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平 編輯/任 紅

康熙帝畫像，清宮科技器物“天府永藏”系列展，北京，故宮博物院。 攝影/楊興斌/FOTOE

清圣祖仁皇帝愛新覺羅·玄燁，即康熙帝，清朝第四位皇帝、清定都北京后第二位皇帝。他8歲登基，14歲親政，在位61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他是中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捍衛(wèi)者，奠定了清朝興盛的根基，開創(chuàng)出康乾盛世的大局面。年號康熙，其名有深意?？禐榘矊帲鯙榕d盛，蘊萬民康寧、天下熙盛之意，蒙古語為“平和寧靜”。與西方崇尚武功的愷撒大帝式英雄不同，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大英雄是因為治水被銘記的。中國第一個朝代夏朝的建立，正是由于大禹除水患而得民心。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九合諸侯”，約法三章中第一條就是“無曲防”，即不許截斷鄰國水源或把本國水患引向鄰國。

作為我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里最重視治水的君王，在長達61年的執(zhí)政時間里，康熙帝將河務(wù)與三藩、漕運并列，作為國家的頭等大事，六下江南以巡視河工為首要，十二次到三河交匯處清口閱視河務(wù)，親自籌劃治河，指授河臣。

夙夜廑念憂河務(wù)

“聽政以來，三藩及河務(wù)、漕運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書而懸之宮中柱上?！?/p>

滔滔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像偉大的母親一樣哺育了中華兒女，并以五千年的文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在我國古代社會，長城易修，河水難治。從上古時期大禹開始，治河便成了歷代統(tǒng)治者的試金石和朝代興替的催化劑。

千百年來的歷史規(guī)律是亂世治兵、盛世治水。那時的康熙朝，東北有沙俄襲擾，西北有蒙族掠疆，東南有鄭氏占臺，西南有三藩之亂，內(nèi)憂外患，離盛世尚遠?？滴蹼m心系治水，希冀河清海晏，但于國于己都力所難及，因此，他就把治水寫在了皇宮柱子上，以昭心志。正如他自己反復(fù)說過的：“聽政以來，三藩及河務(wù)、漕運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書而懸之宮中柱上?！?/p>

自明末以來，由于戰(zhàn)亂頻繁，黃河年久失修，于康熙初年造成了巨大災(zāi)患。僅康熙元年（1662年）至十六年，黃河大的決口就有60余次，不僅使河南、江蘇、山東等地深受水患之苦，而且嚴重地影響了清王朝的交通命脈——漕運。

“朕自十四歲即反復(fù)詳考如宿遷以下高家堰等運河?！?/p>

康熙六年（1667年），皇帝剛親政不久，國家就遭遇了大洪水，黃河奪淮，黃淮相沖，不能合流入海，以致波及運河，漕糧受阻。更加嚴重的是，河水漫溢不止，當時北面黃河“盡歸決口，北流入海，正河淤淺。宿遷以東，北岸民田，皆成巨浸”，南面淮河、運河一帶“淮陽七州縣(山陽、鹽城、高郵、寶應(yīng)、江都、泰州、興化)田地一片汪洋”。沿河州縣盡受水患，江蘇高郵更是水高二丈，城門堵塞，鄉(xiāng)民溺死達數(shù)萬之眾。從這時起，水患就引起了年少的康熙帝關(guān)注，于是，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打敗洪水這個難以降服的敵人，除水患、安民生。誠如其言：“朕自十四歲即反復(fù)詳考如宿遷以下高家堰等運河?！?/p>

康熙十五年（1676年）夏，黃、淮再發(fā)大水，黃河倒灌洪澤湖，河南、安徽等地一片汪洋，大堤決口34處，淮水沖入運河，不僅人民生命財產(chǎn)受到直接危害，而且切斷了維系清朝統(tǒng)治的經(jīng)濟大動脈。這對平三藩、戰(zhàn)噶爾丹以及收復(fù)臺灣等國之大事都十分不利。面對極度拮據(jù)的財力，青年皇帝還是痛下決心要會一會這個“水敵”。他提出了“務(wù)為一勞永逸”的全面修治方針，提升安徽巡撫靳輔為河道總督，批準了一筆205萬兩巨額的治河經(jīng)費，限定三年完工。當時治河包括了黃、淮、運三河，目的是要疏導(dǎo)黃、淮，合流入海，恢復(fù)運河正常航行，使沿河人民免于水患，安心生產(chǎn)。就當時的科技水平而言，治河是一項舉全國之力也難以達成的任務(wù)。但在這三年里，康熙命靳輔實施了導(dǎo)黃入海等六大工程，“水敵”初步就范。

