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瓊
(貴州行政學院 哲學部,貴州 貴陽 550028)
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蘇格拉底方法幾乎已經(jīng)成為蘇格拉底的標志。蘇格拉底方法在各個領域(尤其是在教育領域)被如此廣泛使用,似乎人人知曉。但如果追問蘇格拉底哲學方法是什么,大家至今相互引用、普遍接受的說法仍是“助產(chǎn)術”:像助產(chǎn)士自己并不生育,只是幫助他人生育一樣;作為對話引導者的蘇格拉底并不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引導對話者去獲得真理[1]。這種說法雖然形象地說明了蘇格拉底和對話者在探索真理中各自的作用與相互的關系,但它究竟是一種比喻,并沒有說清楚這種方法到底是什么,它的整個過程到底是怎樣進行的自然也不得而知。相反,西方自從20世紀最重要的研究蘇格拉底的學者格雷戈里·維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先生1983年在《牛津古代哲學研究》上發(fā)表了頗有影響的《蘇格拉底辯駁法》一文之后,圍繞這篇文章發(fā)生了許多爭論和研究,以至于近幾十年來,西方學者一般都采用“辯駁法”來指稱蘇格拉底在對話中進行哲學探索的方法[2]2-3。
但是,蘇格拉底自己(包括柏拉圖)在對話中并沒有用辯駁法(Elenchus)這一專有名詞來指稱自己的哲學方法。蘇格拉底在早期對話中追問了許多“F是什么”,但恰恰卻沒有問“辯駁法是什么”,當然更沒有關于它的答案。在維拉斯托斯看來,蘇格拉底從沒有費神去問為什么他探索的方法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方法,甚至也沒有問這種探索方法是什么。與柏拉圖不同,蘇格拉底連“方法”這個詞都沒有用過,當然也沒有討論過他自己的探索方法。盡管蘇格拉底本人沒有用“辯駁法”一詞來指稱自己的哲學方法,但維拉斯托斯選擇這個詞來指稱蘇格拉底方法自有他的道理,因為他認為蘇格拉底自己盡管沒有對其命名,但蘇格拉底運用了Elenchus和它來源的動詞elegxein來描述他所做的。Elegxein有“辯駁”“批評性考察”“詰問”(to refute,to examine critically,to censure)等含義。就是說,蘇格拉底的哲學探究展現(xiàn)出了辯駁法的模式,盡管他自己并沒有探究其基本原理[3]1-2。
Elenchus雖然有“辯駁”“反駁”等含義,但只是到了現(xiàn)代,“辯駁”這個詞才開始用來指稱蘇格拉底方法。維拉斯托斯說,最早這樣做的有喬治·格羅特(George Grote,1865年)和劉易斯·坎貝爾(Lewis Campbell,1867年)。在這兩人的影響下,亨利·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于1872年在其作品中也使用了這個詞[3]2。然而,是維拉斯托斯在20世紀50年代年才開始注意到這個詞的重要性,并通過20世紀80年代初自己那篇頗有影響的論文才逐漸使“辯駁法”成為西方學術界指稱蘇格拉底方法的通用名詞。
在這篇文章中,維拉斯托斯給蘇格拉底“辯駁法”下了一個較為完備的定義,但他的定義又出于對羅蘭·霍爾(Roland Hall)定義的批評?;魻枌q駁法的定義是這樣的①本文所引用的各篇對話,皆由作者根據(jù)Plato,Complete Works,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by John M.Cooper,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結(jié)合洛布本譯出。*:
