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嬌嬌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從摹色修辭角度談莫言《生死疲勞》的宗教思想
王嬌嬌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221116)
在《生死疲勞》中,莫言將“六道輪回”思想作為小說的框架,構造了小說主人公西門鬧五十年間的肉體和靈魂的輪回,并以“牲畜之眼”闡述半個世紀中國農村的風雨歷程,也詮釋了人生本苦與生死幻滅的真象,可以說,莫言的《生死疲勞》深受宗教思想的影響。而莫言在表達這種宗教思想時較多運用了修辭中的摹色,本文也將從本色、主觀色和象征色三個角度,以色彩詞為基點,來探討《生死疲勞》中的宗教情懷。
莫言;生死疲勞;摹色;宗教
“每一個作家都不希望重復自己,《生死疲勞》是我的一次探索。一次在承德參觀廟宇時,偶然看到有關‘六道輪回’的文字,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突破點?!庇纱丝梢娖鋭?chuàng)作思想來源于佛教觀。同時,在莫言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中,其中明確表達出宗教觀念尤其是佛教思想的就有40處,“冤屈”、“生死輪回”、“轉世”、“命中注定”等這些禪宗術語更是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可以說無論是其創(chuàng)作來源還是小說內容都深受宗教思想的影響。而莫言在表達這種宗教思想時較多運用了修辭中的摹色,不僅注重對色彩的客觀描摹,更突出對色彩的主觀性,用自己的體驗與想像改寫現(xiàn)實。因此他筆下的現(xiàn)實,就像后期印象派的繪畫,五光十色,異彩紛呈,給人一種視覺上的盛宴,同時也給人帶來思想上的洗滌。
色彩詞,一直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寵兒,對于作家來說,它不僅僅是描繪客觀事物的工具,同時也是表達情感的工具。對于新時期代表作家的莫言來說,更是對顏色詞有一種偏愛和倚重。鮮艷的色彩詞,尤其是變異色彩詞的運用,營造了莫言心中獨特的感情世界,也寓意著他所
表達的文學世界,正所謂“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莫言曾經(jīng)談到“變異的色彩,是作家情感的印記和藝術靈感爆發(fā)的契機,是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深深思考的結果,也是最簡單、最自然、最有藝術效果和藝術表現(xiàn)力的途徑。”[1]可以說,在《生死疲勞》中,色彩詞與創(chuàng)作理念和思想內容是緊密相連的。本文將從本色、主觀色、移位色三個角度來談《生死疲勞》的宗教創(chuàng)作理念和思想內容。
在宗教活動中,物與我、天與人、心靈與自然始祖與現(xiàn)實的氏族集體,往往在一種虛幻的關系中合為一體。主體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對象也是主體的一部分或主題的延伸。原始藝術、神話、宗教和祭祀,大都具有濃厚的物我同一、天人交感的混沌性。在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經(jīng)常遵循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描摹事物的本色,但其中的本色又帶有超常的“非本色”韻味,即他經(jīng)常運用天馬行空的想像描繪出看似本色,實則我們根本沒有真正領會的顏色。但這種本色又不是憑空產生或子虛烏有,而建立在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上或者是他主觀表情感的需要,他經(jīng)常運用這種奔突異樣的超視覺語言,為讀者勾畫出一片理想的高密鄉(xiāng)世界。
(1)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著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鄉(xiāng)東北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例(1)中莫言創(chuàng)造了兩個鬼族形象———“牛頭”和“馬面”,他們的膚色是藍色的,這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形象,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又有一定的依據(jù),即高密鄉(xiāng)沼澤地小花的藍色。在《生死疲勞》中,莫言也對藍色情有獨鐘,像藍臉,藍解放臉上的“藍”,藍色被他給予了一定的內涵。真實的世界中,高密鄉(xiāng)藍色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卻要凋謝,是一種脆弱的植物,但在作品中,藍色卻象征著佛教的“執(zhí)著”。在佛教看來,眾生有三種根本的煩惱——貪、嗔、吃,此為三毒。而三毒均由執(zhí)著而生。藍臉就是執(zhí)著的代表。他為了堅持單干,雖面臨各種挑戰(zhàn),但仍然不改初衷,最后落到孤寡一人的下場。他的執(zhí)著簡直到達偏執(zhí)的地步,就像他自己說的:“也許你們都是對的,只有我一個人錯了,但我要發(fā)誓,錯也要錯到底?!?/p>
佛教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2]在佛教中,“色”,并不是代表我們平常所說的顏色,而是指“有”,即物質的存在?!翱铡币膊皇侵浮盁o”,而是指固定不變的實質,二者相輔相成,相互融合。莫言的作品中,常常在有與無之間徘徊,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不求助于虛妄的彼岸,而在創(chuàng)造力中實現(xiàn)自我,在美的創(chuàng)造精神中得到自由的飛翔,最終達到既使心靈和社會生活凈化,又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而這種境界,往往能夠誕生一個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所以莫言曾說:“我寫作時,我就是皇帝。”而在這種“物我渾一”的創(chuàng)作手法中,他對修辭摹色的運用情有獨鐘,他可以通過顏色構建心中的“超絕之美”。而所謂“主觀色”,即作者對顏色的自我把控,此色非彼色。他作品中描繪的色彩大都帶有自己的主觀情感,莫言是個捕捉色彩的高手,他為了實現(xiàn)心靈感覺的奇異世界,不僅變色,而且還“失色”,“加色”,時而有色,時而無色,呈現(xiàn)的確實一片異彩紛呈的超視覺盛宴。請看下例:
