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嫵胡磊袁敦衛(wèi)(.東莞文學藝術(shù)院,廣東東莞 50;.東莞市文化廣播電視新聞出版局,廣東東莞 5070;.東莞市行政學院 文化與社會教研部,廣東東莞 508)
《變形記》:地球一樣大的中篇小說
——紀念卡夫卡 《變形記》發(fā)表100周年三人談①本文系2015年4月17日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 “文學·現(xiàn)場”文學沙龍活動對話實錄。對話者中,柳冬嫵系一級作家、《解密 〈變形記〉》作者,胡磊系二級作家,袁敦衛(wèi)系文學博士、副教授。
柳冬嫵1胡磊2袁敦衛(wèi)3
(1.東莞文學藝術(shù)院,廣東東莞 523011;2.東莞市文化廣播電視新聞出版局,廣東東莞 523070;3.東莞市行政學院 文化與社會教研部,廣東東莞 523083)
2015年是卡夫卡的中篇小說 《變形記》發(fā)表100周年。作為100年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它對世界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柳冬嫵的 《解密 〈變形記〉》既是對這一部偉大作品的致敬,也面向下一個100年敞開了研究的無限可能性。我們今天重讀和回望 《變形記》,也是對當代文學精神狀況的一種反思。
卡夫卡;《變形記》;現(xiàn)代主義;甲蟲;100周年
柳冬嫵:2015年是卡夫卡的中篇小說 《變形記》發(fā)表100周年,作為100年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它對世界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前不久蘇童在北師大有個演講,題目叫 “地球一樣大的短篇小說”。我覺得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地球一樣大的小說。1947年,馬爾克斯讀到 《變形記》時大聲驚嘆:“天呀,小說可以這樣寫!”許多年后,馬爾克斯多次談到《變形記》對他的直接影響。也就是說,沒有卡夫卡便沒有馬爾克斯,沒有 《變形記》便沒有《百年孤獨》。《變形記》不僅給馬爾克斯以醍醐灌頂之感,也給中國當代作家?guī)砹司薮髥⑹?,為他們的寫作注入了強大能量,并由此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一百年來,由這部小說衍生出的無數(shù)理論、無數(shù)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變形記》之所以能夠成為20世紀最偉大的經(jīng)典小說之一,原因就在于它可以從各個方面來進行詮釋,它為各種批評流派都提供了鮮活的例證,它值得一讀再讀,永無休止地讀下去,每讀一次都能發(fā)現(xiàn)新東西。
胡磊:我們今天之所以樂此不疲地談?wù)摽ǚ蚩?,我覺得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在談?wù)撊祟愖陨淼囊恍├Ь硶r背后都有卡夫卡小說的影子,就像冬嫵的近作 《解密 〈變形記〉》一書所提到的,卡夫卡的小說在很大程度上觸及了不同時代人類共同的經(jīng)驗困境,這是現(xiàn)代人普遍遭遇的精神癥侯。在 《變形記》里,小職員格里高爾突然變成一只使家人都厭惡的荒誕大甲蟲,格里高爾跟他父母、妹妹等家人之間,從倫常關(guān)系來看,表面上親親熱熱,內(nèi)心卻極為孤獨和陌生。他變成甲蟲之后的冷漠異變關(guān)系,在今天現(xiàn)實社會中很多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著,這抑或是一個永恒的精神困惑。從這一邏輯起點出發(fā),我們今天談?wù)摽ǚ蚩ǎ務(wù)?《變形記》,就像卡夫卡提到的,在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一種被照亮的狀態(tài)和感覺,我們同卡夫卡的閱讀對話一下子會變得豁然開朗。
