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情緣

一

早上，小隊長荷鋤在肩，站在周源的家門口，對周媽說隊里要說書的事情。早飯后，周媽急忙去了二十多公里遠的娘家。

三天后，周源蹲在椅子上，勾著頭，趴在客堂桌上寫作業(yè)，“源，在寫作業(yè)呀？”周源抬頭朝門口一望，一個高大白面的書生，推著自行車停在家門前，眼前這位白凈亮堂大人，發(fā)亮頭發(fā)三七開，上身穿著白的確良短袖襯衫，胸前佩戴特大毛主席瓷像章，咖啡色棉綢褲薄如蟬翼，無風(fēng)也自抖擻。車架后網(wǎng)袋里面放著一面鼓，周源知道，這是說書的驚堂外公。

收拾作業(yè)本塞進書包，過來搬把椅子請客人坐，又走進廚房抱瓶開水，準(zhǔn)備拿杯子泡茶，正在開盒抓茶葉時，媽媽就到家了。后面跟進一大班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說書的驚堂外公的到來，如同神仙駕臨周源家，鄰居家老人孩子很快三三兩兩都圍了過來，漸漸地把周源的家擠成了戲場。這位神仙就像所有人都是自家親戚，熱情地互相打招呼，隨便地說笑。

這時門外，哈腰背弓的二胖子爺爺和跛腿的犟牯爺爺也來了， 正捧著一個旱煙袋還吐著煙氣的二胖子爺爺，邊走邊對著犟牯爺爺高喉嚨大镲直說：“他家父說的《三國》，那是說絕了，那年我整整聽了一個月。他爺爺?shù)臅乙猜犨^幾次。這伢小時候說抱蒙書我也聽過。還是鬧土改以前，我賣生姜路過，聽到茶館鬧翻了天，就進去一望，哇塞，一個小伢在說書，要命吧，呵呵，還是在說武大郎賣炊餅。挑著擔(dān)子扮演矮子功，手前一甩后一甩?！?/p>

二胖子爺爺像頑皮小伢說著比劃著，然后干脆把煙筒鍋放在地上，躬身哈腰，短腿地上挨著小步，像鴨子邁蹼一跩一跩，模仿起來。那滿臉褶皺，胡子巴扎，缺牙露齒，口角流涎，還有那老筋凸曲的長手臂離地還不到一寸，連擺帶拽。一個又老又丑的“武大郎”像荒誕笑面怪物，讓滿屋子的人笑得腸子都翻花了，“嗬喲，哈哈……”似長江水滾滾浪濤，咆哮鬧翻了龍王宮，久久都不能平息。犟牯爺爺笑得一仰一傾，踋踩地不平連拐帶跛，就是停不下來。

驚堂外公也笑淚冒泡，連話也不會講，說又哈哈笑，笑又在講話，嘴巴全亂套了。“那哈，那就是我，第二次登場，十歲，哈哈，十歲的樣子?！?/p>

“你這個鬼東西，不簡單，有童子功，不愧祖?zhèn)鞯乃?。聽說你比你父親還會說，能說十幾部大書，幾百個段子。驚堂！驚堂！你這名字，你爺爺給你取的，好哇。了不起呵，寓意一代勝似一代！我要好好聽聽，你說的書文。”二胖子爺爺豎著大拇指，嘖嘖稱贊。

被稱贊的人并不臉紅?！昂?，說的不足的，望老爺爺指點?！焙苕?zhèn)定地回二胖子爺爺?shù)脑挕?/p>

二胖子爺爺馬上揺頭晃腦甩文：“男人聽《三國》有智慧，女聽西廂情意長?！崩暇忠桓鄙抖紩缘玫臉幼?。

一會兒隊長手中還拎著一塊肉一瓶酒走在后面，笑嘻嘻地奉承一個有派頭的干部進了周源家門。這位大人也胸佩金光閃閃的領(lǐng)袖像章。進門與驚堂外公伸手緊握，三人似乎熟悉得很，客氣地把手說笑。

“大家回去燒夜火吧，早點吃，洗洗頭臉。去祠堂聽書去了。” 隊長對屋里和屋外的眾人一招手，頓時大伙立即調(diào)頭散去，這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一會兒晚霞像點著了火一樣借著風(fēng)勢漫天燃燒，整個村莊也都似喝醉了酒一樣滿目通紅。偶爾有零星的狗叫聲從村巷里傳出來，村莊一時安靜了。

周媽媽在廚房里忙開了，周源坐在門檻上， 雙手托腮看這幾個大人說笑和互相斟茶添水、敬煙獻火，聽著看著，他們聲音忽高忽低，時而驚堂外公大點兒聲問，大干部用手比劃并低聲說一會， 隊長一旁點頭，壓低嗓音“是，好，好，是。” 時而驚堂外公哈哈笑著，大干部也皮笑肉不笑“嘿嘿嘿”幾聲。大人們對話的神秘樣子，周源很揪心，感覺要實施一個大陰謀。

晚飯時周源被驚堂外公牽上四方桌，第一次在大桌一方與大人物一塊吃飯，雖說是自己家里，卻有種去別人家做客的拘束，眼睛不時瞅瞅大人們的臉色和神態(tài)。儀表堂堂的驚堂外公是左右開弓鮮于眾人的“左撇子”。左手拿筷，能夾花生米。右手端盅，滴酒不灑。酒量也大，隊長和那大人物敬酒，滿滿一杯子酒，一揚頭，一聲青蛙叫，就下肚了。回敬的也是滿滿的，站起來身板筆挺，笑容可掬，左手托底，右手捏盅，碰一下對方杯底，一飲而盡，然后盅底朝下，表示交情深一口干了，然后緩緩坐下。這禮儀和節(jié)數(shù)就像舞臺古人之風(fēng)范，讓兩位干部受寵若驚，站了起來腰板不直，舉起杯來扭扭捏捏，咕嚕下肚杯底尚有殘存，再得復(fù)飲才盡。

大人們甜滋滋地飲酒和碰杯，浸骨入腦的酒香讓周源覺得好像坐在盛開的桂花樹旁，心里癢得很。這右井“老八大”瓶子酒，那是有錢人家過年才舍得喝的稀罕物，爸爸過年時帶回過一瓶，正月貴客來了才給喝一盅，周源偷偷地嘗過，喉嚨都酥軟了。看到桌上的酒跡，他直勾勾盯著，真想伸舌頭舔舔，嘗嘗這神奇的滋味。每當(dāng)講起他的驚堂外公，也就想起來這頓酒菜的醇甜。

二

夜幕降臨，驚堂外公挎著一個“為人民服務(wù)”的綠包在前，隊長拎著鼓在后，大干部拿著鼓架子走在中間。后來周源沖上前面帶路。

村子里家家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閉戶，只有門前看門狗有的搖尾招呼熟人，有的狂吠兩聲逞兇，有的悠閑地邁著梅花腳在房前屋后巡邏。村莊一時間成了狗的主宰。

周家三大重的古老祠堂，里面鵝嘶鴨舌一片亂哄哄，傳到門外幾十丈遠。祠堂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張方桌擺在上堂軒，中下兩重和兩個天井圍座有許多人。滿墻壁上的詩詞標(biāo)語和隊里鄉(xiāng)規(guī)民約，也被來聽書的人擋在了身后。一行四人的來到，令祠堂內(nèi)的沸騰聲音戛然而止。

“各位好，讓你們久等了！”驚堂外公就像招呼自家的來客。

“管先生有累你……有累……”

鄉(xiāng)民客套聲中，驚堂外公首先把鼓架伸展擺在中堂，鼓往上一放。擺好后，走向上堂方桌上，早就有人將泡好茶的小壺，為他斟了一碗。這時隊長說話了：“先生莫急，先喝茶?！?/p>

