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欣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從《世說新語·排調(diào)》調(diào)侃語看魏晉文化
張佳欣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調(diào)侃語即調(diào)笑戲弄的言語,《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記錄了大量的調(diào)侃語,其中包括嘲笑、諷刺、反擊等。這些語言簡單有力、機變有鋒、活潑有趣,反映了當時士人的簡傲、機警。我們將以此入手,選取“矯然懿實”、“俗物”、“小草”、“羊公鶴”等調(diào)侃語,結合語境來管窺魏晉時代風貌。
《世說新語·排調(diào)》調(diào)侃語會話原則魏晉文化
《世說新語》是由劉義慶及其門人編寫的、以記錄魏晉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言清談為主的文言志人小說,按內(nèi)容分為德行、言語、政事等三十六門,《排調(diào)》為第二十五篇,主要記載了一些有關戲弄嘲笑的趣事。
在中古時代的清言俊辯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揭环N特別的言語游戲,言談中,談論雙方常會互相提出或善意、或惡意、或難以捉摸的問題,讓對方作答。這一般與學術研討無關,但又經(jīng)常發(fā)生在清談的場合中,同樣反映士人的辯才。言談者需要審時度勢,確定說話的語氣,選擇合適的言辭來應對那些針對他們的嘲戲。從這些突發(fā)的情境中我們常常能夠看出一個人的品質(zhì),甚至還可以管窺一個時代的文化特點?!妒勒f新語》作為清談名士的教科書,特別重視人物語言的潤色,在《排調(diào)》篇中,這種對話語言的智慧反映得尤為明顯。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鐘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睍鹪唬骸俺C然懿實,何必同群?!钡蹚蛦枙骸案摁砗稳缛??”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保ā妒勒f新語·排調(diào)》二)
“矯然”《大詞典》釋為:“①堅勁貌②矯情飾行貌”,用這兩個意思來解釋此句中的“矯然”似乎不太恰切?!俄崟罚骸俺C,嬌廟切……又高舉貌”;《大詞典》“矯矯”條有“卓然不群貌”這一義項。推敲文義,“矯然”當作此解,與下文“何必同群”相呼應?!洞笤~典》并未收錄“懿實”一詞,故當分而視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壹部》:“懿,嫥久而美也。嫥者,壹也”;《詩經(jīng)·大雅·烝民》毛傳曰:“懿,美也”。“懿”應作“專一而美好”講?!墩f文解字注·宀部》:“實,富也”;《廣韻·質(zhì)韻》:“實,誠也,滿也”。由此可以初步判斷出“懿實”指美好而富足。差不多時代的作品《三國志·魏志·曹爽傳》有:“論德則過于吉甫、樊仲,課功則踰于方叔、召虎。凡此數(shù)者,懿實兼之?!睆拇司淇赏浦败矊崱碑攲俨煌奉惖脑u價,即德美和功高。由此可確知“矯然懿實”作為鐘會的自評,意為卓然不群、德美功高?!杜f五代史·梁書二》:“但以鴻名難掩,懿實際須彰,宜且徇于奏陳,未便行于典冊”、《宋大詔令集》·卷一百四十:“體無攸遂,式遵先典,仰圖懿實,追正禮謚之失”等均出現(xiàn)“懿實”一詞,《大詞典》可考慮增補此詞條。