袁敦衛(wèi):卡夫卡作品中的甲蟲形象,是出于偶然,還是卡夫卡長期構(gòu)思的結(jié)果?通過查證資料我個人認為這個甲蟲的形象是在卡夫卡的成長過程中長期醞釀而形成的。大約1919年的時候卡夫卡給他的父親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的篇幅很長,3萬字左右,比 《變形記》稍短一點。他在這封信里談到一個細節(jié),說當時德國有個猶太演員叫洛維,到布拉格演出,卡夫卡非常喜歡這個演員,把他當作朋友,但是他的父親知道后就罵這個演員是甲蟲。他在書信里也多次談到,卡夫卡在他父親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只甲蟲。比如說他模仿父親的口吻回應(yīng)他寫的信:我承認我倆互相斗爭著,不過斗爭也分兩種,一種是騎士的斗爭,另一種是甲蟲的斗爭。卡夫卡想象他的父親把他當作甲蟲,不僅蜇人,還吸血。顯然,卡夫卡父子的關(guān)系對他創(chuàng)作 《變形記》有非常直接的影響。他早期有一部作品叫 《鄉(xiāng)村婚禮》,那時候卡夫卡才24歲,他在那部作品里已經(jīng)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甲蟲,躺在床上不想去見他的未婚妻,而他的軀體則穿得衣冠楚楚踏上旅途,可見身心的分裂。在卡夫卡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甲蟲始終是一個核心的意象,以至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不朽形象,值得深入探討。
柳冬嫵:“卡夫卡”在捷克語中是 “寒鴉”的意思。1782年,政府當局要求猶太人放棄猶太姓氏改用德語的名姓,許多人迫于壓力就用了動物和鳥類的名字。而卡夫卡的許多小說都通過描繪一種動物的生活提出了人的問題。對于卡夫卡來說,動物形象貫穿于其整個寫作歷史,若干核心象征和核心隱喻便是由動物構(gòu)成??ǚ蚩ǚ路鹗莿游锊柯涞娜祟惽蹰L,在它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更為絢麗、生動的人間詩學,這種發(fā)現(xiàn)充滿了生命的張力和藝術(shù)的魅力??ǚ蚩▽游锒ㄎ辉诹怂脑妼W坐標上,進行宏觀和微觀的透視,于是,在他的觀察下,具象的動物擁有了靈異的符號學意義??ǚ蚩ㄏ胂筮^許多動物,卡夫卡小說中的動物既有某類動物的某些外形、相貌和行為特征,又有人身上的某些特征,比如會說會聽、會思考,可是又不是人??傊欠茄⒎悄?、非鬼、非人,但同時又兼有動物、人、鬼怪綜合特征的動物。在 《變形記》中,卡夫卡通過對大甲蟲這一動物隱喻的書寫,實現(xiàn)了對世界的精微體認和象征性的詮釋。當然,卡夫卡對動物的書寫并不是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都存在著一個動物形象譜系。在中國文學中最集中體現(xiàn) “變成小動物”藝術(shù)特征的是明末清初的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 《聊齋志異》,而卡夫卡恰巧讀過這部小說的德文節(jié)譯本并對這部小說給予了極高評價?!蹲冃斡洝分械拇蠹紫x書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能找到最為接近的先例。格里高爾的幻想早就由 《地下室手記》中的主人公的言論表達了出來:“諸位,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 (不管你們是否愿意聽),為什么我甚至不會變成一只臭蟲。我要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有許多次我曾經(jīng)想變成一只臭蟲。”卡夫卡在 《變形記》中把人變成甲蟲的奇思妙想來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甲蟲是受 《地下室手記》的啟發(fā),因為在這部小說里面,意志消沉的主人公 “很多次想變成蟲子”?!蹲冃斡洝芬部赡苁艿搅?《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影響,因為里面的德米特里說整個卡拉馬佐夫家族都是蟲豸。卡夫卡作為一個敏銳的讀者,不會看不出蟲豸其實是人的另一個自我的不同形態(tài),在受此啟發(fā)后他將格里高爾變成甲蟲這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意象放在了自己小說的開頭。
胡磊:卡夫卡的寫作中始終貫穿著 “生活、存在、思想”這些文學原則。剛才提到卡夫卡筆下為什么會出現(xiàn)帶有明顯象征意義的甲蟲形象,這是卡夫卡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一個慣常的套路,是現(xiàn)代人和人性中一個具象化符號化的象征??ǚ蚩üP下的甲蟲形象,同其他現(xiàn)代主義小說都貫穿的一個寫作理念是一脈相承的,就是探討他小說中存在的一切可能性,藝術(shù)走得比知識深遠,他企圖通過他的小說探測人和人之間、人和世界之間存在的一切可能不可預測的結(jié)果,表達現(xiàn)實社會中隱秘存在的可能性。