(2)石片在空中飛行,鋒利的邊緣切割著無色的空氣,如同劃破上等的綢緞,發(fā)出令驢心悸的聲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龐大的身體像一座鐵塔,陽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藍色的半邊臉,另半邊臉是紅色,紅與藍以鼻為界,好像敵占區(qū)與解放區(qū)。
(3)黃瞳在洪泰岳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只細瞇的眼睛射出金光,咧著嘴,齜著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齦。
(4)我不知道該如何描寫藍解放在那一時刻的心情,因為許多偉大的小說家,在處理此種情節(jié)時,已經(jīng)為我們樹立了無法逾越的高標。譬如被無數(shù)大學文學教授和作家們所稱道的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說《靜靜的頓河》中,婀克西妮婭中流彈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覺的描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朝著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著,臉朝下跌倒了”,“他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了過來,抬起腦袋,看見自己頭頂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p>
例(2)中,空氣本來是沒有顏色的,但莫言卻加入自己的主觀色彩,用空氣的“無色”強調了它的有色。而這樣的無色與下面藍臉的紅與藍,以及作者沒有描繪出的血的鮮紅,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同時也為接下來西門驢的苦難結局埋下伏筆。在佛教中,眾生在三界不斷流轉,轉生于六道———天、人、牲畜、惡鬼、地獄、阿修羅,而在作品中,莫言對輪回的領悟表現(xiàn)在輪回之苦和報應思想上,西門鬧不斷承受輪回之苦,卻次次難逃旋生旋滅,自生自死的厄運,他之所以苦,是因為他的“欲”,當安寧無法在現(xiàn)實中滿足,佛性的拯救便叫人輪回,以求忘卻。例(3)中,眼睛投射出的光是無色的,作者為了增強表達的效果,有意“加色”。在佛教中,金色是佛的象征,在這里,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用金色來象征黃瞳的貪婪。佛說:“生死疲勞,由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秉S瞳是貪的,他為了在那個時代改變自己的命運,采用非正當手段,歪曲事實,將西門鬧推入更遠的深淵。例(4)中,作者將天空的藍和太陽的紅改成黑色,渲染一種黑暗的心情,心情本來是不可以與顏色搭配的,但莫言大膽用色調將藍解放此時的心情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在佛教中,黑色代表著黑暗與憎恨。對憎恨、憤怒與黑暗的思考似乎并不能帶來平靜,但是它從反方向提供了一條通向真理的道路??梢哉f,藍解放是貪婪的,他沉醉于與龐春苗的愛情之中,不能自拔,拋妻棄子,但龐春苗之死,給他帶來的黑暗,卻也給他帶來反思,幫他找到救贖的道路。
佛教把人的認識分為八種:即眼識、耳識、鼻識、身識、舌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而在人的第八識中,潛藏著一些由深層欲望,情感與表象互滲后所建立起的意象。讀莫言的作品,你可能會因為這些毫不涉及外部特點的事物感到迷惑,但當你通讀全文理解這些看似荒誕暴力后,你就會挖掘表象背后莫言所要傳達的情緒與感受,即作品中的意象與作者的情感欲望是緊密聯(lián)系的。在《生死疲勞》中,莫言常常運用摹色修辭,用一種具體的顏色表達某種抽象的概念,難以言傳的情緒與感受,在整個文本中給讀者一種整體印象。我們知道,色彩詞是用來描寫視覺感受的,把它用去描寫其他的感受如聽覺、味覺或者用它來表達某種抽象的概念,那顯然是一種移位。在接下來的分析中,我們暫且用“移位色”這個概念來表達摹色修辭的這種用法,也將對“移位色”的分析分為兩種情況:色彩詞的知覺移位和色彩詞的意境移位。
3.1 色彩詞的知覺移位
色彩本來是視覺現(xiàn)象,用于視覺描寫是主要目的,但莫言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想象力,將色彩同樣用于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使某些抽象的感覺也被賦予色彩[3]。請看下例:
(5)仿佛有幾十只螢火蟲在我的腦海里飛翔,后來匯集起來,變成了一團火,熊熊燃燒,在我的眼睛里,一切都如碧綠的磷火,蠶是綠的,人也是綠的。
(6)我看到,就像電影里慣用的高速攝影拍攝出的畫面一樣,迎春嘴里發(fā)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而迎春的身體卻像一團人形的棉絮一樣往后倒去。
(7)我感到時間和空間凝結成一條刺眼的光帶,而那“咔嚓、咔嚓”的聲音,則猶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將那光帶剪成片段。西門歡的第一槍射空,在杏樹干上留下了一個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槍正中目標。
例(5)中,作者將西門豬的憤怒情感幻化成一種顏色——綠色,在佛教中,綠色代表著貪嫉,當西門豬看見白氏被洪泰岳欺凌時,他產生的不僅僅是恨還有男人與生俱來的嫉妒,這種貪嫉,既是投胎幾世的西門鬧的悲劇,也是西門白氏的悲劇,可以說白氏是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化身,她不僅具有博大的胸懷,還有堅毅的性格。在西門鬧被殺之后,她艱苦勞作,熱愛生活,但卻因為地主階級少奶奶的身份落得自殺身亡的悲慘結局。例(6)中,“迎春的慘叫”是屬于聽覺范疇的,作者卻用一條銀蛇將聽覺轉換成視覺色彩,生動形象。例(7)中,“咔嚓、咔嚓”的聲音被賦予黑色的色調,通過這一場景的轉化,西門歡的殘忍心態(tài)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也為西門歡的結局做鋪墊,他的殘忍成為他悲慘死去的誘因,而西門歡的黑色結局與西門金龍無休止的欲望是密不可分的。