蘇格拉底辯駁法也許是芝諾悖論的改良形式,它是一個長時間的詰問,通過使對手從其最初的論題中得出結(jié)論,通過一系列的問答和結(jié)論與其最初論題相矛盾的方式來反駁對手最初的論題。
表面上看,這個定義比較接近蘇格拉底方法的原義,但維拉斯托斯認為它有些明顯的錯誤:第一個錯誤是它說蘇格拉底讓對手“得出”結(jié)論,而對話展現(xiàn)出通常是蘇格拉底得出的結(jié)論,對手則是掙扎著被他帶向結(jié)論。更錯誤的是它把辯駁法與芝諾的辯證法混同起來,但二者在根本方面是不同的。在芝諾悖論中的反駁是未經(jīng)辯護的相反事實,如:
如果存在許多事物,它們肯定既是無限地多又是有限地多。
如果存在運動,那么最快的不能追上最慢的: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烏龜。
而蘇格拉底不討論未經(jīng)辯護的前提,只討論那些他的對話者明確堅持的前提。還有一個錯誤是霍爾認為與論題相反的結(jié)論是從論題中得出的。而這個見解又始于理查德·羅賓遜(Richard Robinson)的主張:所有的反駁在于把論題轉(zhuǎn)化為一個自我矛盾。如果這種主張是正確的話,蘇格拉底的程序應當是這樣的:當回答者主張P時,蘇格拉底應該要么直接從P中推出非P,要么從P中推出更多使非P成為必需的前提中來得出非P——兩種情況中的任何一種都不需要另外的前提的幫助來從P推演出P的否定。但蘇格拉底從論證中得出非P的前提通常不包括P,即使它們包括P,在前提集中也還有其他的前提,這些前提是從對話者那里引出的,而不是從P推出的。如果像羅賓遜所說的那樣,蘇格拉底就有理由相信自己獲得了P錯誤的最強有力的證據(jù),因為沒有比表明包含P的否定的論題更強的證據(jù)了。但蘇格拉底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給定的辯駁中所做的是證明P作為一個不一致的前提集的一員的有錯;而他這樣做不是表明P是錯的,而只是表明要么P是錯的,要么某個或所有的前提都是錯的。
在此基礎上,維拉斯托斯給出了自己的定義:蘇格拉底的辯駁法是一種對道德真理的探索,是通過對對手論點的問和答來進行的。在這種探索中,一個論題只有稱作是回答者自己的信念才被討論,一個論題的否定只有從回答者自己的信念中推出來的才被看作被駁倒。
對于這個定義,我們首先要看到的是,蘇格拉底辯駁法是一種探索。辯駁并不只是如其名稱所指的那樣只可用來指“反駁”(refutation),也可用來指“考察”(testing,examining)或更寬泛的“批評”(censure)、“責備”(reproach)等含義。因為辯駁或反駁自身并不是蘇格拉底哲學活動的目的,如果它是的話,那么蘇格拉底的辯駁與智者的爭論(erastic)并沒有什么不同。蘇格拉底辯駁法的目的總是對真理的尋求,這種尋求通常用探索(search)、探究(inquire)、審查(investigate)這些詞來表達。這就是哲學對于蘇格拉底來說是什么。從蘇格拉底自身對他一生所做的這件事情清楚明確的認識和堅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點。在法庭上,蘇格拉底自己說他知道當局判他無罪的唯一條件是:“你不再花時間在這種探索(search)或在哲學上,如果你再被抓住那樣做,你就得死。”(Apology,28C)這里的“探索”和“哲學”實際上具有相等的意義,即哲學對于蘇格拉底就是一種探索。蘇格拉底即使面對死亡也不愿放棄這種探索,因為他認為并相信是神交給他這一職責:“神命令我……過哲學探討和考察(examining)自己與他人的生活?!?Apology,28E)就是說,對蘇格拉底而言,做哲學探討就是考察,通過考察來探索。即使蘇格拉底因此被判處死刑,他表示死后還要繼續(xù):“在那里考察和探索,就像我在這里對人們所做的那樣?!?Apology,41B)[3]2-4
其次,要注意蘇格拉底探索的內(nèi)容和對象。蘇格拉底辯駁法是一種探索,那么他探索的是什么呢?當然,蘇格拉底探索的是真理,但不是每個領域的真理,主要是道德領域的真理。在對話文本中,我們看到蘇格拉底探討的是這些問題:
“我們所討論的不是平常小事,而是我們應該生活的方式?!?RepublicⅠ,352D)
“卡利克勒,在所有的考察中,在那些你駁斥我的事情中,這是最高尚的:一個人應該做什么人,一個人應該做什么……”(Gorgias,487E-488A)
“因為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并非微不足道,而是那些擁有關于了它們的知識就很高尚,沒有關于它們的知識就很卑賤。因為問題的核心就在于認識到或未能認識到誰是幸福的、誰是不幸的知識?!?Gorgias,472C-D)
這些問題使我們清楚了蘇格拉底為什么一生孜孜以求地去探索,即使放棄自己的一切、即使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為蘇格拉底所探討的是關于人的存在方式的問題,或者說因為蘇格拉底考察的不僅僅是命題,而是關系到人的生活,人的真實存在的問題。
再次,尤其要注意到和弄清楚這個定義為什么要兩處出現(xiàn)“自己的信念”。從辯駁活動的指向和內(nèi)容,我們知道蘇格拉底的探索是緊密關系到人的存在。而從存在維度,我們就可以解釋維拉斯托斯關于辯駁法的定義中為什么出現(xiàn)兩處“自己的信念”:蘇格拉底要求對于一個論題的探索和辯駁都要基于對話者自己真實的信念,即對話者要“說你所相信的”。應該說,維拉斯托斯的這種強調(diào)是符合對話原意的,因為蘇格拉底在對話中反復地表明在辯駁中所討論的命題必須是對話者自己所相信的:
“卡利克勒,以友誼之神的名義起誓,不要認為你能糊弄我,或者給我違背你信念隨意的答案?!?Gorgia,500B)
“請不要用與你所相信相反的東西來回答我,以便我們能達到某種確定的結(jié)論?!?RepublicⅠ,346A)
針對普羅泰哥拉的說法“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假定正義就是虔誠,虔誠就是正義”,蘇格拉底明確地反對道:“不,不。我不想‘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同意’這種東西來作為證據(jù),而是你和我;而當我說‘你和我’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把這個‘如果’拿掉,我們的論證會得到最恰當?shù)乜疾??!?Protagoras,331C)
對于存在,蘇格拉底雖然并沒有像亞里士多德那樣把它作為專門的問題來進行討論,但從他的強調(diào)看,他顯然意識到人的語言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存在有真實和虛假之分。真實的存在是就人自身而言的存在,與人自身的真實存在同一;虛假的存在是就偶性而言的存在,與人自身的真實存在不同一。如果一個人的語言要表述自己的真實存在,那么他的語言就要與其真實存在同一;如果一個人的語言謂述的是種種的偶性存在,那么他所說的就不是其存在自身,其語言與其真實存在是相分離的。而蘇格拉底要認識和探索的是人應該的生活方式,那么這就要求他必須排除偶性的存在,面對人的真實存在自身。因此,我們就不難明白為什么蘇格拉底在對話中反復要求對話者“說你所相信的”,即說出基于“自己的信念”的東西。
