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韓羽 北京 王東聲
一筆一畫費長吟
河北 韓羽 北京 王東聲
韓羽是當代著名的藝術(shù)家,他的漫畫風格獨具,樸素天真又靈秀逼人。其文亦如其畫,文筆洗練而生動,妙語連珠、趣味橫生。本文是韓羽先生談藝較為完整全面的一篇,可看作其藝術(shù)之宣言,亦可看作其藝術(shù)成就之總結(jié)。
韓羽 藝術(shù) 繪畫 書法
2015年春節(jié)放假回石家莊,去韓羽先生家串門,既得半日之閑,又免一時之寂。俗云“干哪行說哪行”,對答之間多涉藝文書畫之事,有如鐘磬,互叩互鳴,始悟即閑言碎語,似亦不無可供思摸者,揎袖捉筆,為之記。
王東聲:最近看到《邊緣》雜志上你寫的關(guān)于文藝界老前輩信札的《書簡一束》。
韓羽:現(xiàn)已結(jié)集成書,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書名改為“讀信札記”,那就從“札記”說起,說“札記”又得從我的畫兒談起,說畫兒更得從我開始學畫畫兒的那個年代談起。
我開始畫畫兒始自1948年,是自學,是“土鬧兒”。畫畫兒干什么?是為政治服務(wù)(更確切些說,為政策服務(wù)),對此,我深信不疑。同時我也相信畫畫兒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畫的畫要讓工農(nóng)大眾一看就懂,對此,我也深信不疑。
說罷對畫畫兒的看法,我再談?wù)勀莻€時代的文藝界狀況,更具體地說是1950年以來的文藝界狀況。1956年上邊號召“鳴放”,有一本名為“漫畫”的刊物(我也是為該刊投稿的作者),發(fā)表了一大整版《打油詞畫》,作者是漫畫界老前輩廖冰兄。且看“打油詞畫”:
花朵必須向上,
太陽只許初升。
畫人定要笑盈盈,
作畫清規(guī)三訂。
顏色也分階級,
自夸馬列精通。
黃為資產(chǎn)赤工人,
藍白當然反動。
技巧必須如此,
題材不可那般。
爾為畫匠我為官,
創(chuàng)作更加嚴管。
最好人如機器,
沒頭沒腦簡單。
指揮操縱按機關(guān),
百順千依好辦。
(調(diào)寄《西江月》)
韓羽畫廖冰兄
看了這《打油詞畫》就可略知那時文藝界的狀況了。
什么叫“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就是畫出的畫兒必須讓工農(nóng)兵一看就懂,但是還有更重要的,就是你讓工農(nóng)兵看懂了的是什么。你必須遵照上邊的指示,上邊想讓工農(nóng)兵看懂什么你方能畫什么,上邊不想讓工農(nóng)兵看懂什么你就不能畫什么。開始一兩年還沒什么,不管畫什么起碼可以練手、練繪畫技巧哩,可是畫來畫去膩煩了,這不成了“打油詞畫”中說的“最好人如機器,沒頭沒腦簡單”的畫畫機器了?更何況畫到1960年,上邊叫你畫的那個什么,從實際生活里真切地看到了的并不是那個什么。
越畫越?jīng)]底,越畫越?jīng)]勁兒了。忽然“一從大地起風雷”,“文化大革命”起來了,又斗又批又改的結(jié)果,甭說你不想畫畫了,就是你再想畫畫也不讓你畫了。我被逐出美術(shù)創(chuàng)作單位,去當教書匠了。這是壞事還是好事?到現(xiàn)在我也談不清楚,就算是“塞翁失馬”吧!開始時我還悻悻,心想,干了半輩子給踢出來了,不夠意思。又賭氣地想:你們無產(chǎn)階級不要我了,那我就投降資產(chǎn)階級去了??赡菚r哪有“資產(chǎn)階級”啊,我的意思是說我可要放開手腳畫我自己喜歡的畫去了。
