復續(xù)譯的《斯賓塞爾勸學篇》出版,或者即有“勸學篇”之名已為張之洞“冒用”的因素在內(nèi),該書改名《群學肄言》。值得一提的是,《群學肄言》的章目,采用了和張之洞《勸學篇》相同的動賓二字短語形式,首章的題目由“論群學不可緩”變作了“砭愚”。盡管刪去了按語,但在《譯余贅語》中,嚴復甚至再次提到了《中庸》和《大學》:
竊以為其書實兼《大學》《中庸》精義,而出之以翔實,以格致誠正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義,又必使之無過不及之差,于近世新舊兩家學者,尤為對病之藥。*嚴復:《〈群學肄言〉譯余贅語》,見《嚴復集》(一),第126頁。
對儒家經(jīng)典的比附,再度呼應了前文所述的“道統(tǒng)”之爭。“出之以翔實”的判語,既是對斯賓塞書中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的肯定,亦不妨視作嚴復對于儒家文獻并未完全賦予作為經(jīng)典的神圣性質(zhì),還可能是對張之洞《勸學篇》之不盡“翔實”的暗示,對“原心杪忽、校理分寸”之譏的回應。而后一句更加具有闡釋的空間:張之洞眼中,嚴復本是新學的代表人物、“新者不知本”的典型,《勸學篇》寫作的意旨,正是為了折衷新舊;而在此處,嚴復儼然也站到了超出新舊二家的“第三方”立場上,主張無“過”亦無“不及”,同樣意在為“近世新舊兩家學者”開出“對病之藥”。這一立場并且貫穿了此后嚴復的議論宗旨。盡管它與嚴復的漸進主張一脈相承,但如果說其中不乏來自于張之洞的啟示,想來不至過差。*此前早在己亥(1899)二月,嚴復在致吳汝綸信中已有“新舊二學當并存具列,且將假自它之耀以祛蔽揭翳”(《嚴復集》冊五,第1564頁)的表達,這一主張新舊并存的觀念較甲午時期已有變化。
嚴復與張之洞的這場對話,尚可在近代思想史的另一枝節(jié)也即“東學”問題上得到延伸。*黃克武《嚴復與梁啟超》一文中就嚴復對“東學”的批評已有提及(見《臺大文史哲學報》2002年第五十六期,第55—56頁)。丁酉(1897)年《時務報》發(fā)表的《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在反駁嚴復倡導的西方民主之說時,即特地以日本這一東亞鄰國的近代經(jīng)驗為資源:日本之所以在甲午戰(zhàn)爭中能夠戰(zhàn)勝中國,乃是由于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之力,且因“其國人從之”,“亦并非民主也”,“今以挫于倭之忿恨,有慕于歐洲之富強,直欲去人倫,無君子,下而等于民主之國,亦已誤矣”。作者由此將東洋與西洋對舉,借日本經(jīng)驗以抗衡歐洲榜樣的沖擊,后文中且更進一步,將這種對立提升到學術(shù)思想與現(xiàn)代化理路的理論高度:作者云自己“昨讀譯東華雜志《漢學再興論》”,與《辟韓》相對照,不禁深有感觸:
以彼人士,猶能言修身齊家、設(shè)立教育之當取法,猶知尊《論語》為純?nèi)坏懒x之書,并推存亡消息之理,謂國學勃興,將壓倒西學。我方靡焉欲步其后塵,彼乃皇然而思返古道;我方貶圣賢以遵西洋之善治,彼且稽經(jīng)史而建東洋之政策。兩冊鱗次之間,自立也若彼,自屈也若此。比而觀之,其何以解焉?
