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在主權國家已經(jīng)普遍化的世界中,“帝國”似乎成為政治不正確的話語,英國首相托尼·布萊爾及其幕僚羅伯特·庫珀在談論帝國的時候還不忘加上一個含情脈脈的限定詞,即協(xié)作性帝國。然而,就像羅馬帝國及其傳說一直流淌于西方歷史的血液中一樣,漢唐帝國的輝煌也成為中國歷史濃墨重彩的一頁。在世界歷史上,帝國留下了多姿多彩的背影,草原帝國、游牧帝國、官僚帝國、殖民帝國等等,如此之多的類別既說明帝國的重要性,也折射出帝國研究的混亂,言人人殊意味著要總體把握帝國運行與演變的內在邏輯與動力是非常困難的,對歷史學而言,只有帝國的歷史才能將帝國的邏輯說清楚,然而在各種帝國歷史的作品中并沒有對帝國的含義以及類型進行理論的概括與界定。帝國的內部結構以及運行復雜多樣,難以進行理論的簡約,而帝國邊界則是可行的替代觀察與研究的角度。
帝國,具有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內涵,諸多帝國研究學者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觀點,或者從宗主國角度,或者從被征服者角度。而帝國的研究總是需要一個參照物,也就是現(xiàn)代主權國家。帝國區(qū)別于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特征在于它沒有明確的邊界線,或者說只有邊疆沒有邊界,統(tǒng)治者擴張止步的地方就是邊疆之地。
從政治權力邊界而言,帝國可以被定義為一種政體,帝國的中心會形成一個權力集中的統(tǒng)治機構;從地緣政治角度而言,帝國可以被界定為一種國際行為體,在主權國家興起之前,歐亞大陸的歷史變遷是由幾個大帝國的興衰決定的;從帝國本身的權力結構而言,帝國又是一種國際體系。帝國的政治統(tǒng)治邊界與文化邊界、經(jīng)濟權力 (尤其是征稅)邊界并不能契合,因此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帝國有不同的形態(tài)與功能。綜合各種觀點,帝國可以被界定為一種具有多重權力邊界屬性的人類組織。帝國的多重權力邊界屬性使之不可能有一條清晰的邊界標示出帝國的疆域,現(xiàn)代歷史地圖中所劃定的帝國邊界更多是象征意義上的,也是將帝國想象為主權國家??蓪⒌蹏韧谥鳈鄧以斐闪艘环N“時代倒錯”的問題,掩蓋了從帝國到主權國家轉折給國際關系帶來的深遠沖擊。
帝國的多重邊界屬性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分析:第一,多重邊界使研究者不能以現(xiàn)代國家為中心的政治理論來研究帝國這種復合型的組織。第二,多重邊界具有開放性的特征,穩(wěn)定的帝國統(tǒng)治需要兼容并包的開放精神,容許不同的政治身份、文化傳統(tǒng)、社會習慣共存于帝國這樣一種組織之中。第三,多重邊界也是沖突匯聚的地帶,“邊界總是陷入爭端之中”,①[英]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著,劉德斌主譯:《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多種邊界意味著多重矛盾,帝國邊疆是個各種權力網(wǎng)絡混沌雜處的地帶,一旦要劃出清晰的邊界,必然造成劇烈的沖突?!霸趦蓚€毗鄰的國家之間,通常都會有一塊紛爭地,它被兩個國家輪番操控。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就成為一個烙上了雙邊國家的民族和文化特點的區(qū)域”。②[美]喬治·弗里德曼著,魏宗雷、杰寧娜譯:《未來100年大預言》,海天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頁。帝國的邊緣地帶在向主權國家體系演變的過程中多伴隨著暴力與沖突,當下國際熱點基本集中于曾經(jīng)的帝國邊緣地帶,比如從北非到巴基斯坦、阿富汗的歐亞大陸“沖突弧”。第四,帝國邊界是帝國內/外區(qū)隔的地帶,是一種模糊難辨的邊緣地帶,它的形成不僅取決于帝國權力結構與分布特點,而且也取決于帝國的外部環(huán)境,邊界是帝國及其帝國以外的世界博弈與互動的結果。帝國邊界的多重性使之無法在地理空間上將自己的邊界固定,邊界處于或快或慢的移動之中。秦漢帝國的邊界在某種程度上是與北方游牧部落的征戰(zhàn)中形成的,正如王明珂指出的,“不同的游牧化進程下,漢帝國北方周邊出現(xiàn)不同的游牧社會,也是不同的華夏邊緣”。③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與西漢帝國對峙最激烈的北方草原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匈奴帝國,而在東北地區(qū)依然停留在部落聯(lián)盟階段。