此處的語境是:晉文帝與陳騫、陳泰一起乘車,邀請鐘會同乘,未等他出來就丟下他先行,還反過來責怪他不守時。晉文帝司馬昭語“遙遙不至”,此處“遙”與鐘會父繇同音,屬犯諱,這是當面稱諱,屬有意觸諱,是一種大不敬。鐘會雖然惱怒,但回答得很機智,用“矯然懿實,何必同羣”反唇相譏。根據(jù)劉孝標注,我們可以得知:陳騫父矯,文帝父懿,陳泰父群、祖父寔(與“實”同音),即鐘會把含有這三人父輩、祖輩名諱的字組合成詞,選擇用含糊的、委婉的語言來回敬晉文帝的挑釁,而非直接的、鄙俗的怒罵,避免了生硬和粗魯。在“含蓄”夸獎自己的同時,“禮貌”地貶損了他人。何自然云:“在交往中為了給自己面子,也為保留別人面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使用禮貌語言?!闭f話人出于禮貌的考慮有意違反“合作原則”,間接、含蓄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愿,英國語言學家利奇(Geoffrey Leech)據(jù)此提出了另一個重要的語用原則——禮貌原則(Polite Principle)。我們知道《世說新語》是一部描繪逸聞軼事的小說,它記錄了當時人物的言行舉止,具有一定的時代特色。鐘會敢當面直呼掌權者晉文帝的父諱,說明在嘲戲排調(diào)之談中,君臣不平等的等級特征被無限弱化,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當時的避諱不很嚴格。
類似的巧用他人字號做文章的用例還有:
陸舉手曰:“云間陸士龍?!避鞔鹪唬骸叭障萝鼬Q鶴?!标懺唬骸凹乳_青云,睹白雉,何不張爾弓,布爾矢?”荀答曰:“本謂云龍骙骙,定是山鹿野麋,獸弱弩強,是以發(fā)遲?!保ā妒勒f新語·排調(diào)》九)
這句的語境是張華讓本不相識卻并有大才的荀隱和陸云二人用非“常語”對話。荀隱字鳴鶴、陸云字士龍,故陸云譏荀隱是白雉而非鶴,荀隱譏陸云沒有云龍的雄壯,而只是山鹿野麋,不屑開弓。他們各自拿對方的名字打壓對方以顯示自己的不俗。這種直呼名諱或拿名諱做文章的現(xiàn)象在《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中時有出現(xiàn),可以說是當時特有的一種風尚,也反映了當時的士人通過貶損他人以抬高自己,自負而好辯。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世說新語·排調(diào)》四)
嵇康、阮籍(步兵)、山濤、劉伶、王戎因為秉性相近、志趣相投,同為“竹林七賢”。阮籍比王戎年長二十余歲,本視王戎為好友,與之意氣相投?!妒勒f新語·簡傲》二劉孝標注引《晉陽秋》:“戎年十五,隨父渾在郎舍,阮籍見而說焉。每適渾俄頃,輒在戎室久之,乃謂渾:‘濬沖清尚,非卿倫也?!薄吨窳制哔t論》也有:“初,籍與戎父渾俱為尚書郎,每造渾,坐未安,輒曰:‘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睆倪@兩則阮籍當著王渾的面夸獎其子王戎清朗高尚、遙勝父輩,我們不難看出阮籍對少年王戎的欣賞。然而,在這次竹林宴飲聚會上,阮籍卻對遲到的王戎直呼“俗物”,且認為他是敗興之人,這對王戎而言是一種直白的、不禮貌的“羞辱”?!八孜铩笨梢曌魑簳x時的俗語,《世說新語·方正》一八亦有“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之說。
英國語言學家布朗和列文森的經(jīng)典著作《語言使用中的共性:禮貌現(xiàn)象》一直被語言學界奉為研究禮貌現(xiàn)象的經(jīng)典理論。他們提出了談話人在交談時需要滿足兩種面子要求——積極面子和消極面子。所謂積極面子就是在交流時參與者需要表現(xiàn)出和別人十分融洽,而消極面子就是在交流時不要得罪談話對象。他們把危及言語雙方任意一方面子的言語叫做“損害面子行為(FTA)”。由于言語交際的本質(zhì)是理性的,任何理性的交談者都會盡量避免損害面子的行為或采用某些策略將損害降到最低。布朗和列文森認為說話人會根據(jù)FTA對受話人面子的損害大小相應地選擇直言、積極禮貌、消極禮貌、婉言、回避的這五種策略。他們把會話雙方的社會差距、受話人對說話人的權力優(yōu)勢以及所處文化對損害面子行為的脅迫感的估值作為決定言語行為危害性的因素。阮籍的這一言語行為即屬于布朗和列文森所提出的“損害面子行為”中的“損害說話人積極面子的言語行為”。此處以“俗物”直呼之,既是一種對王戎汲汲名位的不滿,也是一種對熟人、晚輩的調(diào)侃。魏晉士人所謂的“俗”即指熱衷追逐名位之事,因為追求“至人”的境界是當時的風尚。阮籍在《大人先生傳》中就借“大人先生”之口發(fā)出了“必超世而絕群,移俗而獨往”的慨嘆。