見這大人陣容有點暈。周源急忙找到自己的伙伴們，顯擺剛才桌上的酒香去了。這時，小伙伴侯詩玲拎兩個小馬扎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喊著周源，周源轉(zhuǎn)頭跑上前去，拉著她，把馬扎擺放在鼓架旁搶占陣地。周源說詩玲家的馬扎用根根皮條繃的，坐著比較舒服。今天在放學(xué)的路上，小同學(xué)都知道晚上隊里請了先生要說書，侯詩玲想起了馬扎這事，主動對周源說，帶馬扎給你坐，讓你屁股享福，一起聽你外公說書文。

也就片刻工夫，男女老幼帶著竹椅、馬凳很快塞滿了三重堂軒。吊著三個大燈泡，里面亮得很刺眼。屋里也開始悶熱了。

很快上堂軒隊長笑瞇瞇地大聲說話了：“都來了呀，來的真不少，晚飯都吃了吧。同志們，還有兄弟大隊、兄弟生產(chǎn)隊的同志，晚飯也吃了吧。公社開會為鼓舞‘雙搶的干勁，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這次，沾了周媽的光，請到她的堂叔——文曲星管驚堂先生說五夜書，望各位不吵，下面請大隊李書記做重要的革命指示?！?/p>

鼓掌。“咳咳咳”大干部狠狠地清了幾下嗓子，開口就語氣似鐵，硬邦邦，冷冰冰開嗓子就一通訓(xùn)斥人。什么“懶牛懶馬屎尿多”的懶鬼王，什么干活不賣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什么婆媳不和，雞鵝鴨舌，燒火烤缽，鄰里不和，五保戶老人的屋頂漏雨沒人修理呀，東隊的牛吃了西隊的稻。滿堂的人被他說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訓(xùn)得屁都不敢放岀聲。

好久才挨等來了大干部語氣轉(zhuǎn)晴地說：“驚堂先生是全縣最優(yōu)秀的說書人，省市縣領(lǐng)導(dǎo)都聽過他的段子，獎過他毛主席的紅寶書?？洫勊情L河兩岸的文曲星，下面就以熱烈的掌聲請人民的文曲星管先生，點鼓——開說。”

周源和詩玲也歡快地拍起手，潮水般的掌聲淹沒了他倆的拍手聲。

驚堂外公手拎梨木牙板，滿面春光，穩(wěn)步從容于人縫中來到鼓跟前，整理一下各樣家伙，很快咚咚開始了……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好一會兒咚和嚓的聲音才平緩而來，宛如板和鼓是兩匹各自奔跑的野馬，一下被說書先生給馴服了，同心齊力拉大車。

（唱）人民——只有人民才能創(chuàng)造歷史奇跡——咚嚓任何歷史奇跡都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咚！

“好好好！”干部帶頭一陣喝彩。

滿堂彩后，咚咚嚓咚嚓，咚咚嚓（說）“各位客官，自力更生咚，艱苦奮斗咚，多快好省咚，力爭上游咚，（唱）去奪取更大的勝利吔——咚咚嚓咚嚓，（唱）自從盤古開天地——咚，三黃五帝到如今——咚——哪見今天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咚——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咚——共產(chǎn)黨是我們的指路明燈——咚！”一時間，全場寂然，只有他那抑揚頓挫的語音在書場上空盤旋，回蕩。大干部滿臉太陽光，總帶頭喝彩。

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唱）夏天驕陽催稻熟——咚，滿堂客官熱汗流咚，說書人我長河兩岸書說盡咚，今日格外暖融融——咚——

（說）白天搭手一望花園圩——哦咚。

（唱）長河黑河兩邊流——咚，滿畈黃稻都低頭——咚，干群激奮籌雙搶——咚，好似，咚——又要過大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唱）花園大隊里生活好——呵咚，蓋過了全鄉(xiāng)別的村莊——咚，花園大隊夜里美喲咚，電燈泡里放光明——咚，我的家鄉(xiāng)還是——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

（說）各位客官，我的家還是——咚咚嚓咚嚓——油燈黑咕隆啊——咚——咚嚓——

（唱）油煙嗆著黑鼻子窿——咚嚓——花園隊里領(lǐng)導(dǎo)能，哎咚嚓，真是毛主席的咚——好學(xué)生——咚咚嚓，花園隊里——男人壯，哎咚，打虎英雄叫武松咚咚嚓?；▓@隊里——女人美哎，咚，個個都是穆桂英——咚嚓。

（說）花園隊里——小伢念書都勤奮吔咚——將來個個咚（唱）都是狀元公——咚，花園隊里——老人家也有福氣喲——咚，言傳身教帶兒孫——咚嚓……

驚堂外公這一夸，夸得花園隊里人似喝醉酒，一臉得意和自豪，神采飛揚，驕傲似孔雀欲開屏。一陣一陣的叫好聲，一陣一陣的開懷的笑語聲，在點板韻律中，如潮水撲礁石，一浪高一浪，浪花紛濺。驚堂外公好似沒聽見，依然凝神氣昂，指手前方，高峰凜然。渾然不覺周圍世界，圍著鼓架，走三走，圧三壓，牙板聲聲脆響，悠然沉醉于自己的說唱。

鼓越敲越響，快板越打越脆，嗓門越唱越高……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唱）田里金稻啊——要曬干——咚嚓——（說）還要裝（唱）進倉——咚，（唱）老鼠娘——咚——老鼠爹——咚——老鼠兒——咚——老鼠孫——咚，還有鼠王——咚——帶后宮——咚嚓。

哈哈，哈哈。笑得要尿了的大人，不知哪個多一句嘴說有貓不怕鼠，圍坐在鼓架前，聽頭層的牡丹嫂擦擦眼睛笑水，多嘴說“我家有貓”。

詩玲一旁白了一眼牡丹嫂，撇著嘴寂悄悄在周源耳邊說：“牡丹嫂來時剛剛在家罵婆婆，罵她婆婆不該把菜湯拌飯給大黃貓吃，還好意思多嘴提貓？”周源也乜斜了一眼牡丹嫂。

“哇塞，哇塞，哇呀呀?！边诉诉诉?，驚堂外公突然一反常態(tài)兩目圓睜，嘴巴張開，東瞅瞅西望望。周源注視著眼前剛剛那個讓他驕傲的美男子外公，突然變成了一個紅毛赤須的閻王像。真是嚇?biāo)廊肆?，全場人蒙了?/p>

周源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這時身邊的侯詩玲猛一擠縮貼緊身旁的周源。看看身邊牡丹嫂白晳臉也傻傻紅了。

“是黃貓？是灰貓？是黑貓？是麻貓？是白貓？是花貓？是老貓？是小貓？是壯貓？是瘦貓？是男貓？還是女貓？還是?。〒e頭清哭唱）還是啊——割了——啊卵子的貓?。俊?/p>

這一串串的問，這一停頓，全場人人都像做錯了事，寂然無息，問得全場沒聽到一聲屁響。

周源心驚肉跳，抿嘴不敢大喘氣，侯詩玲臉急得通紅，長睫毛下的小鳳眼蒙著淚光，轉(zhuǎn)頭嘰嘰歪歪，偷偷對周源耳語，牡丹嫂家貓是她家貓娘生的，像貓娘是黑貓，不是你家跑丟的貓，真的不是你家的貓。不信，可以叫我奶奶過來作證。