從文化心理而言,帝國更強調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無論羅馬帝國還是漢帝國都有“蠻族”的存在。蠻族既是帝國安全的威脅,也是帝國進行擴張的理由,即便在帝國強盛時期也無法徹底消滅蠻族,完成大一統(tǒng)的普世帝國的建設,因為帝國受到其邊界的約束,邊界的變動本身就是帝國演變與興衰的“故事”。
首先,邊界是一種自然地理意義上的界限與區(qū)隔。不同的氣候、地形分布等地理要素在地球表面上畫出不同的生態(tài)界線,這為人類活動提供了最基本的界線。各種資源構成了不同的資源界線,為了獲取相關的資源,生存于地表的人群在各種資源邊界線上移動并形成了與自然資源配置相符合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拉鐵摩爾認為,邊界是人類政治經(jīng)濟活動長時間累積而形成的,“當某種最主要的經(jīng)濟漸漸依賴于某種基本的條件時,建立于這些條件上的社會及國家在適應性及擴張性上就受到限制。當經(jīng)濟、社會和國家互相影響結合,便會達到一個最有利、最適合于它們的活動范圍,也就造成了它們發(fā)展的地理與環(huán)境的限度”。④[美]拉鐵摩爾著,唐曉峰譯:《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158頁。無論中國的長城還是羅馬帝國的長城,都以人為的防御工事框定了資源的邊界,長城不僅是軍事防御的邊界,也是自然環(huán)境的分界線,是農耕與游牧的分界線。
其次,邊界是一種心理空間構建。人類之所以群居,不僅僅是為了共同獲取衣食來源還需要集體認同感。王銘銘指出,“傳統(tǒng)國家的核心——邊陲分化不是地理空間上看得見的距離之別,而是潛在于行政等級及象征差異中的社會距離”。①王銘銘:《走在鄉(xiāng)土上——歷史人類學札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頁。核心區(qū)的文化輻射能力隨著距離而不斷衰減,從而形成了模糊不明的文化認同的族群。而族群的維系需要“依賴于邊界的維持”,②[挪威]弗雷德里克·巴斯主編,李麗琴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頁。而這一邊界則是文化差異的標志,每個族群都需要一整套有限的文化特質來維持自己的邊界。帝國的興起并沒有消滅族群的邊界,而是囊括了不同的族群,而帝國的核心地帶會形成一種綿延不絕的文化,拜占庭帝國在羅馬陷落之后維系了將近千年,它是東正教文明的代表,中國兩千多年的帝國能夠延續(xù)下來也是依靠強大的文化吸引力。帝國與文明往往具有同一性,帝國是文明的“代理”,因此帝國的邊界也就有了文明的含義。帝國不僅要保衛(wèi)自己的領土,更要捍衛(wèi)自己的文化與認同,反對“文明”的敵人——蠻族。“隨著文明的擴大、需要探索的新空間的擴展、對更廣闊的地理以及更高的文化水平的獲得,邊疆的意義也不斷發(fā)生著變化”。③[美]狄宇宙著,賀嚴、高書文譯:《古代中國與其強鄰——東亞歷史上游牧力量的興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帝國的邊疆地帶各種族群共處,從而形成了一個灰色和游離的文化空間。
最后,邊界還是各種組織化的權力系統(tǒng)的界線。在一個復雜的組織之中存在著不同的團體,這些團體之間“有著各種各樣不同的、變動的邊界,限定著其生活的各個不同層面”。④[美]杜贊奇著,王憲明等譯:《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頁。大致來看,團體之間的邊界可以分為剛性邊界和柔性邊界兩種類型,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柔性邊界的是可以跨越的,比如一些飲食、服飾等風俗并沒有明確的邊界;而剛性邊界則明確劃定了兩個不同的團體,形成了明顯的“我者”與“他者”的區(qū)隔。組織的邊界也是框定了一種秩序,而秩序的維系需要政治組織、制度、以及權威,邊界的存在意味著一個人要被約束在一種權力的籠子之中。