再觀察王戎對阮籍“羞辱”的回應:“卿輩意亦復可敗邪?”他并沒有使用正面沖突,而是巧妙地避開了之前關于“俗物”的討論,采取委婉、回避的策略來緩解矛盾和尷尬,這種言語方式也與王戎和阮籍的社會地位、關系有關。王戎比阮籍整整小了二十四歲,曾受阮籍器重、舉薦,是后生晚輩,也是曾經(jīng)意氣相投的知音。他采用這種言語應答,是對阮籍的尊重,同時也同樣帶有一絲調(diào)侃意味,即:既然你們都是不俗之人,清高而超逸,又怎么會因為區(qū)區(qū)“俗物”而敗卿雅興呢?運用二難推論,讓對方陷入不得不承認你并非“俗物”的境地。
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焙卧唬骸扒浣袢蘸喂屎鲆娡??”阮曰:“我圖數(shù)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世說新語·排調(diào)》二二)
阮裕(阮思曠)見何充(何次道)常拜佛祈禱,便“夸贊”他有志向和勇氣。此處阮裕用“大宇宙”、“邁終古”,故意突破邏輯極限,擴大夸張,極言何充之志、勇比宇宙大、比古人強。何充對阮裕這樣的夸贊表示不解,后經(jīng)阮裕解釋才知他是故意調(diào)侃自己,諷刺自己希圖成佛的意愿?!妒勒f新語·排調(diào)》五一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給沙門以百數(shù)。久在揚州,征役吏民,功賞萬計,是以為遐邇所譏。”何充篤信佛教,但他的所作所為勞民傷財,背離了泛愛眾生的宗旨,故而為人所譏。阮裕在這句中的夸贊實際上也是對何充這種行為的嘲弄,是一種不懷好意地調(diào)侃。
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后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于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敝x甚有愧色?;腹恐x而笑曰:“郝參軍此過乃不惡,亦極有會。(《世說新語·排調(diào)》三二)
張揖《廣雅》卷一〇《釋草》:“棘苑,遠志也,其上謂之小草。”即小草是“遠志”之苗。郝隆用“小草”(中草藥遠志的別名)隱射謝安,旨在調(diào)侃嘲諷他改易隱居之高志,而成為追名逐利之徒。此處郝隆機敏地抓住這種同名異稱的中草藥的音義特征,巧妙地用“處”、“出”來與之相聯(lián),亦是在調(diào)侃中表達出對謝安出仕的不滿,這又與當時魏晉士人追求歸隱避世、清高閑遠的至高境界不謀而合。
劉遵祖少為殷中軍所知,稱之于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為佐。既見,坐之獨榻上,與語。劉爾日殊不稱,庾小失望,遂名之為羊公鶴。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嘗向客稱之。客試使驅來,氃氋而不肯舞。故稱比之。(《世說新語·排調(diào)》四七)
殷浩(殷中軍)向庾亮(庾公)引薦劉爰之(字遵祖),本是一件喜事,但從“劉爾日殊不稱”可知當日劉爰之的言談與他的名望大不相稱,庾亮就此評價劉爰之“羊公鶴”,是譏諷他像羊祜(羊叔子)那只徒有其名的鶴一般。這里是用了羊公之鶴的典故,借不舞之名鶴來諷刺那些華而不實之人。庾亮直接而坦率,完全不因劉爰之的名望而左右自己的看法。而他的比喻使這處調(diào)侃諷刺顯得詼諧幽默,生動恰切。
從以上五例,我們可以看到魏晉士人們對清談辯論有著較為深入的鉆研,能言善辯是名士必備的修養(yǎng),機敏迅捷、直擊要害的辯答是當時的一種風尚。同時,這種調(diào)侃戲謔往往不受長幼尊卑或者等級高下的制約,放蕩不羈、蔑視禮法,這也是魏晉曠達灑脫、無拘無束風氣的直接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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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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