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奶油覆盆子

逸明

九歲那年，父母親把我送上了芝加哥的一輛火車。爸爸給乘務(wù)員塞了一些錢，讓他一路照看我，直到我到達(dá)伊利諾伊州的羅克艾蘭。當(dāng)火車駛進(jìn)羅克艾蘭火車站時，車輪噠噠作響，引擎冒出股股蒸汽，我滑坐到椅子邊緣，朝窗外正在等待的人群望去。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騷動與恐懼，因為我看不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

乘務(wù)員彎下身子對我說：“過來吧，小姐，你該在這里下車了。你外婆正等著你呢?！?/p>

我滑下了柔軟的座椅，跟著這位乘務(wù)員沿著過道走去。他笑容可掬地扶著我走下了通往地面的兩級階梯，在我要東張西望前，外婆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

外婆個子高高的，身材苗條，神情嚴(yán)肅。她沒有給我擁抱，也沒有親吻。她把灰白的長發(fā)編成辮子盤繞在頭頂上。她那無框眼鏡在陽光下微微發(fā)亮。她走得很快，那系著黑色鞋帶的牛津鞋保持著平穩(wěn)的節(jié)奏。我的小短腿得加倍追趕才跟得上她。

我們以這迅敏的步伐走過了幾個街區(qū)，突然，外婆停下了腳步，我差點兒沒直直地一臉撲倒在地上。她把我拉進(jìn)附近的一間小雜貨店，然后放開我的手，拿起一小木盒的紅色覆盆子。她一貫嚴(yán)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們要這些?！彼贿吀嬖V收銀員，一邊把那盒覆盆子和錢交給他。

我們回到人行道上，一路經(jīng)過許多老舊失修的房子。有些草坪干凈整潔，而有些卻雜草叢生，草兒已長得老高了。最后，我們到達(dá)一間黃色的大房子，房子外面圍著一片籬笆。外婆打開大門，拉著我走上門階?！斑@是我們要呆的公寓?！彼呎f邊打開紗門。

我不確定我父母為什么把我送到這里來。我知道外婆那時住在亞利桑那州，而不是這里——羅克艾蘭，外公住的地方。

我們走完了門階，然后通過一條走廊走到了一間小臥室?！斑@是我睡覺的地方——你要和我一起睡在這兒?！蓖馄耪f。

她把她的皮包和我的行李箱放在床上，然后把我?guī)У揭婚g小廚房，里面配有所有必需的廚房用具。

我在一旁看著外婆清洗覆盆子，把它們分成兩份放在兩個綠色的玻璃碗里，然后往里面倒入厚厚的奶油。

外婆把碗放在桌子上，放上兩個勺子，說道：“來，坐下來吃覆盆子吧。覆盆子要加上純正奶油才好吃?！?/p>

當(dāng)我們吃完最后一口時，外婆告訴我是時候去看看外公了。我握著勺子的手緊了緊，要是碗里有多點兒覆盆子就好了，這樣就能晚些再去看望外公。媽媽說他生病了，想見見我。這是外婆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嗎？是她在照顧外公嗎？我朋友的外公外婆都住在一起，但是我的外公外婆卻沒有。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另一扇門。外婆打開門，我們走進(jìn)了一間小臥室，里面空氣不流通，像是彌漫著一股藥味。外公躺在床上，我走到了他的床邊。他看起來不像那個來探望我們的外公，不像那個給我?guī)頋M滿一雪茄盒硬幣的外公，不像那個細(xì)細(xì)品嘗母親為他烹調(diào)的晚餐的外公。

此時的外公看起來身子瘦弱，臉色蒼白，眼睛下面是一層厚重的陰影。他的手顫抖著向我伸來。外婆用手肘輕輕地推了推我，我走近了一點兒，握住外公伸出的那只手。

“你到這兒多久了？”他問道，聲音輕輕顫抖。一點兒也不像原來的那個外公。

我抬頭看向外婆，不確定答案是什么。

她說道：“差不多一個小時?！?/p>

外公吃吃地笑了起來：“你媽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都認(rèn)得全鎮(zhèn)的人了?！?/p>

這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外公，看著他，我內(nèi)心的陌生感與恐懼感平復(fù)了，我打開了話匣子，聊起了爸爸媽媽、弟弟、火車上的見聞、覆盆子——任何腦袋里想到的東西。而外公則認(rèn)真地傾聽著我說的每句話。最后，外婆跟我說我們該走了。

那晚，我和外婆睡在了一張單人床上，還能湊合睡得下。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醒來時，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她的皮膚看起來是那么的柔軟。她的一只手圍著我的手，輕輕地挽著我。

日子就這么過著，我們每天都去看一會兒外公。一次，外婆讓我在小廚房等著，而她則去幫外公洗澡和刮胡子。完事以后，她過來接我。外公問起了我的學(xué)業(yè)和交友情況。有時候，他會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但我知道他并沒有睡著。他生病了，但是沒人告訴我出了什么事。我生病是過幾天就會好的，但不知怎的，我就是知道外公再也不會好起來了。就算有外婆的照顧也不能。

在我返家的幾周后，媽媽就接到了那個讓她傷心痛哭的電話。

媽媽邊擦眼淚邊緊緊地抱著我?！拔野职肿詈蟮囊粋€心愿就是能再見你一面，他在死前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

我當(dāng)時不是很明白，但許多年以后，我意識到了那對他的意義，我也明白了外婆所做的一切。盡管他們已經(jīng)分開很多年了，她還是在他彌留的最后幾周里陪在他的身邊，照顧他。雖然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未提及只言片語，但是我從這位嚴(yán)肅的外婆身上學(xué)會了什么叫責(zé)任、忠誠以及，沒錯，愛，她還教我領(lǐng)略到了吃一碗奶油覆盆子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