從邊界來界定帝國完成了帝國研究的視角轉換:第一,以邊界為著眼點能夠避免“身在此山中”的局限,以宗主國為立足點,帝國研究也就集中于帝國興衰之謎;從弱者或者被殖民者的角度研究帝國,容易陷入一種悲情之中,以道德的批判來代替帝國統(tǒng)治的邏輯。第二,以多重權力邊界界定帝國能夠打通帝國內外,通觀全局。帝國的邊界具有多重性,能夠避免通過單一要素分析帝國的發(fā)展軌跡,或者以經(jīng)濟因素,或者以軍事征服,或者以宗教改宗等,多重權力邊界的伸縮標志著帝國的消長。第三,以邊界作為研究帝國的核心內容能夠完成視野的轉換,從帝國繁榮奢華的都市中轉向帝國生存所系的邊界,能夠重新認知帝國興衰榮辱的歷史。第四,帝國多重權力邊界的屬性是相對于現(xiàn)代主權國家邊界合一而言,因此以邊界界定帝國能夠將帝國“帶入”國際關系研究的視野之中,以此審視帝國與主權國家之間的辯證關系。帝國內部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制度化的權力形態(tài),如經(jīng)濟、政治、軍事、意識形態(tài)等,這些權力存在著不同的邊界,從而造成了帝國中心—邊緣、中心—空隙這樣的結構形態(tài)。因此,對帝國的認知就需要與國家主義保持一定的距離,從帝國邊界的角度入手,能夠對帝國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帝國也是由不同的權力構成的組織,帝國境內各種權力網(wǎng)絡的分布不僅決定了帝國的結構,也塑造了不同的帝國形態(tài)。權力邊界的調整便是帝國演進的根源與動力所在。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帝國應該是各種權力邊界處于動態(tài)均衡之中,最終形成一種普世性的帝國秩序。衡量帝國在歷史中的影響力需要兼顧時間和空間兩種維度,有學者以“面積—時限函數(shù)”(size-time integral,縮寫為I)作為帝國影響力的指標,I指一個帝國將一定區(qū)域置于面積VS.時限之下的曲線,以百萬平方米·世紀(縮寫為 (Mm2c)為單位。①Rein Taagepera,“Size and Duration of Empires:Growth-Decline Curves,600 B.C.to 600 A.D.,”Social Science History,Vol.3,No.3/4(1979):119.面積與時間成為衡量帝國的主要指標,而二者通過邊界能夠更直觀地反映出來,邊界的擴展與存續(xù)就成為衡量帝國的兩個指標。從邊界的延伸以及存續(xù)時間,可將帝國分為時間性帝國與空間性帝國兩種類型。
時間性帝國與空間性帝國不僅是兩種不同的帝國形態(tài),也是兩種帝國生存的邏輯。前者生存于變動不居的時間之流中;而后者則存在于固定的空間之中。時間性帝國存在三種不同的狀態(tài):第一,邊界時刻處于變動狀態(tài)中,或者在短時間內迅速擴大或萎縮;第二,各種邊界處于變動狀態(tài),在邊緣地帶成為各種勢力交錯爭奪的地帶,權力網(wǎng)絡并沒有呈現(xiàn)穩(wěn)定狀態(tài);第三,時間性帝國中,多數(shù)依靠單一權力實現(xiàn)統(tǒng)治,或者軍事征服,或者宗教教義等,權力邊界的不均衡性增加了邊界的脆弱性。
空間性帝國并不意味著這種帝國的邊界是一種封閉狀態(tài),而是指代各種權力邊界呈現(xiàn)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各種權力之間的關系相對均衡。中華帝國是空間性帝國的范例,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空間中,帝國雖然有所中斷,但是屢仆屢起,延續(xù)幾千年。空間性帝國既可以看作一種帝國的類型,又可以視為帝國發(fā)展的階段。從時間延續(xù)的角度而言,空間性帝國有兩層含義:第一,空間性帝國是帝國“進化”歷史上的一種產(chǎn)物,形成空間性帝國需要更高的互動水平,在帝國形成之初,多數(shù)為支配性帝國,只能對周邊有限的區(qū)域實現(xiàn)有效統(tǒng)治,呈現(xiàn)出強烈的中心—邊緣的色彩,隨著互動范圍擴大,互動水平的提高,這種支配色彩就會淡化。第二,空間性帝國也是一個帝國走向穩(wěn)定化、制度化的階段,帝國從軍事征服開始其創(chuàng)建過程,邊界開始迅速擴張,是一種時間性帝國,等到軍事征服達到其最大邊界之后,便需要其他權力與之相配合,進而鞏固征服土地。非常典型的一個例子是,羅馬帝國在被征服地區(qū)擴大公民權,以此來強化被征服族群對帝國的忠誠。為了防止征服過程的逆轉或半途而廢就需要帝國從時間性帝國轉向空間性帝國??臻g性帝國最明顯的標志是雄偉建筑的出現(xiàn),如吉登斯所言,“在人類社會中,空間的固定性就意味著將場所固定在一定的‘建筑環(huán)境’中,特別是以城市的形式出現(xiàn)的‘建筑環(huán)境’。這種固定性標志著人類歷史的一個嶄新的出發(fā)點”。②[英]安東尼·吉登斯著,李廉、李猛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大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380頁。偉大的帝國可能會滅亡,但它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大都市,比如羅馬、伊斯坦布爾、西安等等。
