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登平
(濟南大學 山東濟南 250022)
論“入戶盜竊”中的“戶”
溫登平
(濟南大學 山東濟南 250022)
“入戶盜竊”,是指非法進入他人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進行盜竊的行為。將“入戶盜竊”作為盜竊罪的特別類型,體現(xiàn)了刑法處罰的嚴厲化,是刑法注重保護法益的體現(xiàn)。“入戶盜竊”的“戶”是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的場所;對“戶”的理解,應當在住宅的意義上進行把握,并且與社會發(fā)展保持協(xié)調(diào)。
盜竊;入戶;盜竊罪;法益
“入戶盜竊”,是指非法進入他人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進行盜竊的行為[1]。在《刑法修正案(八)》對《刑法》第264條規(guī)定的盜竊罪進行修正以前,“入戶盜竊”屬于酌定量刑情節(jié)。在修法以后,“入戶盜竊”成為盜竊罪的特別類型,并且不再以“數(shù)額較大”為前提。換言之,只要行為人“入戶盜竊”具有一定客觀價值或者使用價值的財物的,即可認定為盜竊罪。但是,一方面,由于對“入戶盜竊”中“戶”的范圍界定不清晰,導致處罰范圍不明確;另一方面,如何認定“入戶”,如何判斷著手和既遂,以及如何處理入戶盜竊類型的盜竊罪與其他入戶犯罪的關系等等,也存在爭論??梢哉f,圍繞“入戶盜竊”的理解與適用,還有很多基本課題需要研究。本文僅圍繞“戶”的范圍展開討論。
眾所周知,我國刑事立法采用“定性+定量”的立法模式,就盜竊罪而言,一直將“數(shù)額較大”或者“多次”作為構成犯罪的重要條件。但是,《刑法修正案(八)》對盜竊罪進行修改之后,“只要是入戶盜竊,——不論多少數(shù)額都構成犯罪”[2]。為什么刑法要將“入戶盜竊”作為一種獨立的犯罪類型,其背后的根據(jù)是什么呢?在解釋刑法時,必須考慮刑法最終要實現(xiàn)何種目的,進而做出符合該目的的合理的解釋[3]。因此,討論刑法嚴厲處罰“入戶盜竊”行為的法益是很有必要的。
(一)關于“入戶盜竊”的法益的觀點。
在刑法理論上,關于“入戶盜竊”的法益,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入戶盜竊”規(guī)定的法益是保護公民的財產(chǎn)安全與人身安全。例如,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郎勝主任認為:“入戶盜竊對公民財產(chǎn)和人身安全,構成重大危險。這種犯罪嚴重地威脅群眾日常生活的安全感,所以加大了對這種行為的打擊?!薄斑@樣修改不僅是強化對公民財產(chǎn)的保護,還要強化對公民安全的保護”[4]。根據(jù)這種觀點,盜竊罪的法益不僅僅是財產(chǎn)權,也包括人身權;盜竊罪不僅是財產(chǎn)罪的實害犯,同時也成為侵犯人身權利罪的危險犯。但是,為什么刑法將“入戶盜竊”、“入戶搶劫”等作為入罪條件或者刑罰加重情節(jié),卻沒有將“入戶殺人”、“入戶傷害”、“入戶強奸”等作為加重情節(jié),值得研究。第二種觀點認為,“入戶盜竊”規(guī)定的法益是保護公民的財產(chǎn)安全與公民的住宅安寧。例如,黎宏教授認為:“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生活場所,通常被人們認為是生活最安全的地方,在這種地方搶劫,會破壞人們生活的最后底線,因此,在他人的戶內(nèi)犯罪,其社會危害性遠比在其他場所實施犯罪大。”[5]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第321條第1款第1項將入戶盜竊規(guī)定為加重盜竊罪,對此,黃慧婷教授認為:“本款加重的目的不僅在保護財產(chǎn)之持有權,同時也保障特定空間(住宅、有人居住之建筑物或船艦)之安全,因此,私人之特定空間不像車站或埠頭一樣,任何人皆可隨意進入,行為人只要一侵入或隱匿此特定私人空間內(nèi),對于此空間內(nèi)之任何財物而言已喪失保障的功能,因行為人對此空間內(nèi)的財物可立即、直接隨意取得,故侵入他人住宅與隱匿其內(nèi)的行為皆與竊取行為具有時空緊密聯(lián)系,且如此行為亦足以震撼人心,應肯定已著手于加重竊盜罪?!盵6]根據(jù)這種觀點,入戶盜竊型盜竊罪同時侵害了財產(chǎn)權與住宅權;在保護住宅權這一點上,本罪與非法侵入住宅罪存在競合。第三種觀點認為,“入戶盜竊”規(guī)定的法益是公民的財產(chǎn)安全、住宅安寧與人身安全。例如,陳洪兵教授等認為,入戶盜竊行為不僅侵害財產(chǎn)法益和住宅安寧,而且“使得被害人被侵害的危險性進一步升高”,因此,刑法中入戶盜竊的規(guī)定既保護財產(chǎn)權,也通過對住宅的保護而保障公民的生命、身體的健康以及民眾的安全感[7]。針對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規(guī)定的加重盜竊罪,林東茂教授認為,對入戶盜竊等加重刑罰的立法意旨,在于危險性的考慮。“加重處罰夜入住宅行為,是因為竊賊除侵害財產(chǎn)之外,并升高了屋主生命身體的危險性?!薄坝腥怂诘淖≌c建筑物,一旦竊賊入侵,不但居住自由受打擾,更可能引發(fā)搏斗而升高危險,這個危險不能任其發(fā)生,所以加重處罰入室行竊?!盵8]該觀點存在的問題與第一種觀點相近,不再贅言。