周源急眼巴望著外公，雙手合十，求求你呀，外公不能翻臉，你家貓不會過長河，水深會淹死的，我更沒拐你家貓。

可能周源的眼神外公看懂了。驚堂外公瞟了兩個小伢一眼。

咚咚咚嚓嚓嚓，響起的鼓板，這才讓外孫松了一口氣。

（唱）六月石榴紅似錦，石榴花開艷逼人，（竹鞭指著牡丹唱）你這個女人兒——不是人喲。

看牡丹有點氣急了的樣子，眼睛直勾勾好像要打架。

見說書的先生像惹禍打架的無賴，侯詩玲滿臉通紅，緊閉雙唇，眼眶里閃爍著欲落的淚花。周源曉得牡丹嫂的潑辣程度，如果兩人干仗了怎么收場。

這個要命驚堂先生拿起快板抱在懷里慢慢地打，走三步，退三步，穩(wěn)三步，壓三步，頭搖晃得像撥浪鼓，丟魂拉魄，哭唱哀嚎，不是人哪——啊——不是人哪……

人們的心都拖到地獄里去了，似女人家如喪考妣哭唱。好似牡丹害了他的終身沒娶到媳婦，一副無可奈何向人訴苦的霉晦相。“不是人哪——啊——”

再看挨冤枉的牡丹嫂，已經(jīng)拉開了上去拼命的架式。

咚咚——咚咚，咚嚓咚，鼓板突起，刺耳朵。

轉(zhuǎn)眼間驚堂外公臉上綻放石榴花，扯腔高調(diào)：原來是皇家貴妃娘娘下凡塵——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歇下還雙手向牡丹嫂打躬作揖。

這一下，全場人人樂得前仰后合，沸反盈天，場面好不熱鬧。一群女人雙手拍巴掌，雙腳跺地，都笑扭了。平時淑靜的詩玲，哭笑一席，還“哎喲，哎喲”直摸肚子皮，還不時小手捶著周源的腿。周源瞄著笑得千姿百態(tài)的大人和小同伴，也忍俊不禁“突突”笑得眼睛潑水。

牡丹拿著做鞋的鋼針手中晃了晃，對著驚堂先生嗔怪竊語，“我扎死你?！?/p>

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圍著鼓架走三走，圧三壓，夾著牙板，邊用棍敲打牙板面，重疊分層又清脆，連連串串。

（唱）這只貓不是黑貓——咚——不是黃貓咚，也不是花貓——咚——（說）這只貓，走過了宋代到元代，這只貓走過了明朝咚——到清朝咚——這只貓走到了民國咚——到當(dāng)今咚——跨越了太平洋咚——翻越了珠穆朗瑪峰咚——專吃土匪和惡人咚——有情有義有忠心咚——俠肝義膽保安民咚——你瞧——咚——這只貓甚是厲害喲呵咚——兩目似鈴鐺——咚——兩耳如鋼刀——咚——兩邊胡須似金槍——咚——獠牙如寶劍咚——爪刺鋒利更是不得了咚（唱）一爪下去喲就掏心咚——老鼠當(dāng)場哎命歸西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說）鼠王望見糠糠顫——咚嚓，男老鼠見了腿抽筋，咚嚓，女老鼠嚇得骨頭軟——咚嚓，兒老鼠縮在洞里——咚咚嚓（唱）不吭聲——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

（說）么時候來到花園隊？咚——來到了娘娘你家中。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咚咚咚嚓（哭唱）找死——哚——啊——我這苦命那——說書的人喏——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咚（唱）得來吔全不費工夫。咚咚嚓咚鏘，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咚——皇家娘娘吔——端坐在眼前——咚（對著牡丹一個人唱）容小人細(xì)細(xì)地說分明——咚。

（說唱結(jié)合）你家這只貓是——咚“御-貓”——他的名字叫展昭，你家男人封他官，咚娘娘你吔——還送過他繡羅袍嗬啊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前世的吔——事情娘娘你不記得啰咚，三俠五義傳今世，咚五只老鼠鬧東京，咚包公爺爺可記得？咚，明鏡高懸記心中——咚，大宋天下安安穩(wěn)咚，貓和老鼠吔——都結(jié)親——咚，咚咚嚓咚鏘，咚嚓一陣緊一陣慢。客官要問為什么？咚，我喝口細(xì)茶——咚——再追根。鼓息，板落，話停。

三

每晚大約說一個小時就休息一刻鐘左右，要么借機換鼓棍和牙板，驚堂外公一連說了五夜，說的也不是完整的演義大書，都是章節(jié)《五鼠鬧東京》《穆桂英掛帥》《鍘美案》《武松打虎》《精忠報國》《三打白骨精》《薛仁貴救唐王》《三請樊梨花》，毎當(dāng)一曲章節(jié)罄盡時，就有人吵鬧說不過癮，要接著說。

隊長就立刻站起來說：“是大隊安排的?！边@時周源終于明白了，原來如此，是這樣的陰謀啊。

驚堂外公每次說正書之前，總有一段精彩的開門引文，并且越來越吸引人。從第二夜開始，在開說前來的人就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人像去吃人家喜宴，不漏過開席的第一道美味似的。二胖子爺爺和犟牯爺爺每晚都是早早來到堂軒，坐在鼓架較近的墻壁板凳上，兩人沒完沒了地抽黃煙。剛落座，他們就取下褲腰間的黃煙槍，對著煙窩抹抹黃煙絲，一邊劃根火柴，點燃一節(jié)水菊鞭，用嘴一吹鞭頭，鞭頭立馬騰閃火苗，煙窩對準(zhǔn)活火苗，猛地一吸，煙窩里的煙絲立刻紅通通地熔盡，像喝肉湯一樣美美嗖嗖兩口，煙絲就化著白灰，噓，白灰吹落在人群腳下的空地上，那神仙一樣的煙霧吸進去，張開嘴，一口煙輕輕地又被吞騰岀來，就這樣他們一邊吸煙一邊慢悠悠地騰云駕霧等著說書開場，就是被煙霧嗆得連連咳嗽的女人開口笑罵，“燒秧田包，熏鵝，止痢?！边@沒大沒小的話，二胖子爺爺也不會生氣，只是瞇笑，“嗨！你這伢，莫嫌老鬼唦！”如果聽到鼓響，就會顧不得神仙煙的享受，立即把煙槍夾在腋窩里或把煙槍插到腰間，瞇起眼睛，手在大腿上應(yīng)點，搖頭晃腦沉浸在書中。

咚咚嚓咚咚嚓……鼓板聲響起，吵鬧場內(nèi)就馬上安靜如無一人，就像一盆涼水潑向灶間，火熄，裂爆聲止，任咚嚓一陣緊一陣慢。

咚咚——國政天先順，干凈明我心哪——妻賢夫禍少——呀，子孝啊——父心寬（唱）哪啊——小小花鼓響叮咚——說說人人身上的啊——嚓——咯——勸書文，咚咚——人生在世——為何用？為兒為女去獻身……父母花錢去學(xué)乖咚——將兒送到學(xué)堂內(nèi)，希望我兒長成材！人在二十——咚——正成人，總不能把——咚吃喝嫖賭為終身，咚——失去前途榮華過，咚——失去光陰到何處尋哪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人在八十兩眼呆，老夫老妻好似——山伯祝英臺，兩人同床幾十載，不識英臺女裙衩——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人在百歲的有——好比隋朝皇帝咚——下?lián)P州，所以楊廣他要把那瓊花來看，咚——萬里江山一擔(dān)丟，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咚咚人在世間是一陣風(fēng)，說書人吹來吹去影無蹤，勸人行善莫行兇，莫讓祖人―落下風(fēng)，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要勸眼前年輕人，咚嚓——人人都有老來日，咚嚓——人人都有老去時，咚嚓——不能把父母當(dāng)外鄉(xiāng)人，咚——嚓——人生在世孝父母，咚嚓不孝父母孝何人？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咚嚓——敬得父親就敬得羅漢，咚——嚓——敬得母親就得敬觀音。咚嚓——身前不把父母孝，咚嚓死后何必哭鬼魂哪？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說書總要把人來勸，咚嚓——莫負(fù)人間好光陰。咚嚓——中華兒女多奇志，咚嚓——敢叫日月?lián)Q新天！咚嚓——要問今晚書文說么事？咚嚓——軍中掛帥穆桂英咚——嚓……