北京永定河濕地曉月湖。 攝影/李文明/東方IC

導(dǎo)黃入海六大工程暫時緩解了水患的燃眉之急，康熙心里明白，這只是治標，并未治本，這個敵人仍然沒有心服口服，未來某天，或許會再次給自己以致命的反戈一擊?？滴踉诘却鴷r機，一個與滔滔洪水決戰(zhàn)的時機。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夏，清朝名將施瑯率兵占領(lǐng)澎湖，收回臺灣。清政府在臺灣設(shè)一府三縣，隸屬福建省。康熙心里最后一塊石頭落地，他開始謀劃與洪水大決戰(zhàn)，專心治理黃河。那段時間，康熙反倒比以前更忙了，為了打贏這場特殊的戰(zhàn)爭，康熙命人將“繪于紙上平漫難辨高下”的平面圖改成“刻木制成觀看易明的立體地形圖”，懸掛在屋內(nèi)。此外，他四處巡視，多次閱視河工，親乘小舟，不避風(fēng)險，踏勘地形，征求意見，并及時糾正地方官員治水計劃中的錯誤方案，要求他們不要只待在衙門里，而應(yīng)該走出去了解情況。為了這場戰(zhàn)役，康熙在下一盤碩大的棋。

北京永定河蓮石湖公園，生態(tài)逐漸改善，水鳥增多。攝影/屈兵超/東方IC

山東東營，黃河入?？跐竦亍?攝影/俄國慶/FOTOE

選用河臣親實驗

“倘河務(wù)不得其人，一時漕運有誤，關(guān)系非輕?！?/p>

康熙清楚地看到了水治則國興、水廢則國亡的道理，為了征服“水敵”，他深刻認識到良將的重要作用，“倘河務(wù)不得其人，一時漕運有誤，關(guān)系非輕?！钡?，水敵難服，變幻莫測，這就需要有堅韌不拔的精神，需要有決勝千里的才能，還需要有通曉“水敵”的良將。一而言之，治水之人至關(guān)重要。康熙幾經(jīng)搜羅，終于挖掘出了一套深得要領(lǐng)的治水班子，不僅有倡導(dǎo)“興水利，而后有農(nóng)功；有農(nóng)功，而后裕國”的巡撫大臣慕天顏，還有靳輔、于成龍、張鵬翮等一批降水大將。

降服水敵，需要足夠的智慧與勇氣。清朝初年，五易河督而未得其人，導(dǎo)致黃河越治越亂，水敵肆虐?？滴跫橙∠鹊鄣慕逃?xùn)，慎用、專用、重用河臣，以水為師，籍臣輔佐。其中，康熙首先做的就是聘請了一位高明的總工程師，那就是靳輔。靳輔借鑒明代水利學(xué)家潘季馴“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水理論，進一步提出了“筑堤束水與引河放水交相使用”的方法，找準癥結(jié)，疏堵結(jié)合，一方面疏浚黃河下游清江浦至云梯關(guān)河道，使洪水得以暢流入海，另一方面相繼堵塞高家堰及黃河各處決口，遏制了洪水的泛濫之勢，為黃河構(gòu)筑起了一道立體的防護網(wǎng)。隨后，他又完成了改移運口于七里墩、開清口四道引河、疏浚皂河、加挑中運河等一批輔助工程，取得了明顯成效。經(jīng)過三十年的努力，終于使“黃淮故道次第修復(fù)，漕運大通”，“河中商賈船行不絕”。洪水這個倔強的敵人終于在康熙面前低下了頭，康熙高枕無憂，自謂“兩河安宴，堤岸無虞，深為可嘉”。