(二)對上述觀點的分析。
刑法之所以嚴厲處罰“入戶盜竊”行為,將“入戶盜竊”作為一種獨立的盜竊犯罪類型,主要原因在于,“入戶盜竊”不僅侵犯了財產(chǎn)法益,而且侵犯了居住平穩(wěn)或者安寧等法益,因此,相對于普通盜竊而言,“入戶盜竊”的違法性提高。盡管財產(chǎn)是盜竊的行為對象,但是,在“入戶盜竊”案件中,“戶”也是入戶盜竊的行為對象。以私人住宅這種最為典型的“戶”為例,由于住宅通常是公民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處所,是家庭財產(chǎn)的存放場所,也是公民私人所有或使用的私密場所,公民對住宅具有高度支配力、控制力。與公共場所存在差異的的,當公民處于住宅這一特定空間時,在心理上往往處于放松狀態(tài)。同時,由于住宅具有較強的封閉性,在行為人侵入住宅時,被害人通常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抵御(自力救濟),難以有效獲得公力救濟,容易在心理上陷入絕望和無助。因此,這種居住的平穩(wěn)或者安寧,值得刑法特別加以保護。我國刑法理論的通說認為,《刑法》第245條規(guī)定的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法益是公民住宅不可侵犯的權利[9]。有力說認為,本罪的法益是公民的居住的平穩(wěn)或者安寧[10]。在日本,關于《刑法》第130條規(guī)定的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法益,理論上的通說是平穩(wěn)說。有力說則堅持新居住權說(許諾說)[11]。但是,無論是主張“住宅的不可侵犯的權利”還是“公民的居住的平穩(wěn)或者安寧”或者“承諾權”,都禁止行為人實施非法侵入住宅的行為。所以,“入戶盜竊”行為既侵害了住宅本身和住宅內(nèi)財物不受侵害的權利,也侵害公民的居住平穩(wěn)和安寧這種“安全感”,與普通盜竊相比,其違法性有所提高。
不過,刑法嚴厲處罰“入戶盜竊”并不意味著公民的人身權也是“入戶盜竊”類型盜竊罪的保護法益。理由是:第一,“入戶盜竊”類型的盜竊罪并未侵害被害人的身體健康和生命等人身權。如果“入戶盜竊”行為人對被害人實施了傷害、殺害等暴力行為,這些行為可能成立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鑒于行為人是在實施盜竊行為過程中對被害人使用暴力,則可以成立轉(zhuǎn)化型搶劫罪。但是,在“入戶盜竊”案件中,僅論以盜竊罪一罪,說明行為人的“入戶盜竊”行為并未侵害被害人的身體健康權、生命權等人身權。第二,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等是結果犯而不是行為犯,是實害犯而不是危險犯或者抽象危險犯。不能想當然的認為行為人一旦實施入戶盜竊行為,就侵害了被害人的身體健康權、生命等人身權利。事實上,將公民的居住平穩(wěn)或安寧作為“入戶盜竊”的保護法益,就已經(jīng)對行為人的“入戶”行為做出了評價;倘若再將公民的人身權作為保護法益,則會出現(xiàn)對“入戶”行為進行重復評價的問題。第三,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對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案件,除非嚴重妨害了他人的居住平穩(wěn)與生活安寧,而又不構成其他犯罪的,否則通常不以非法侵入住宅罪論處。對于一個“入戶盜竊”行為,如果將其拆解為入戶行為和盜竊行為分別判斷,單純的入戶行為和單純的盜竊行為均不一定構成犯罪。因此,入戶盜竊既不是結合犯,也不是牽連犯。換句話說,“入戶”并不是盜竊行為本身的組成部分,而是限制處罰范圍的要素。亦即,并不是只有行為人盜竊“數(shù)額較大”的財物才成立盜竊罪,而是任何可能盜竊數(shù)額較大的財物的盜竊行為都具有刑事違法性,都可以成立盜竊罪;只不過,為了限制處罰范圍,以往只是采用“數(shù)額較大”或者“多次”等標準限制處罰范圍,現(xiàn)在《刑法修正案(八)》通過增設“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以及“扒竊”等標準,進一步限制處罰范圍而已。