放開手腳,剛一抬腿又犯了難,往哪兒邁???這么畫對,還是那么畫對?再加上七嘴八舌、冷嘲熱諷,還有多年來形成的觀念,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比如,你偏要這么畫,那就是審美觀的問題了,審美觀、藝術(shù)觀都與人生觀有關(guān),接下去,就是政治問題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你聽說過沒有,“文革”后期“四人幫”還在臺上哩,居然有了“地下文學”,或者說正是“四人幫”正在臺上哩,才有的“地下文學”。據(jù)說后來拍成了電影的《第二次握手》就屬于那時的“地下文學”。其實還有“地下詩詞”“地下美術(shù)”,不過因為詩詞不大眾化,美術(shù)作品不能傳抄,不像小說那樣流布得廣,不大引人關(guān)注。詩詞和繪畫的流傳主要是“交換”,正如《讀信札記》中魏荒弩先生的信札中說的“以文會友”。我就是在這樣的“地下活動”中結(jié)識了不少文藝界前輩,比如聶紺弩。那就先說說聶公的信札。
信札是1977年,也就是“文革”結(jié)束后一年聶公寫給黃苗子先生的,因信中所寫大多與我有關(guān),苗子先生就把此信復(fù)印給我。信中有如下數(shù)語:“傅扎衿期娓娓詳,韓圖意氣更飛揚。思張神話吾齋壁,只把空詩寄與黃(字有改動)。只此四句已極圓滿灑脫,前四句多余,但黑墨已落白紙上,駟馬難追,百牛難挽矣!恨恨!”對此我做一簡略解釋。在這之前我曾給苗子先生畫過一幅《傅青主聽書圖》,聶公在其上題了兩首七絕。看來聶公對此詩頗為在心,事后又為之推敲,結(jié)果如信上所說,前四句多余,只后四句已極圓滿(而且字又做了新的改動)。聶公作詩,字斟句酌,要求之嚴,本屬常事;可是一關(guān)聯(lián)到在我的小畫上數(shù)易其稿,作為畫畫兒的我來說,那意義就非同小可了。你想想,那時正是我“山重水復(fù)疑無路”的時候啊。且把這信往下看:“忽然想到,韓畫固神,若問何以不以之畫社會主義革建(注:即社會主義革命建設(shè))而畫封建落后之物,其將何以為經(jīng)濟基礎(chǔ)服務(wù)乎?”這么一問,雖然“不在雷池更外頭”,卻頗發(fā)人思?!拔覈L覺公(黃苗子)、我、祖光(吳祖光)、瘦(尹瘦石)、邇(陳邇冬)乃及永玉(黃永玉)固均屬落后分子,但實皆高知(注:高級知識分子),并不反社(注:反社會主義),有的抑且歌社(歌頌社會主義)而并不違心,且今之我國孰為歌社標本之作(不僅美術(shù))似很少如韓畫之動人者。又韓畫似不大眾化,而此欣賞之小眾,所見非錯?!痹谝姷酱诵胖?,我只知聶公在我畫上題了詩,從來不知道他老先生竟給我操了這么多的心,而且所涉及的問題,我連想也沒想過。要知道我那時和聶公還沒有相識哩,這一點他信上也寫了:“尹公亦云,韓在保定,不知為青少中老,我公其知之乎?”這封信沒少給我壯了膽,為我鼓了氣。
米谷的信
再說說彥涵先生的一封信,提到這封信,就會想起當時的情況,一句話:慘不忍睹。以我的“札記”為證:“一個裱畫的學徒工拿來那畫(我畫的)說:‘韓叔叔,上邊的題款我裁掉了,往上面題上我的名字吧?!覇枺骸趺磁艿侥闶掷飦砹??’他說:‘有人把這畫送給了我們主任,主任瞅了瞅,順手給了裱畫師傅。裱畫師傅瞅了瞅,又順手給了老張。老張連瞅也沒瞅,順手就丟在桌子上。第二天,那畫兒從桌子上又飛到地上。八成是沒人要了。我撿起一看,是你畫的,這就算是我的了。’在這孩子面前,自覺著一下子矮了半截?!?/p>
沒過幾天,忽然接到彥涵先生的一封信,手捧信札一讀,你猜怎么著?一下子來了精氣神,將在孩子面前矮去的那半截又找補回來了。
至如黃苗子、米谷、鐘惦棐、荒蕪諸先生,更是書信頻頻,指迷解惑。就是靠了這些信札,將我多次已灰了的心,一一又給暖和了過來,才使我這畫壇小子之所以“遭窮途而不哭,處涸轍以猶歡也”的。
王東聲:你說“要放開手腳畫自己喜歡的畫”,可否舉一具體事例以詳說之?