第三夜，大隊干部沒來。二胖子爺爺又是早早來到，一同來的犟牯爺爺貓在后面跟著。

“身前不把父母孝，死后何必哭——鬼魂哪？”二胖子爺爺拖著游魂腔，唱著進來。所有的人看著他，笑了起來，這時鼓架旁的牡丹嫂扯開嗓子說：“二胖子爺爺，你百年之日，我們?nèi)爧D女都去哭，叫你媳婦哭的把棺材蓋捶破咯，讓你這老鬼魂躺在石灰里不得安生。”

說著雙手拍大腿，哈哈飛向屋頂去。隨后就是婆婆嬸嬸鵝嘶鴨舌說笑開了，耐不住寂寞的男人們也少不了撒科，飛短流長，說葷話：“三爺，牡丹會哭，一對兔子趴在棺蓋哭，哭得你不想上奈何橋……”

哈啊哈哈哈

……

二胖子爺爺招架不住一堂人，咧著只有幾顆牙的癟嘴，停下吸煙，一個勁兒搖擺頭，拿著煙槍揮舞說：“哪個伢，話最多，我死后就嚇唬哪個，哼嗯！讓你們怕的，夜里不敢起床屙尿?！倍肿訝敔斠桓庇淄拿群?，再次讓人笑得噴口水。

“嘻喲，怕，咦喲，鬼火，咦，二胖子爺爺來了！”女人們嘶叫尖喊，裝著碰上靈火，驚叫著躲閃得奇形怪狀。惹得全場亂哄哄成了一鍋沸粥。

這時只見驚堂外公手提牙板，一臉春風(fēng)從上堂起身走過來，走到二胖子爺爺圍著的人堆里，停步。望著二胖子爺爺，鞠一躬，清唱：“老人家您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啊嚓嚓?！斌@堂外公唱后打了兩下板后，收住板并抱在懷，再向二胖子爺爺躬腰行禮，轉(zhuǎn)頭在人中擠向鼓架去，嘴里還在清唱：“姜尚嚓七十嚓拜嚓丞相嚓，黃忠嚓戰(zhàn)場嚓不嚓負(fù)老，嚓令婆八十嚓來嚓掛帥，嚓后代嚓子孫效嚓先賢！嚓！”（站在架前點鼓續(xù)唱） 咚嚓——正月里來是新春，劉結(jié)造下北京城，咚咚嚓——神機妙算苗光義，咚——未卜先知李淳風(fēng)。咚咚嚓——二月里來草發(fā)芽，咚——丁山三拜——樊梨花，咚——大刀元帥王懷女，咚——斬將封神姜子牙。啊咚——咚咚嚓——三月里來是清明，啊咚——徐雪梅苦守小商林，咚——祝英臺攻書把杭州進，咚——程金定為夫殺——四門，啊嗚咚——咚咚嚓——四月里來立夏節(jié)，啊咚——孔子當(dāng)年游列國，咚——甘羅十二做宰相，咚——郭華進寶時運得，啊嗚咚咚咚嚓——五月里來是端陽，啊咚——單打不平羅記方，徐鳴皋三把金山上，啊——十四鐵鎬王念章，啊——嗚咚——咚咚嚓……

六月里來熱難當(dāng)……二胖子爺爺正在下面說起小書，手拿煙桿在大腿上不停點敲，唱得頭點頭叩，嘴里不時流下幾滴口水，一旁犟牯爺爺閉著眼睛，嘴也是不干不凈。

全場神情貫注，男人女人們有抱大腿的，抱針線的，抬起二郎腿的，雙手托臉的，正襟危坐的，但他們的眼睛都凝聚在說書人的臉上，人人像仰望星空的銀河鵲橋，好像驚堂外公是掌管牛郎見織女相會的玉皇大帝，又似一個悠悠白云頂端的仙女，時而指點人間，時而翩翩起舞舒長袖，時而唱嘆人間天上不一樣，時而撒豆喚來百萬兵，時而請來三皇五帝在眼前……

十月有個小陽春，咚——西天取經(jīng)是唐僧，咚——佛祖神通道法很，咚老子一氣化三清，啊嗚咚咚咚嚓——十一月來是冬天，咚——蘇武牧羊十九年，——咚趙云周身都是膽，咚——果老二萬七千年，啊嗚咚——咚咚嚓——冬月里來過新年，咚——包公為官法律嚴(yán)，咚——秦始皇修城長萬里，咚敬德打斷九節(jié)鞭。啊嗚咚——咚咚嚓……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說）天有道戲里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哪咚！

地有道戲里是國泰民安啊咚！

君有道戲里是文臣武將呀咚！

人有道戲里是孝賢子孫喏啊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咚咚（唱） 家住遙遙一點紅，啊咚——飄飄四下影無蹤，啊咚嚓——三歲孩兒千兩價，啊咚嚓——保你跨馬去征東，啊哈……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說）萬歲上朝了，只見唐太宗李世民頭帶皇冠，身著滾龍黃袍，腰間金絲玉帶……

四

第四天晚正說《鍘美案》，一條板凳坐著的小犟牯和二胖子打架了，引發(fā)了騷亂。正在忘形說書的驚堂外公話題一轉(zhuǎn)。

（說）本府正在審案，何人在門口斗毆撕——打咚，張龍趙虎咚，鎖好人犯咚，王朝馬漢咚，你們兩人前去問個究竟咚，可是來了新的證人？咚——還是另有冤情？咚——本府，咚——身為開封府尹，咚為他做主。咚，是大人。容我等前去調(diào)查。

（唱）四人來到大門口，王朝先開口。

（說）二位，且住手啊！原來是你們兩兄弟呀，為何動粗了？我奉包大人之命前來辦案，有冤的申冤，有難的說難也！還是為駙馬爺作證？

見了王朝馬漢面前問案，旁邊的人都傻帽地站著看戲。二胖子也沒想到會驚動了包大人，木樁一樣立在那里，臉嚇得通紅。突然只聽到小犟牯似炸雷一樣哭吼，說：“二胖子凳子坐過了界，還打我。”止哭后的吼聲是一串糖葫蘆，顆顆粘粘。

只見驚堂外公邊打板邊唱道：“兩位小將軍聽我分明。不是你的錯，也不是胖將軍對不住人——”（說唱）“胖將軍生來有福相，就是當(dāng)年程咬金，為人仗義多兄弟，讓著兄弟敬三分?！?/p>

兩人聽后破涕為笑，二胖子轉(zhuǎn)身揀一塊磚頭，找一個縫隙乖乖地坐著?！拔也蛔首樱易u頭。”場面很快安靜下來。

驚堂外公慢悠悠踱步，一會兒左一會兒后一會兒右一會兒前打板說唱。就像我們老師在同學(xué)中間講故事一樣，嘴角含沫滔滔不絕?？滟澥裁矗兹谌龤q讓梨?zhèn)髑Ч?，司馬光砸缸救伙伴美名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二位小將軍不簡單，互相禮讓不擾場，將來能成大事業(yè)，都是國家棟梁材。好一會兒才到鼓前，言歸正傳。自圓其說，啟稟包大人，請繼續(xù)審駙馬爺吧。好，陳世美，你家里可有一個妻子叫秦香蓮……