綜上,刑法之所以要嚴厲懲罰“入戶盜竊”,主要是因為“入戶盜竊”導致違法性升高,以及預防發(fā)生侵犯人身權利犯罪的刑事政策需要。在“入戶盜竊”的場合,即便沒有達到通常的盜竊“數(shù)額較大”的標準或者次數(shù)標準,也可以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以盜竊罪論處。但是,相對于以往的盜竊罪的成立條件,“入戶盜竊”的規(guī)定降低了入罪門檻,可能會出現(xiàn)不當?shù)臄U大處罰范圍的問題,這就需要根據(jù)“入戶盜竊”的法益,對“入戶盜竊”中諸如“戶”的范圍、如何“入戶”的認定等作出合理的限定。
(一)關于“戶”的司法解釋及其評析。
關于“戶”的界定,盡管最初是圍繞如何界定“入戶盜竊”所提出的,但其后更多的是圍繞如何界定“入戶搶劫”展開的。最高人民法院1999年10月27日《全國法院維護農(nóng)村穩(wěn)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認為,“入戶盜竊”的“戶”是指家庭及其成員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生活場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為家庭生活租用的房屋、牧民的帳篷以及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等。集生活、經(jīng)營于一體的處所,在經(jīng)營時間內(nèi)一般不視為“戶”。根據(jù)“紀要”的規(guī)定,“戶”包括“家庭及其成員的生活場所”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要件。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11月22日《關于審理搶劫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搶劫解釋”)第1條規(guī)定,“入戶搶劫”是指為實施搶劫行為而進入他人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等)進行搶劫的行為。根據(jù)這個“搶劫解釋”的規(guī)定,“戶”包括“他人生活場所”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要件,仍然未要求這個場所必須是“供家庭生活之用”。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2005年6月8日《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兩搶意見”)第1條的規(guī)定,“入戶搶劫”中的“戶”是指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前者為功能特征,后者為場所特征。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確實具有上述兩個特征的,也可以認定為“戶”。換言之,“入戶搶劫”的“戶”僅限于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綜上,關于“入戶搶劫”的“戶”的理解,司法解釋一直要求具有“與外界相對隔離”這個場所特征,在功能特征上則經(jīng)歷了逐漸要求具有“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功能的轉(zhuǎn)變。
關于“入戶盜竊”中的“戶”的界定,最高人民法院1998年3月頒布的《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舊盜竊解釋”)第4條規(guī)定,對于一年內(nèi)入戶盜竊或者在公共場所扒竊三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多次盜竊”,以盜竊罪定罪處罰。當時并未對何謂“入戶盜竊”給出明確的界定。但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2013年4月2日《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新盜竊解釋”)第3條第2款規(guī)定:“非法進入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盜竊的,應當認定為‘入戶盜竊’?!比绻f“舊盜竊解釋”還可以將“入戶盜竊”中的“戶”解釋為不限于家庭生活之用,只要是供給生活之用就可以的話,那么,在新的司法解釋頒行之后,就不能再進行這樣的解讀了。換言之,按照“新盜竊解釋”的規(guī)定,“入戶盜竊”中的“戶”應當具備功能特征和場所特征,前者是指供他人家庭生活,所謂家庭生活,一般是指具有血緣關系或擬制關系的親屬組成的家庭成員相對固定地居住在一起;后者是指與外界相對隔離。綜上,司法解釋關于“入戶盜竊”中的“戶”的范圍的理解,可以說經(jīng)歷了一個從“生活場所”到“供他人家庭生活的場所”的變化,與前述“入戶搶劫”一樣,都強調(diào)“戶”的“家庭”特征。
