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人文精神的核心價值

杜維明

儒家所提倡的文化主體性，是開放的、發(fā)展的，有根源性，又有公共性。我們的文化事業(yè)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也不是單線的官方行為，而是各行各業(yè)的人共同締造具有重疊共識的自我意識，既有群體性，又有批判性。這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周易·乾·象》《周易·坤·象》）的文化自覺和認同，是深含普世價值的。

自從2001年我接受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的邀請參加推動文明對話的知名人士小組以來，在北美、西歐、中東、東亞和南亞參加了各種類型的文明對話。我深深地感到，在“和而不同”的氣氛中進行平等、互惠的對話，真正體現(xiàn)了儒家的人文精神。對話的目的，不是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不是強調(diào)自己的信念合情合理，也不是借機表述自己的立場，而是聆聽對方的聲音，增長知識，拓展心胸，培養(yǎng)自我反思的能力。文明對話的基本要求是容忍，但只有容忍是不夠的，還要承認對方的存在，尊重對方的存在，甚至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對方為參照系，互相學習。

儒者是通過對話來體現(xiàn)核心價值的?？鬃拥娜?、孟子的義、荀子的禮、董仲舒的天、朱熹的理、陸象山的心、王陽明的良知、李退溪的敬、李栗谷的氣、劉宗周的誠、戴震的欲，都是主動、自覺地在人文關系中逐漸來發(fā)展起來的。每一位儒家的大師大德至少汲取了四種資源：第一種是自身內(nèi)在資源，也就是通過孔子所說的為己之學，宋明儒學所說的心性之學、身心之學、圣人之學、君子之學而建構的主體性，并且由這種主體性而孕育出來的如孟子所說“左右逢源”的自得之趣。第二種是社會資源，通過對社會的關懷、體現(xiàn)社會良知，即孟子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的民本思想。這種資源是和社會群體大眾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不是依仗權勢而獲得的。第三種是歷史文化的資源，通過對話，發(fā)展出自己學術的譜系，形成既有特殊性又有普世性的自我認同。最后一種資源來自天道，儒者都有終極關懷，認同天命，替天行道，從對天的理解來展現(xiàn)儒家的核心價值。

儒家對人的了解，不是用歸約主義的方式。何為人？人不僅是理性的動物，不僅是使用工具與語言的動物，也是《詩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能夠欣賞文學藝術的情感動物，《書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政治動物，《易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形而上動物，《禮記》所體現(xiàn)的社會動物，和《春秋》所體現(xiàn)的有歷史意識的動物。這種對人的認識是多維的，也是深刻的。

什么是儒家的核心價值？總體來說，我認為是“仁”。從孔子的仁，到孟子的仁義，從“中庸”的三達德（智仁勇），到孟子的四端（仁義禮智），到漢代的五常（仁義禮智信），乃至郭店出土木簡的五行（仁義禮智圣），都體現(xiàn)了“仁”的價值?！叭省笔腔緝r值，通過仁，各種價值都能得到滋潤與擴展。有勇而無仁是可能的，有仁而無勇是不可能的。有禮而無仁是可能的，有仁而無禮是不可能的。“仁”也是綜合價值，每一種特殊價值都能豐富與深化“仁”的內(nèi)涵。

我認為，儒家的人文思想應該從四個不可分割的側面來考慮：自我、社會、自然和天道。儒家的理想是個人身心的整合，甚至可以進一步說是身、心、靈、神的整合，是個人與社會的健康互動，人類和自然的持久和諧，人心和天道的相輔相成。橫向看，它是一個向外擴展的同心圓，每一圈都是開放的：超越個人主義，超越家族主義，超越狹隘的文化主義、民族主義，甚至人類中心主義，是和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另外，它的根源性是突出人的個性、家庭、社會、國家、全球社群的重要性。所以，這是個既縱深又橫向的發(fā)展，“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第二十七章）這句話，最能說明這種有涵蓋性的人文思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論語·衛(wèi)靈公》）的恕道即是認識、理解和體會他人的特殊性，就是俗話說的“將心比心”。從不忍而推向忍，使得路人，使得所有人，使得天地萬物都成為我們關切的對象?！凹河⒍⑷?，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仁道，也就是說，我發(fā)展我自己，我也幫助其他人。從和我關系最近、最密切的人，拓展到所有的人。這種思想既有根源性，又有開放性，同時又都是在對話中進行，我認為可以成為文明對話的基本原則。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雖然有消極性，但是能體諒他人，替他人著想?！凹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的仁道，是積極的，與恕道結合便成為文明對話的基礎。每一個人都是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點，真正的文明對話必須通過關系網(wǎng)絡所形成的重疊共識來發(fā)展。

今天，在我們的年輕朋友中，傳統(tǒng)文化的聲音是相當薄弱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遙遠的回響。但是西方的普世價值，在一般年輕人，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分量不輕。如果我們不希望市場經(jīng)濟導致市場社會、市場家庭、市場婚姻乃至市場的人際關系，假如我們要超越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超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工具理性，超越不計后果的浮士德的精神及無限膨脹的個人主義，我們就要重視孔子思想的價值。孔子作為一位偉大的教育家，學而不厭，教而不倦，以好學的精神，身體力行，充分展現(xiàn)了儒家人文精神。儒家的核心價值不僅是中國的，是東亞的，也是世界的?！叭柿x禮智信”，都是植根于儒家傳統(tǒng)的普世價值?？鬃硬粌H是山東的、中國的、東亞的，也是世界的?？鬃铀枷牒推渌木裎拿饕粯迂S富，一樣重要，它們都是人類的財富，都能為人類文明走出困境提供參照。

（選自《二十一世紀的儒學》，中華書局。有刪節(jié)。作者為中國著名學者，當代研究和傳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