韓羽:你問得好,如說不清這一點,上邊那段話就會使人覺著像是“霧里看花”了?!胺砰_手腳”其實是那時說的大話,你想想,一只鳥在籠子里關(guān)得久了,他能飛多高飛多遠?何況我不是山鵲、鷂子,是一只小麻雀?!鞍肯枧钶镏g”的小雀,欣欣然談“此亦飛之至也”是要被大鳥兒笑掉大牙的。
閑話休敘,就近設(shè)譬,仍以《讀信札記》中找一例吧。
這個例子,與前輩無關(guān)了,講一位年輕的,就是現(xiàn)任《美文》副主編的穆濤先生。是“四人幫”被揪出來的20世紀80年代之后,他給我來了一封邀稿信,我想《美文》是文學刊物,我的畫混進去豈不是不倫不類?為了有倫有類,我在每幅畫的旁邊加了一段文字,弄成個“文畫拼盤”,為的是與“散文”傍上邊兒,這一來在某些人們的習慣看法中,就成了非驢非馬。我的這套文圖組畫,取材于《水滸傳》,以王婆為中心,名曰“王婆茶肆”。并不是給《水滸傳》作圖解,實是借題發(fā)揮。畫中有西門慶、潘金蓮、武松、武大郎、鄆哥、何九叔、王婆,因了王婆把吳用都拉扯進來了,這伙狗男女的勾當,讀過《水滸傳》的人皆耳熟能詳,可在我這“拼盤”里,全變了樣兒了。比如西門慶,是兩個,一個是活的,一個是死的。這一活一死的兩個西門慶,不去勾搭潘金蓮,卻耍開了貧嘴,活西門慶說:“在《金瓶梅》里,武松為什么殺不了我?”死西門慶說:“在《水滸傳》里武松為什么一定能殺了我?”言之鑿鑿,似皆成理。鄆哥和武大郎捉奸,其實是各捉各的,武大捉的是奸情,鄆哥捉的是酒肉銀子。已經(jīng)忘記了是哪本書上說的了,說鄆哥是市井中下等人中打抱不平的豪杰。我看《水滸傳》怎么也看不出這點來,恰恰相反,我覺得這個家伙不地道,是趁火打劫、渾水摸魚,他是乘武大之急,騙取銀子吃喝。他捉奸未必是沖著西門慶,很可能是沖著王婆去的,因為王婆曾經(jīng)得罪過他。這鄆哥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再說吳用,這個造反的梁山上的二號人物,我讓他與王婆平分秋色,因為他倆都長于嘴上功夫,能把活人說死、把死人說活,只有一點不同,一個是“誨淫”,一個是“誨盜”。這是我喜歡畫的畫兒。如若這類畫兒早幾年出現(xiàn)在“文革”十年或“文革”之前十幾年,將如之何?誰也不敢保證有人不會這么發(fā)問:死了的西門慶還能說話?胡謅!是反科學,是宣揚迷信,是替“有鬼無害論”幫腔。尤其鄆哥,是挎籃子賣梨的,以階級成分論,應(yīng)是城市貧民,說他貪圖銀子酒肉,是污蔑丑化勞動人民……你可別以為我這模擬的話語是荒唐,當年制造了難以數(shù)計的“文字獄”的思維邏輯遠比這荒唐得多。
王東聲:我來之前兩天,你在電話中提到書法中的“源”和“流”,以前很少聽到有人講過。我又想到以前談到“臨帖”時,你把“帖”比作“虎穴”,并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你又說,你從來都是坐在“虎穴”口外,不進去的,因為“虎穴”里固然有“虎子”可捉,可是還有老虎哩,弄不好就被老虎吃掉,這話很風趣很調(diào)侃,但也互相矛盾。再者,你的書法比較“天馬行空”,有人認為另有別調(diào),有人認為是“野狐禪”,對這評價你怎么看?
韓羽:說我是“野狐禪”是高抬我哩,通“禪”的狐似乎總比不通“禪”的人差勝。
關(guān)于“不入虎穴”,上次說的差不多了,再也沒有新的說道了,再重復(fù)一遍,就是“倒糞”了。
說說“源”和“流”。說來是事出有因,言無實據(jù),是我近幾年來的印象,是從報刊上看到的,有的是長篇大論,有的是只言片語,一邊倒地強調(diào)“臨帖”的重要性,強調(diào)到了絕對化的地步,甚而為了從帖中得古人之精髓,恨不得自己也成為古人。有一次和一位青年朋友聊天,他說:“我臨帖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寫得和趙孟一模一樣了,我的愿望也就達到了?!蔽艺f:“這是你的自由,誰也無權(quán)剝奪你這自由?!笨晌倚睦镞€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有人臨帖是為了發(fā)現(xiàn)自己表現(xiàn)自己,有人臨帖是為了消滅自己。”“臨帖”臨得成了印刷機豈不悲哉。于是就想起了“源”和“流”。書法既然是藝術(shù),當應(yīng)也遵循這一定義。這個定義是“生活是藝術(shù)的源泉”。
且請幾位古人來就事說理,或就理說事。
陳師道論詩說過一句話:“規(guī)矩可得其法,不可得其巧,舍規(guī)矩,無可求其巧?!辈环涟殃悗煹肋@話用來論論書法?!耙?guī)矩”就是按照事物本身的規(guī)律行事,只有理解了規(guī)律,才能找到對付該事物的方法?!白痔本褪枪湃藢ψ煮w規(guī)律熟悉的結(jié)果,后人要想學會寫字,只能求教于字帖。可是字帖只能教你把字寫得好,卻不能教你把字寫得“巧”(指獨創(chuàng)性)。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臨帖”了?但這么一來,不僅寫不“巧”,就連“好”也做不到了。簡略地敘述他的話,就是想要把字寫得巧,只“臨帖”不行,不“臨帖”更不行。他在“臨帖”與不“臨帖”之間,留出一段空白,到底那個空白里是個什么玩意兒,他不說了,讓人去猜。