但是,蘇格拉底這樣做不純粹是因為對語言與存在關系的自覺,而且還因為他當時所面對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雅典當時的時代)。換言之,蘇格拉底“說你所相信的”的要求是來自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反思和應對:他的辯駁法時常所面對的是同時代智者的辯論術(Eristic),智者在辯論中常常不“說你所相信的”。Eristic在蘇格拉底看來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用語言來打仗和反駁任何人所說的話,無論它是對還是錯”(Euthydemus,272B),它唯一的目的就在于在辯論中戰(zhàn)勝對方。為了達此目的,辯論者可以使用任何他能想到的任何詭計:他可以氣勢恢宏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攪渾所有問題,使對話者理不清論證的線索,以至于忘記要討論的問題是什么;可以用只言片語來躲過對話者要想知道的問題;也可以迫使對話者在還來不及考慮是否相信自己所說的東西之前就匆忙作答;甚至也可以用嘲笑、盯著對方使他產(chǎn)生壓力或者甚至使用各種模棱兩可的謬論……只要這些把戲能使對方陷入不一致或自相矛盾之中,只好言敗。與Eristic不同,蘇格拉底辨駁法(Elenchus)的目的是二而一的:弄清每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考察正在作答的這個人,以弄清他是否過著一個人應該過的生活。蘇格拉底并沒有提供兩種類型的辯駁:一種是哲學的辯駁,用以探索關于好生活的真理;一種是治療的辯駁,探索回答者自己的生活以希望把他帶向真理。蘇格拉底用一個辯駁法做了兩項工作,如果他不要求對話者對正在討論的問題說出自己個人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那么他如何從對話者那里得出他關于自己生活的真實闡述[3]10,又如何能由此把他引向真理呢?因此,在辯駁法中,蘇格拉底要求對話者必須誠實,即使輸?shù)粽撧q也只能選擇說自己所信的東西;為探索真理,對話者必須嚴肅,蘇格拉底為此常常建議對話者在回答之前好好考慮。
因此,盡管從表象上看,辯駁法(Elenchus)和辯論術(Eristic)具有相似之處,都主要是通過建立起與對方觀點不一致來達到自己的結(jié)論。但兩者建立的是兩種不同的不一致:前者建立的是對話者相信的關于真理和謬誤的見解的不一致(doxastic inconsistency),后者建立的是一種表面或言辭的不一致(apparent or verbal inconsistency)。如果再運用辯駁法來談話,“那些花時間和你在一起的人們就會因他們自己的混亂或困惑責備自己,而不會責備你;他們會憎恨自己并到哲學中去尋求庇護以便成為不同的人,擺脫以前的那個自我?!钡绻裰钦吣菢舆\用辯論術,“你就會發(fā)現(xiàn)相反的情況發(fā)生,你不是使你的同伴成為哲學家,而是使他們結(jié)果痛恨整個哲學事業(yè)。”(Theaetetus,168a-b)因為在前一種情況中,不一致是從對話者自身的觀念而來,他就會覺得他自己所信的東西有什么地方錯了,就會去尋求消除這種不一致、改善自己;而在后一種情況中,對話者只是在口頭上被駁到,他內(nèi)心并沒有被說服,他會討厭這種對他不公平的“哲學”談話,會想自己落入陷阱是由于技不如人轉(zhuǎn)而去學習這種言辭技藝,但他不會去尋求真正改變自己的觀念。
究其根本,兩種情形的不同在于辯駁法和爭論術建立的不一致在對話者身上引起的困惑及其功能不同。辯駁法所建立的不一致旨在引起對話者內(nèi)心真正困惑,其目的是消除對話者的自負,引導他逐步走向真理。因為在蘇格拉底看來,一個人追求真理的第一步在于認識到其無知,即要消除自負才能獲得知識。由辯駁法而生的困惑的價值就在于讓人消除自負,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而無知會引起知的欲望。這種困惑的價值顯然是由辯論而生的困惑所不能比的。因為后一種困惑只是在表面和言辭上的,不會使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對德性的無知,他覺得他仿佛知道德性是什么,因此他就不會想去探索德性的本質(zhì);而一個人認為自己知道什么是德性的自負只有在他本來關于德性的觀念受到猛烈的反駁,產(chǎn)生了真正的困惑才能最好地被排除,他才會想真正去探索德性是什么[4]597-598。