時間性帝國與空間性帝國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而是一種辯證關系。依據(jù)本文對帝國的界定,將對帝國的兩種類型 (邏輯)進行分析。
首先,在軍事上,時間性帝國呈現(xiàn)進攻性的傾向,而空間性帝國則采取防御態(tài)勢。
“古代軍隊實際的軍事打擊范圍比他們的思想家所宣稱的要小得多,也比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所堅信的要小得多”。③[美]約翰·A.霍爾、G.約翰·艾坎伯雷著,施雪華譯:《國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直到草原上發(fā)生交通革命之后,軍事征服的半徑才得以延展。隨著馬匹作為騎乘工具,草原民族在軍事機動性上占據(jù)優(yōu)勢,軍事征服或者懾服的邊界會在短時間內急劇膨脹。但是時間性帝國的致命弱點在于帝國的軍事權力是孤立的,后勤保障問題是時間性帝國的阿喀琉斯之踵?!暗蹏吔缛狈θ魏伟卜€(wěn)的靜止之地。其邊界并不是自然的,而是軍隊造成的?!谒械蹏?,地方居民和邊地貴族的忠誠都是有條件的”。④[英]邁克爾·曼著,劉北城,李少軍譯:《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一卷,上海世紀出版社集團2007年版,第225頁。
征服,對于時間性帝國而言是生存的必需品,當征服停止之后,時間性帝國權力結構的脆弱性就會暴露出來?!傲_馬帝國早期有一種越過邊界用戰(zhàn)爭來確定關系的傾向,到公元4世紀,當進一步擴張不再可能,羅馬人別無選擇,只好訴諸基于世俗形式的外交去穩(wěn)定邊界”。①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186頁。古典歷史研究專家芬利認為,“在羅馬共和國的最后三百年里,羅馬軍隊不在外作戰(zhàn)的時間可能不超過十余年”。②[英]M.I.芬利著,晏紹祥、黃洋譯:《古代世界的政治》,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4頁。蒙古帝國在歐亞大陸掀起了征服風暴,當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國分為四大汗國,可以說,“蒙古最終的立國建政,直到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在位時期方才完成”。③[美]巴菲爾德著,袁劍譯:《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頁。
由于時間性帝國意在擴張,防御戰(zhàn)略中并不占據(jù)優(yōu)勢,他們對領土的征服欲勝過占有欲,征服“蠻族”成為帝國擴張的動力。然而,“蠻族并不是一個來自遠方的有著固定領土的勢力,而是從一個領土基地遷往另一個領土基地的名副其實的時間性勢力……其靈活性的本質又使蠻族的重要意義表現(xiàn)為更具地方性,而非地區(qū)間性質”。④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202頁。時間性帝國雖然可以懾服廣大的地域,但是其軍事權力集團規(guī)模并不大,一旦軍事首領死去,帝國便陷入崩潰,被征服地區(qū)又重新回到地方武裝集團的狀態(tài)。典型的代表是亞歷山大帝國,亞歷山大大帝英年早逝,最終廣大的帝國一分為三。
空間性帝國在軍事上多采取防御性戰(zhàn)略,至少是攻防兼?zhèn)涞膽?zhàn)略。自中國戰(zhàn)國時期,北方的燕國、趙國、秦國便開始修建長城防御自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的入侵,羅馬帝國也在北方蠻族地帶修建了防御性長城。這些防御性工事便是空間性帝國的標志,也是帝國防御心理的外化。中華帝國歷史上曾經(jīng)多次以和親或互市等防御性策略與時間性帝國保持邊境的安全與和平??臻g性帝國之所以在軍事上采取防御性戰(zhàn)略在于它的邊界已經(jīng)相對穩(wěn)定,帝國呈現(xiàn)穩(wěn)態(tài)結構,進攻需要動員大量的人力、物力,勢必會對帝國造成侵害;其次,空間性帝國存在“自然邊界”,過分擴張要承受邊際成本急劇上升帶來的煩惱,漢武帝主動出擊匈奴,但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戰(zhàn)果,同時不得不增加稅收籌集戰(zhàn)費,漢武帝晚年停止遠征也是帝王雄心對距離的屈服。