晁補之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他說:“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币馑际钦f,想把字寫得好,必須學會寫字之法,而這法可以承傳,人人都可獲得;可是要想把字寫得“妙”,靠承傳得來的方法就難以辦到了。怎樣才能辦到呢?他說了:你自己想辦法獨自去獲得吧。他這話比陳師道的話稍稍前進了一步,強調(diào)了書寫人的主觀能動性,但仍語焉不詳。說到這兒,說句題外話,我們的古人,發(fā)起議論來總喜歡大而化之,含含糊糊,點到為止,我們后人對此稱之為“綜合”。這種含糊往往給后人帶來麻煩,形成猜謎,再則易被忽略,說了等于白說。比如晁補之這句話中的上半句“法可以人人而傳”,因為直白,沒有歧義,人們?nèi)菀子涀?,而后半句“胸中之所獨得”,不明何所指,就容易被人忽略。起碼就被當下的某些以“臨帖”為第一要義的人所忽略了。
張旭也說過一句話,依我看,這話是接著晁補之、陳師道的話說下去的(雖然張旭生年在前,晁、陳在后):“旭自言,始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得其神。”他這句話把陳師道說的那個“巧”,晁補之說的那個“妙”,確確切切地指出了其來源竟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乘坐“寶馬”汽車的高貴小姐,有挑擔賣菜的小販,上學的學生,打工的白領(lǐng)藍領(lǐng),騎車的,步行的,南來北往的,東竄西溜的,擁擠在一起,都想過去,又都過不去,每進一步,必有阻力,阻力又激發(fā)了動力,爭中有讓,讓中有爭,相反相成,相生相克,于是形成了一個流向不同的力量的大旋渦。就是一個這樣的大旋渦,使張旭悟出了書法中的筆勢之美所由而生的內(nèi)在因素。張旭寫的字之所以既巧又妙,其主因就在“公主、擔夫爭道”上。用他的話說就是“而得筆法意”,用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藝術(shù)的源泉是生活”,還有“鼓吹”聲,舞蹈,這些也都是生活中不難見到的事物。這些誰沒見到過?誰都見到過。而且見得太熟了,以至于熟視無睹了。
可以想象得到,既然張旭看到過,那么張旭之前或張旭之后的很多書法家也看到過,可是誰都沒得到便宜,獨獨被張旭得到了,成了草書圣人。這是因為什么?其實說來很簡單,別的書法家(歷史上沒有留名的)是兩只眼只盯著碑、帖,張旭是一只眼盯著碑、帖,另一只眼盯著別處(生活)。
或許會說,張旭只盯了一眼“公主、擔夫爭道”就成了書圣,老天爺太便宜他了。且莫如此說,且看書上還有對另一位大書家的記載,這位是鐘繇。書上是這么說的:“臥畫被穿過表,如廁終日忘歸,每見萬類,皆畫象之。”不妨借桑說槐,看到他,也就無異于看到張旭。張旭看到的“公主、擔夫爭道”,不就是鐘繇的“每見萬類”中的一類?張旭的“而得書法意”不就是鐘繇的“皆畫象之”?可是從“每見萬類”到“皆畫象之”之間的間距,并不是輕易就能跨越的,這不僅需要超人的才、學、識,而且還要像王國維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鍥而不舍的毅力。再具體些說,像鐘繇那樣的“臥畫被穿過表,如廁終日忘歸”,這苦功夫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消的,其所花費的心血,遠遠大于“臨帖”。
王東聲:你對“源”說得很透了,但那還得有個基本的東西啊,比如技法基礎(chǔ)。
韓羽:“生活”是書法藝術(shù)的“源”,自古迄今傳之于世的古人的手跡(碑、帖)及其副產(chǎn)品(古人論述書法的議論)就是“流”。沒有了“流”,書法就不能傳承,所謂“推陳出新”,也就無“陳”可推;割斷了“源”,也就是失去了新鮮血液,所謂“推陳出新”,也就無“新”可出。朱熹有詩:“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蹦憧础霸催h流長”這個成語,“源”字是排在頭里的。
強調(diào)了“源”,并不意味著小看了“流”。作為書法之“流”的碑帖,盡人皆知,是教人習字的方便法門,它的重要性,就像嬰兒離不開奶一樣。甚至還不僅僅如此,其中還蘊含著古人在書寫過程中所流露出的品格性情、人生向往及審美志趣。人們在臨帖的同時,既獲得了寫字之法,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其審美導(dǎo)向所潛移默化。可不要小瞧這一點,它的吸引力之大,唐太宗可以為證。唐太宗在讀了王羲之的帖之后,說:“玩之不覺為倦?!币槐颈”〉淖痔f它是一片小水洼兒也可,說是無涯大海也成,淺者見其淺,深者識其深。