他要表達的這種可能性,可能他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懷疑他的寫作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種不可能,最后導致了現(xiàn)實世界包括他寫作本身的悲哀??ǚ蚩ㄕ钡匦孤读宋膶W的審美價值,他認為藝術(shù)改變其意義和標志,正是藝術(shù)彰顯其高貴的地方。尼采說 “靠藝術(shù)拯救人生,賦予生命以一種審美的意義”??ǚ蚩▍s說藝術(shù)毫無力量,在現(xiàn)實生活中藝術(shù)不能拯救人類自身,藝術(shù)即使是在其最高層次也沒有任何能力和行動相抗衡。我們帶著這一認識進入對甲蟲形象的解讀,就會在其文本中有另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
袁敦衛(wèi):卡夫卡并不是第一個通過動物來描寫人類生存境遇的作家,這種手法自古就有,關(guān)鍵在于怎么表現(xiàn)他在變形記中寫一只甲蟲,這在現(xiàn)代的文化語境中具有特殊的意味,比如甲蟲很骯臟、渺小、脆弱,容易受傷害。在此我們又會想起卡夫卡與他父親的關(guān)系,在書信里他想象父親是一只大腳,隨時可能把他踩扁,這象征著現(xiàn)代人的生存處境,沒有辦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可能突然某一天就沒有了,徹底地被粉碎、毀滅,人變成孤立、脆弱的個體??ǚ蚩ㄔ谒臅爬镆呀?jīng)多次寫到不同的動物,甲蟲是最常見的,還有狗、跳蚤、寄生蟲,這個寄生蟲在某種意義上指的就是甲蟲,還有麻雀,還有鴿子。這些動物形象在他那里都有自己特殊的含義,當然從整體上看,卡夫卡一直傾向于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甲蟲,就是在他強大的父親面前。我們先不從宏觀的社會學和文學史的角度來看,而是單單來看 《變形記》對他本人究竟意味著什么??ǚ蚩ㄔ跁爬镎f:我寫作,還有我結(jié)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逃出父親的陰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 《變形記》這樣的作品首先對卡夫卡本人意義重大,倒不是說它首先是要表現(xiàn)作為群體的現(xiàn)代人,表達一個多么深刻的思想。因此像卡夫卡這樣的作家出現(xiàn),本身帶有很強的偶然性,文學這種東西也帶有很強的偶然性。
胡磊:卡夫卡的小說揭示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東西。小說到底要告訴我們什么?格里高爾突然由人變成甲蟲,失掉人形發(fā)出蟲鳴,但仍保留著人的觀察思考能力,還一廂情愿地想工作賺錢,還像以前那樣處心積慮地為父母妹妹著想,這是他小說中人物性格里善的一面。然而大家都把他當怪物并置他于死地。小說中說他死后,他的家人像卸掉包袱似的輕松,并郊游慶?!,F(xiàn)實生活給格里高爾的又是另外一種待遇,猶如蘋果砸在身上一般沉重。卡夫卡在他的小說里質(zhì)疑人的存在與價值的定義。當我們被無法預料與逃避的現(xiàn)實情境所俘虜時,現(xiàn)實的荒誕與小說的荒誕就建立了一種比擬關(guān)系,那么問題隨之出現(xiàn)了:當我們突然喪失了人的自主能力變得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我們該怎么辦?在如此荒誕的突變中,卡夫卡以象征、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內(nèi)里的本質(zhì)問題。盡管一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卡夫卡也沒有讓這些丑惡的意象從背面發(fā)出一點美的光芒。但在小說里他總是試圖在往好的方面寫,試圖尋找一種善。在荒誕的、不合邏輯的世界里描繪 “人類生活的一切活動及其逼真的細節(jié)”,這正是著名小說家卡夫卡的天賦之所在。如果我們站在這些角度綜合地觀照他的小說這是我們找尋解讀卡夫卡小說通道的其中一個出口。