日本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驗以及對漢學的推尊,恰到好處地為抵制西洋學說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jù)。這一論調(diào)與張之洞的現(xiàn)實舉措亦相呼應:戊戌正月,張之洞即已遣派姚錫光等赴日本考察學校;至辛丑壬寅年間、朝野一致講求新學之際,湖北學制的厘定更是對日本學制的直接效仿。*李細珠:《張之洞與清末新政研究》,第113—115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而在1898年的《勸學篇》中,這一傾向則化作對于講求新學在理論方法上的倡導:因路途便利、國情仿佛、見效之速等因素,就游學而言,“西洋不如東洋”(《游學》篇);譯書而言,“譯西書不如譯東書”(《廣譯》篇)。盡管張之洞并未否定西學,但“東學”在取法對象上被置于優(yōu)先位置。也正因此,《勸學篇》被論者稱作“留學日本的宣言書”*[日]實藤惠秀著:《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第18頁,譚汝謙、林啟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清末十年中留日的時代“大潮”,在此追溯到了先聲。
對于留學英倫、接受的乃是最為“純正”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嚴復而言,思路自然與此不同。早在1895年春,嚴復即在由甲午戰(zhàn)爭而關(guān)注于東鄰的背景下,批評日本謀國之術(shù)“乃大謬”,蓋因其變法“不務和其民,培其本”,而是“欲用強暴,力征經(jīng)營以劫奪天下”,只學得“西法之形下”,終將以自取戾而已。*嚴復:《原強續(xù)篇》,見《嚴復集》(一),第38—39頁。他批評了以強兵為強國取向的思路,而以其關(guān)于富強的本末觀念,強調(diào)變革應不以“驟”而以漸,重“本”也即民質(zhì)的培育、方是取法西洋的正途。而其在此文中,業(yè)已將“倭學”與“西法”并舉,黜倭尊西,預示了此后“東學”與“西學”作為清末民初思想界的潛流、在某種意義上一度對抗的局面。而嚴復正是作為清季主張“西學”的代表,對于前者曾頻致批評之意。
戊戌五六月間、嚴張之間沖突激化以前,嚴復雖然未必認可日本的現(xiàn)代化取徑,然而同屬維新潮流,對“東學”的惡感尚不顯明。*尚值得一提的是,戊戌閏三月中,御史李盛鐸上折彈劾《國聞報》,矛頭明確指向嚴復,乃至建議朝廷“將該道嚴復議處,以為謬妄者戒,庶全體制而杜傚尤”,此事當時亦為《國聞報》館中人所知(參見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從中日兩國檔案看〈國聞報〉之內(nèi)幕——兼論嚴復、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聞實踐》,見《國聞報》冊一,第24—26頁)。戊戌八月,李盛鐸被派充出使日本大臣。盡管嚴復議論時局一向未以個人得失為立場,但李盛鐸當時這一可稱“惡毒”的攻擊,也可能日后增添嚴復對于趨日一系的反感。戊戌四月初二日的《國聞報》上,尚報道《湘鄂擬送學生至日本》的消息,有“時局日艱,需才孔亟,湖廣督憲張香帥、湖南撫憲陳右?guī)洈M就湘鄂兩省各派學生一百名前往日本”、并派姚錫光先行赴日布置云云,顯然持認可態(tài)度。而張之洞在《勸學篇》中提倡取法東洋,業(yè)已蘊涵著對抗嚴復之“西學”的動機;二人自戊戌六月以后分歧走向明面,嚴復對于“東學”的態(tài)度亦日趨于負面化。作為對《勸學篇》作集中回應的文本,1902年的《與〈外交報〉主人書》也曾就其學習東洋的主張予以辯駁,其文云:
且今世之士大夫……經(jīng)甲庚中間之世變,惴惴然慮其學之無所可用,而其身之瀕于貧賤也,則倡為體用本末之說,以爭天下教育之權(quán)。不能得,則言宜以漢文課西學矣;又不能,則謂東文功倍而事半矣。何則?即用東文,彼猶可以攘臂鼓唇于其間;獨至西文,用則此曹皆反舌耳……即日本之所勤苦而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為吾鄰諱也。彼之去故就新,為時僅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學術(shù),于三十年勤苦僅得之日本,雖其盛有譯著,其名義可決其未安也,其考訂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學者群而趨之,世有無志而不好學如此者乎?*嚴復:《與〈外交報〉主人書》,見《嚴復集》(三),第561頁。
“事半而功倍”,正是《勸學篇》中的用語(《游學》篇)。嚴復首先明言提倡“中體西用”乃是張之洞等意圖爭奪關(guān)于教育之話語權(quán)的策略;繼而指出,日本取法西方、不過三十年的歷史,未必能得西學之真諦精髓。且“學術(shù)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因而反對假手東學,而應學習西文、直接取法西洋。
《與〈外交報〉主人書》發(fā)表之時,也正值嚴復受任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總辦、稍能以官方身份參預“天下教育之權(quán)”前后。*嚴復與張之洞這段觀念之爭涉及的有關(guān)清末教育改革的史實,容另撰文討論。其時為譯書局所擬《章程》之中,他對該局譯書的取向做出明確說明:
原奏譯書事宜,與兩江、湖廣會同辦理。但外省所譯者,多系東文。今擬即以此門歸其分任,庶京師譯局可以專意西文。*嚴復:《京師大學堂譯書局章程》,見《嚴復集》(一),第127頁。
湖廣、兩江,即指向以張之洞、劉坤一為首的“新政”中堅。嚴復以自己主持之下的譯書局“專意西文”,并非簡單地為避免重復計,而是寓示著其時趨新的兩種不同取向。這種“東學”與“西學”的殊途,從嚴復的反應來看,于幾種不同的社會層面均有所體現(xiàn)。首先在于清末譯書浪潮中譯本與譯語的擇用。就翻譯對象而言,嚴復主張直接引入西方著作。其言謂:“假道于迻譯,借助于東文,其為辛苦難至正同,而所得乃至不足道。智者所為,固若是乎?”*嚴復:《〈英文漢詁〉巵言》,見《嚴復集》(一),第152頁。上引文亦已有涉及。在譯語的制造上,嚴復曾批評新名詞謂:“今日新名詞,由日本稗販而來者,每多此病。”*嚴復:《憲法大義》,見《嚴復集》(二),第238頁。關(guān)于這場翻譯應直接譯自西文還是取法日譯的“新語”之爭,學者已有相當?shù)年P(guān)注。*參見黃克武:《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zhuǎn)型》一書第四章“新語戰(zhàn)爭:清末嚴復譯語與和制漢語的競賽”,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其次,如前文所云,它還涉及制度層面包括學制乃至政制的設(shè)計。1910年,嚴復在寫給甫受命為纂擬憲法大臣之載澤的信中,評論自戊戌變法、辛壬新政以來,朝廷改革之失,在于思慮未周,尤其是用人不當——所簡選者,皆是既蔑乎古又昧于洋的“未成熟之才”:
速成者半年,專門者三載,如是而責以學制之事,經(jīng)國之謨,幾何其不為茍且之治乎?如向者學務、自治、巡警章程,乃至資政院之規(guī)則,率皆以至短時間、徑鈔日本所前具者。轉(zhuǎn)變文法,斯為國經(jīng),而殊俗異政,所不計也。有時并文從字順且不能,微論其講如畫一矣。*嚴復:《與載澤書》,見《嚴復集》(三),第595頁。
“茍且之治”與“轉(zhuǎn)變文法,斯為國經(jīng)”的判語,可謂最為辛辣地道出了嚴復對清季變革取徑東洋的深刻批評。其時張之洞亦已謝世,而對于力主西學的嚴復而言,纂擬憲法“乃絕大事”,是關(guān)系其政治理想、國家藍圖的重大舉措。這也是他此時致信載澤的動因所在。他敦囑載澤揀選相關(guān)人才時,宜擇其“知法制本原,能為國家計慮深遠者”,“而東學小生,用之尤不可不慎也”;進而欲向載澤薦舉數(shù)位游學歐美、治其法典之“佳者”,可見其此時仍抱持著申張“西學”、實現(xiàn)己志的希冀。歷史沒有給予嚴復這樣的機會。