(二)關于“戶”理論觀點及其評析。
對于“戶”的定義,刑法理論上可謂學說紛紜。第一種觀點認為,“戶”是家庭住所以及能夠評價為家庭住所的場所。例如,張明楷教授認為,“戶”是家庭住所、私人民宅,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的工棚等,如果不能評價為家庭住所的,不應認定為“戶”[12]。黃太云認為,“戶”應理解為居民住所,其特征表現(xiàn)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前者為功能特征,后者為場所特征,但不包括其他場所,如單位的辦公樓、學校、公共娛樂場所、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的工棚等[13]。該觀點強調(diào)“戶”的家庭特征(功能特征)與住所特征(場所特征),與司法解釋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本文贊同該觀點。
第二種觀點認為,“戶”指以此為家,有居住功能的場所,如私人住宅,學生、員工宿舍等,但不包括賓館房間以及值班宿舍等臨時居所[14]。與第一種觀點相比,該觀點表面上看起來強調(diào)“戶”的家庭因素,但是,卻將學生宿舍、員工集體宿舍等歸入“戶”的范疇,與“家庭”的涵義不相吻合;另一方面,該觀點還存在將作為主觀感受的“以此為家”與作為客觀事實的“家庭生活”混為一談的問題。“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應當采用客觀標準,要求客觀上存在家庭和家庭生活。前述學生宿舍、員工集體宿舍等場所不存在家庭和家庭生活,因此不能視為“戶”。
第三種觀點認為,“戶”是指公民長期生活、起居或者棲息的場所,只要特征符合私人住宅的,都可以將其視為“戶”,包括酒店房間、固定值班人員的宿舍等場所[15]。與前兩種觀點相比,此種觀點淡化了家庭色彩或者說對家庭生活做出了較為寬緩的理解,只是強調(diào)“戶”的住宅特征或者說場所特征。一方面,與司法解釋不相符合,在司法實務中難以得到貫徹;另一方面,也可能會過分擴大“戶”的范圍,從而進一步擴大“入戶盜竊”的適用范圍。
第四種觀點認為,“戶”是一種封閉場所,無論是生活之用還是生產(chǎn)之用。例如,有觀點認為,應當將“入戶盜竊”中的“戶”由家庭生活的特征延伸為生活、工作區(qū)域[16]。但是,這種對“戶”的理解,一方面不符合社會觀念中“戶”的本來含義,另一方面,在模糊“入戶盜竊”與普通盜竊界限的同時,也會使得“入戶盜竊”的范圍不當擴大,因而是不足取的。
(一)戶的基本特點。
戶的基本特點是“與外界相對隔離”(場所特征)和“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功能特征)。戶或稱家戶,是用來記錄社會與經(jīng)濟活動、人口狀況或公民身分的基本單位,主要承擔戶籍、稅收、土地、家庭義務等功能。這個單位有時等同于“家庭”,但沒有絕對的關系;例如一家工廠、商店,或者一名獨居者,也可能在行政上計做一戶?!皯簟本哂袃蓚€基本特點:與外界相對隔離和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首先,“戶”是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場所,這是場所特征。居住者對“戶”享有排他性權利,他人非經(jīng)允許或有法定事由不得隨意入內(nèi),居住者有權要求非法侵入者離開自己的住所。其次,“戶”是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的場所,這是功能特征?!皯簟笔菍9┧巳粘I?、起居飲食、繁衍后代、存放財物的特定私人空間。在上述界定“戶”的范圍的觀點中,最狹義的理解是僅限于住宅,最廣義的理解則包括公共場所在內(nèi),這是“戶”的范圍的兩個極限。以上觀點從不同層面體現(xiàn)了“戶”的某些特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時候?qū)δ承﹫鏊膶傩噪y以界定,如商住兩用的房屋、城市商品房、同時作為居住場所的值班室、災區(qū)臨時搭建的帳篷、乞丐居住的橋洞、水泥管以及學生集體宿舍等,此時,判斷的依據(jù)仍然是其是否具備“戶”的兩個特點。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不應認定為“戶”,但在特定情況下,如果同時具備上述兩個特征的,也可以認定為“戶”[17]。
