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璉
在桃園機場下飛機,第一件事是兌換臺幣,1:4.82。在桃園大飯店住下,口袋里揣了護照和鈔票,立馬上街,看臺灣的資本主義和臺灣式民主。樓房不高,車輛不多,燈光不明。朝燈火通明處去,是一處補習學校,門前掛滿小旗,小旗上寫著名字、名次、考分和所在學校,一律繁體字。逮住一個鉆出門來的學生,初中生,問一周來此幾次,回說五次,周六周日不來,休息。隔幾十米又是一處補習學校,也有小旗,也是燈火通明。隔著大玻璃,有好幾個成人正與學生一對一交流。已經(jīng)九點多了,這不是同我們大陸一樣望子成龍嗎?
臺灣的補習學校在教育部門登記注冊之后,堂而皇之辦在正規(guī)學校左近,好像并非補差,是為錦上添花的拔尖。后來跑了許多城市,留神當?shù)氐膶W校,那些“國立”“縣立”中學,門旁畫廊里,布告上大多醒目地寫著本校的升學率,還有各類評比中獲得的榮譽,有一所學校的重要榮譽是全縣學生午餐評比第一名。
問導游劉先生,臺灣的中學生升學壓力大不大,劉先生說,還是就業(yè)壓力大,好些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跑到大陸,去那邊的臺資企業(yè)服務(wù)。劉先生自稱是劉備的后人,祖上在明朝中期從福建渡海來到臺灣謀生。1949年出生,滿頭銀發(fā),不染,頗為儒雅。大學畢業(yè)后在鄉(xiāng)鎮(zhèn)當公務(wù)員,65歲退休,考上導游,二次就業(yè)。問劉先生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回說都不是。選舉的時候投誰的票?回說誰為老百姓做的事多投誰的票。
劉先生這個導游,人生閱歷豐富,很對我等的口味。然則眾口難調(diào),這個“口”,差異很大。
一個團,31個人,年齡有老有小,小的90后,老的80歲。有退休干部、退休教師、退休工人和退休老板,有企事業(yè)管理者、農(nóng)民工和農(nóng)民,還有現(xiàn)職老板。有的已經(jīng)游遍歐美,有的從來沒坐過火車飛機。都是頭一回游臺灣,也都因了臺灣游的費用低廉,三千多塊錢人民幣讓我們走到一起。
一群興高采烈的烏合之眾,上車搶座位,下車搶風景,大驚小怪,大呼小叫。高興了一天,第二天上車,就讓大陸跟團的女導游教訓了一頓。女導游說,車上到處果皮瓜子殼,司機很不高興。臺灣的大巴,司機的名字一律寫在車的后面,開著寫著自己名字的車到處跑,想必多了一份責任心和榮譽感。我們的司機施先生很壯實,好像也有一大把年紀了,臉上的折皺里寫著故事。施先生話很少,開始的幾天里,跟我們游客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只跟女導游說。劉先生對其似有幾分敬畏,賠小心。
小小臺灣,可圈可點處多多。
臺北故宮是一定要去的地方。北京故宮最值得一看的是建筑,早年的館藏精品讓溥儀偷走許多,余下的都到了臺灣。
士林官邸也要去一去,就便看看地形地貌。不,是說白色恐怖戒備森嚴么?怎么就會發(fā)生車禍的呢?
“國父”紀念館看警衛(wèi)交接班儀式,神圣得夸張,沒有我們的儀仗隊高大帥氣。順便說一句,這是八天里唯一一次看見“國軍”,肩上扛著的當然不是道具槍。
上述數(shù)地,是團游陸客的必至之地,人頭洶洶,一日數(shù)萬。此情此景,設(shè)計者昔日如何可以預料?
臺灣并無名山大川,最長的河流抵不上長江的一條支流,最高的玉山和雪山也才3900多米。臺灣的山川有臺灣的特色,臺灣的人文烙著臺灣的印記。
阿里山,巨木參天,濃陰蔽日,合抱之樹排列如羅馬軍團的方陣。方陣之中夾雜著更為粗大的樹樁,那是“日治”時代留下的痕跡。劉先生說,日本的靖國神社便是用了阿里山出產(chǎn)的檜木,為此專門修了通向山里的窄軌火車。日本人修了一座水泥碑,上書“樹靈塔”三字,守候著一棵被尊為“檜木王”的巨無霸。檜木王高大得令人敬畏,簡直可與臺北著名的101大廈比肩。檜木長壽,山東曲阜有孔子手植檜,推算起來當與檜木王為同時代,兩千五百歲的高齡。檜木王如此龐然大物,是因了環(huán)境氣候的優(yōu)越,還是少了倫理道德的束縛?
