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王偉

《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評介

陜西 王偉

詩歌的發(fā)展在唐代達到鼎盛，創(chuàng)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詩美類型，形成了中國古典文藝創(chuàng)作的高峰。唐人編選本朝之詩文總集在20世紀唐代文學研究中漸為學界重視，盧燕新先生踵武前賢，集數(shù)年之力結(jié)撰《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無疑對繼承和發(fā)揚這一瑰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唐詩選編 選編標準 原則

神豐韻異的唐代詩歌，在繼承先代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融合時代風氣的基礎上，完成了中國古典詩藝的轉(zhuǎn)型，創(chuàng)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詩美類型，并產(chǎn)生了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詩作，從而形成了中國古典文藝創(chuàng)作的高峰。然如何發(fā)揚、繼承這一文學瑰寶，自宋以降，因角度各異而代有不同，其中詩文總集或選集的編選便是最為重要的一種繼承或批評方式，由其中我們不僅可以洞悉一代文壇概貌，又可把握特定時代文學思潮的變遷。然從場景還原與復現(xiàn)文學原生態(tài)的角度來考量的話，宋及以后，在總結(jié)唐代詩文成就方面雖粲為大觀，然終有異代之隔?！疤迫搜劾镞x中的唐詩不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倒更能見出唐詩的風格體式之漸變趨勢”（《呂玉華：《唐人選唐詩敘論》）。職是之故，唐人編選本朝之詩文總集在20世紀唐代文學研究中漸為學界重視，由“幽徑”而成“坦途”，其中成果卓著者有傅璇琮、吳企明、陳尚君、陶敏等先生。今南開大學文學院盧燕新先生踵武前賢，集數(shù)年之力結(jié)撰《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一書，誠又為新時期學界研究唐代詩文總集編選添一力作。燕新為傅璇琮先生高足，得傅先生治唐代文史之真髓，并增華其后，在唐代文學研究領域嶄露頭角，本書即是在他同名博士論文基礎上，認真修改而成的。由于機緣湊巧，本人得以先睹為快，并愿與學界同好一同分享之。

《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總體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分（前五章），作者將唐人編選詩文總集視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予以整體考察，其中重點探討唐前編纂詩文總集對唐人的影響、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的社會文化背景、唐代編纂者的心態(tài)、編纂人員類型特點、選本批評及其特征及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的傳播規(guī)律等問題。第二部分以初、盛、中、晚四段頗具代表性的選本為代表，或考論編纂者的生平宦跡，或探究其編選體例，或辨析收錄文士及其作品，或論述編選家選本批評的得失，或闡明編選標準的代際嬗衍特點，個案精微，結(jié)論具體而有創(chuàng)見。第三部分重在文獻整理輯佚，旨在照應宏觀理論研究與微觀個案研究。總體而言，全書將理論研究、個案探微、材料考述融為一體，研究體系嚴密而富有邏輯性，是近年來唐代文學研究領域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細而論之，該書又有以下四端頗值學界注意。

首先，文獻整理輯佚全備。唐人編選唐詩自唐始就受到重視，其編選原則也屢屢受到文學創(chuàng)作界與批評界的廣泛關注。顧陶《唐詩類選序》云：“雖前賢纂錄不少，殊途同歸，《英靈》《間氣》《正聲》《南薰》之類，朗照之下，罕有漏遺。而取舍之間，能無少誤？”《唐詩紀事》卷七○“鄭谷”條載：“谷不喜高仲武《間氣集》，而喜殷璠《河岳英靈集》，嘗有詩曰：‘殷璠鑒裁《英靈集》，頗覺同才得旨深。何事后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笨梢?，唐人選本在繼承前人編選經(jīng)驗時往往就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和明確的編選思想，而這亦時時引起歷代唐詩研究者的注意。1949年以來，僅唐人選唐詩國內(nèi)就先后出現(xiàn)過四種版本，往往后出轉(zhuǎn)精，嘉惠學林。在唐代詩文總集方面，吳企明、卞曉萱、陳尚君、陶敏等輯補考佚，成效顯著，但仍留有余地。在此基礎上，該書又從唐人序文、唐宋別集、唐宋公私書目中輯出唐人選編詩歌總集十五種。如從《舊唐書》卷三○《音樂志》第十《音樂三》中輯得武德、貞觀時期楊恭仁妾趙方等編選《宴樂》，并以《玉?！纷ⅰ盎蛟曝懹^中楊恭仁于趙方等所集”為據(jù)，考其為五卷，且辨其體例為“收集太宗朝及其以前的唐世詞人雜詩，以五音分類”。又，從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九輯得佚名編《唐薛蘋唱和詩》，又以宋王象之《輿地碑記目》所記為佐據(jù)，證該集至宋尚存，而又以《唐音癸簽》卷三三所存史料推考其編選于中唐中后期。唐人在編選詩歌總集的同時，亦編纂了大量唐文總集，其集名、卷數(shù)、編纂人、著錄內(nèi)容特點等散見于兩《唐志》《崇文總目》《通志》《玉?！返?。故作者對其特加輯考，以使全書體例完備。作者先后輯考了溫彥博《古今詔集》、王方慶《王氏神道銘》、李吉甫《類表》、馬總《奏議集》、李太華《新掌記略》、林逢《續(xù)掌記略》、五代前蜀劉贊《蜀國碑文集》等唐人編選的文總集七十五種，這些考證，既澄清了《舊唐書·經(jīng)籍志》《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等典籍的闕漏錯訛，又對唐人編撰的詩文總集做了一次很好的文獻整理工作，為唐代文學研究者摸清“家底”頗有裨益。這是本書的貢獻之一。