選對人只對了一半，做對事才是成敗的關(guān)鍵?？滴醭浞挚吹搅怂嫉奈：π裕玛P(guān)國運民生，不能等更不能急，他對治水方案慎之又慎，每一項重要措施實施前，都要在永定河進行實驗，得到驗證后再推廣。為了解決黃河泥沙淤墊、壅塞河道的問題，康熙便把永定河的河道裁彎取直，浚直河身，以直流沖沙，經(jīng)過實驗，效果很明顯。當負責(zé)黃河河工的大臣請示把黃河的兩處急灣浚直時，康熙成竹在胸，告訴他說：“我看永定河治理實驗的辦法很好，河身直，河底深，所以淤沙都被沖走了?，F(xiàn)在治理黃河也用這種方法，才有效果。”此后，為了解決河水沖刷堤岸的威脅，康熙派人在永定河用樹枝、秫秸、石頭捆成“埽”，用來加固堤岸。經(jīng)過驗證后，這種方法在黃河治理中大范圍推廣。有的治河大臣不同意，認為永定河水可以用埽，而黃河水勢大，不宜用埽。面對大臣的反對意見，康熙并沒有以勢壓人，只是說“姑試用之”。治河大臣試用后，“河堤果然堅固”，從此心服口服。

清代康熙年間的《康熙南巡圖》局部（絹本），故宮博物院藏品。供圖/聶鳴/FOTOE

六下江南察水情

“朕南巡，親睹河工夫役勞苦，閭閻貧困。念此方百姓，何日俾盡安畎畝？河工何時方得告成？”

為了徹底征服水敵，康熙還不辭勞苦，六下江南，進行全面的治河、導(dǎo)淮、濟運。水臣靳輔治河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淮、揚水災(zāi)并未明顯好轉(zhuǎn)，康熙為此殫精竭慮，日夜焦勞，他惟恐官員治河失法，便舉南巡之典，不遠萬里，親閱河工，開始了他的南巡之旅。從康熙二十三年至四十六年（1684-1707年），康熙先后六次南巡，為了把黃河的事情徹底弄明白，他除了多次視察下游的孟津、徐州、宿遷、邳州和清口等地，還揚帆遠上，直達中游的山西、陜西、內(nèi)蒙古、寧夏等地，行程數(shù)千里，“所至之處，無不詳視”。

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從山東出發(fā)，一直到達蘇州和江寧(南京)，開始了他的首次南巡。他一路察看地理，約談名士，體察民情，特別是巡視了黃河沿岸一百八十里的各處險要工程，提出了很多治水意見。在三河交匯處清口，康熙甚至徒步十余里，雖然泥濘沒膝，也不辭其艱?？吹窖睾影傩占部嗪螅滴醺袊@“朕南巡，親睹河工夫役勞苦，閭閻貧困。念此方百姓，何日俾盡安畎畝？河工何時方得告成？”五年后，康熙帝再次南巡。在清河縣，康熙帝諭示河道總督王新命：“中河與黃河逼近，如黃河潰決，將混而為一，宜有預(yù)防之法?！狈祷鼐熀?，康熙御門聽政，廣泛征求百官的治河意見。

前兩次南巡后，又過了十年，對治水已成竹在胸、甚至堪稱專家的康熙進行了第三次南巡。這一次，他帶著自己的想法而來。在看到“靳輔、董安國、于成龍但知筑堤御水，至于改河身使北，俾清水通流，并未言及。若不令清水通流，雖修堤筑岸，黃水終致倒灌，焉能御之”的問題后，他大膽作出了改修河道，使黃河河身稍向北移，淮水得以暢流的新方略，并命新任河道總督張鵬翮貫徹實施，拆除攔黃壩，深挖入海河道。次年夏天，發(fā)生了特大洪災(zāi)，康熙憂心自己的新方略能否經(jīng)得起考驗，便命張鵬翮日夜蹲守在河堤。咆哮的洪水終于屈服于勤勉的君王，在深了三丈、寬了二十多丈的河床里，再肆虐的洪流也不得不乖乖入海，黃河水沒有倒灌，堤壩沒有決口，農(nóng)田也沒有受淹。這一次，康熙終于贏了。

“初次到江南時，船在黃河兩岸，人煙樹木一一在望?？滴跞四陝t僅是河岸，四十二年則去岸甚遠，是河身日刷深矣。自此日深一日，豈不大治。聞下河連年大熟，亦從前所未有也?！?/p>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為了驗收即將告成的河工，康熙進行了第四次南巡?？滴醯塾廴肭蹇?，閱視天妃閘、御壩，頒《獎勉河臣詔》對河道總督張鵬翮及在河各官親加獎勉，命令吏、工二部對總河以下各官“詳加議敘具奏”。康熙在船中親作《河臣箴》并賜給張鵬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文中說：“自古水患，惟河為大。治之有方，民乃無害。禹疏而九，平成攸賴。降及漢唐，決復(fù)未艾。漸徙而南，宋元滋溢。今河昔河，議不可一。昔止河防，今兼漕法。”一路巡視后，康熙十分滿意，便欣然命筆作《覽淮黃成》詩一首：“殷勤久矣理淮黃，幾度風(fēng)塵授治方。九曲素稱天下險，四來實為兆民傷。使清引濁須勤慎，分勢開流在不荒。雖奏安瀾寬旰食，誡前善后奠金湯?！?/p>