柳冬嫵:卡夫卡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象征小說,《變形記》是運用象征的典范。格里高爾變形后的甲蟲硬殼象征著主人公承擔的生活壓力和自我封閉的精神狀態(tài),而甲蟲背負硬殼爬行則是格里高爾身負沉重壓力卑屈生活的寫照?!跋笳鳌迸c “意象”和 “隱喻”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象征”具有重復與持續(xù)的意義。一個 “意象”可以被一次轉(zhuǎn)換成一個隱喻,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系統(tǒng)的一部分。大甲蟲是 《變形記》的 “核心象征”之一?!蹲冃斡洝肥怯靡环N “象征主義”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的,這是它的審美價值的關(guān)鍵所在。象征主義無論在任何國度,任何時代的文學活動和表現(xiàn)里都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普遍和重要的元素。只是在卡夫卡的小說里,這些元素象征到一個極高的程度,象征被賦予了一個更為現(xiàn)代的內(nèi)涵??ǚ蚩ㄓ酶叨鹊膶憣嵵髁x來承載新奇虛幻的象征主題和內(nèi)容,這是 《變形記》的一個重要藝術(shù)特征??ǚ蚩ǖ淖髌放c純粹荒誕作品的區(qū)別在于卡夫卡作品的中心事件是荒誕的,但作為中心事件的陪襯物卻是真實可信的。《變形記》除了 “人變蟲”這一荒誕事件外,主人公和其他家庭成員的關(guān)系,以及各自的行為特征都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必然邏輯。象征藝術(shù)構(gòu)建了卡夫卡小說的巨大闡釋空間?!蹲冃斡洝防锏囊磺卸际窍笳?,是可以作多樣解釋的、含混的、無法捉摸的象征,想窮盡它的潛在意義幾乎不大可能??ǚ蚩ㄒ环矫嬉屪x者從他的小說中找出極富力量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又在抗拒這種解讀。
胡磊:卡夫卡無論是其短篇小說 《判決》《變形記》,還是長篇小說 《城堡》等,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充滿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都是神話式的,都是卡夫卡式的,都是像卡夫卡小說那樣詭異的,人一下子變成了甲蟲?!按蠹紫x”這個詞對卡夫卡來說具有獨特的隱喻性和象征性,卡夫卡在布拉格住了一輩子,他成長的生活圈子其實就壓縮在一個如此窄小的背景范圍里。多少年來他就是在近在咫尺的住所、學校、公司之間,在布拉格起伏不平的千年胡同里穿梭著,構(gòu)思著他的那些日后成為文學不朽之作的文字。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卡夫卡小說中所敘述的故事都是屬于故事中狹隘的某個人物,也可以說是只屬于卡夫卡他自己的故事。這種寫作應(yīng)該說是超出我們寫作凡常的經(jīng)驗之外超出現(xiàn)實可信的范圍這種帶有個性化神話性的敘事,往往在敘事過程中人跟環(huán)境之間、人與人之間、人和社會之間,都存在著一種詭異的矛盾關(guān)系,我們能從那極度的變形與夸張里體會到生命的無常與沖突。我覺得這無論對讀者還是創(chuàng)作者來說,都是值得探究值得分享的一個寫作經(jīng)驗。剛才冬嫵講到卡夫卡小說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我就想到我之前讀卡夫卡作品的過程經(jīng)常懷有的一種認識。卡夫卡在他的作品里總是試圖保持一種設(shè)問的模式,世界仿佛是這樣的也是那樣的,不確定的,任何結(jié)果都是可能的,甚至任何努力是徒勞的,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依然絕望地繼續(xù)著。這就是為什么有些讀者在他的小說審美空間里看到了悲哀和絕望。
袁敦衛(wèi):格里高爾以前當過兵,后來沒想到自己變成一只甲蟲,當兵的時候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變成甲蟲后就一無所能,這個也有象征意義。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之前,人類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像荷馬史詩,里面?zhèn)€個都是英雄,希臘神話,里面?zhèn)€個都是英雄,一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段時間,直至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的作品最后基本上都會得到一個確定無疑的結(jié)論:人沒有信仰不行。但是到了卡夫卡這里,信仰模糊了,就像冬嫵在 《解密 〈變形記〉》一書里所講的,一些作家到20世紀開始戲仿、調(diào)侃圣經(jīng),覺得信仰沒有用了??ǚ蚩ㄒ灿X得現(xiàn)在沒有什么東西是明確的,沒有什么是固定不變的。他的書信寫道:現(xiàn)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我確信無疑,我對最親近的事物——自己的身體也沒有把握了??ǚ蚩ㄔ谒髌防锪髀冻鰧r代非常深刻的困惑,這個困惑現(xiàn)在還沒有很好的應(yīng)對方案?,F(xiàn)代人不是這樣嗎?我們今天也可以說對什么都沒有把握,哪怕是對我們吃的東西,穿的東西,對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們都沒有把握,沒有確信。因此卡夫卡在今天仍然有強大的生命力。