聽說書真像過年，放學(xué)回家，周源就像拼命似的寫完作業(yè)，洗澡吃飯不用奶奶催罵。太陽離落山還有丈多高，周源就站在門前樟樹下，踮起腳尖來回張望，望見驚堂外公騎自行車的影子就跳腳揮手，欣然歡呼，急匆匆地跑向大人報喜。

天還未黑，侯詩玲早早提兩個小馬扎到堂軒，將其擺好在原來的位置，生怕別人搶占。聽書時，她就像上課一樣的遵守紀(jì)律，就是口袋里帶了紅薯角，也偷偷地塞給周源吃，然后倆人是一個個地握在手心，再悄悄送進嘴巴，一齊輕輕地嚼。生怕打擾說書的驚堂外公，當(dāng)然也顧忌被驚堂外公察覺到，說到書詞里去。嘲笑什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更怕閭里人從外公書里學(xué)來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套用在周源和自己倆小伢頭上。周源也為不被大人嘲笑找到心安理由，交換公平，總不會生麻煩。低語回報詩玲，等我家棗子紅了給你吃。

牡丹嫂每次都和兩個小伢一樣搶坐頭層。

一堆堆女人們，個個手中拿個鞋底或鞋墊底，純粹是做樣子，聽書時也沒見哪一個戳一針。聽書時也數(shù)牡丹嫂的小動作最多。

有次包公一拍虎威響，“開——鍘——”咔嚓！

多數(shù)女人都是鞋底抱在懷里，臉上蕩漾解氣過癮的漣漪，咬牙切齒拍手稱快。陳世美，殺得好，殺得好！活該！

就她偏過頭，閉著眼，好像陳世美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滾到了她腳尖前。還用手捂著臉，“噫——嚇?biāo)纻€人?！苯o旁邊的侯詩玲打了一個激靈，侯詩玲直撇小嘴回敬過去。

說到郎中給梁山伯開處方?！耙稽c老龍頭上吔——角哎——二點六月瓦上吔——霜哎……”

其他女人眼圈紅了。她倒好，傷心死了，抹臉擦淚忙得不歇。有次聽薛仁貴參軍夫妻相別時：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要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哪等哪等哪——等三——等三年。

她是頭伏在膝蓋上，掩面而泣，身子還一陣陣抽搐。當(dāng)時搞得周源和詩玲心里酸滴滴的，問也不能，哄也不能，不知如何是好。后來還是驚堂外公插上段四言四句，才調(diào)整場內(nèi)情緒，一個孬子女婿形容丈母娘“屁股圓又尖，奶子尖又圓，不是岳母肚子強，哪有我的美嬌娘。”全場哄堂大笑，牡丹嫂這才抬頭抹發(fā)，嘆一聲，稍稍端坐鎮(zhèn)定。

最后的那個夜晚，來的人都擠破頭了。牡丹嫂頭層的位置給別人占去了，蠻不講理的她，跟人家吵得臉紅脖子粗。最后過來擠占周源和詩玲倆伢很小的空間。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找侯詩玲下手，強行拽起她，把自己馬凳往侯詩玲身邊一放，坐下，大腿一分，將詩鈴馬扎放在腿內(nèi)，一把將侯詩玲摟在懷里，一雙大乳房緊貼在詩玲的背上，熱乎乎細(xì)糯米粑一樣的臂膀緊貼著周源的頸脖和手臂，濕粘粘的，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日腥夾雜水蜜桃味兒。兩個小人避又沒空間避，躲也無法躲，難受死了，煩死了。后來他倆只好離開，去門外聽。到門外，只能聽見里面“鬼打架”，后悔擠岀來，再想擠進去，人墻擋得縫都沒有，兩個小人懊惱不已，急得跺腳罵貴妃……

驚堂外公這五塊錢說五夜的書，就像給村里灌了“孟婆湯”，喂了壯陽草，全村真是：白天鼓點拌飯吃，夜晚書枕頭，干活議經(jīng)文，歇息笑風(fēng)情。蟲鳥馬狗牛羊叫，車船笛聲滿畈鳴。

那年“雙搶”后，隊長戴著大紅花在縣里學(xué)大寨趕昔陽事跡報告會上作報告，還帶回來了一部手扶拖拉機。

死老鬼二胖子爺爺整天眉開眼笑夸隊長：“你這個小雜種真有些手段，要接驚堂伢來說幾部大書，你能當(dāng)大隊書記?！?/p>

小隊長笑得點頭如雞啄米。

“一定請，一定請。”

也不知哪個“寨王頭”大不敬插嘴說三爺：“下次聽書叫你媳婦拎個尿桶接流涎?！?/p>

只見這老鬼怒發(fā)沖冠手指這“寨王頭”：“來人哪，把這個小畜生拖到三軍面前，亂棍打死，以儆效尤！”

當(dāng)場的人差點笑得背氣斷腸。

五

那年代十里八鄉(xiāng)，說鼓書的藝人很多，大多能說會道還相當(dāng)?shù)陌素?，他們是鄉(xiāng)村里最風(fēng)光的文化人，呼曰先生。他們衣著洋布，工整潔凈，粉面油頭，也是受人崇拜和羨慕的人上人。

大到市縣公社大隊小隊有集體活動，小到人家老人追悼會，茶館涼亭，都是獻藝的書場。年頭歲尾，農(nóng)閑冬夜，說書藝人總要找通村里管事的，找一家大點的堂屋，或一塊空地，架鼓當(dāng)中一擺，一陣鼓聲咚咚，一片往事悠悠。上下五千年，古今多少事，盡在說唱中。聽一夜鼓書，如飲一壇陳年老酒，酣暢淋漓，能消散盡莊稼人一年的疲乏；同時，如一股清涼的甘泉，甜潤了我們這些孩子們干渴的心田。說到痛快處擊掌稱歡，說到悲切處，滿地唏噓。

在那個年代，說是文藝百花開，就是百花放不開，只有樣板戲風(fēng)頭正勁。在鄉(xiāng)間，唯獨說書這種民間藝術(shù)一枝奇葩，婦孺皆聽，老少同歡……

驚堂外公就是就樣一位受人羨慕和崇拜的人上人。說書人雖不拿工資，憑借花樣紛繁的不爛之舌，背鼓走四方，回到家里生產(chǎn)隊只管交錢換工分獲得糧食等實物，報酬能頂一個壯勞力干四天的，絲毫不遜色于今日的土豪。

借書詞說：（唱）“一斤山芋一斤米，分開算價見高低?！?/p>

說書人的裝備也很簡單，鼓、鼓架、一根敲鼓棍、一副快板。驚堂外公的鼓架是幾根細(xì)竹棍，用細(xì)麻繩穿眼相連織成，支托成上下兩個網(wǎng)狀平面，收放自如。鼓斜放在上面，軟彈彈的，敲打聲響跳跳脆活活的。鼓棍是粗筆粗竹鞭，經(jīng)過火烘打磨后，稱手佳品，也有用檀木枝條修理而成的，驚堂外公包里有三根，說什么內(nèi)容就換什么樣棍子。

有次說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用的是一頭大一頭小的杉木板條塊子做的，果然鼓聲不一樣，那鼓點聲把（唱）“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敲得悶悶聲，聽得如同走進厚重深深、料峭茫茫的隆冬雪地。

牛皮小鼓上一圈鉚釘驚堂外公能敲出刀槍劍戟打仗的聲音。驚堂外公的牙板與其他說書人完全不同，他的牙板大約八寸長，三寸寬，巴掌厚，比其他藝人的長些、厚些、寬些。是他爺爺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傳給了他，是黃花梨木做的，深紅透亮。手摸一下就像摸著嬰兒那般滑細(xì)的小臉。包里還有一副紫檀木做的，那時候很少有人知道這木頭還是黃金般貴重的極品。驚堂外公說其中道道是看客做菜，看場面拿牙板。

