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20世紀元代文學的研究是從推崇元曲和元代小說開始的,就元代文學的實際創(chuàng)作情形而言,這種認識誤區(qū)曾深刻地影響到元代文學研究的格局及相關領域的進展。從今天的文獻整理情況來看,2005年出版的《全元文》收有3000 多位作者3 萬余篇文章[1];2013年出版的《全元詩》收有5000 余位作者近14 萬首詩[2],而現有研究中,金、元兩代詩學一起缺失了。事實上,元代詩歌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詩學理論都具有較高成就和獨特價值,忽略它們是不近情理的[3]。
進入21世紀以來,這種情況已有所改觀,包括部分博士、碩士在內的研究者逐漸投入到元代詩文整理與研究的工作中,以元代傳統(tǒng)詩文研究為核心的中青年學術隊伍在逐漸壯大,這是非??上驳默F象。在元代詩文研究逐漸深入的背景下,邱江寧教授的專著《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很值得關注。該著是學界第一次對元代館閣文人群體在元代文學中的地位和影響展開系統(tǒng)研究,認為元代中期文學以詩文為主,其獨特面貌的形成與文藝復古思潮、文壇的南北融合密切相關,南北融合是問題的核心,復古思潮掀起的目的是為最終實現南北和融的局面[4]??麻w文人群體是這股潮流的主要推動者,也是促進元代文壇南北和融的主要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這項成果的問世,將給目前元代文學的研究格局帶來一些兼具方向性意義的啟示。
首先,元代中葉是否有奎章閣文人群體的存在?在以往關于元代文學研究的成果中,尚未有人提出“奎章閣文人群體”這么一個文學概念。此前雖有臺灣姜一涵《元代奎章閣及奎章人物》一書做過探討[5],但作者是從歷史視角出發(fā),就被后世少有人知的元代奎章閣官制和文獻進行考察與整理,并未正式提出“奎章閣文人群體”這個概念,更未言及奎章閣文人群體在元代中葉文壇以及詩文創(chuàng)作領域的重大影響。邱著認為,奎章閣文人群體是以元文宗時期成立的奎章閣學士院成員為核心而形成的館閣文人群體,由于元文宗對奎章閣學士院的倚重和信賴,奎章閣學士院館員“非嘗任省、臺、翰林及名進士”(揭傒斯《送張都事序》)不得入選的背景,使得奎章閣文人群體有以攏聚虞集、揭傒斯、宋本、康里巙巙、趙世延、忽都魯都爾迷失、歐陽玄、蘇天爵、許有壬、柯九思、楊瑀、王守誠、泰不華、阿榮、朵爾質班、沙剌班等一批堪稱元代南北一統(tǒng)后成長起來的最優(yōu)秀的各族文人精英。由于他們的聚集,奎章閣時期堪稱元代規(guī)模最齊整的館閣文人群體的黃金時期。從目前學界研究的情形來看,有的論者提出某個創(chuàng)作群體概念往往是用作方便論述、吸引讀者眼球的由頭;但是,就元中葉皇權對資源絕對控制的特點而言,建立在奎章閣學士院基礎上而形成的奎章閣文人群體的存在是有據可考而令人信服的。著作的創(chuàng)見,首先體現于此,讀者藉此可以洞見元代中期文學的主流風貌及其文風特色的形成原因。
作為元代中葉甚受皇帝青睞的館閣精英,奎章閣文人群體居于文壇中心,既是文壇的引領者,更以其手中的文化權力廣泛獎掖后進,影響遍及全國,是元代中期詩文發(fā)展、繁榮的真正主力軍和推動者,對元代中葉主流文學特色建構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6]問題是,如此有存在感的館閣文人群體,元代文學研究界怎么會長期忽略它的存在與意義呢?這或許與元代文學研究對于元王朝核心特征缺少由衷關懷的情形有所關聯。毫無疑問,向來被推尊為“一代之文學”的“元曲”,的確曾產生了諸如關漢卿、白樸、馬致遠、王實甫、鄭光祖等名家的一批堪稱經典的雜劇與散曲作品,但是元王朝與以往朝代大不相同的核心特征是多文明形態(tài)共存、多民族融合、與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廣泛交流的特征,這些特征并未在元曲中得到全面體現,在元代詩文尤其是館閣文人的詩文中卻有較為突出的表現。邱著用大量的篇幅證明,極具游牧風情的上京紀行詩,曾經由于奎章閣文人的推動而成為一個時代的書寫核心;而游牧文明對于農耕文明所造成的沖擊,使得元代的文學改革是膠合著書畫藝術改革來產生影響的。在此前的元代文學研究中,雖然不少研究者也意識到了此類問題,并在研究論文和論著中偶有提及,但并未深入展開,而這一點卻是元代文學有別其前代文學的一大特色;而邱著則圍繞這一核心,展開系統(tǒng)的研究和論述,解構了學界對于元代詩文主流特征的一些所謂“定論”,打破了長久以來元代文學研究中的漢族本位理念對于元代詩文中多民族、多形態(tài)文明混同特征的遮蔽或漠視,歷史性地還原了元代中期文學的主流風貌和主流特色。由這個視角而進行的考察,或許可以稱為元代詩文研究中的一大發(fā)現,其成果不僅填補了元代文學研究中的一項空白,而且具有方法論的意義。