天地間的事物,都是有利就有弊,長處和短處是一個錢幣的正反兩面,所以說:“霍王無短,是以無長。”因為任何事物,都不是靜態(tài),而是動態(tài)的,在一定的條件下都會走向它的反面。明乎此,再看藝術(shù)的“流”。“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這樣的藝術(shù)所形成的“流”,必然是一代代人的智慧的結(jié)晶,因其太完美了,人們不能不依附它,不能不借鑒它,不能不靠它做文章,不能不從它討靈感(如詩文之用典,書畫之以書入畫,以畫入書),偶有所獲欣欣然以為獨得之秘,然而這終究是在別人搭的戲臺上唱戲,如孫猴兒再是閃展騰挪,畢竟還是在如來佛的掌心里。這時藝術(shù)之“流”的消極作用也顯露出來了。為了看得更明白,仍舊就事說事。再說那位唐太宗,對王羲之的書藝自謂“心慕手追,不能自已,以至玩之不倦”,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入了迷了,人一入迷,必然眼中心中只有這一個,不能再容納甚至排斥另一個。如果成了這樣兒,豈不是“東向而望,不見西墻”?豈不是妨礙了對更廣闊領(lǐng)域里的審美對象的審視,喪失了對具體生活事物的敏感?豈不是“玩之不倦”帶來的副作用?
王東聲:但是學寫字,必然要靠承傳,更確切地說,要靠臨習碑帖。比如要想上到房頂上去,離不開梯子。碑帖就是梯子,只有踩著梯子磴兒,一蹬一蹬地爬到書法屋頂?shù)淖罡邔?,都希望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有個絕妙的創(chuàng)見。
韓羽:這話聽來似有道理,也合乎生活常識,不過,再細想想以后,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把“流”錯認為“源”了。撇下唯一的“源泉”,專從“繼承”和“借鑒”上做文章,去代替自己的創(chuàng)造,若說這樣可以訓(xùn)練出筆墨純熟的高明寫字匠則可,若想“在這個基礎(chǔ)上有個絕妙的創(chuàng)見”則是緣木求魚,因為這很像袁枚的那句詩,是“誤把抄書當作詩”了。
雖話如上所說,但也不能脫離現(xiàn)狀,現(xiàn)實中的書法愛好者,形形色色,取法乎上、取法乎中的自我追求也因人而異。對此,也只能按袁簡齋所說:“士各有志,勿容相強,不必曰各行其是,各行其非可耳?!?/p>
王東聲:剛才說的“源”與“流”讓我想到中國書法、繪畫、戲曲均有非常“程式化”的特點,這既是特色,也是問題,因為其中元素都是零件化、模件化的。
韓羽:說起“程式化”,我想起算術(shù)的“加法”和“減法”,但它又不同于算術(shù)。算術(shù)的“加法”是越加越多,“減法”是越減越少。“程式化”的“加法”是加得不能再加,加而不顯其多;“減法”是減得不能再減,減而不顯其少。以戲曲為例,你看戲臺上的騎馬人,“減”得連馬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條馬鞭子,可是沒有人說他沒有騎在馬上,這是“減法”。再比如,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問:“區(qū)政府在哪兒?”被問者用手一指說:“那兒?!焙唵蔚煤???墒堑搅藨蚺_上,就繁瑣多了,你問:“區(qū)政府在哪兒?”被問者說:“那兒?!边@個“那兒”還要撇腔拿調(diào)(韻白),他那手不直接指向被指處,而是伸向相反方向,拐個彎再繞回來指向被指處,還不只此,那手臂在繞的過程中還要顫,這是“加法”。
張正宇的信
王朝聞的信
為何忽而“加法”忽而“減法”?是因為中國藝術(shù)是“寫意”的,是出之藝術(shù)表達的需要。草臺班的戲臺那么小,真馬怎能上臺?即使真馬上了臺,也只能更妨礙表演。必須把它虛化(減去),這一來,馬更聽使喚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表演人也更隨心所欲了,想騎馬,鞭子一揮,一騙腿,那馬立即到了胯下;不想騎馬了,再一抬腿,放下馬鞭,那馬沒了。這不是“減得不能再減,減而不顯其少”?再看戲臺上的那個為人指路者,他的手指不直指向被指處,反而伸向相反方向,繞個彎再回過來指向被指處,而且在繞的過程中手臂還要不停地顫抖,這與生活中的同類動作相比,是“六個手指頭撓癢癢,多一道子”。可是一到了戲臺上,精氣神全來了,你看這夸張了的動作,放慢而又延長了的過程,多么像電影中放大了的慢鏡頭,它能不給你以強烈的印象,喚起你情緒的呼應(yīng)與節(jié)奏的美的感受?這不是“加而不顯其多”?