政制的建設(shè)與更替,遠非嚴復所能措手;而其立身所在的教育領(lǐng)域,亦難有施展的空間。即便是共和之后,在民國初年短暫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欲圖將校事“實力進行”之際,嚴復仍然在私信中抱怨“不幸教育部多東學黨人,與我本相反對”。*嚴復:《與甥女何紉蘭書》,見《嚴復集》(三),第844頁。同年底給熊純?nèi)绲男胖?,他再次說道:“方今吾國教育機關(guān),以涉學之人浮慕東制,致枵窳不可收拾。子弟欲成學,非出洋其道無由?!?嚴復:《與熊純?nèi)鐣罚姟秶缽图?三),第607頁。此處所說的“出洋”,自然指的是“西洋”而非“東洋”。可見這一“東”“西”之爭在嚴復的心理上至少持續(xù)至了民國初年*嚴復對“東學”的反感,稍晚些時還曾在另一種議論中得到延續(xù)——1916年給熊純?nèi)绲男胖?,他在評論清末的留日浪潮時說道:“又其時赴東學子,盈萬累千,名為求學,而大抵皆為日本之所利用?!?《嚴復集》冊三,第648頁)可以見出背后鮮明的民族國家之間的對立意識,為此前批評“東學”時所并未明確呈現(xiàn)者;而這一觀念與一戰(zhàn)的發(fā)生、乃至袁世凱稱帝事件及其結(jié)局的刺激均應不無關(guān)系。。而“東學”所指向者,正是其早在1895年即已批評過的不知“本原”、只求速效的改革路徑。
此外,在嚴復眼中,“東學”還指向一種方式激烈、浮躁冒進的風氣或說心理狀態(tài)。1902年,在致熊季廉的信中,除叮囑其勿“以東學自誤”外,嚴復還寫道:
至一切新學,則不求諸西而求于東。東人之子來者如鯽,而大抵皆濫竽高門,志在求食者也。吾不知張南皮輩率天下以從事于東文,究竟舍吳敬恒、孫揆陶等之驕囂有何所得也?*此處引文參見嚴復:《與熊季廉書》,見《〈嚴復集〉補編》,第237、235頁。黃克武《嚴復與梁啟超》一文已引。
熊季廉乃嚴復的愛徒,因而他可以在信中直斥張之洞名號。1902年,吳敬恒(稚暉)等因數(shù)名自費留日學生入校事糾眾向駐日公使請愿,在當時釀成較大風波。吳被日本政府飭令離日,一度試圖沉河自盡,預留遺書有“民權(quán)自由,建邦天則,削發(fā)維新,片言可決,以尸為諫,懷憂曲突”等語。*[日]實藤惠秀著:《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第297—318頁。這是清末較早的一樁與新式教育和學堂學生相關(guān)的公共事件。嚴復屬意“民權(quán)”“維新”,但自始即反對過激手段,因而對吳敬恒等予以“驕囂”之評。但他可能不曾料到,這股發(fā)端于鄰國的風潮迅速蔓延至國內(nèi),并且漸成一種時代風習。*本為南洋公學教師的吳敬恒因此次事件、與蔡元培一道自日本歸國后,僅數(shù)月即發(fā)生了著名的南洋公學事件。隨后有吳氏與蔡元培等發(fā)起的愛國學社成立。次年(1903),《蘇報》案發(fā),吳敬恒避往英國。而到1907年,嚴復則在安徽高等學堂成為學生風潮攻擊的對象。關(guān)于清末與民國年間的“學潮”現(xiàn)象,筆者深受陸建德先生《學潮的漩渦》(載《書城》2013年第4、5期)一文啟發(fā)。1904年底,嚴復在自倫敦寄與張元濟的信中再次語及:
近來英法所最可喜者,東來學子日多,拔十得五,不乏有志之士,游歐所以勝于游日也。學子皆知學問無窮,尚肯沉潛致力,無東洋留學生叫囂躁進之風耳。*嚴復:《與張元濟書》,見《嚴復集》(三),第553頁。
與留歐學子之“沉潛致力”相對的、東洋留學生的這股“叫囂躁進之風”,與其時思想界主張排滿革命的風潮密切相關(guān),這大約為當初力主“東學”的張之洞所未曾料及。戊戌變政中的激進改革者康、梁流亡日本,組織武裝“?;省敝?,更以報刊輿論日詆清廷;僅數(shù)年之后,更為激進的思潮通過游日學生迅速“回噬”大陸,革命之勢已不可遏。歷史可謂不乏無情的調(diào)侃。