柳冬嫵:說到圣經(jīng),圣經(jīng)的宗教背景毫無疑問地在卡夫卡的小說中體現(xiàn)出來。在 《變形記》中,卡夫卡以一種似有神助的敘述,使其成為最深刻的宗教式體驗世界的證詞。格里高爾打算在圣誕節(jié)之夜宣布,讓妹妹讀音樂學院;妹妹進格里高爾房間時向圣者做的喁喁祈禱;格里高爾死后,一家人在胸前畫著十字。這些小說細節(jié)表明,格里高爾一家都皈依基督教了這是一個宗教家庭,格里高爾生活在濃郁的基督教氛圍中?!蹲冃斡洝穼?《圣經(jīng)》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主題以及人物都進行了全面的戲仿?!蹲冃斡洝分杏兄罅?《圣經(jīng)》文本元素,但其對 《圣經(jīng)》的戲仿遠非表層單向度的存在,而是深層次多元立體呈現(xiàn)。卡夫卡小說人物言語行為里無所不在地浸透著基督教文化思維方式,以及圣經(jīng)式的敘事模式,都從不同層面將 《變形記》這一經(jīng)典小說與基督教文化經(jīng)典 《圣經(jīng)》之間的深厚而密切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表現(xiàn)出來。但是,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屬性又非常復雜。
胡磊:剛才我們談到卡夫卡小說與 《圣經(jīng)》的情結(jié),我的感覺是,卡夫卡小說的敘事是神話般的非個人化敘事,是象征性口吻的描述。《變形記》的文本敘述幾乎破除時空限制,對故事背景及其情節(jié)交代模糊不清,甚至消弭了幻象和日常生活的界限,虛幻與現(xiàn)實糾纏混雜。我想,卡夫卡力圖把我們帶往現(xiàn)實生活陌生的另一所在,它原本屬于我們?nèi)诵灾斜举|(zhì)的部分,而卡夫卡試圖用他的敘事方式與策略來展示我們?nèi)诵灾锌床灰姷挠陌?,我們生活中潛伏的諸多不安全感?;蛟S我們?nèi)粘J煲暉o睹,所以我們對卡夫卡及其小說感到陌生、怪異和難以理喻。我們還談到他小說中的宗教意識。按照常理,卡夫卡應(yīng)該生活在宗教或者在朋友社群里尋找信仰。他把寫作當成了他對世界祈禱的形式,剛才說到他三次訂婚、三次解除婚約,他本來應(yīng)該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比如結(jié)婚,但是他卻選擇了醉心于寫作。他覺得除了寫作,好像沒有他路可走。卡夫卡覺得寫作占了他生活的上風,他記日記、寫信,寫作的過程遠勝于寫作的結(jié)果,他的作品寫了毀,毀了又寫,他自己銷毀了多少作品已不可考,他活著的時候發(fā)表的作品只占他已知作品的十分之一。卡夫卡篤信文學是他的一切,然而文學始終難以滿足他,文學對他的使命永遠難以確定,他在寫作中始終存在著一種困惑。他說,如果在寫作中沒有困惑就沒有語言,沒有文字,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調(diào)查和研究?,F(xiàn)實對人的束縛壓抑太重,人永遠是現(xiàn)實的奴隸,永遠在現(xiàn)實的魔幻中異化,人的異化具有普遍性。
袁敦衛(wèi):卡夫卡的作品中有非常濃厚的 《圣經(jīng)》色彩,這個不奇怪,他出身于一個猶太教家庭,他自己也信奉猶太教。很多學者研究 《變形記》的時候都傾向于往宗教的角度延伸,這是我們解讀西方文學作品的慣常思路,如果這個成為一種慣例的話我們就很容易忽略作品對他個人的意義。我們討論 《變形記》在文學史上的意義,討論它的文化轉(zhuǎn)型意義,這些都沒有錯。我更關(guān)注這個作品與作家本人之間有什么更親密的聯(lián)系,如果我們把這個解析清楚,我們對作品就有更直觀的把握??ǚ蚩ㄒ话惚徽J為是現(xiàn)代文學的鼻祖,他之所以對20世紀乃至持續(xù)對21世紀的文學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是因為他的作品用一種非常獨特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比如說他的 《變形記》,實際上是從四個方面表現(xiàn)各種 “變形”:首先是生理的變形,格里高爾早晨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其次,在生理變形背后是更深的心理變形,心理變形比生理變形更早發(fā)生。