日月潭,山清水秀,風光旖旎。湖畔有座小山,小山上有座廟宇,玄光寺,供奉著大唐僧人玄奘。頭戴毗盧帽,身披錦斕袈裟,手持錫杖,莊嚴肅穆,和藹慈祥,當已在靈山之巔的雷音古剎被如來授予旃檀功德佛。在日月潭看見唐僧,詫異之余,生出他鄉(xiāng)遇故人的親近。抬頭再看,就見一塊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民族宗師”。
讓檳榔樹和芭蕉樹簇擁的集集古鎮(zhèn),清新明凈如水洗過一般。鎮(zhèn)農(nóng)會的指示牌很醒目,火車站,合作社,教堂,鎮(zhèn)公所,還有“集集里辦事處”。袖珍廟宇旁張貼著布告,招聘義工,十個義工輪流照顧一個孤寡老人,將來有反哺。路邊立著舊衣回收箱,箱上寫有“舊衣資源回收所得用于推展身心障礙之福利工作”。一處作坊里,八、九個中年人手拿剪刀,將一筐一筐的檳榔從枝杈上剪下來,勞作簡單,復沓,男人和女人的臉上有倦意,目光平和友善。這些理論上生活于社會最底層的人們,似乎并不厭膩伸頭探腦的大陸游客,是那些碧如翡翠的神秘的檳榔果實給了他們底氣,還是山野間得天獨厚的陽光空氣滋潤了心扉?
集集古鎮(zhèn)和古城麗江一樣,是地震之后按原貌重建的,和麗江古城最大的不同的是集集古鎮(zhèn)沒有銅臭。集集古鎮(zhèn)和我們的古鎮(zhèn)也不同,展示的是有生命的活的人文環(huán)境,并非只展示軀殼,只展示曾經(jīng)的輝煌。
臺灣的高速公路網(wǎng)比大陸早了30年。大巴沿西海岸高速公路南下,天氣漸熱,果樹漫山遍野。蓮霧和釋迦此前聞所未聞,嘗一嘗,味道淡雅,不似檳榔刺激,榴蓮夸張。
臺灣的西部是東海,隔著臺灣海峽與大陸相望,海水呈蔚藍色。臺灣最南部是墾丁公園,在貓鼻頭和鵝鑾鼻看海,南海,巴士海峽,海水為深藍色。大巴轉(zhuǎn)到臺灣的東邊,一路北行,伴著太平洋。太平洋自是不同凡響,近岸處海水碧綠,黛綠,稍遠則成墨黑,似乎不墨不黑不足以展示其遼闊深邃。在東海岸的幾處景點下車看海,驚濤拍岸,勢同雪崩,遠勝過三亞的“天涯海角”。
車行太魯閣,心中多了感動。
太魯閣是臺灣東西橫貫公路上的一處瓶頸咽喉。過了花蓮市,大巴折進深山,一頭扎入隧道,許久方才見著一點天光,旋即復又深陷其間。大巴在一處橫跨山間峽谷的短橋上駐足,眾人下車,齊齊噤聲。抬起頭,懸崖峭壁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令人窒息。低下頭,山澗咆哮奔涌,寒氣逼人?;仡^查看來路,隧道幽深,深不可測,雖說一路撒著燈光,卻不甚明亮。
導游劉先生說,這條貫穿臺灣東西的交通大動脈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杰作,蔣經(jīng)國帶著大陸老兵,靠炸藥和鐵錘鋼釬,一點一點“啃”出來的,死了好多人。太魯閣景區(qū)建有長青祠,紀念當年的開山英雄。
臺灣的好幾處景區(qū),立有真人大小的塑像,紀念舍己救人的英雄。細看文字說明,有景區(qū)的員工,也有當?shù)氐臐O民。
在臺灣旅游,感覺消化不良。
路過一處廢品收購站,地面那個干凈,回收的紙板箱碼得那個整齊,同行者人人嘖嘖稱奇。
在高雄等人,路邊長著大王椰。大王椰有海碗粗細,預留下面盆大小的空間未曾鋪上水泥。再細看,外面一圈水泥板竟然可以拆卸,設(shè)計人員預留下的空間大著呢。
到臺灣之后的第一個晚上,印象深刻的不只有補習學校,還有路邊的花圈。花是塑料花,幾可亂真?!巴芰鞣肌?、“駕返仙鄉(xiāng)”后面的落款有點意思:某某縣議員某某某;某某鎮(zhèn)鎮(zhèn)長某某某。政治人物喜歡送花圈,好像是臺灣的風俗。政治人物還都寫得一手好字,學校的校名,風景游覽區(qū)名,落款不是縣長就是鎮(zhèn)長,阿里山大飯店幾個大字后面的落款堂而皇之地寫著“阿里山鄉(xiāng)鄉(xiāng)長某某某”。都是正楷,都為館閣體,好像都參加過前清的科舉考試,不是個進士也是個舉人,個個都有童子功。臺灣的政治人物就像我們的影視明星一般喜歡上宣傳牌,滿臉不知疲倦的笑容。最怪異的是他們的現(xiàn)職領(lǐng)導人馬英九先生竟然成了招財童子,好幾處購物點立著真人大小的小馬畫板,西裝革履,笑容可掬,打著手勢歡迎入內(nèi)。