“程式化”實際上表明著“藝術(shù)”和“生活”的關(guān)系。如若做到“減得不能再減,減而不顯其少”,必須有個前提,就是與“生活”相對應(yīng)。仍以上述的戲臺上的騎馬人為例,并不是手里只有一條馬鞭子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還要靠演員的演技,更確切地說,是靠他從生活中對騎馬人的反復(fù)觀察而獲得的、既點到為止而又準確無誤的模擬本領(lǐng),由這模擬喚起觀眾對此類生活經(jīng)驗的聯(lián)想,才得以“減而不顯其少”的。
“加而不顯其多”也是源于“生活”,是把生活中的東西局部放大。就這個意義上也可再換個說法:藝術(shù)既能把復(fù)雜的弄成簡單,也可把簡單的弄成復(fù)雜。
王東聲:我也在考慮,西方繪畫從印象派起,尤其后印象派之后有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實際上是在打破以前的常規(guī),其后又在不斷地打破,去找一種新的視覺美感,或是新異的視覺形象。
韓羽:對西方現(xiàn)代流派繪畫,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我的直觀感覺是:人家的畫法是大破大立,應(yīng)說是“革命”;東方藝術(shù)是小打小鬧,是從內(nèi)部求變革,應(yīng)說是“改良”。“推陳出新”這句話我看就屬于“改良”思路的范疇。就著這個意思繼續(xù)說“程式化”?!皽p得不能再減,減而不顯其少;加得不能再加,加而不顯其多”的“程式化”的東西,是一代代人的智慧的結(jié)晶,結(jié)了晶的東西本就更純粹,更何況智慧的結(jié)晶。就像宋玉東鄰的女子,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施粉則太白,涂朱則太赤,到了這個份兒上,給后人既帶來了好處,也帶來了麻煩。好處是集古人經(jīng)驗之大成,麻煩是碰它也不行,不碰它也不行。不碰它,永遠是一個樣兒,老一套;一碰它,就不像它了,全玩兒完。這大概也就是你剛才所說的“既是特色,也是問題”的那個問題了。對這個問題應(yīng)該怎么看?在理論上我說不出個道道來,我說個具體事兒,是梅蘭芳演唱《貴妃醉酒》的事兒。
京劇中有個舞蹈身段叫“臥魚”,半蹲踞,半仰臥,上身旋轉(zhuǎn)搖擺如楊柳舞于風中,盡顯妙齡女子體態(tài)之柔美。這一“程式化”的舞姿,頻頻地出現(xiàn)在有著青春女性的眾多劇目中,相互效仿,依樣葫蘆。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梅大師登臺演唱《貴妃醉酒》了,《貴妃醉酒》里當然也少不了“臥魚”舞蹈身段。梅大師在表演貴妃的“臥魚”身段時,眼睛忽的一亮,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段生活中的情景:品花。這個現(xiàn)象,更確切的說法是,忽然來了“靈感”。說起“靈感”,似乎很“玄”,其實也很稀松,說白了,它也就是由生活經(jīng)驗所觸發(fā)。比如賞花品花,誰能沒有這生活經(jīng)驗?觀之賞之,又不由得彎身俯就去嗅嗅聞聞,觸觸摸摸。可謂之人人都有這類生活經(jīng)驗,但是雖然人人都有,未必人人都能記得住,尤其是一旦需要想起它時,恰恰是人人都忘了個一干二凈。梅大師在表演貴妃的“臥魚”身段時,不早不晚恰好想起了它。
想起了賞花品花就算解決了問題嗎?不成,還要“為我所用”。我之用與不用,還要取決于對生活理解的廣度與深度。比如問:貴妃緣何而醉?實是因了心里不痛快,而且是大不痛快(唐明皇把她給甩了)。心里不痛快,還會有閑情逸致去品花?這一問能說沒有道理?如果你相信了這個道理,那“品花”細節(jié),只能不“為我所用”了。如果再進一步往下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恰恰是相反的結(jié)論:正是因為貴妃心里不痛快,才偏偏要去賞花。你想此時貴妃身旁不只有花,還有宮女、太監(jiān)。這伙男女哪個都不是傻瓜。察言觀色,機靈得很。出于愛面子,此時最怕的是被他們覺察到自己的“不痛快”,怎么辦?遮掩。怎么遮掩?就是假裝出心里沒有“不痛快”。恰好,那花兒是現(xiàn)成的道具,借著“臥魚”身段,假戲真唱起來。這不是做給觀眾看的,實是做給太監(jiān)、宮女看的?!案渤?fù)楚”,只在剎那之間,梅大師只是用手示意了一下摸弄花朵之狀,使那“程式化”不再是單純的舞姿,而成了揭示貴妃復(fù)雜心理狀態(tài)的有效手段。