在蘇格拉底的談話中,辯駁法是以不同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的。盡管辯駁法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樣式有所不同,但其中包含的一般結(jié)構(gòu)通常表現(xiàn)為:
(1)蘇格拉底讓對話者表達出某個信念p。(2)接著,蘇格拉底讓對話者表達出其他的信念如q r。
(3)然后蘇格拉底論證,并且對話者也同意,q r包含著對最初信念p的否定,即q r包含著非p。
(4)蘇格拉底然后宣稱他已表明非p是正確的,p是錯誤的。
對于第(1)和第(2)步,一般沒有什么爭論,問題或分歧主要出現(xiàn)在第(3)和第(4)步。構(gòu)成派(constructivism)和非構(gòu)成派(Nonconstructivism)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在非構(gòu)成派成員(nonconstructivist)看來,蘇格拉底辯駁法應該止于第(3)步,因為辯駁法所確立的只是p與q r的不一致;而構(gòu)成派成員(constructivist)認為,辯駁法在第(3)步的基礎上繼續(xù)到了第(4)步:P是錯誤的[4]592。
但是,構(gòu)成派的主張或者說辯駁法的四個步驟會引起這樣的問題:首先,蘇格拉底到底能不能證明p是錯誤的?第二,即使能,如何解釋從第(3)步到第(4)步明顯存在的問題:蘇格拉底如何能僅僅根據(jù)p與q r的不一致就可以推斷p是錯誤的呢?難道蘇格拉底對他的結(jié)論在邏輯上不能得到保證這點視而不見?為什么對話者不可以說q或r錯,而只能說p錯呢?
先看第一點。如果蘇格拉底到底不能證明p是錯誤的,辯駁法止于第(3)步,即蘇格拉底所指望的只是通過辯駁法暴露出對話者信念之間的不一致,那么蘇格拉底又從哪里為他那些生活基于之上的真理找到肯定的論據(jù)支持呢?如果作為蘇格拉底哲學探索重心的辯駁法都不能夠給出關于它們的理性根據(jù),那么蘇格拉底(辯駁法)還能夠做什么呢?這實際就是問辯駁法能夠完成第(4)步的工作嗎?蘇格拉底自己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能夠證明p的錯誤。蘇格拉底在《高爾吉亞》中對此有兩處明確的表達:一處是以反意疑問句的形式表達的肯定含義:“它不是已經(jīng)證明我所說的是正確的嗎?”(Gorgias,479E)另一處是用直陳語氣來表達“但我確實知道如何給我所說的提供一個證人:那就是我正在與之討論的這個人”(Gorgias,474A5-6)。蘇格拉底的話是說,他能夠用反駁法來證明對方論題的錯誤。當他用反駁法來反駁一個論題時,蘇格拉底知道如何使對手看到它的矛盾,即讓對手承認這個論題是錯誤的。
蘇格拉底的這種表達在他與波盧斯(Polus)關于作惡與受惡哪一個更壞的討論中可以得到具體的證實。在討論開始之前,蘇格拉底先是對比了他和波盧斯的不同做法:
“然而,盡管我只是一個人,我也不同意你。你不能強迫我;只不過你提出了許多錯誤的證據(jù)來反對我,竭力想把我從我的本性——真理中驅(qū)趕出去。但從我這方面來看,如果我不能從你那里得到一個證據(jù)來同意我所說的,那么我認為我們所討論的事情所做的就不值一提。”(Gorgias,472B-C)
在這里,蘇格拉底指出,像波盧斯那樣隨便給出什么證據(jù)并不能迫使對方贊同自己的觀點。那么,蘇格拉底給出什么樣的證據(jù)才能“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呢?在一個論證中,唯一能夠“強迫”對方信服的手段只有邏輯的手段。因此,要“強迫”波盧斯接受非p,蘇格拉底要給波盧斯一個邏輯上“強迫”的證據(jù)來證明p是錯的。而蘇格拉底和波盧斯討論作惡和受惡誰是更好的選擇,波盧斯選擇作惡更好時,蘇格拉底對波盧斯的反駁就是這樣的一個實例:
P(波盧斯):受惡比作惡更壞。
蘇格拉底辯護的是與波盧斯的觀點邏輯上相反的論點
not-p(蘇格拉底):作惡比受惡更壞。
然后蘇格拉底讓波盧斯進一步同意一些
類似的前提,其中主要值得一提的是:q:作惡比受惡更可恥。
接著,蘇格拉底論證,波盧斯也同意,q包含著not-p:
如果作惡(比受惡)更可恥,那么作惡(比受惡)更壞。
然后蘇格拉底根據(jù)論證就得出了結(jié)論。
蘇格拉底:那么,我這么說是對的,你、我和任何其他人都不會寧愿作惡而不愿
受惡,因為作惡比受惡更壞。(Gorgias,474C-475E)
再看第二點。前面第一點說明了蘇格拉底能夠到第(4)步,即他能夠證明p是錯誤的,但并沒有能夠說明是如何能夠從第(3)步進入到第(4)步,即如何從p與q、r的不一致推出p是錯誤的。而這個難題通常被稱作“蘇格拉底辯駁法問題”。
辯駁法結(jié)構(gòu)很明顯的問題就在于:為什么當對話者和蘇格拉底都同意p與q、r的不一致時,對話者就跟隨蘇格拉底,同意他p是錯誤的結(jié)論呢?對話者完全可以選擇說q或r錯,以此來避免得出和蘇格拉底相同的結(jié)論。比如波盧斯就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他強烈地相信p:受惡比作惡更壞。這在文本中多處可以看到(Gorgias,469B-C,473A-B,474B-C)。而對q:作惡比受惡更可恥,波盧斯顯然沒有更多的熱情。因此,波盧斯在面對p和q不一致時,他可以像維拉斯托斯假設的那樣對蘇格拉底改口說:
“我看到了我所承認的話中的不一致,因此我應當做點什么來清除這個混亂。但我不必像你那樣做。我不必承認p是錯誤的。我有別的選擇。比如,我可以認定p是正確的而q是錯誤的。你所證明的不能否認我這個選擇?!?/p>
維拉斯托斯的假設其實有他的根據(jù),因為另一位對話者卡利克勒(Callicles)就看到了這一點。他在波盧斯敗下陣后,迫不及待地指出波盧斯并非真心同意蘇格拉底的看法,而是由于恥于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因而陷入了自相矛盾。事實上,卡利克勒也代替波盧斯使辯論繼續(xù)進行。但卡利克勒繼續(xù)堅持p,他的麻煩也就來了:蘇格拉底接著在卡利克勒自己的信念系統(tǒng)內(nèi)另外找出新的r、s、t等等,直至頑固的卡利克勒在蘇格拉底連綿不斷的反駁中敗下陣來,不得不承認蘇格拉底的結(jié)論,以求盡早擺脫糾纏,結(jié)束討論(Gorgias,482D-510A)。
但蘇格拉底為什么并不害怕對話者如波盧斯、卡利克勒這樣做,甚至還歡迎他們這樣做呢?(Gorgias,486D-487A)因為蘇格拉底相信,當自已用一些對話者所同意的前提來表明他們的論題的不一致時,對話者想要通過收回一個或更多的前提來挽救他們的命題是不會成功的。因為不管他們收回前提中的哪一個,在他們的信念系統(tǒng)中總會包含著與蘇格拉底論題不一致的別的前提。在維拉斯托斯看來,蘇格拉底的這種信念實際上包含著他自己的一個巨大假設A:
A任何擁有一個錯誤道德信念的人總是同時擁有包含否定那一錯誤觀念的正確信念。①維拉斯托斯先生指出,蘇格拉底并沒有對這個假設進行論證,因為在《美諾篇》以前,蘇格拉底保持著認識論上的無知。但這并不是說這個假設是任意獨斷的,A應該是來自蘇格拉底對實際反駁論證的歸納:他每次和他認為維護錯誤論題的人們爭論,他總是能夠在他們自己的信念系統(tǒng)中找到能推出對他們論題否定的前提。*