在“戶”的兩個特征中,“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場所”標準是較為清晰和容易認定的,關鍵在于如何界定“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一般認為,生活是指生存、活著,是人為了生存和發(fā)展而進行的各種活動以及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情況。家庭是以婚姻、血緣或者收養(yǎng)等為紐帶的基本社會單位,包括父母、子女及生活在一起的其他親屬。家庭通常具有養(yǎng)育兒童、贍養(yǎng)老人、性關系的控制、休閑與娛樂功能以及經(jīng)濟功能。家庭生活是指以婚姻和血緣為紐帶的基本社會單位,包括父母、子女及生活在一起的其他親屬為了生存和發(fā)展而進行的各種活動。但是,這是一般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解,并非家庭和家庭生活的全貌。首先,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方式日益多元化,家庭結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家庭生活早已超越了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對于“戶”或者“家庭”的理解和認定,既要注意傳統(tǒng)的家庭形態(tài),也要看到,隨著社會發(fā)展變遷,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家庭形態(tài),以生育子女、繁衍后代功能為例,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丁克家庭、單身家庭、同性家庭等非傳統(tǒng)家庭。僅以過去狹義的家庭生活為標準來界定“戶”這一基本的社會生活單位,已經(jīng)不能適應變化了的社會情況。其次,不能要求“戶”內(nèi)居住的人員必須具有親屬關系,也就是說并不限于住所必須為一個家庭生活所用。只要這種住所具有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特征,居住的成員比較固定,成為居住成員的生活場所,就可以認定為刑法意義上的“戶”,而不應受到住所中的人員和人員關系的限制。例如,兩個家庭共同租用一套住房,雖然客廳、衛(wèi)生間和廚房等是公共的,也共用一個房門出口,也應認定為“戶”,因為侵入這種“戶”實施盜竊、搶劫與針對典型意義上的一個家庭居住的“戶”實施的盜竊、搶劫的危害性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不僅如此,由于城市住房成本的提高,很多的外來人口和流動人口選擇合租住房。如果對此不能在刑法上予以同等保護,還存在違反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嫌疑。再次,不能僅從是否具備“戶”的形式要件出發(fā),而必須結合“入戶盜竊”規(guī)定的法益,考察立法將入戶盜竊作為的盜竊犯罪的特別類型的理由。前述司法解釋用“家庭生活”描述“戶”的功能特征,主要用意是要將“戶”與用于經(jīng)營或公共活動的場所相區(qū)別,使認定標準更為具體化。因此,將“戶”僅理解為組成一個家庭的成員共同生活的住所是不全面的[18]。
有觀點認為,司法解釋將“戶”理解為“具有親屬關系的家庭生活住所”。“實際上就是將家庭關系作為一個特別的因素加以保護,這會使刑法有過度保護家庭倫理之嫌,且無法說明入戶盜竊、搶劫刑罰加重的原因,不利于個案的處理?!盵19]本文不贊同這種觀點。理由是:第一,司法解釋將“戶”表述為“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并未將“戶”特別限定為“具有親屬關系的”家庭生活住所,更談不上“刑法有過度保護家庭倫理之嫌”。前已述及,從目的解釋的角度來看,在刑法中的“戶”內(nèi),并未要求“戶”內(nèi)居住的人員必須具有親屬關系。只要這種住所具有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特征,居住的成員比較固定,成為居住成員的生活場所,就可以認定為刑法上的“戶”,而不應受到住所中的人員和人員關系的限制。判斷一個住所是否具備維持生活的基本條件,需要根據(jù)案情具體分析。即使僅具備床、炊具等簡單的生活設施,但足以維持基本的家庭生活的,這類場所也能認定為“戶”?!啊彝ド睢⒉粌H指親屬關系的家庭成員所進行的衣、食、住、行等活動,而是泛指房屋內(nèi)的居住人(包括親屬及非親屬)所進行的相對于工作、學習、經(jīng)營活動等行為而言的日常起居活動?!