其次,從文藝復古思潮的角度入手探究奎章閣文人群體創(chuàng)作的意義。邱著在論述中也緊扣元代中期文學中的尚古傾向進行研究,將關注重點放在了思潮的興起與元王朝多文明形態(tài)、多民族文化融合這一歷史進程的混融之上,認為元代多民族文化、多文明形態(tài)的融合進程,與元王朝的漢法推行、程朱理學的官學化、文化界的尚古傾向相結合,是元代文藝復古思潮有別于其他朝代尚古潮流的主要特色所在。這一過程中,奎章閣文人群體始終在其中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邱著以趙孟頫作為元代文化風標,圍繞趙孟頫在元代文藝復古思潮中的領軍意義,詳盡地探討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文藝尚古傾向和多民族文化、多文明形態(tài)之間的復雜糾葛,并以此作為切入點來探討元代詩文有別于其他朝代的獨特風貌。作者對趙孟頫的推重,不僅還原了多民族文化背景中趙孟頫的重要成就與意義,且為奎章閣文人群體文藝尚古思想正本清源。而與趙孟頫等由前朝過來的人們頗為不同的是,奎章閣文人成長于大元一統(tǒng)之后,是大元王朝由武功逐步走向文治,并趨于文治興隆時期的最大受益者。邱著認為,奎章閣文人群體之于元代文藝尚古潮流更大的意義在于,他們將趙孟頫在藝術領域掀起的尚古理念貫穿到正統(tǒng)詩文領域,并借助他們自身的文化權力與文化影響,令天下士子翕然追摹,從而導致元代文藝界崇古尚古潮流的彌興。中國傳統(tǒng)文學研究中,復古都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概念,但由奎章閣文人群體推動的元代文藝復古思潮,裹挾著元代多民族、多文化的社會背景,是形成元代文學獨特面貌的基石,這一點也是《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的一大特色。
最后,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文風的“南北融合”。在傳統(tǒng)文學研究中,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問題很少作為研究重點被拎出來討論。事實上,中華文明傳統(tǒng)的形成,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包含著多民族交流與融合的復雜進程,而元代整個社會的多民族融合進程以及折射于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上層建筑領域的多民族融合問題十分突出,幾乎可以說是元王朝的顯著特征,這一顯著特征在元人的論著中每每以“南北”問題的方式論及。
面對著紛紜復雜的多民族融合話題,邱著從南北融合問題入手,在這一過程中又選取了程鉅夫與元代文壇的南北融合、同題集詠與奎章閣文人的多族群體建構、北人南下與元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江南書寫、南人北上與元代上京紀行詩的熱興等幾個非常典型甚至具有標志性特征的視角來展開,幾乎每個視角都向人們展開一個別具生面、值得深入探究的元代中期文學世界。就像對元初南方文臣程鉅夫的研究,關于程鉅夫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江南訪賢的研究,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研究,但邱著認為程鉅夫江南訪賢意義在于將元初平定江南以來一直存在的南北融合問題提上重要議程,認為程鉅夫的訪賢行為掀起了元王朝南人北進的風潮,而這一風潮的涌動不僅迎來了趙孟頫、袁桷、揭傒斯等一批南方精英的北進,還開啟了南方文人逐漸統(tǒng)領文壇的奎章閣文人時代,為元代文壇的南北多民族融合創(chuàng)造了歷史平臺與文壇空間。