其次,在政治上,時間性帝國未能完成權力集中化的過程,而空間性帝國則實現(xiàn)了統(tǒng)治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
人類學家對比幾種不同的游牧部落的社會與權力結構發(fā)現(xiàn),流動性越強的部落,其權力越呈現(xiàn)流散的性狀;越趨于定居生活,權威越容易建立。游牧部落的生活中,血緣關系是重要的紐帶,無論是家庭,家族還是氏族與部落,都與血緣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尋找共同的祖先,進而形成超越家庭之上的組織團體,龐大的游牧帝國雖然地域遼闊,但是其社會組織卻相對單一與原始,并沒有建立起穩(wěn)定的官僚機構,最高首領的命令很難在千里之外生效,另外游牧部落具有很強的移動性,如果不愿服從就可以遷移。⑤[美]威廉·麥克尼爾著,孫岳等譯:《西方的興起——人類共同體史》,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355頁。時間性帝國依靠血緣關系建立起來,帝國依靠統(tǒng)治家族的權力。韋伯認為,“在建立大帝國的民族中,家族共同體內部的財產(chǎn)法結構的發(fā)展,是不斷削弱父親的不受限制的權力”。⑥[德]馬克斯·韋伯著,林榮遠譯:《經(jīng)濟與社會》上卷,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417頁。建立長久有效的政治統(tǒng)治,就需要實現(xiàn)從血緣到地緣的轉變,這正是時間性帝國的軟肋所在。
從合法性 (權威來源)的角度而言,時間性帝國基本是由克里斯瑪型權威領袖建立起來,因人而起,人亡則政息;空間性帝國則是傳統(tǒng)型或者法理型?!皞€人魅力只能為克里斯瑪型權威提供一個片刻的、短暫的生存基礎”。⑦[美]羅伯特·杰克曼著,歐陽景根譯:《不需要暴力的權力:民族國家的政治能力》,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頁。馬克斯·韋伯認為,“魅力型統(tǒng)治按其先天的形式,具有特別非凡的性質,是一種嚴格與個人,即與個人的魅力品質的適用及其經(jīng)受實踐考驗相聯(lián)系的社會關系。然而,如果這種關系不再純屬短暫的,而是具有持久關系的性質……那么魅力型的統(tǒng)治就僅僅存在于純粹理想類型的起源狀態(tài)之中,這必然會大大改變它的性質:它將傳統(tǒng)化或者合理化 (合法化),或者在不同的方面,二者兼而有之”。①馬克斯·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上卷,第274頁。
政治權力在各種權力構成的網(wǎng)絡中具有樞紐作用,它能夠集中并平衡各種權力的邊界,使帝國處于一種平衡狀態(tài)。合法性從克里斯瑪型向傳統(tǒng)型或者法理型轉變需要繼承方式的轉換與穩(wěn)定的政治制度的創(chuàng)建,否則時間性帝國便會面臨“朝生暮死”的命運。
制度的穩(wěn)定性依賴于權威的合法化與制度化,只有擺脫對個人權威的依賴,才能實現(xiàn)組織的有效與有序運轉。中國在古代世界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成熟和穩(wěn)定的政治權力架構,許倬云先生說:“中國的政治結構,相對于同時代的羅馬、波斯和印度,具有較明確的制度化,不至于完全依賴皇權的人治和貴賤的階級特權?!雹谠S倬云:《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復雜共同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頁。而跛子帖木兒創(chuàng)立的帝國在其死后便陷入紛爭之中,因此有學者認為,“1405年帖木兒之死是世界歷史的一個轉折點”。③[英]約翰·達爾文著,陸偉芳、高芳英譯:《后帖木兒時代——全球帝國的興衰》,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前言第1頁。帖木兒之死意味著他籌劃的遠征中國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同時也意味著自阿提拉、成吉思汗等來自草原的“世界征服者”時代的終結。