盵20]第二,在判斷是否屬于“入戶盜竊”時,首先要判斷是否具有“戶”的場所特征,即這個場所是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具有私密性和排他性的場所。至于這個場所是用于家庭生活,還是也包括非家庭生活在內(nèi),則是另外的判斷標準。司法解釋所提出的“家庭生活”標準,是對場所標準的進一步限制,而非擴張,更談不上以“家庭生活”標準取代場所標準。第三,論者的觀點,實際上是誤將表達修飾性、限制性含義的“供他人家庭生活的”理解為名詞“家庭關系”,從而將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解讀為“所謂的戶,就是他人的家庭生活或者家庭關系,以及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進一步陷入“刑法規(guī)定入戶盜竊,就是為了保護家庭生活或者家庭關系,以及住所內(nèi)的財產(chǎn)和生活安寧”,最終推導出刑法“實際上就是將家庭關系作為一個特別的因素加以保護,這會使刑法有過度保護家庭倫理之嫌”的結論來。但是,這種推理過程基本上是作者自己的主觀想象和猜測,與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是不相符合的。實際上,只要將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理解為“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二)“戶”的范圍與刑法處罰范圍的關系。
對于“戶”的范圍的理解,還與刑法處罰范圍大小有密切關系。這涉及到要否對“入戶盜竊”與“入戶搶劫”中的“戶”做不同的理解的問題。對此,有學者主張對“入戶盜竊”與“入戶搶劫”中的“戶”作同一解釋。其理由主要是:二者侵害的法益不同,相應的,法定刑升高程度也不相同;預防犯罪的必要性存在差別;難以在二者之間劃出一個清晰的界限[21]。與之相反,本文主張“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應作出不同的解釋。主要理由是:首先,“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的法益不同,前者侵害了他人的財產(chǎn)權和人身權,后者侵害了他人的財產(chǎn)權與居住安寧,而不是如論者所言的侵害了“公民的財產(chǎn)安全、住宅安寧與人身安全”。這是二者的法定刑存在差異的主要原因。其次,盡管“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在預防犯罪的必要性這一點上存在差別,但并不妨害對其中的“戶”作出不同的理解?!叭霊魮尳佟迸c“入戶盜竊”的法益不同,對其中的“戶”的理解也應有所不同?!叭绻麑⑼挥谜Z做同一解釋,能夠?qū)崿F(xiàn)刑法的正義理念,保證刑法的安定性,并且符合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就應當做出同一解釋;反之,則必須承認刑法用語的相對性。”[22]對“入戶搶劫”進行限制解釋,而不對“入戶盜竊”進行限制解釋,主要是因為,“入戶搶劫屬于加重類型的搶劫,法定刑較重,而入戶盜竊是《刑法修正案(八)》為了擴大盜竊罪的處罰范圍而增設的犯罪類型,且法定刑較輕。罪刑相適應原則決定了法定刑的輕重必然制約對構成要件的解釋,所以,不得以‘入戶’的用語相同為由,對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中的‘入戶’進行完全相同的解釋。換言之,應當承認刑法用語的相對性?!盵23]再次,盡管“入戶搶劫”與“入戶盜竊”都是入戶犯罪,但前者是基于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入戶實施暴力、脅迫等行為,搶劫他人財物;后者是行為人非法進入他人的戶內(nèi),在戶內(nèi)實施盜竊行為,二者的界限相對來說是明確的。
綜上,筆者認為,“入戶盜竊”中的“戶”是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供家庭生活之用的住所。在具體認定是否為“戶”時,通常不必考察其內(nèi)在結構或者外部形狀,也不需過問被害人對此場所是否具有所有權或者占有權,該占有是否合法還是非法,以及被害人是長期居住還是暫時居住,但是,需要考察該場所是否與外界相對隔離,需要考察該場所內(nèi)是否具有一定的供日常生活之用的設施?!皯簟钡姆秶笾掳ǚ忾]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單位、學校為員工提供的具有家庭生活性質(zhì)的宿舍等。集生活、經(jīng)營于一體的處所,在經(jīng)營時間內(nèi)視為營業(yè)場所,一般不應視為“戶”;所謂“前店后屋”的場所,在認定是否為“戶”時,應當結合前述標準嚴格認定;一般情況下,集體宿舍、臨時工棚、旅店賓館等也不宜認定為“戶”,但是,在同時具備上述兩個特征的場合,可以認定為“戶”[24]。
