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弛
唐代西域史地研究之力作
——讀薛宗正先生《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
張 弛
2012年2月15日,筆者在新疆博物館有幸聆聽了薛宗正先生關于“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的報告,頗有感觸。后來按圖索驥,在《史學集刊》2011年第5期上披讀一過,獲益良深。
薛宗正先生為新疆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突厥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安西與北庭——唐代西陲邊政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5)、《中亞大陸:大唐帝國》(新疆人民出版社,2005)、《北庭歷史文化研究:伊、西、庭三州及西突厥左廂部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等著作。另外在《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民族研究》、《史學集刊》等權威刊物上發(fā)表西北史地論文數(shù)十篇,著作等身。
中國西北史地研究興起于20世紀初。盡管金石學舊著可謂汗牛充棟,但在西學東漸的大潮中,僅固守書案皓首窮經已日漸式微。當西方探險者蜂擁踏來,爭相考察絲路古跡時,中國的西北史地研究多停留在“依籍考據(jù)”的狀態(tài)。中國學者很少意識到:“‘行萬里路’的意義絕不在‘讀萬卷書’之下?!秉S文弼先生可謂“中國西北考古第一人”,將西北史地研究帶出故紙堆,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他將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加以深化,創(chuàng)立了“三重證據(jù)說”,即歷史文獻、現(xiàn)場勘查挖掘與文物分析相互映證,開中國西北史地研究之先河。
薛先生久居邊疆,對西域風土了然于胸,也將黃文弼先生之精神發(fā)揚光大。多年的邊疆生活經歷,讓他在西北史地研究方面見解獨到。為著《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一文,薛先生于2010年夏親赴庫車、新和等地考察,實地查看古代遺址群落的分布情況,其治學之嚴謹由此可見。在《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一文中,先生明確指出:龜茲王城(黃文弼所指的皮朗古城)作為安西大都護府治所的時間僅為四年,而真正的駐地當在“豆勒豆兒奧庫爾”,能對前人之舊材料提出新見解,讓人耳目一新,為之擊節(jié)。
“豆勒豆兒奧庫爾”為薛先生的譯名,其文中注為“Douldourqour”。耿昇譯伯希和《伯希和西域考古記》原文記作“Douldour aqor”。*伯希和等著,耿昇譯:《伯希和西域探險記》,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3頁。國內多數(shù)著作則稱為“都爾都勒·阿庫爾”或“都勒都爾·阿乎爾”,黃文弼先生在《塔里木盆地考古記》中稱為“色乃當城”和“大廟遺址”*黃烈:《黃文弼歷史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242頁。,即今天渭干河東西兩岸的玉曲吐爾遺址和夏合吐爾遺址。
學術界有關玉曲吐爾和夏合吐爾遺址群的爭論一直存在。日本探險家渡邊哲信與原新疆考古所所長王炳華先生認為,玉曲吐爾和夏合吐爾遺址群(即“豆勒豆兒奧庫爾”)是唐代的東西柘厥關。*王炳華:《西域考古文存》,蘭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4頁。武漢大學的劉安志教授根據(jù)敦煌文書考證,認為是唐代的白寺城。*劉安志:《唐代龜茲白寺城初考》,《敦煌學輯刊》,2002年第1期,第125頁。原龜茲石窟研究所所長陳世良先生認為是唐代龜茲都督府治所。*陳世良:《龜茲都城研究》,《新疆社會科學》1989年第2期,第122頁。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認為是唐代龜茲境內的阿奢理貳大寺。黃文弼先生雖然也對該遺址群作過細致入微的調查,但并未給出結論。顯然,薛先生的研究可謂觀點新穎,視角獨特。毋庸諱言,任何的論著都不可能盡善盡美。