牙板有三塊，打得聲音純脆亮響，沒有一絲嘈雜聲。如果場景需要，故意打?qū)珉s聲，就靠手上的力道。第一牙板面還有一道泥鰍背。他用竹鞭在泥鰍背上反復(fù)拉搓，能發(fā)出鋸齒鋸木頭的響聲和馬蹄疾等許多奇怪的聲音。

三件寶貝組合在一塊兒再配合上說唱那是交響曲。聲、形、說、唱融通一體，如擊金點玉、流水自然、天馬行空、變幻無窮。驚堂外公說銀錘太保裴元慶大戰(zhàn)第二好漢天寶大將宇文成都時說：“咚咚咚——（說）只見銀錘太保裴三公子裴元慶，胯下一字沒角癩——麒麟——咚，掌中一對咚——八棱梅花亮銀——錘咚，來到陣前。咚！嚓！定眼一看哦！咚！嚓！只見天寶大將宇文成都，哇塞，威風(fēng)凜凜，一臉殺氣。咚！嚓！胯下賽五斑駒，掌中鳳翅鎦金鏜，氣宇軒昂，殺氣騰騰……”

形容打斗場面時，左手的中指夾在竹鞭中間在鼓面和鼓釘上上下翻騰，一會兒鼓兩聲，一會兒釘三聲，好似錘攔鏜，鏜碰錘，銀錘太保打不動時，就聽到叮一下、一下的聲音。叮——?！！?/p>

嘴巴里 （說唱）“打得叮鐺鐺咚——打得冒火星咚——打得錘起風(fēng)咚——打得金鏜是扎針哎咚。（說）銀錘太保錘稍稍慢咚——可能一命（唱）就嗚呼，（說）全身力氣都使盡咚——可惜兩腳咚——（唱）不生風(fēng)，平日我小爺多威武——哎，今天碰到咚——了（高唱）害人坑哎。咚咚咚，嚓嚓嚓。

說唱轉(zhuǎn)換恰如其分，唱尾音拖長長的，唱到最后拖腔時，手、腳、嘴、臉一齊配合。那節(jié)奏那動作，說一陣唱一陣，說到帶勁處，他不是擊鼓就是打牙板，臺下靜得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眾人如親臨疆場，觀戰(zhàn)廝殺，就像銀錘太笨金鏜急疾刺心。讓人的心都懸了起來，突突地在跳。眼睛雪亮，嘴角裂動，急得磨拳擦掌，要扛著鋤耙前往，幫裴元慶打死這個?；杈奶鞂毚髮⒂钗某啥?。說到宇文成都因苦戰(zhàn)舊傷復(fù)發(fā)時：咚——咚——咚，嚓——嚓——嚓（唱）可憐哪嚓——傷口流膿咚咚咚，嚓嚓嚓——又流血啊——嚓，全身痛的啊——似鉆心嚓咚咚咚，嚓嚓嚓……

銀錘太保裴元慶就這樣戰(zhàn)勝第二條好漢天寶大將宇文成都。全場笑聲朗朗，一浪一浪叫好過癮。

驚堂外公編詞也是鮮于其他藝人，形容羅家九連槍法幾句一說，就記得牢牢的?！耙辉济谶?，三扎胸膛四扎肘咚，五扎咽喉六扎首咚，槍尖金雞亂點頭咚，彈槍直奔華蓋穴咚，餓狼掏心難逃走咚，白蛇吐芯抽掣急咚，游龍人海兩邊抖咚，連環(huán)槍法上下飛咚，槍法玄妙世少有咚?！?/p>

“打得叮當(dāng)響，打得冒火星，有的打了頭，有的打了腳，有的打了天庭蓋，有的打了后腳跟，有點當(dāng)場倒地不作聲喲——咚咚嚓……”這是驚堂外公形容白袍小將薛仁貴揮舞方天畫戟大戰(zhàn)群雄救唐王廝殺場面，通俗易懂形象具體。

后來有一次在楓樹下乘涼，小周源問那老爺爺：“外公怎么那么能說呢？”老爺爺說：“太祖開始說書就有這個功夫，要用情節(jié)套住人，這叫‘鏈子，末尾還要抖包袱。老話講叫先下通天柱，后定八根樁，還要擺起八卦龍門陣，繞上九連環(huán)，把人都拴住，這才叫功夫?！孱^‘嬉口‘笑料‘包袱有順理成章之妙，管家書藝就有這個能耐，不是吹牛，平時說書的時候，要是不賣個關(guān)子，休息休息喝口水抽支煙，恐怕聽書的人全都要把尿憋進褲襠里！嘿嘿，你驚堂外公呀，火候掌握還沒祖宗說得好，今后會磨岀來的。你這小人精不懂是吧，李白詩好吧！好在哪里呢？你慢慢琢磨……”

六

后來周源和詩玲等一群小伙伴都叫二胖子程咬金。二胖子在學(xué)校書不認(rèn)真念， 私下偷偷胡編詞來罵老師和同學(xué)。當(dāng)時詩玲喜歡周源，不睬他，二胖子就嫉妒，編一首打油詩罵詩玲：“瓜子臉，羊麻雀，黑一塊皮，癟一張嘴，賴著男伢好，小牛不吃草?！?/p>

詩玲便氣呼呼去找奶奶告狀，奶奶摸著她的頭說：“男伢還降女伢呀，這還了得唦，走活捉程咬金去?！?/p>

二胖子爺爺接到詩玲奶奶的狀，給了二胖子兩個煙筒缽，“程咬金”腦門上被打了兩個鵝蛋包。可能鵝蛋包沒有流膿流血，沒讓他疼到心靈深處冒火星，好了傷反而越發(fā)上癮。有一次，二胖子編了一首罵掉了牙齒、喜歡打爆栗子懲罰學(xué)生的語文老師的： “缺牙齒，扒狗屎，扒一擔(dān)，丟過畈，扒一籮，丟過河，爆栗子，鑿翻花，打你娘，打你媽。”

這編詞罵老師的后果不言而喻。語文老師不允許他進課堂上課，二胖子只好在外鬼混。事發(fā)后被他爸媽知道了，氣得各拿一根長竹梢枝，扒光衣服打得屁滾尿流，向老師認(rèn)錯。二胖子身上落得一身雞爪印，半年都散不去。

見到一副乖狗相的二胖子，周源和詩玲暗暗發(fā)笑，倆人也編了一首：“紅雞公，野貓拖，二胖子會編歌，不是爹娘教得過，聰明二胖學(xué)得多。黃鱔面，糊油湯，二胖子身上一身傷?！?/p>