因此,嚴復自清末至民初所時常語及的這段“西學”與“東學”之爭,早已超出了其與張之洞之間的“互動”范疇,而涉及到國家轉(zhuǎn)型方式的理念之別。早期對張之洞及其《勸學篇》的異見,乃是因注重“民權(quán)”而屬意于民本,故與首在維護君權(quán)的張之洞相反對;后期批評留東學生的“驕囂”之風,則與其主張漸進、反對革命的思想底色一脈相承。嚴復并非不渴望樹立如“嘉富洱、西鄉(xiāng)隆盛”一般“波靡社會,因以有立”的事業(yè)*嚴復:《與曹典球書》,見《嚴復集》(三),第567頁。,只是其見地遠超出所處時代,究其本性,亦以學者而非行動家見長,既無法抗衡封疆大吏的影響力,亦無力扭轉(zhuǎn)“天下洶洶”的時代風習,只能以迻譯西籍、助益學術(shù)自任。這不免令人想起1920年梁啟超撰寫《清代學術(shù)概論》時所作的反省。早年梁啟超亦曾青睞于“東學”,此時回顧卻痛心疾首:
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最大不幸者一事焉:蓋西洋留學生殆全體未嘗參加于此運動。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坐此為能力所限,而稗販、破碎、籠統(tǒng)、膚淺、錯誤諸弊,皆不能免。故運動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實之基礎(chǔ),旋起旋落,為社會所輕。就此點論,則疇昔之西洋留學生,深有負于國家也。*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見《飲冰室合集·專集》(八),第72頁,中華書局1989年版。
梁啟超畢竟是勇于自我檢討的思想者。此處對于“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所引入之西學的自省,與嚴復自清末起對留東學生稍嫌過苛的批評亦若合符節(jié)。只是梁盡管肯定嚴復為首位“西洋留學生與本國思想界發(fā)生關(guān)系者”,但謂其全體均未參與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的結(jié)論,對于嚴復在近代思想史上的意義而言,仍然是未盡公允的評價。
嚴復與張之洞在清末展開的這段思想交鋒,是在接納新學的時代問題面前展開的,它展示的是當對西學的引入深入到“政”的層面的時候,中國知識人的兩種不同反應?!爸畜w西用”論對“道統(tǒng)”的堅守,與以紹介“群學”為代表的西洋之“本”的引入,代表的是國家變革路徑的兩種取向,并由此引申和演繹出近代思想史上的其他枝節(jié)性議題。盡管兩種《勸學篇》意旨相抗,但“勸學”的宗旨則一,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并且所勸之“學”,在不同的程度/層面上均指向西學?!端官e塞爾勸學篇》由于內(nèi)容偏于晦澀,語言過于古雅,雖然存在數(shù)種刊本,但在當時的影響,顯然比不上由朝廷褒獎、官方飭讀的張之洞的同名文本。而后者借助主流的優(yōu)勢,張揚了“學”的重要性,客觀上仍為新學的流行做了有力鋪墊。*1898年陜甘總督飭令屬內(nèi)研讀《勸學篇》的札文,即云:“方今匡濟需才,非通政體,無以挽時艱;非明學術(shù),無以通政體?!?《光緒二十四年甘肅藩屬重刊本〈勸學篇〉附陜甘總督札文》,見《張之洞全集》冊十二,第10759頁)涉及新學的語境之下,在官方文件中明確宣揚學為政本、學政一體,無論是對學術(shù)還是對政體的強調(diào),均寓示著時人注目西學的重心移向。而這正是張之洞《勸學篇》客觀上傳播了嚴復觀念的最好例證。盡管存在根本性的思想分歧,但在穩(wěn)健變革這一方式觀念上,嚴、張二人卻幾乎殊途而同“歸”。雙方并且均從對方汲取了思想資源。至于如何評價各自的價值與得失,則已是另一個豐富而沉重的話題。
【責任編輯:王建平、肖時花;實習編輯:楊孟葳】
2015-04-07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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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5)06-0047-15
郭道平,湖南桃源人,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