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飛
這兩天得閑整理書籍,翻到早已購買但尚未讀的法國作家讓-路易·傅尼葉的《爸爸,我們?nèi)ツ膬海俊?,隨手翻看便不忍卒讀。
傅尼葉有兩個比大江光(大江健三郎之子)嚴(yán)重得多的智障兒,生活不能自理,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有小兒子能說一句“爸爸,我們?nèi)ツ膬骸边@樣的話。一個幾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偏偏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一方面說明孩子有到處游玩的天性,另一方面也給包括他父母在內(nèi)的成年人提出了一個類似于天問一般的難題。
這個難題對包括傅尼葉在內(nèi)的人類造成的困擾幾乎是永恒的,因為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更不會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或唯一答案。人類為何追求答案乃至標(biāo)準(zhǔn)答案和唯一答案呢?那是因為人類在追尋生存意義的過程中,害怕那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懸置感,那種無所依附的失重感使人類處于無可逃匿的恐懼中。這個書名,顯然并不像有的人所說的那般輕松——或許這些人只不過是被傅尼葉書里輕松而調(diào)侃的文字所迷惑——而是蘊含著巨大的焦慮感,暗藏著難以釋懷的傷痛。
傅尼葉敘述中不乏輕松幽默的文字,使得不會深究文字后面意義的人覺得,這只是個故事,傅尼葉也故意制造出這樣的假象。沒有遭遇這樣的災(zāi)難與不幸的人,如果還缺少同理心,很難體會其中的悲傷。這對傅尼葉來說豈止是兩個殘酷的事故,簡直就是命運之神拿他一生的幸福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對傅尼葉來講,即便兩個兒子都去世了(事實上第二個還在世),其傷痛也不可能完全平復(fù)。
我有兩個朋友,都曾生下了智障兒,那種生活的無助感,讓我不忍直視。見面時,安慰與否都在依違兩難的微妙境地之中,因為真正的傷痛只有他們獨自面對,他人的幫助畢竟是微渺的。最終他們兩人的家庭也因此解散,至于孩子的后來,也就不忍聞問了。傅尼葉夫婦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生了兩個智障兒子后,他們還敢生第三胎,終于證實了自己并非生活中的倒霉蛋,因為第三個是正常而美麗的女兒。雖然他們最終也離異了,但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自然比我那兩個朋友包括我本人都要強大得多。
這樣看來,傅尼葉直面現(xiàn)實,用輕松幽默的筆調(diào),將他兩個兒子的生活記錄下來的努力,就尤其令人感佩。傅尼葉幾乎歷數(shù)孩子給他帶來的“好處”:無須買書、無須關(guān)心他的學(xué)業(yè),也不用為其求職焦慮等,“更不用擔(dān)心他們將來能干些什么,因為我們很快就意識到,他們將來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干不了,這實在是悲慘到像判了死刑一樣的結(jié)局,以至于傅尼葉偶然發(fā)現(xiàn)小兒子也會撒謊了,都會非常高興。只有毫無退路的人,才會因發(fā)現(xiàn)一根稻草而歡欣鼓舞,撒謊這種人類常用但又被猛烈批評的行為,原來還有這樣的“妙用”,倒是有點出人意料。
傅尼葉不愧是小說家,是能把事故轉(zhuǎn)化成故事的高手。比如他寫小兒子托馬的手不聽使喚,但由于目之所及,所以常與手“對話”。他說有時托馬與她(手)竊竊私語,有時吵翻了,“也許他在指責(zé)她什么都不會做”“她連怎么撫摸貓咪都不會”。其實托馬與手的關(guān)系,置換成傅尼葉與托馬的關(guān)系,就不只是一個幽默的故事,而是現(xiàn)實的寫照了。這樣“與眾不同”的代價雖然巨大,也只能承受下來,除此之外,你還能做什么呢?“我的孩子們和誰都不一樣。我如此喜歡與眾不同,這一次,我應(yīng)該滿意了吧。”這種“滿意”道盡了無奈和酸楚。
說起來,愛好像是人類天生就該擁有的能力,事實上并非如此,愛的能力需要在后天習(xí)得,僅僅依靠本能是遠遠不夠的,因為負(fù)面情緒大量蔓延在我們的生活中。人類對負(fù)面情緒的抵抗由來已久,那是因為恐懼、悲傷、不幸、倒霉、壓抑、憤懣等,帶給我們太多痛苦的回憶。不幸的是,沒有人能對快樂與掙扎進行刀劈斧削的切割,并且用經(jīng)濟學(xué)的方法形成有效而清晰的市場分工,就像有上帝就有魔鬼撒旦一樣,正負(fù)面情緒往往配對出現(xiàn),使人生成為一場不折不扣的充滿撕裂的混合雙打。
很多人贊賞傅尼葉字里行間的幽默,在我看來,那是被文字的表象所迷惑。我認(rèn)為他骨子里對生活熱愛與悲涼兼具,但掩飾不住悲涼對他精神及現(xiàn)實生活的侵蝕。你讀著傅尼葉的文字,真是覺得字字句句都充滿了對他的理解,其實你已處于漫游狀態(tài),而且由于你的情感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早已無法與其聯(lián)通了。
我承認(rèn)他的幽默,但我更看到他無法排遣的難過。愁苦之時寫歡愉之事,使愁苦倍增。值得慶幸的是,裹以幽默之辭,其表達不幸之力倍增。那些把傷痛寫得直接而悲慘的人,固然能贏得人們一掬同情之淚,但濫情而不節(jié)制,幾乎會為真正的寫作者與高明的讀者所拒絕,或許這是傅尼葉要如此表達的內(nèi)在緣由。你如果說他的幽默是絕對的,像一些根本不得要領(lǐng)的佛教徒說他看破紅塵——對這些所謂的看透者,我常常想起加繆的終極哲學(xué)命題:真正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自殺——我不用別的惡意來揣度你,是由你局外人的身份所決定的。兩個智障兒子對不相干的人來說,只是一個可以花半天就可讀完的故事,而對傅尼葉來講是個無法完全排除的終身事故。
但是他并不想給讀者帶來痛苦的迫不得已。他有時搞笑得非常妥帖:
在街上,遇到有人要我資助殘障兒時,我都會拒絕。
我不敢說自己也有兩個智障兒子,怕他們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讓-路易·傅尼葉
我會面帶微笑,用輕松的語氣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給過錢了。”
他當(dāng)然可以完全不管別人如何看,直說自己家中有兩個智障兒,自己也需要幫助。但他自尊自救,在意別人的情緒,不愿使自己因悲傷失度而不得體。
(夕 夢摘自騰訊網(wǎng)《大家》欄目,微信號i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