也不知道冥冥之中什么使然，二胖子從那以后成了一個書癡，只要是哪里有先生說書的蜂子路，他一個人或邀上幾個大人就寂溜溜過去，附近哪里有書場就少不了“程咬金”。書都聽成了精， 回來就挑貶。說那個站在四方桌當(dāng)舞臺，紅鼓架在四個凳腳上說《水滸》的女藝人，把李逵說成一副娘娘腔，沒勁。聽到一個卜卦藝人，小鼓按在洗臉架上，就評價說《薛丁山三請樊梨花》中“大將軍楊藩誓言要捉住羅成。戰(zhàn)場上羅成掉進陷馬坑”扯淡。聽到一個白發(fā)老者，敲擊鼓旁一塊實木當(dāng)牙板，說唱《隋唐》“李元霸上前一個回合，三下五除二打死宇文成都”這一段是城頭跑馬，有氣無力，沒精神。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二胖子進山馱樹，走鄉(xiāng)串戶賣生姜收農(nóng)產(chǎn)品，見到說書先生更多了，二胖子口味也重了，群聚結(jié)伙議論說書先生，就說得更不像話了。什么東鄉(xiāng)劉瞎子說唱拖聲吔氣如道士作齋；西鄉(xiāng)張矮子，嘴巴利索如剝蘿卜皮，見過女人就發(fā)瘋，說得連蹦帶跳腳，一雙短腿如踩炭火缽；南鄉(xiāng)王大嘴，牙齒缺了洞，嘴巴里關(guān)不住風(fēng)，十四聽不清，五兩當(dāng)五斤；北鄉(xiāng)吳老先生兒子，唱的是：江中一只公獺貓，吞了仙女一口痰后成了精，變化成書生纏鳳英，就是一口細(xì)聲如聽臺上唱小生。最后還自吹自擂唱道：“我大書聽過了千千萬，小段子聽了萬萬千，要問哪先生說的好， 當(dāng)數(shù)驚堂狀元公?！?/p>

二胖子程咬金一生盡講癟谷子理，把死人能講活，水鬼都能哄上岸，閭上閭下，大事小情，請他過問，他大腹便便，笑瞇一條縫，問狗問雞，一會兒扯山，一會兒又扯水，逗悶頭，講笑話。細(xì)磨生姜湯，夸周家堂客會做婆，李家媳婦人乖巧，上屋的老子嚴(yán)慈有學(xué)問，下屋的兒子孝爹娘。盡揀不得罪人的好話講，講起話來含沙射影，抖包袱賣關(guān)子，不急不慢有板有眼似說天書，好似嚼著滿嘴炒得香脆的蛆。讓人聽得如云山霧罩， 心里直飄蕩，找不到落地準(zhǔn)地點，稀里糊涂讓他拿了主見。

如果遇事撞到他手上，他擺開架式和你較量，那真是男老鼠見了筋骨軟，女老鼠見了腿抽筋，有人請去解決婆媳吵架，只要他岀馬，一準(zhǔn)干戈化玉帛。就是上吊婆婆也想得開，忙把自縊索命繩子偷偷地塞在袋里，再悄悄塞進灶窿里當(dāng)柴燒。撒潑的媳婦也轉(zhuǎn)怒破涕，眉開眼笑，馬上疼愛愛地叫聲“婆婆我的娘，原諒下人吧！”

借用說書學(xué)來那點本事，編詞賦詩，還在鎮(zhèn)上詩詞協(xié)會當(dāng)副會長，擔(dān)任村里調(diào)解委員，工作水平外界評說是全鎮(zhèn)金牌。平時總喜歡為人保媒牽線?，F(xiàn)在整天還抱著胖嘟嘟的小孫子嘻嘻哈哈，到處去喝人家喜酒，吃不完的媒八餐，堪比快樂逍遙的魯國公，一個香頭香腳活神仙，就是不把當(dāng)年打架挨打的囧事提。

犟牯現(xiàn)在也真不簡單，自那事以后，他爺爺總是“我家犟牯是棟梁材”，夸得一頭有名的犟牯牛成了順毛驢，初中畢業(yè)后，學(xué)了泥瓦匠手藝。如今是富甲一方的房產(chǎn)老板，徒子徒孫跟在屁股后面有一大堆。無論到賓館飯店吃飯，還是去工地，都是車接車送，小包有人拎，茶杯有人捧，他自己的大樓有兩三棟。辦公室金碧輝煌似皇宮，拿來裝學(xué)問的書櫥里，典籍厚如墻磚，桌子抽屜總少不了《小說故事大王》。西裝革履坐在極寬極大的辦公桌前，背靠老板椅，人模狗樣訓(xùn)斥員工，氣場浩大地接待訪客。有一次棟梁材大老板請周源喝酒，酒桌上兩個兄弟也喝多了，周源沒有注意場合，回敬身邊端坐的大老板時，突然冒唱“我家犟牯棟梁材呀”惹得棟梁材一杯酒下到喉嚨里，差一點嗆得半死。哎喲，嗝聲連連似豬挨刀嚎，一時難收場。平靜下來的犟牯還不忘問周源：“你那說書佬外公，真是出神，讓人笑得抽筋，現(xiàn)有八十多了吧？盼這個鬼佬活百歲?！?/p>

棟梁材的女秘書忍俊不禁，一不小心露了光，聳乳顫巍巍，臉上紅粉自篩糠，連連噗嗤、噗嗤停不住，還不忘端著鏡子一邊去補妝。

兒子家財萬貫名震四方。茶館酒店里總能聽到犟牯爺爺爸爸，像明星一樣談古論今四言八句地說書詞，同時順帶傳播兒子捐款贈物樂善好施的美名。

貴妃娘娘也成了牡丹嫂的代號?，F(xiàn)在牡丹嫂頭發(fā)花白總不忘焗油染色，披波戴浪，身段雖發(fā)福，但貼緊絲裙絲襪看上去頂多算個半老徐娘。她每年都得去合肥某整形醫(yī)院，做光子嫩膚，顏齡微整形，把自己捯飭得如細(xì)滑水蜜桃。如果歷史上有哪位皇太妃重返人間與她比嫩的話，無疑空返落下風(fēng)。

那是驚堂外公說書后，進入深秋季節(jié)的一個下午，她穿的花不棱登，急急慌慌到周源家，想周媽陪她去管家楓樹大屋里買紅芋，說是過年要切糖，糊伢饞嘴。

這一百零一回的事情蒙不過周媽眼睛，一聽就心里明白，牡丹意思不是買紅芋上，而是心里長野草，立即就回了她說，“要去，讓你男人一塊去。我回娘家也不好帶你?！敝茉赐鴭寢?，翻翻小眼珠，似乎也明白：這是貴妃娘娘思慕皇上龍顏了。其實周源也很想外公了，也想去時能帶上自己。媽媽叮囑這事不許瞎猜，更不許亂講。

自聽驚堂外公說了五夜打鼓書后，周源就盼著星期天、小假、暑假寒假，不上學(xué)的時候，纏著媽媽去外婆家。如果媽媽騙他，或不帶他去，就飯也不吃，連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也不寫，甚至撕書本、摔書包。如果遂了他的愿，作業(yè)寫得工工整整，考試能考前幾名。做娘的對這個“小祖宗”真沒辦法，打吧，一個小人打不上手，何況又舍不得打；罵吧，哭天搶地；講理吧，對牛彈琴。奶奶視長孫為心頭肉，周媽面對“老黃傘”像“老雞看護小雞”似的保護著，也無計可施，只好領(lǐng)兒子去管家楓樹大屋。去管家楓樹大屋要走二十多公里路，周源也從來不說走得累，去時一路上小跑，總跑到媽媽前面等一會兒歇歇。努力證明給媽媽看，自己長本事了，其實做娘的心里很清楚，娘家門前有學(xué)問，有故事，兒子是對娘家屋里伢王國感興趣，是親情血脈基因的相融，也是管家的書香門第的呼喚。說不定將兒子送到叔叔門下學(xué)書藝。

七

驚堂外公門前，也就是管家祠堂的西側(cè)，有一棵老楓樹，具體多少年，沒人能說岀子丑寅卯來。孑立在水塘邊，就像一位佇立守望的老神仙。古老得空了心臟的楓樹，春天發(fā)苞展葉，夏天為管家人蔽蔭乘涼，秋天結(jié)吊球，秋冬風(fēng)季，一樹紅葉一樹飄散，紅葉落盡但稀疏光桿上還吊著幾顆毛刺球，昭示著生命力的頑強，多少年來，依舊一副彎腰駝背爬蝦子的丑態(tài)，像笑口稀齒的老樹精怪安閑樂逸。