臺灣的商業(yè)廣告沒有大陸多,他們的廣告公司應(yīng)該不似我們多如牛毛。我們盛產(chǎn)“標王”,我們的詞典里少了誠信,多了忽悠。在臺灣,忽悠好像沒有市場。臺灣似乎不興討價還價,不興偷工減料。臺灣有一點古板,有一點守舊。到處都是繁體字。那繁體字也真是夠煩的,單單“臺灣”兩個字的繁寫,就有多少筆劃?在臺北市區(qū)的一處旅游飯店吃罷午飯,旁邊一間水果店,出售現(xiàn)榨的楊桃汁或是菠蘿汁,量詞用得奇怪,“盃”。墻上貼著一張毛筆手寫的告示:盃,與杯同音不同義,杯乃獎杯之杯,拜托,不要再問了!“盃”難道不是“杯”的異體字?查《辭海》查《辭源》,不得要領(lǐng)?!缎氯A詞典》的解釋具體一點:“杯,1,一種盛液體的器具。2,杯狀的錦標?!?/p>
這就不得不聯(lián)想起茴香豆的茴字的若干種寫法了。巴掌大的一處小小水果店,店主當然不穿長衫,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不普通的是眼神,居高臨下,悲天憫人,奇了怪了。
團游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個字,等。三人兩不齊,等張三,等李四,等來了張三李四,又丟了王二麻子。
廉價臺灣游有前提條件,要簽一個協(xié)議,去幾處大賣場,可以不買,不可以不去,原因是商家已經(jīng)掏錢給了旅游公司,為游客的食宿埋單。既然買與不買都可以,逛逛商場,感受一點珠光寶氣也不錯。茶葉店、水果店、糕點店都還成,鉆石店、紅珊瑚店、貓眼臺灣玉專賣店不行,看得人氣短心浮,無路可逃。好在同團的游客中間,似我等鐵公雞不多。在高雄鉆石店,農(nóng)民兄弟給力,好幾對夫婦買了鉆戒手鏈。在屏東紅珊瑚店和花蓮玉石店,現(xiàn)職老板慷慨解囊。幾處專賣店跑下來,粗粗匡算,一個旅游團購了幾十萬元人民幣的珠寶。
臺灣購物不興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臺灣購物和新馬泰香港也不同,你不掏錢,導游并不諷刺挖苦甩臉子。你掏了錢,導游當然開心,一路沉默不語的司機也變了一個人,說話,唱歌,唱情歌。大巴行進在高速路上,左邊高山,右邊大洋,一車人聽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卡拉OK,是不是特刺激?
原來司機很健談。司機說,他很小就死了母親,13歲又死了父親,初中沒有畢業(yè)就輟學了,開卡車,當兵,開大巴。司機的人生際遇通過擴音器在車廂里回蕩,一車人唏噓,喝彩,最興奮的是坐在前排的幾位中年女性,成了司機的粉絲。司機自信爆棚,像個紳士一般邀請車上的一位女士晚間一起喝茶。眾人起哄,女士臉上掛不住,怒斥:神經(jīng)病!老蛆子!
從歡騰熱鬧到緊張尷尬就在轉(zhuǎn)瞬之間。茶是喝不成了,當然歌也就聽不成了。某次停車,我留神看了方向盤旁邊的一張卡片,上面寫有司機的年齡,竟然比我還年長兩歲。看來人還真就不能比人,六十六、七歲的人,一連開了七、八天的車,還唱歌,調(diào)情,精力真他媽的充沛。又一想,請女士喝茶,在擴音器里發(fā)邀請,怎么就是低俗的調(diào)情呢?怎么就不是優(yōu)雅的情調(diào)呢?也許,這就是文化的差異?
從甲午到甲午又到甲午,120年了,文化的差異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完全融合也許還得一個甲午又一個甲午。
從臺灣回來之后,就見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臺灣所謂“太陽花學運”,幾萬臺灣學生攻占“立法院”,反對政府簽署《海峽兩岸服務(wù)貿(mào)易協(xié)議》。臺灣式民主成本實在是太高了。又見臺灣“行政院長”指示:力推優(yōu)質(zhì)團赴臺,2015年開始,大陸游客團客每天限制為5000人。
我們這個團應(yīng)該不是“優(yōu)質(zhì)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