第三是各種人際關(guān)系的變形,就是他變成甲蟲之后跟社會、跟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完全顛覆了。第四,還有一個變形,就是作品本身的表現(xiàn)手法與傳統(tǒng)文學相比已經(jīng) “面目全非”。這些變形或許象征著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我們今天為什么很自然地把卡夫卡當作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卡夫卡在1922年給朋友的信中寫到一句話,他說凡是我所寫下的將來都必發(fā)生。這句話非常像《圣經(jīng)》的口吻,他就像一位先知一樣,帶著一種圣經(jīng)作者獨有的確信無疑。但事實也證明,他所寫的東西后來都真正發(fā)生了。這讓我們認識到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對我們今天的預見性。
柳冬嫵:卡夫卡的 《變形記》之所以被稱為現(xiàn)代小說的經(jīng)典,不僅僅在于它講述了一個人變蟲的故事,不僅僅在于它對 《圣經(jīng)》的戲仿,而在于它怎樣講述了一個人變蟲的故事,在于它怎樣表達了宗教意義,在于它對傳統(tǒng)敘事方式進行了顛覆和消解??ǚ蚩ㄒ运叱臄⑹录记?,為小說文體形式賦予自主的意義,使我們感到 《變形記》的文體形式所具有的難以替代的魅力。小說美學觀念的嬗變在 《變形記》里引起敘事各要素的變革,而其中,敘事視角、敘事結(jié)構(gòu)、人物話語表達方式的變化最具有革命性意義。我曾經(jīng)從敘事學的角度,寫了幾萬字的文章,分析卡夫卡如何尋找最佳的敘述方式以實現(xiàn)敘述的意圖,研究 《變形記》的視角運用、話語形態(tài)和表達方式。在 《變形記》中,敘述者不僅借用了格里高爾的有限視角,也借用了其他次要人物的有限視角,從一個人物的有限感知轉(zhuǎn)到另一人物的有限感知小說中的事件不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物對事件的反應(yīng)??ǚ蚩ú坏珗猿秩宋镉邢迶⑹鼋嵌?,而且用各種機會探索人物有限角度所具有的種種可能的意義。在 《變形記》第一部分的開頭,小說迅速從敘述者視角轉(zhuǎn)向格里高爾的視角,是格里高爾 “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而不是敘述者的發(fā)現(xiàn)。在格里高爾變成 “干癟的尸體”之前,在格里高爾還存在生命知覺之前,敘述者和這位主人公一直共用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大腦,及至整個身體。從敘述學的角度看,還是從其它的角度考察,《變形記》都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現(xiàn)代小說樣本。我們可以運用馬克思主義批評方式,分析小說的社會歷史語境;運用結(jié)構(gòu)主義批評范式,指出小說用以建構(gòu)意義的符碼;運用原型批評理論,解剖小說對神話原型主題的再現(xiàn)、變形和想象;運用接受美學理論,分析那些 “偉大的讀者”在 《變形記》的經(jīng)典構(gòu)成中起到的應(yīng)有作用。當然,對卡夫卡研究,我們不能先驗地、固執(zhí)地崇拜或者排斥某種研究方法,各種研究方法都包含產(chǎn)生洞見的可能。即使對 《變形記》進行社會學解讀,也可能提出意味深長的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理由將失敗的社會學觀點當成社會學方法的失敗。
胡磊:卡夫卡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開山鼻祖?!蹲冃斡洝纷鳛榭ǚ蚩ㄗ罹哂写硇缘亩唐≌f,我對它的直觀解讀主要是從思想性方面切入。我認為 《變形記》能夠映照當下社會的某些現(xiàn)實,卡夫卡的文字奇異、深刻、冷峻,充滿現(xiàn)代主義的夸張變形,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異化現(xiàn)象,人的扭曲和人性的扭曲在很大程度上跟現(xiàn)代社會人的某種情緒反映同頻共振,與現(xiàn)代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悲觀失望的情緒遙相呼應(yīng)。卡夫卡之所以在中國讀者心中有這么高的位置,我覺得跟讀者的潛在認可密不可分。