3.2 色彩詞的意境移位
“在情感強烈時,人們對人和事物的認識往往很難出現(xiàn)原來的客體,而是由新的一種變形客體來代替。”[4]外在的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但人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主觀的,在莫言的作品中,他所勾勒的文學世界往往是主觀創(chuàng)造的世界。他大量使用色彩詞,將那些無法捕捉的情感用鮮艷的顏色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出來,而這些往往帶有某種象征的意味。請看下例:
(8)我回到西廂房那筐里,感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我看著半個月亮爬上來,紅紅的臉膛,像一個怕羞的農村大姐。星空深邃無邊,四棵大梧桐上,那些淺紫色的繁花,在渾濁的月光下,像活著的蝴蝶,仿佛隨時都會翩翩起舞。
(9)等我們終于抵達了那一畝六分、猶如黃金鑄成的土地時,月亮已經(jīng)改變了顏色。它先是變成茄花般的淺紫色,又慢慢地變成了蔚藍。此時,在我們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藍的海水與浩瀚的天空連成一體,而我們,則是這海底的小小生物。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例(8)中與例(9)都是對月亮進行描摹,但用于人物、環(huán)境、主體等的不同,作者眼中的月亮也不同。在(8)中,作者用紅色來涂抹月亮,用一個大姐比喻泛紅的月亮,這是西門狗在非常得意的時候的心理印象,而在(9)中,月亮卻又變成了蔚藍色,象征著希望,這是西門鬧仇恨消除,從獸性回歸到人性時的心理印象。而最后的回歸土地卻也是主人公們的解脫。釋迦摩尼宣稱:眾生若真正認識了自我,就不會產生業(yè),也就不會有眾生生死流轉的動力,進而就可以脫離生死之苦了。所以說,西門鬧的六道輪回就是一種脫離苦難的途徑,在西門鬧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一世為猴后,在他看淡一切后,他獲得了救贖,說到底不過一場空,正如《易經(jīng)》所說:“地勢坤厚德載物。”就像書中的主人公們,最后都埋進一畝六分地里,一切化為黃土,不復存在。
自20世紀以來,無論是語言創(chuàng)作還是思想觀念上,中國作家很多都受到宗教觀念的影響。我們可以毋容置疑地說,宗教文化價值觀念作為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多元結構中的意愿,作為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諸多因素中的一種因素,其表現(xiàn)是很明顯的。莫言作為新時期的作家的代表,其作品《生死疲勞》受到宗教思想的影響很大,不僅僅在于小說的命名,小說的結構和他闡述的佛教六道輪回思想,還體現(xiàn)在他語言的創(chuàng)作理念上。他充分運用摹色修辭,從色彩角度創(chuàng)造了濃烈的感覺印象,也用色彩描繪了苦難、輪回、救贖的佛教觀念。本文僅從摹色角度,為莫言的語言思想提供有益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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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弘一.般若波羅蜜心經(jīng)[M].北京:中國古籍出版社,2011:56.
[3]江南.莫言小說語言的摹繪修辭與魔幻風格[J].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報),2014,40(3):46-50.
[4]駱小所.藝術語言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28.
OnRel i gi ous Thought ofLi fe andD eat hA reWeari ngMeOutfromt heAngl e of Col or Schem e of t he Rhet ori c
WANGJiaojiao
(SchoolofLiberalArts,JiangsuNormalUniversity,XuzhouJiangsu,221116)
InthenovelofLifeandDeathAreWearingMeOut,MoYanregardsthe"reincarnation"as the framework.He structures the reincarnation of Xi Mennao between body and soul in 50 years. Meanwhile,he elaborates the arduous evolution in the vast area of the countryside during the half century.As it were,the novel is heavily influenced by religious thoughts.He expresses the thoughts in more use of Color Scheme.This paper will be based on color words and explore the creative ideas and the religious thoughts from the angles of the natural colors,the subjective colors and the symbolic colors.
MoYan;LifeandDeathAreWearingMeOut;Rhetoric;ColorScheme
I207.42
A
1672-2094(2015)01-0044-04
責任編輯:周哲良
2014-12-26
王嬌嬌(1993-),女,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修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