由此又可看出,“寫意”藝術(shù)中的“程式化”,有點像魔鬼,你如被它整治住,它可以把你拉進地獄;你如整治住它,它可以馱你上天。我沒有親自看到過梅大師的《貴妃醉酒》,是人云亦云道聽途說,但這道聽途說應(yīng)該有助于啟示我們在書法實踐中怎樣去對待古人的碑帖,有助于我們?nèi)フJ識到底是“程式化”束縛了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在束縛自己,有助于我們?nèi)フJ識對“程式化”的束縛的擺脫之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向“生活”去求教。
王東聲:你作畫也作文,談?wù)勎膶W語言和繪畫語言的區(qū)別。
韓羽:文學是用語言塑造形象,繪畫是用形象表述語言,語言是靠“比喻”,繪畫是靠“夸張”,這是兩者的不同之處。
無論寫文或是作畫,都要有理有趣,這是兩者的相同之處?!袄怼笔堑览?,“趣”是趣味。兩者相互影響,“理”因“趣”而理益彰,“趣”因“理”而趣益濃。臺灣詩人余光中談寫散文“應(yīng)眾體兼?zhèn)洹?,并總結(jié)出四句:“白(話)以為常,文(言)以應(yīng)變,俚(語)以見真,西(洋)以求新?!笨偨Y(jié)得好。我再妄加一句,狗尾續(xù)貂:“趣以玩味?!?/p>
對這個“趣”字,清人漲潮極為看重,他說:“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彼f的“才”亦即學問和識見。學問和識見借助于“趣”,更易于向廣度和深度釋放和滲透,質(zhì)言之,也就是更能被人樂于接受和易于理解,如謂此言不謬,無論寫文或是作畫,對這“趣”字不可小覷。
僅就“趣”字以我個人讀文讀畫的體會談?wù)?。先談文。錢鍾書的《宋詩選注》有一篇序言,這篇序言,如果歸類也就是“詩話”。雖然是幾年前讀的,可一提起那書,書中序言里的幾句話立即從記憶里跳了出來,可見印象之深。比如,在對宋代詩歌的主要變化和源流的概述,講到歷代詩人錯誤地把“流”當作“源”這一流弊時,指出古人也看出了這一病象,卻又沒有診出病源,去從“源頭”解決問題,只是換湯不換藥地改變一下模仿和依傍的對象,從這家門戶改換成那家門戶。讀到此處,我的情緒也受到影響,心中想,下邊再來一句解氣的話才過癮哩。果然來了:“仿佛鼻涕化而為痰,總之感冒并沒有好?!蹦敲凑{(diào)侃,那么土得掉渣,而又一針見血。心里不由大呼,痛快痛快!何為讀書之樂?這就是讀書之樂。這就是才、學、識“必兼乎趣而始化”,這就是打中了痛處,也搔到了癢處。
在讀到《宋詩選注》對宋詩的去取標準時,其中提到一條“當時傳誦而現(xiàn)在看不出好處的也不選”,不再講其理由,大概也不屑去講,只一句“這類作品就仿佛是走了電的電池”,直有頰上添毫之妙。在談到明人學唐詩的結(jié)果是個什么樣子時,也是一句話:“學得來唯肖,而不唯妙?!倍旱萌嗽竭泼较脒泼?,所謂玩味不已也。其力量之大,借蘇軾詞中的一句話說: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以我的閱讀體會,凡是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話語,往往是“曲曲彎彎”的,其妙也恰恰在這曲曲彎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語言的表達主要是靠“比喻”,離開了“比喻”的語言就像惠施說的“彈之狀如彈”,說了等于白說。要想把話說得明白、說得深刻,首要的是必須多積攢可供“比喻”的素材。這素材從哪去找?一是從直接的生活經(jīng)驗去找,二是從書本中的間接經(jīng)驗去找。