在司法實踐中,行為人進入無人居住的住宅內(nèi)實施盜竊的案件逐漸增多。例如,有人購買住宅樓,并且添置了生活設施,僅僅在某個特定的時段(諸如夏季避暑)入住,其他時間該住宅處于無人狀態(tài)。行為人進入前述住宅內(nèi)盜竊的,是否構成“入戶盜竊”?對此,有觀點主張應以普通盜竊論處,理由是:“當犯罪嫌疑人入戶盜竊財物時,如果戶內(nèi)無人,則其社會危害性與一般盜竊相仿:主要表現(xiàn)為對公民財產(chǎn)權的危害,而對公民人身權的危害程度明顯減弱,僅表現(xiàn)為對隱私權和住宅不受侵犯權的侵害且程度較輕,而未對他人生命健康權這一最重要的人身權造成危害,因此應當視同一般盜竊情形處理?!盵25]在司法實踐中,也往往認為這類行為對公民人身權的危害程度較輕,且未對他人生命健康權造成潛在危險,將這種盜竊行為按一般盜竊處理。
本文認為,上述觀點和做法值得商榷,成立“入戶盜竊”不要求所侵入的“戶”必須是一直有人居住或者行為時被害人處于“戶”中。理由如下:第一,暫時無人居住的住所同樣具有“戶”的特征。前已述及,“紀要”將“入戶盜竊”的“戶”解釋為家庭及其成員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生活場所。毫無疑問,住所是供家庭及其成員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場所,屬于“戶”的范圍。公民暫時離開住所并不能改變“戶”的性質(zhì)。無論是有人居住的住所還是行為人作案時恰好無人居住的住所,只要具有“戶”的生活性和封閉性特征,就應該得到法律的平等保護,而不能因為暫時無人居住而予以剝奪。第二,對暫時無人居住的住所實施的盜竊,同樣侵犯了公民的財產(chǎn)權和居住的安寧。將這類盜竊行為排除在“入戶盜竊”之外,必然會削弱刑法預防犯罪的機能。第三,在行為人入戶實施盜竊行為時,戶內(nèi)是否有人,并不影響“入戶盜竊”的成立和認定。盡管立法機關出于保護公民財產(chǎn)安全和人身安全的考慮將“入戶盜竊”作為盜竊罪的特別類型,但是這里的人身安全主要是借助于住宅安全所顯示出來的公民日常生活的安全感[26]。無論戶內(nèi)是否有人,對于公民的居住安寧的威脅并無多大差異,實際上,行為人在未經(jīng)允許的情形下侵入他人住宅,本身就是對公民居住安寧的一種侵害。[27]因此,實施“入戶盜竊”行為時戶內(nèi)是否有人,不應影響到“入戶盜竊”行為的認定。不過,對于行為人進入房主僅用于投資而根本不入住的住宅,因為不符合“供他人家庭生活之用”的條件,不能成立“入戶盜竊”型盜竊罪,但是可能成立普通盜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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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Invading into Household"of"Burglary"
WEN Deng-Ping
Burglary refers to behaviors invading into people's living,isolated places for theft.It is a special type of theft.Its strict punishment in criminal law embodied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s legal interests."Household"means to the place which is isolated from outside,the place where family members live together.Wemust understand themeaning of the household,consistentwith the social development.
Theft;Invading into Household;Household;Burglary;Legal Interests
DF6
:A
:1674-5612(2015)01-0091-08
(責任編輯:李宗侯)
2011年度濟南大學科研基金項目《財產(chǎn)犯罪比較研究》(X1106)。
2014-09-10
溫登平,(1978-),男,山東安丘人,濟南大學法學院講師,清華大學法學院2012級刑法學博士生,研究方向: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