官僚體制是維系政治權力有效運轉的關鍵所在,官僚制度是理性的外化形式,官僚制度是理性與紀律的結合體,雖然存在低效與冗繁的缺點,但是相對于時間性帝國中的家族政治,無疑是巨大的進步。拉斯韋爾認為,“危機要求專政、集權、集中、服從和傾向性。危機的間歇期則允許對民主、分權、分散、首創(chuàng)性和客觀性作出讓步”。④[英]哈羅德·D.拉斯韋爾著,楊昌裕譯:《政治學:誰得到什么?何時和如何得到?》,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66頁。政治權力的松弛都是需要建立在穩(wěn)定有效官僚制度基礎之上,否則,政治權力只會淪為暴力。
與時間性帝國相比,空間性帝國具有程序化的繼承制度和完整的官僚體系。嫡長子繼承制度雖然不能保證將最有才能的人扶植到最具有權力的位置,但是卻保證了繼承的有序化。完善的人才選拔制度和官僚制度能夠使帝國應對內外危機與挑戰(zhàn)。秦漢帝國建立了一套包括官僚制度和道路網(wǎng)絡在內的訊息回饋體系,從而保障了帝國在相當長時間里能夠基本穩(wěn)定運行。⑤許倬云:《大國霸業(yè)的興衰》,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8頁。
羅馬帝國也經(jīng)歷了至關重要的轉折即從時間性帝國向空間性帝國的轉型,多伊爾將其稱為“奧古斯都門檻”?!傲_馬帝國實際上是城市國家構成的盟邦 (federation),一個以武力強制為基礎的盟邦,只是到了安東尼、圖拉真時代才被逐漸自由地接受與認可”。⑥S.A.M.Adshead,“Dragon and Eagle:A Comparison of the Roman and Chinese Empires,”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Vol.2,No.3(Oct.,1961):16.
第三,在經(jīng)濟上,時間性帝國未能建立起彌散性經(jīng)濟網(wǎng)絡;而空間性帝國則實現(xiàn)了帝國境內經(jīng)濟秩序的有效調控。
游牧帝國是典型的時間性帝國,游牧民族的生產(chǎn)方式是一種以“移動”來標識的生產(chǎn)模式。只有在廣大的草原上移動才能維持生存,尤其是順應季節(jié)變化而在不同的牧場之間移動,可以說,這是一種以空間換時間的生存方式,從而形成了一套迥異于農耕民族的上層建筑,他們對土地使用權的重視遠勝于所有權,因為他們“逐水草而居”,水草才是他們所需要的,而哪里的水草并不重要。因此,游牧帝國生活在“時間”的脈絡之中,他們對于季節(jié)的轉換更為敏感,因為數(shù)千畝土地才能養(yǎng)活一戶人家,游牧民族通過“移動”才能占有與使用土地,因此,與其說他們被關閉在空間的牢籠中,莫不如說他們是時間抑或時機 (timing)的奴隸。
經(jīng)濟權力需要更為細致的權力基礎,貨幣、市場網(wǎng)絡、安全秩序都是經(jīng)濟權力存續(xù)的基礎??臻g性帝國不僅在帝國境內建立了穩(wěn)定的安全環(huán)境,掃除盜匪,蕩平割據(jù)勢力,而且還在帝國境內建立了運河、驛站等交通通訊體系。這些都是時間性帝國難以企及的。此外,空間性帝國還在帝國政府中建立了經(jīng)濟部門,通過征稅汲取國內資源,維護市場秩序?!跋窳_馬和迦太基這樣可以興盛數(shù)個世紀的帝國通常是因為它們實現(xiàn)了一種商業(yè)繁榮,而商業(yè)的繁榮使帝國境內的經(jīng)濟精英與統(tǒng)治者達成同盟”。①Martin Walker,“Wkat Kind of Empire?”The Wilson Quarterly,Vol.26,No.3(Summer,2002):40.
最后,在意識形態(tài)上,時間性帝國沒有建立穩(wěn)定的認同感;而空間性帝國則擁有穩(wěn)定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
持續(xù)而穩(wěn)定的互動是帝國維持長久統(tǒng)治的關鍵要素,在頻繁的互動基礎之上能夠形成共同的文化心理空間,最終形成認同感,古代帝國在塑造文明,而這恰恰印證了認同是在互動過程中產(chǎn)生的。共同的文化身份是形成國際社會的前提,但共有的身份是歷史的產(chǎn)物?!霸谙喈旈L的時間里,帝國文化的力量和吸引力對其統(tǒng)治的持久性及其影響至關重要”。②Dominic Lieven,Empire:The Russia Empire and It's Rivals,London:John Murray Ltd,2000,p.xvi.