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么蘇格拉底在與波盧斯開始討論之前就說:“我相信,我、你(波盧斯)和其他人都相信作惡比受惡更壞?!?Gorgias,474B)因為基于這個假設,蘇格拉底相信,波盧斯和其他擁有錯誤信念p的人仍然擁有包含對p否定的正確信念:如果波盧斯屬于“其他人”中的一個,那么他肯定有對p否定的正確觀念,他不能指望通過收回q來脫離他的困境,因為他用來替代q的其他前提仍會讓他擁有包含對p否定的信念。而且,蘇格拉底的這一假設在他對卡利克勒的話中得到了更為直接的表現(xiàn)。蘇格拉底在他與卡利克勒辯論之前說:“我的朋友,……哲學總是說同樣的東西……因此,你必須或者反駁她說的,也正是我所說的東西——作惡和作惡不受懲罰是最大的惡——或者不反駁這種觀點,那么,以狗——埃及人的神——的名義起誓,卡利克勒,你不會同意你自己的觀點,而且會終生自相矛盾。”(Gorgias,482A-B)蘇格拉底的話表明,任何一個堅持錯誤觀點的人會“總是”(或許是一生)擁有對那一觀點否定的信念,因而就會處于不能解決的自我矛盾之中。即是說,在任何給定的辯駁論證中,如果他拋棄蘇格拉底由之推演出p的否定的前提,在他的內(nèi)心中就總是有其他的信念,從這些信念出發(fā),蘇格拉底仍可以得到相同的結(jié)果。
在維拉斯托斯看來,從假設A出發(fā),可以尋找到解決蘇格拉底辯駁法問題的答案。因為,從A:任何擁有一個錯誤道德信念的人總是同時擁有包含否定那一錯誤觀念的正確信念,蘇格拉底可以安全地推出B:任何內(nèi)在一致的道德信念集應該包含全部正確的道德信念[3]19-28。然后,結(jié)合A、B以及前面辯駁法的一般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把包含在蘇格拉底辯駁法中的整個推理過程細化如下:
根據(jù)A,可以得出p與q、r不一致。
從p與q、r不一致可以得出:
not-p與q、r一致
根據(jù)B內(nèi)在一致的道德信念都是正確的,可以推出:
not-p與q、r都是正確的。
那么,not-p也是正確的。
因此,p是錯誤的。
這個推理過程說明了蘇格拉底如何達到“p是錯誤的”這一結(jié)論,也就說明了他如何從辯駁法的第(3)步到第(4)步,這樣,蘇格拉底辯駁法問題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如果我們把B倒過來寫成B1:任何正確的道德信念集應該是內(nèi)在一致的,就可以清楚和理解為什么在柏拉圖早期對話中,辯駁法或反駁論證是蘇格拉底哲學探索的主要活動。因為在蘇格拉底看來,正確的道德信念就是經(jīng)得起辯駁法論證的內(nèi)在一致的信念。所以他要用辯駁法來檢驗人們道德信念的一致性:任何一個道德信念,無論它自身是多么誘人,只要它破壞了整個道德信念系統(tǒng)的內(nèi)在一致性,蘇格拉底就要根除這個信念。由此,我們也就清楚了以辯駁法為核心的蘇格拉底對話對于城邦公民生活的意義:通過揭示對話者自身道德信念的不一致,暴露對話者已有道德信念的混亂和矛盾,促使對話者重新反思這些信念,審視基于這些信念之上的生活方式,并因此改善自己的靈魂和行為——這就是蘇格拉底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業(yè)。
[1]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36.
[2]See Does Socrates Have a Method[C]//Gary Alan Scott.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2.
[3]See Gregory Vlastos,Socratic Studi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4]See Hugh H.Benson.A Note on Eristic and the Socratic Elenchus[J].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