其次，微觀個案研究精微。該書首先對學界較少關注的《續(xù)詩苑英華》《詩例》《西漢文類》《群書麗藻》等進行細致考論。如在對晚唐詩人姚合《極玄集》中不選李杜、只收王維的選詩傾向進行辨析的同時，還據(jù)《新唐書·藝文志》《通志》和《崇文總目》對冠名姚合的另兩種選集《詩例》《極玄律詩例》進行考證。對于《詩例》，作者依據(jù)其在《新唐書·藝文志》中的歸類、《文鏡秘府》中的成規(guī)、前代相似著作的體制，對這一散佚之作進行大膽而又穩(wěn)妥的建構性推測，認為其當是姚合在《極玄集》之外以選詩與評詩相結(jié)合的另一詩歌總集。而于《極玄律詩例》，他先以楊士弘《唐音序》所記之《極玄》與《極玄集》對讀，從所選詩體與數(shù)量兩個層面否定其為同一本書。后據(jù)《唐音癸簽》所記，確論《極玄律詩論》實為《詩例》之又一名，從而基本廓清姚合詩歌選集的編選概況，亦為晚唐詩集編纂和文學思潮變遷提供新的例證。文理明晰、推考有據(jù)、結(jié)論扎實，是該書個案研究的特點。另，《西漢文類》是唐人編選的為數(shù)不多的唐前文集，然自宋以降，該集散佚而不可見。作者據(jù)柳宗元《西漢文類序》《志從父弟宗直殯》《祭弟宗直文》等文獻，對其作者柳宗直之生平、編纂時間、選錄內(nèi)容及標準、編纂體例及批評特點進行謹細梳理考辨，并指出《西漢文類》乃柳宗直“配合柳宗元所倡導的古文運動，為‘學古者’提供借鑒之藍本”，從而為古文運動興起之家族背景提供絕好佐證。“《西漢文類》追求高古壯麗、比興風雅、簡野質(zhì)樸，而反對靡蕩華麗文風”，無疑可以視作北方質(zhì)樸文風對南方綺靡文風的一種反撥，并孕育著文運潛轉(zhuǎn)的態(tài)勢。其次是對學界較多關注的《翰林學士集》《景龍文館記》《河岳英靈集》等的考辨探微?！逗擦謱W士集》所錄詩后均有職官題名，前人多據(jù)其考辨詩人生平、詩文活動。然據(jù)盧燕新先生考辨，該集所錄詩歌之作者職官有誤，且有題名未為精確者，并以內(nèi)證與旁證相佐，分析其原因為詩歌創(chuàng)作與編選時間錯位所致。另，《河岳英靈集》的編纂與殷璠尚古、壯志難酬的苦悶、發(fā)憤著書的憤激心態(tài)緊密相連，殷璠對李白詩歌的擇選與排位均與盛唐文壇聲氣相通?！毒褒埼酿^記》收錄學士數(shù)，今學術界研究成果計有二十九人，據(jù)本書考，至少應有三十三人。其他對于《古今詔集》《白云記》《中興間氣集》也多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這些個案研究，不僅為學界深入了解唐代詩文編選和選本批評提供了佐證支持，也與本書的宏觀論斷互融共通，體現(xiàn)出作者扎實的文獻功底和嫻熟駕馭史料的能力。