再說畫。中國畫講究筆墨,但在我的閱讀興趣中還有更重要于筆墨者。為了講得清楚,還是就事論事。最近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華君武的漫畫集,翻著翻著盯住一幅畫,凝起神來。這幅畫的標題是“懂洋文與不懂洋文之弊”。畫中一男一女,那男子手捂著臉,兩眼茫然,一看便知是剛挨了一巴掌。那女子,一臉怒氣,伸出巴掌像是還要接著再打。再一看,她穿的衣衫上赫然一行洋文:KISS ME(吻我)。剛才我說了,我讀畫的興趣還有重要于筆墨者,這個“者”,一是它能“抓人”,二是它能逗得人胡思亂想(或曰浮想聯(lián)翩)。我心中的好畫標準,主要就是這兩條,剛才也說了,我一看這畫就“凝起神來”,“凝神”干什么?胡思亂想起來了。
我一看那男子,立即撲哧一笑,笑他找便宜,活該挨打。
接著又撲哧一笑,是笑他“懂洋文”,如果不懂洋文,也就無從去找便宜,不至于挨打了。
又接著撲哧一笑,是笑他“懂洋文”也不一定挨打,他之所以挨打,是因為他讀了什么,相信什么。
再看那女子,也立即撲哧一笑,是笑她不懂裝懂,冒充假洋鬼子。
接著又撲哧一笑,是笑她不懂裝懂,活該被人占了便宜。
又接著撲哧一笑,剛笑了半截,打住了,猛然有所悟:如果不是“不懂裝懂”而是“懂裝不懂”呢?比如誘人上鉤。天哪,這就不是可笑,而是可怕了!你或許說我們在談國畫哩,怎的說起漫畫來了?我也可以說,你試把這幅漫畫和齊白石的國畫《他日相呼》比比看,是否可以說明一幅好的漫畫的標準也可適用于一幅好的國畫?你或許又說,你舉一幅國畫為例談?wù)効?。你看過李苦禪畫的公雞么?我見過,是三十多年前在一本畫冊上看到的,猶歷歷在目,你說“抓人”不“抓人”?畫上那只公雞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一塊山石的石縫兒,待機而發(fā),躍躍欲攫。那石頭縫里有啥玩意兒?最逗人費心思了。唔,是了,八成是啥蟲子物兒??串嫷奈抑碧嫦x子捏把汗,千萬別出來,一出來小命立即玩兒完。看那公雞饞涎欲滴之狀,又替它著急起來:你究竟在這兒耗了多久了?還要再耗多久?繼而又笑起自己來,閑操心,雞、蟲與你何干?忽的想起一句詩:“雞蟲得失無了時?!边@不是杜甫的么,杜甫也見過雞吃蟲兒,去翻翻唐詩對此有何高見,看畫看到這個份兒上,能不謂“不亦快哉”?
一幅好畫的起碼條件是能“抓人”,就像畫兒長了一只無形的手將人牢牢抓住,和時下常說的“視覺沖擊力”有點大同而小異?!白ト恕币埠?,“視覺沖擊力”也好,最后總要落實到描繪的物象上,也就是說要使畫中的物象有不同于尋常的新奇之感(當然也是為了更深刻地揭示對象),對此,洋人(比如俄國的什克洛夫斯基)說過:“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蹦吧臇|西人們能看得懂么?我覺得僅是“陌生”是不行的,最好是生中有熟,熟中有生。齊白石說的“似與不似”則恰到好處(“似”即熟,“不似”即生),“熟”使人感到親切,“生”使人感到新奇,只有二者合一才更易于開啟人的心扉,最易產(chǎn)生審美愉快。因此還要再補充一句:“熟”和“生”都應(yīng)基于“理”和“情”?!袄怼币苑?,“情”以動人,“趣”也相伴而來,于是出現(xiàn)了好畫的第二個特點:逗人浮想聯(lián)翩。我有四句順口溜:
畫中物象,
畫中意理,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讀信札記》,韓羽 著
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定價:128.00元
《信馬由韁》,韓羽 著
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定價:29.50元
作 者: 韓羽,河北畫院專業(yè)畫家,一級美術(shù)師。出版有《韓羽畫集》《中國漫畫書系·韓羽卷》《韓羽雜文自選集》《信馬由韁》《讀信札記》等。王東聲,北京理工大學設(shè)計與藝術(shù)學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畫語者》主編。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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