首先,《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一文推測“豆勒豆兒奧庫爾”為安西大都護府治所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此地的一處佛塔遺址帶有明顯的中原漢風,并引述道:“伯希和在《豆勒豆爾奧庫爾與蘇巴什》一書中還詳細比較了河西古城外一座漢風佛塔與今日猶存的西安大雁塔的建筑形制,證實這座千年古城具有濃厚的漢式建筑特征。”*薛宗正:《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史學集刊》2011年第3期,第4頁。無獨有偶,黃文弼先生在《庫車考古調查簡記》中也認為:“城東有方形高塔一座,底寬8,高約7米,磚砌。形同大雁塔,唯頂部已殘毀,我疑此為龜茲古代雀離大寺遺址?!?黃烈:《黃文弼歷史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6月,第242頁。
對于這一論據(jù),筆者有不同看法。西安大雁塔正名慈恩寺塔,興建于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由佛教大師玄奘親自設計并督造。據(jù)宋敏求《長安志》記載:“(大雁塔)塔基面各一百四十尺,仿西域制度,不循此舊式也。塔有五級,并相輪、露盤,凡高一百八十尺?!?(宋)宋敏求著:《長安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民國二十年鉛印本,第192頁。由此可見,大雁塔最初是仿照西域佛塔的造型設計的。到武則天時期,大雁塔又經修筑,加高為十層?!鞍彩分畞y”后,由于唐朝國力日衰,大雁塔也日漸破敗,到晚唐時只余七層。后唐長興年間(公元930一933年),大雁塔再次修繕,并保留了七層格局。到明代,大雁塔又經大修,塔身重新包磚,形成今日所見形制。*楊鴻勛:《唐長安慈恩寺大雁塔原狀探討》,《文物建筑》第1輯,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55頁。因此,伯希和與黃文弼所見大雁塔乃明代大修后的格局。用今日大雁塔外形比較“豆勒豆兒奧庫爾”一處佛寺遺址,恐怕缺乏可比性。若以此為參照確定“豆勒豆兒奧庫爾”的佛塔為漢風,進而推斷此地為安西大都護府治所恐過于牽強。
其次,《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一文中指出:安西大都護府由西州移治龜茲是“平定阿史那賀魯和龜茲羯獵顛叛亂的歷史產物”,將治所臨時設置于龜茲王城。但龍朔二年(662)龜茲叛唐降吐蕃,安西大都護府必然陷落。因此,到長壽元年(692年)王孝杰收復安西四鎮(zhèn)后,“吸收顯慶年間安西與龜茲王城同治的慘痛歷史教訓”。“安西還治龜茲之后,絕不可能再以龜茲王城為府城”,必然以前車之鑒,實施漢、蕃分治的國策,“在龜茲國境之內另覓新址,重加擴建,成為定型化的安西大都護府和安西節(jié)度使、安西道的永久性治所?!?薛宗正:《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史學集刊》2011年第3期,第12-13頁。此處參稽清代管理西域的策略,提出安西大都護府治所必然胡漢分治,“各從其俗,各據(jù)其城,互不雜處”,可見薛先生對于歷代邊政之熟稔,眼光之獨到。
但《伯希和西域探險記》中記述,都勒都爾阿乎爾遺址(即“豆勒豆兒奧庫爾”)出土大量五銖錢和婆羅謎文寫經,說明該城在唐以前就已存在,而且有重要的佛教寺院。*伯希和著,耿昇譯:《伯希和西域探險記》,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3-215頁。北京大學考古與文博學院林立博士在《夏合吐爾和烏什吐爾(即玉曲吐爾)佛寺遺址研究》一文中指出:“夏合吐爾與烏什吐爾的寺院初創(chuàng)年代推斷為5世紀較為適宜?!?林立:《夏合吐爾和烏什吐爾佛寺遺址研究》,《龜茲學研究》第一輯,新疆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2頁。另外,黃文弼先生在《塔里木盆地考古記》中說:“舊城名色乃當(即“豆勒豆兒奧庫爾”),遺址尚存,周約四百二十米,四方形,城中已開墾為熟地。余等在城東北隅,拾唐代陶片數(shù)枚,間有帶波紋灰陶片,當在唐前。”由此可見,“豆勒豆兒奧庫爾”遺址歷史悠久,也非新址,很早就是龜茲居民的聚居地。