再次，研究領域界定準確。本書將唐人編選文總集與唐人編選詩總集做并行研究，并將唐人編選的未選唐人詩文的總集納入研究視野。作者輯考出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總數(shù)約有二百五十余種，其體例或以官班為序，或以時代相別，或以文類相從，或以地域為限，或以藝術成就為秩，逐一研析，并以《河岳英靈集》為例認為詩文總集的選本批評價值“瑕中有瑜、瑜中有瑕，瑕瑜并存，不可一以論之”，頗為公允。當代學者對唐人編選詩歌總集的研究較為深入，但對唐文總集研究卻顯薄弱。該書既從宏觀角度探討唐人編選文總集的選學觀、文學批評觀，唐文總集與唐文學運動的關系，唐人選編文總集的文化背景、政治背景，選編人員及其心態(tài)、唐人選唐詩和唐人選唐文異同關系，唐人選編文總集與文學傳播等，又從微觀角度探討文總集編纂家、具有代表性的文總集，并對唐人編選文總集予以輯考。同時，將唐人編選文總集與編選詩總集比較，作者認為：唐代選詩批評較多關注遴選對象的藝術價值，而選文批評則更講求遴選對象的實用價值；唐人編選詩總集比文總集更能反映一個時代的文學面貌和特征；唐人選詩批評和選文批評的力度和針對性不同。而在后世傳播過程中，詩總集之影響遠勝于文總集，其原因在于“唐人選唐文重實用并與唐代政治生活密切相關，隨著時代發(fā)展，其社會應用價值逐漸消失，除此以外，也和唐代文總集編纂家沒有能夠及時關注唐文創(chuàng)作的時代特色、反映唐代文壇變化規(guī)律有密切關系”。這種由概念界定、內(nèi)涵闡發(fā)、意義比較到原因申述的研究路數(shù)，無疑有助于學界深入掌握唐人編選活動之實況，還原非創(chuàng)作性文學活動現(xiàn)場的原生態(tài)，推動對唐代文人及其文學活動更為全面的認識。

最后，研究方法兼取并蓄。知識考古學背景下的文獻考據(jù)與史料精讀是本書最為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但除此而外，作者根據(jù)具體研究內(nèi)容的變化適時調(diào)整研究方法與策略，并先后采用了圖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法、比較分析法。全文統(tǒng)計列表二十幅，分析繪制傳播類型圖八幅。以《河岳英靈集》為例，本書將入選詩歌逾十首的十一人逐一量化，選王昌齡詩十六首，選常建、王維、李頎詩十五首，而選李白詩十三首，選詩數(shù)量高于李白者有四人；數(shù)量接近于李白的有儲光羲等六人。以選詩數(shù)量統(tǒng)計，李白位列第五；以選李白詩體裁觀之，殷璠選李白古體詩十二首、近體詩一首；以選李白創(chuàng)作時間段觀之，選李白開元二年至開元十五年間詩七首，選王維三首，而高適則一首未選。依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用統(tǒng)計分析法可以看出《河岳英靈集》對李白詩的態(tài)度。又，該書將唐人編選文總集與唐人編選詩總集并列，論題及研究范圍設定即意味著比較研究在本文的意義。運用比較法進行研究，不僅能清楚地認識總集編選者的選學觀、文學觀，也有助于洞悉唐人詩文總集中所包含的對本朝人的評價及其意義。本書還兼及歸納、演繹等研究法，通過對唐人唱和集、送別集、通代特點的歸納，演繹推理出可能因材料佚失等原因而未被發(fā)現(xiàn)的文學、選學現(xiàn)象及特點。這些研究方法的綜合、交叉使用，使得本書分析途徑逐步多元化，并推動研究內(nèi)容走向深入。

當前國學炙手可熱，但依“弘揚國粹必自始于整理國故”的邏輯，盧燕新先生《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一書研究唐人選本的批評意識與接受特點，洞察唐人詩文總集編纂方法技巧，對于從宏觀與微觀角度更全面地認識唐人在文化領域的貢獻，無疑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當然，由于文獻原因，本書部分詩文總集的作者、編纂年代、編選內(nèi)容與選本批評指向都還有繼續(xù)研究的余地。而且，書中所論述的觀點，誠如作者所言，“或有未能立者，或有未近善者等”。但本書在宏闊的學術視野下， 運用富有創(chuàng)意的研究思路，歸納總結(jié)此前唐文唐詩的總集、選集研究成果，通過扎實的研究成果還原唐人視角下唐詩與唐文編選活動的文化原生態(tài)及文學文化意義，對于唐代文學研究無疑具有重要價值。

作 者：王偉，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美國西肯塔基大學訪問學者。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