河工雖然告成，但康熙認為尚須察驗形勢，籌劃善后之規(guī)。因此，康熙開始了他的最后兩次南巡。在清州，康熙泊舟于土橋閘，對大學(xué)士等說：“初次到江南時，船在黃河兩岸，人煙樹木一一在望?？滴跞四陝t僅是河岸，四十二年則去岸甚遠，是河身日刷深矣。自此日深一日，豈不大治。聞下河連年大熟，亦從前所未有也。”在揚家莊等處新開的河閘口及附近堤岸，見黃河已順軌安瀾，康熙非常高興，欣然賦詩二首。最后一次南巡，康熙雖已知天命，但為了考察泗州西溜淮套是否可以開河，還是決定前往。殫精竭慮，勞苦用心，清晰可見。

清東陵景陵圣德神功碑樓，俗稱小碑樓，河北遵化清東陵景區(qū)。 攝影/王愛忠/FOTOE

渾河永定心愿遂

“堅堤長護幸安全。”

除黃、淮、運主要河道外，康熙對其他江河的治理也十分重視。據(jù)《奉天通志》記載，我國東北“遼河官堤之設(shè)，蓋始于有清康熙”，對防止遼河的洪汛災(zāi)害，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起到了應(yīng)有的作用。為了使關(guān)東糧食糧餉北運，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康熙曾派人測量渾同江與遼河間的水運，打算溝通伊通河與東遼河之間的航運。在康熙五十年（1711年），他還派人勘測過鴨綠江和圖們江，為治理提供資料。到了晚年，他仍親自指揮治理了永定河。

最能表現(xiàn)出康熙治河才能的，是他對永定河的治理，這也是晚年康熙的治水杰作。永定河的上游是桑乾河，下游原名蘆溝河，又叫渾河。這條河經(jīng)常泛濫成災(zāi)，沿河居民常?！凹艹捕印?，素有“小黃河”、“無定河”之稱。永定河挾帶黃土高原的大量泥沙滾滾而下，經(jīng)常使河道淤塞，釀成水災(zāi)。清朝建都北京，要保衛(wèi)京城和附近的安定，就務(wù)必要治理渾河?？滴鯙榱烁芜@條害河，親上河堤，乘船沿河巡察。在巡視河道時，遇到水淺的地方，他就冒險改乘小舟，邊看邊指示治河方略。有時，也登岸步行，親自用儀器測量，定方向，釘木樁，還向陪同的大臣講解測量方法。整個治理渾河的工程，都是由他親自組織、直接領(lǐng)導(dǎo)的。最后，這位偉大的皇帝親自測量出河床已高出堤外地面，得出此河已成懸河，是造成水害的主要原因。之后，他親自調(diào)集大量民夫，靠人力挖挑泥沙，但是費工甚大。后來康熙提出了用水力沖刷的辦法，引清河的水，從琉璃河與渾河匯流處，用清河的水勢沖刷渾河，同時加固堤岸，使大量積沙沖走。治水大臣們認為這個方案只適合水勢迅猛的夏天，到冬天，可能就無法發(fā)揮作用，但是康熙卻告訴他們，冬天的效果會更好。將信將疑的治水大臣們等到冬天，意外地發(fā)現(xiàn)河底泥沙被沖得更干凈。康熙告訴他們，冬天水勢為冰面所壓，沖刷力量其實更大。

渾河經(jīng)過康熙的治理，水分流下泄，終于出現(xiàn)“從此安流，水害不作”的和平景象。在以后的幾十年里再沒有發(fā)生大患，沿河人民生活安定，附近的農(nóng)田得到灌溉。為此，康熙下詔改賜渾河為永定河。1716年，京畿大雨，山水驟漲。康熙忙趕去巡視永定河，看到堤岸堅固，河水并沒有泛濫，他高興地吟起詩來說：“堅堤長護幸安全?！?/p>

“永定”二字，是這位帝王畢生治水宏圖的無意流露。這位偉大的君王，直至去世前兩個月，還在巡視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