袁敦衛(wèi):卡夫卡和但丁、歌德相比,我覺得他在創(chuàng)作上還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假如按照日裔學者福山的說法——歷史終結(jié)了,那么在文學領(lǐng)域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代表文學主題終結(jié)了。我們從他的作品中已經(jīng)很難讀出一個很明確的、大家都認可的主題。人在現(xiàn)代社會面臨這樣一種困境,就是感覺到生存的意義好像都變成了有問題的東西,就像尼采說的,上帝死了之后人類都不知道怎么生存了。我們讀卡夫卡的書信、格言、隨筆,幾乎沒有一部作品我們能夠肯定地說這就是他要表現(xiàn)的主題。他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是變形記但是學界大都認為最能夠代表他成就的還是 《城堡》,現(xiàn)在研究出來的關(guān)于 《城堡》的主題已經(jīng)有好幾十個,諸如揭露集權(quán)主義或排猶主義,或高舉宗教信仰,還有揭示個人存在境遇,等等。這樣的主題可以說都是有可能的,都有它的現(xiàn)實指向性。這個再一次向我們說明: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在20世紀的文學史上,其最大的開創(chuàng)性在于它是開放性的,主題很開放,表現(xiàn)的手法很開放,包括他手稿中標點的使用、一些詞匯的組合等都是打破常規(guī)的,以至讀者會懷疑某個標點的使用也是有深意的。所以我們對卡夫卡的研究無限敞開即便過去了一百年我們的研究好像沒有窮盡。
柳冬嫵:《變形記》的確給不同的解釋都留下了巨大空間。不同的讀者,會對這部小說有不同的感受??ǚ蚩ê茈y為我們所窮盡,《變形記》也很難為我們所窮盡。卡夫卡深邃多變的藝術(shù)本質(zhì),決定了任何單獨的研究都無法充分 “解碼”《變形記》豐富的內(nèi)涵。最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也許就是讓這部小說獨立存在,不去打擾它,因為它似乎拒絕任何闡釋和歸類。但它的不可闡釋性恰恰構(gòu)成了它無窮無盡的闡釋性。
The Metam or phosis,the Novella as Bigas the Earth:Three People's Discussion for Commemo rating the Centennal of The Metam or phosis Published by Kafka
LIU Dong-wu HU Lei YUAN Dun-wei
(1.Dongguan Academy of Literature and Art,Dongguan 523011,China;
2.Dongguan Culture Broadcast Press and Publication Bureau,Dongguan 523070,China;
3.Culture and Social Research Department,Dongguan Administrative College,Dongguan 523083,China)
2015 is the centennial of The Metamorphosis published by Kafka.As one of the greatest novella in the past one hundred years,it has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world literature and Chinese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Liu Dongwu's Demystifying Metamorphosis is notonly a greatwork in this tribute,butalso towards the next100 years opens its infinite possibilities for study.Today,thatwe look back and reread The Metamorphosis,is also a reflection on themental state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Kafka;The Metamorphosis;postmodernism;beetle;centennial
I106.4
A
1009-0312(2015)06-0027-06
2015-10-21
柳冬嫵 (1973—),男,安徽霍邱人,一級作家,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