更為重要的是,清代在新疆各地修筑滿、漢、回城的做法,就是為了對民眾進行有效的管理,分而治之。但《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認為,“可知必與龜茲都督府治的原龜茲王城不在一地,因為真正的龜茲‘胡城’,不可能交由漢兵把守四大城門?!痹摻Y論與《舊唐書》中有關封常清的一段記錄矛盾:“封常清,蒲州猗氏人也。外祖犯罪流安西效力,守胡城南門……”*(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四《封常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207頁。顯然,即使采用胡漢分治的策略,胡城也由漢軍把守。在清代,新疆各地也是由清軍把守滿、漢、回各城城門,這一點在許多西方探險者的著作中都能看到,在此不再贅述。
此外,《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文中所引大谷文書第8044號《大歷九年二月目胡子牒》存疑。*龍谷大學佛教文化研究所:《大谷文書集成》,法藏館,平成十五年三月,第219頁。原文第20頁尾至21頁內容引為:
1 牒胡子薄福,不幸慈母身亡。家貧,殯葬尚猶未
2 辦。南界雙渠村種少薄田,今著掏拓兩丁,叁分交
3 不支濟,伏望矜量小人。已后但有駈馳,不敢違命,請
4 乞商量處傘。謹牒。
5 大歷九年二月 日 目胡子牒*薛宗正:《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史學集刊》2011年第3期,第20頁。
筆者翻閱了龍谷大學佛教文化研究所編《大谷文書集成》第三卷,其內容如下圖所示,與薛先生錄文有別。如第二列首字,薛文作“辦”,小田義久作“辨”,作“辦”是;第二列倒數(shù)第三字,薛文作“叁”,小田義久作“冬”,筆者認為“叁”更貼近文意;第四列倒數(shù)第三字,薛文作“傘”,小田義久作“分”,筆者認為“分”字較為妥當。
(引自《龍谷大學善本叢書23》之《大谷文書集成》第三卷,法藏館,平成十五年三月三十一日,第二一九頁及圖版四五。)
《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對文書的解釋是“一位應募參加‘諸屯’耕作的貧苦龜茲人,名為胡子薄?!贝颂帉ξ臅庾x恐有歧義,“薄福”是說明處境,即貧苦福薄,并非一個名叫“胡子薄?!钡娜?,此人姓目,名胡子,見圖版第五列,顯然這是一處疏漏。
最后,在《安西大都護府治所考》第12頁第五節(jié)“定型后的安西大都護府應設治于龜茲國境漢人聚居區(qū)的中心”,第四行有“天授元年(790年)武瞾正式廢唐興周”,此處明顯為排版錯誤。天授元年應為公元690年,而不是公元790年。
不過,相對于文中的真知灼見,以上所舉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jié)。薛先生將有關安西大都護府治所研究的成果,結合史料和文書進行了有理有序的剖析,內容豐富,文筆生動,是一篇令人擊節(jié)的力作。特別是近年來對海外流失文書的研究,進一步推動了西域史地研究,極大地開闊了國內學者的視野。也正是由于新史料的不斷豐富,西域史研究才能有新的觀點和視角。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
吐魯番市軍事設施遺址考古調查發(fā)掘記
烽燧,又稱烽堠、烽火、烽表、烽鋪、烽堡等,是我國古代的一種軍事警備通訊設施。其最早的歷史可追溯至西周,在《墨子》中的《城備門》、《號令》、《雜守》等篇中已明確提到“烽火”、“烽表”、“積薪”、“舉烽”諸事。司馬遷《史記》中也有對周幽王驪山“烽火戲諸侯”的生動描繪。實際上烽燧制度的真正形成在于漢代,一直沿用至明清。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烽燧多是指烽燧中的建筑物,這種建筑的出現(xiàn)早于長城,但自長城出現(xiàn)后,即與長城密切結合為一體,成為長城防御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無獨有偶,自公元前138年張騫出使西域,開通陸上絲綢之路后,為應對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襲,保障西北邊疆的安定,歷代中原王朝均在西域綠洲地帶修筑烽燧、亭障,使其發(fā)揮了和長城一樣的屏障作用。