在普世性宗教誕生之前,“宗教都是地方性的,與特定的部落或者聚落相聯(lián)系”。③Viscount Bryce,“Religion as a Factor in the History of Empires,”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Vol.5(1915):2.王明珂指出,“游牧民族志數(shù)據(jù)顯示,一個以共同部落名號及共同記憶凝聚的游牧部落,其歷史可能很久遠,但其族群范圍、邊緣與內部成員可能因情勢而有相當變化;所謂‘因情勢變化的族群認同’(situational ethnictiy),最常見于游牧社會之中”。④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落》,第104頁。這種地方性的認同感難以對帝國的鞏固有幫助,時間性帝國難以形成穩(wěn)固的身份與認同,草原民族信奉原始的薩滿,即便征服了南方的農耕帝國,也無法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蒙古帝國之下的四大汗國很快被同化。
在普世性宗教誕生之后,宗教信仰成為促成時間性帝國誕生的精神基礎。伊斯蘭教使穆斯林征服的廣大地區(qū)在公元800年之后的幾百年之間“種族、文化分隔迥異的統(tǒng)治貴族發(fā)生了高度的同化,并且形成了一定的兄弟意識 (sense of brotherhood)和隸屬于共同體的意識”。⑤W.Montgomery Watt,“The Place of Religion in the Islamic and Roman Empires,”Numen,Vol.9,(Sep.,1962):112.普世性宗教帶來了擴大的心理認同邊界,但是內部的教派紛爭及其對異教徒的征伐使宗教紐帶難以演變?yōu)榉€(wěn)定的政治秩序,因而,神權帝國也難以擺脫時間性帝國的宿命。
空間性帝國則在建立統(tǒng)一的信仰方面用力頗深,羅馬帝國的皇帝崇拜、漢帝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舉措,都是為了建立整齊劃一的意識形態(tài)權力基礎。當然,空間性帝國內存在多元的信仰與身份,但是必然有一個主流的價值觀在統(tǒng)攝各種民族、種族、宗教的人群。只有帝國境內的各個族群相信:“這是我們的帝國”時才能保證帝國的穩(wěn)定。羅馬帝國的穩(wěn)定延續(xù)與公民權的擴散有重要的關系,羅馬公民已經(jīng)突破了地緣與血緣的限制,而成為一種政治認同。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帝國退場,即便是擁有長久歷史的空間性帝國也已經(jīng)被民族-國家取代,聯(lián)合國成員國在20世紀60年代和90年代迅速增加。然而,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轉變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在帝國的邊緣地帶,也就是多重權力邊界交疊的地區(qū),要建立起具有自我治理的國家殊非易事,民族-國家意味著將各種權力邊界合一,邊界的廓清意味著權力的調整,也就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邊界與權力實施的邊界必須合一,比如一個國家不能跨過界碑對另一國人民進行征稅或者審判。
歐洲邁向主權國家體系的過程伴隨著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即便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之后,歐洲國際關系還是按照王朝政治的原則運行。①[英]貝諾·特士科著,李清敏、孫興杰譯:《威斯特伐利亞國家體系之理論化:國際關系從絕對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向》,《史學集刊》,2014年第3期。而王朝政治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領土邊界的變遷與王室聯(lián)姻關系密切相關,神圣羅馬帝國一直到1806年才被拿破侖推翻。因此,歐洲邊界調整的過程也是非常漫長與痛苦的。歐洲擴張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就是奧斯曼帝國,而歐洲與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半島地區(qū)交匯,奧匈帝國、俄羅斯帝國在巴爾干地區(qū)均有利益,三個帝國的邊界在巴爾干地區(qū)疊加在一起,各種權力的邊界可謂犬牙交錯,要在這樣一塊區(qū)域建立主權國家必須將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邊界廓清。與歐洲國家一樣,廓清邊界意味著流血沖突,巴爾干地區(qū)就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的火藥桶,從南斯拉夫王國到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均未能建立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冷戰(zhàn)結束之后,從波黑戰(zhàn)爭到科索沃戰(zhàn)爭,巴爾干經(jīng)歷著血腥的邊界調整過程。而現(xiàn)在比較可行的方案是巴爾干半島進入歐盟體系,這應該算得上是巴爾干回歸自己的歷史宿命,即作為帝國的邊緣地帶,主權國家的原則并不適用于帝國邊緣地帶的轉型。