而元代中期盛行的同題集詠的作用在于,它既是捏合多民族、多宗教文化背景和多地域活動空間的元代文人的有效介體,又是人們用于結交新知、形成群體、消除隔閡的最便捷、最基本的方式和途徑。此前,楊鐮先生在著作《元詩史》[7]以及論文《元詩敘事紀實特征研究》中提出并有效論證“同題集詠”這一概念,認為“借助‘同題集詠’,元詩牽動了社會不同層面人群的關注,敘事紀實,則是詩人跨地域、跨時代、跨題材的共同底色”[8],而邱著借助這個概念而推開論證,認為由于奎章閣文人群體在創(chuàng)作上的積極推動,同題集詠現象在元代中、晚葉相當繁榮,不僅極大地推動了元代詩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而且消除了館閣文人間的南北文化隔閡,打通了館閣與山林之間的消息,進而為真正大一統(tǒng)的元代文學創(chuàng)作拉開了恢宏的序幕。通過奎章閣文人群體,邱著將楊鐮先生的“同題集詠”概念內涵做了更豐富的演繹。
全書最后兩個章節(jié)中“北人作南風”與“南人作北風”概念的提出與論證,不僅將元王朝南北統(tǒng)治政策調整后,元代中葉南北多民族文人交流、學習,文化多向融合、生氣蓬勃的情景勾勒出來,更將全書帶向探討的高潮。邱著認為,無論是“北人作南風”,還是“南人作北風”,他們產生的背景條件是一致的,同樣是元王朝海內一統(tǒng),逐漸調整統(tǒng)治政策,對南方敞開懷抱的背景條件的產物。在元代中葉,那個“南人求名赴北都,北人徇利多南趨”(薩都剌《芒鞋》)的時代風潮中,代表著元代中葉南北精英的奎章閣文人群體,貢獻了以北方游牧民族聚居地——上都為吟詠主題的“上京紀行”和以南方江南意象為表達主題的“江南書寫”兩個南北文人共詠聯唱的創(chuàng)作主題。元代南北融合進程是一個混融、不易分割和細化的過程,在這個問題的探討中,邱著考論結合,每有新見?;蛟S,南北融合、南人北上、北人南下、上京紀行、江南書寫等主題,一旦為元代文學研究界所重視之后,將會衍生出諸多研究課題。
總體而言,《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的出現,從研究視角、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為現有的元代詩文研究開啟了一個豐富多元的世界。該著放下了漢族本位的固有視角,敢于回到歷史本原地承認元王朝多民族、多文明形態(tài)的核心特征之于元代文學獨特面貌形成的意義,承認農耕文明、游牧文明之間不再是單向學習、吸收的關系,而是雙向互動的交流、融匯關系,從而打開一個生鮮、活潑、別具生面的元代中葉文學世界。如果邱著還能再進一步展開的話,在元代其實已經頗有影響的海洋文明、海外視角、西方文明是否也能加入討論呢?多種宗教的共存是否對元代文學獨特面貌具有更多維、更不容小覷的意義呢?我們希望以后還能看到更多有關這方面的討論??偠灾?,用多種視角探尋元代文學的獨特面貌,將成為元代文學研究的必然途徑,這或許是包括邱江寧教授在內的有志于元代文學研究的人們都值得嘗試的視角。
[1]李修生,等.全元文[M].南京:江蘇鳳凰傳媒出版集團鳳凰出版社,2005.
[2]楊鐮.全元詩[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查洪德.不該被遺忘的元代詩學[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07-18(B1).
[4]邱江寧.奎章閣文人群體與元代中期文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5]姜一涵.元代奎章閣及奎章人物[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
[6]查洪德.元代詩學通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7]楊鐮.元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8]楊鐮.元詩敘事紀實特征研究[J].文學評論,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