位于新疆天山東部山間的吐魯番盆地,東鄰哈密盆地;西通白楊河流域,西南連焉耆盆地;北隔天山與準噶爾盆地為鄰,所在地理位置特殊,是古代西域東西、南北交通的要道和十字路口,具有十分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加之吐魯番地區(qū)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在該地區(qū)保留了大量包括烽燧在內的古代軍事設施遺址。為有效保護這一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遺產資源,在對長城資源調查工作的基礎上(長城資源調查是根據(jù)國務院批準的《長城保護工程(2005—2014年)總體工作方案》,由國家文物局于2007年4月在全國涉及長城資源的15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啟動實施的一項專題性調查工作。新疆長城資源調查工作始于2007年10月,于2009年12月圓滿結束),2012年,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2015年7月更名為吐魯番市文物局)根據(jù)長城資源保護相關政策法規(guī),對吐魯番市境內的62處軍事防御遺址中急需保護加固的42處進行了詳細的保護施工調查,并向國家文物局提交了相關保護、加固申請。2014年4月,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保護中心設計的《新疆吐魯番地區(qū)42處烽燧遺址搶險加固工程勘察設計方案》通過了國家文物局的批準。
依照大遺址保護考古先行的基本原則,2015年7月起,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吐魯番市文物局委托,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與吐魯番學研究院聯(lián)合組隊對吐魯番市境內亟需保護加固的42處古代軍事設施遺址進行了全面的考古調查工作??脊耪{查隊結合吐魯番市三個區(qū)域內(吐魯番市高昌區(qū)、托克遜縣、鄯善縣)遺址保存現(xiàn)有狀況,制定了相關工作的具體細節(jié)。
此次田野考古調查工作以傳統(tǒng)考古理論的指導,同時在考古發(fā)掘、遺址測繪、圖片資料錄入、信息資料采集上都運用了新的科學手段。在考古發(fā)掘方面,采用測繪儀器RTK進行布方,控制發(fā)掘區(qū)域,并對重要出土文物位置進行測點。在圖片資料錄入上進行無人機航拍獲取遺址高清鳥瞰圖,從而為研究遺址整體形態(tài)布局提供方便。
吐魯番市軍事設施遺址考古調查發(fā)掘的主要收獲:
第一,發(fā)掘出土了一批較珍貴的文物,主要為木簡、文書、織物、有利于年代判定的陶片等。這些出土遺物對于研究相應遺址點的古地名認知,完整解讀遺址包含的歷史信息,破解古代軍事防御體系、絲路古道交通密碼提供了新的資料。
第二,通過系統(tǒng)的調查與發(fā)掘,使我們對吐魯番盆地烽燧遺址(包含驛站、戍堡)的構筑形式、結構布局、規(guī)模建制、功能用途等方面有了新的認知。從構筑形式上有夯土建筑、土坯建筑、石塊壘砌之分;從結構布局上來看有單一的實體烽燧建筑布局、有烽燧內部建居所的復雜布局;從規(guī)模建制上說有的烽燧僅是獨立的個體,有的烽燧外圍修筑有房屋居址;從功能用途上講,單體的烽燧往往功能簡單,周邊有居址的烽燧根據(jù)其居址的大小應該還兼顧著驛站、戍堡的功能。并且烽燧建制規(guī)模、功能用途的區(qū)別與烽燧所在地理位置有極其重要的聯(lián)系。
第三,科學技術的支撐為此次發(fā)掘提供了極大便利。在科學技術日新月異,并被不斷引入到考古學研究的背景下。我們的此次調查與發(fā)掘運用了DIS地理信息技術、無人機航拍技術、數(shù)字影像矯正成圖技術等新的手段。為進一步復原吐魯番盆地軍事防御體系、交通路線布局等提供了有利的科技支撐。
第四,通過調查與發(fā)掘提高了我們對軍事防御設施遺址的再認識。對軍事設施遺址的研究一方面需要對單個遺址本身有明確的微觀認識;另一方面還應將這些單個的遺址放入到宏觀的交通路線、軍事防御體系、重要的歷史事件節(jié)點等背景中去研究。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準確、真實的還原歷史的原貌,破解其中的奧秘。
(執(zhí)筆:王 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