那些被迫轉型的古老帝國不得不重新劃定與定義本國邊界,從有邊疆無邊界的帝國向有明確領土邊界的主權國家的過渡意味著邊疆地帶或者被吞并或者變成獨立國家,土耳其、伊朗等帝國都是如此。這種轉型可以被視為國家的再造,或者說“再構建國家”(rebuilding state)②劉德斌:《國家類型的劃分——拓展國際安全研究的一種思路》,《國際政治研究》,2012年第1期。.主權國家與民族主義的聯(lián)姻使帝國中心與邊疆同時進入“建國”的進程,這一過程至少導致了三種結果:其一,帝國中心地區(qū)擁有比較穩(wěn)定成熟的國家機構以及國家認同,向主權國家的轉型也相對順利,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一戰(zhàn)之后“崩潰”,主要是帝國的邊疆地帶幾乎喪失殆盡,而繼承帝國衣缽的奧地利、土耳其則完成了國家再構建的使命。其二,在帝國邊疆地帶,長期以來保持與帝國中心的“輪轂結構”,缺乏自我治理的能力,更談不上成熟的公共管理機構,很多地區(qū)是從部落跨入主權國家的俱樂部,從而產(chǎn)生了部落式的國家,北非、中東以及中亞地區(qū)存在諸多這樣的國家,這些國家有主權國家之名,但無主權國家治理能力之實?!鞍⒗骸北┞冻鰪膴W斯曼帝國邊疆變身為主權國家之后,很多國家的治理能力非常低下,國家構建處于進行時。其三,帝國中心與邊疆同時走向建國之路,造成彼此之間芥蒂與怨恨,國家認同必須尋求“他者”(或者敵人),帝國中心并不愿意看到失掉邊疆,而邊疆則力圖脫離帝國,兩者之間的對立與戰(zhàn)爭不斷,第一次巴爾干戰(zhàn)爭就是幾個巴爾干小國聯(lián)合起來對抗土耳其,試圖終結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地區(qū)的統(tǒng)治。吊詭的是,打敗奧斯曼帝國之后,巴爾干的小國很快就陷入“內戰(zhàn)”之中,因此帝國邊疆地區(qū)并沒有形成有機的聯(lián)系,帝國統(tǒng)治衰弱或者終結之后,邊疆地區(qū)就陷入“裂變”之中。20世紀60年代之后,新獨立國家基本是裂變而來,蘇聯(lián)帝國的崩潰出現(xiàn)了十幾個獨立國家,帝國邊疆的裂變還在繼續(xù),比如烏克蘭危機以及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伊斯蘭國”等。
當下世界秩序的危機一大根源來自于昔日帝國的邊疆地區(qū)陷入持續(xù)“裂變”之中,難以建立其穩(wěn)定的邊界合一的民族-國家,卻又很難退回到帝國時代。著名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就建議美國應該承擔其帝國的責任,因為美國不敢稱自己為帝國,也不向落后地區(qū)提供資金、人口與文化,這是國際安全的一大威脅。③[英]尼爾·弗格森著,雨珂譯:《帝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322頁。美軍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虎頭蛇尾式的戰(zhàn)爭并沒有真正提升這兩個國家的治理能力,帝國邊緣地帶要建立起穩(wěn)定的安全秩序并非易事,巴爾干地區(qū)是個例外,再次融入歐盟體系之后,巴爾干地區(qū)的“裂變”可以暫告段落。美國能將奧斯曼帝國昔日的邊疆再次納入一個帝國體系嗎?奧巴馬的“戰(zhàn)略再平衡”政策意味著美國不愿承擔中東諸國“重建”的成本,雖然諸多美國學者要求美國要注重戰(zhàn)后秩序的重建,縫合破碎地帶。④[美]托馬斯·P.M.巴尼特著,孫學峰、徐進等譯:《大視野大戰(zhàn)略——縮小斷層帶的新思維》,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版。
后帝國時代,全球治理依然面臨著帝國留下的沉重的邊界遺產(chǎn),2008年之后,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開始退潮,地緣政治回歸,而昔日歐亞大陸帝國的多重邊界相交之地再次成為國際秩序的威脅。這是一個沒有帝國的時代,同時又受制于帝國遺產(chǎn)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