樹身上的老皮殼厚得剝也剝不動， 掰也掰不下來。腳下周圍突在地面上的老根，像老龍一樣向四周爬去，踩一踩，堅硬似鐵。側(cè)根粗得都可以做大梁，須根形如群蛇蠕動，毛細(xì)根織網(wǎng)似的盤踞在屋場山溝和田野土壤中。挖個紅芋洞、屋基腳什么的，這發(fā)瘟的樹根總讓人頭痛。土磚房屋幾年就被它鉆得如裂眥金剛。

周源外公外婆家住在村里中心地帶，管家祠堂的側(cè)西頭。那時候周源媽媽還是長長的一對辮子，經(jīng)常朝后一甩，疾步流星帶著他到這個外公家轉(zhuǎn)轉(zhuǎn)，那個舅舅家問問。也來過“猴洞”那般殷實的驚堂外公家。認(rèn)識了驚堂外公家的留著山羊胡，鶴發(fā)童顏，耳靈眼亮的老公公，和細(xì)眉細(xì)眼、細(xì)腰細(xì)語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叔外婆。不時娘兒倆在這老樹下站站，陪閭上閭下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嫂嫂姐姐妹妹弟弟侄輩們說說笑笑，周源也是在這老樹下認(rèn)識了全屋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和一窩窩的表兄弟姐妹。潤林、嫦娥、云娥、仙娥姊妹四人，也是這里認(rèn)識的，和小姑仙娥互相臉紅也是在這老楓樹下。

管家楓樹屋背依長河，全屋一百多戶人家分散在幾道山丘坡上下。據(jù)家譜記載：管家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齊國政治家軍事家管仲后裔。元朝末年管家的祖先中有不少人，離開皖北穎上平原，追隨大漢王朝建立者陳友諒義軍南征北戰(zhàn)，后來到了江西鄱陽湖，長期駐扎湖的南岸一個叫瓦夕壩的村寨。管家楓樹屋的先人就是其中一員偏將，后屢立下戰(zhàn)功，成家立業(yè)，婚配生子。朱元璋要統(tǒng)治天下，鄱陽湖水戰(zhàn)十八載，諒敗，兵將散。管公攜全家老小二十余口，躲難大別山南麓一個叫彌陀的深山老林，清初搬遷至長河岸邊的駝龍山中繁衍生息。

管家山下就是條古老的長河。它的源頭是大別山南麓的英山岳西太湖三縣深山處，九十九條支流匯集而成。從山腳下經(jīng)過龍山宮穿過平原至石牌經(jīng)皖河流入長江。

長河兩岸在歷代科舉考試中，中狀元3人，文武進士82人，文武舉人342人。新中國成立后二十幾年時期里在龍山宮建筑了壯觀的花涼亭水庫大壩?，F(xiàn)在大壩里外全部采用鋼筋水泥澆筑，銅墻鐵壁般堅固，鎖住了往昔的水魔洪妖。高山現(xiàn)平湖?；ㄍず乔е厣缴f頃波光，聞名遐邇。水庫里宗祠廟宇、景點公園、星羅棋布；水里是肥魚奇龜生態(tài)養(yǎng)殖，獨樹天然；水面上是飛艇游輪日夜穿梭，鷗鷺翔舞；壩下幾級水力發(fā)電站高聳鐵塔，變壓輸電；不論大雨滂沱還是山洪海嘯，長河大壩管束引導(dǎo)著水，靜靜地流淌，經(jīng)過駝龍山，流經(jīng)管家山坡。昔日泛舟載船的水道，變成了黃沙灘涂，后來又變成瓜果飄香稻黍千重浪的綠洲！管家山坡下，就是一望無垠的管河洲。上世紀(jì)六七八十年代這里就是管家牛糞快板小人王國的快樂天堂。

那個時候，管家坡上山地全是黃泥巴，天干鐵菱角，下雨一坨膿。這里有三多，小黃牛多，地里紅薯多，男伢女伢手中竹木快板多。松樹林子里牛欄草堆一個挨一個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屋前屋后石殼上全都曬著牛糞，茅廁農(nóng)舍墻壁上全印上牛糞耙。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伢一群群，不念書時差不多人手一頭牛，去山上放或繩子繞在角上隨它在長河綠洲上吃草。嘴里吃著烤山芋，口袋裝滿山芋角，三五成群或輪流編詞學(xué)說書，說到好笑時個個放屁如放鞭，啪啪屁聲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芋味。開創(chuàng)了“牛糞、芋屁、快板”小人王國的興盛。

在管河洲上放牛，是這個小王國建立的根基。清晨，一陣清脆的鈴鈴聲伴奏清越的牛蹄聲從屋中巷子經(jīng)過，隨后而來的滿屋的鈴鈴聲和小伙伴彼伏響起叫喊：“洲上放牛嗬，洲上放牛嗬?！?/p>

周源這時候就是第一個聽到，一骨碌起起來，擰著二表兄的耳朵，“皇上，上朝，皇上，上朝！”他又去擰著三表弟耳朵，“千歲上朝，千歲上朝?！眱晌槐硇值芟崎_被單拿起快板直接走進牛棚，那時候早晨也不洗臉?biāo)⒀?，總是八點回家吃飯再洗漱，因為洗也是白洗，放三個小時牛，要打三個小時仗，一身汗。

周源來時，媽媽交代過，不能吃舅舅家白食，要幫干活，人家才不嫌臭厭鄙，于是就主動在舅舅面前要接過大表哥看的叫邋遢鬼的水牯牛，舅舅當(dāng)然高興，就安排大表哥其他的農(nóng)活，去取牛欄糞，或用獨輪車推著牛糞去田頭地里，大表哥，人高馬大像舅舅，十六七歲有都是力氣。

舅舅是麻子，是小隊長。有時候臉一黑，密密匝匝的麻子，坑坑洼洼。舅舅聲如洪鐘，一嗓子全屋震蕩。周源喜歡舅舅這一派英雄之氣。外公外婆一生只生舅舅和媽媽一對人。有次周源問媽媽，人家舅舅臉上沒麻子呀？媽媽說，舅舅命苦，小時候染上了天花，差點沒活過來， 多虧品云爺（驚堂外公的父親）接濟和幫襯，撿來一命，沒吃穿的時候是品云爺帶著，去書場收錢混活路。

打開牛欄門，黃蚌殼、邋遢鬼、黃牯狗三個鬼東西都站立起來了，個個睜著大圓的眼睛，耳朵不停扇動。二表哥首先牽岀一頭小牛叫黃牯狗，把牛繩交給周源，黃牯狗興奮地蹦幾下，不肯上前，睜眼看黃蚌殼，愛嘻嘻地在母親身上嗅了嗅，讓黃蚌殼在前，它在后，好像是保護它的母親。接著黃蚌殼、邋遢鬼不慌不忙地加入了牛隊中，隨著長長的牛隊，一路上“丁零”的鈴聲熱鬧如麻雀鬧林。

到了坡上，東方紅霞一片，太陽還沒露頭，就望見長河的潾潾浪波，洲上青草像連天接地的綠草甸子。牛群每到這個時候就躁動不安，急不可待，順坡的牛隊就幾乎亂套。也是這個時候最難管理，稍不小心，就會被牛陣踩死，以前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到坡上都必須停下來聽國王的號令，按類別分片。懷孕的母牛先下，東邊吃草，那些手牽大肚子母牛的伢，像牽老奶奶一樣牽下去，再把牛繩繞在樹杈角上，趕去東邊草地，牛主人分段站崗。等母牛進入牧區(qū)后，國王發(fā)令，發(fā)情的母牛去西邊小路下，接下來幾十條母牛也好像聽懂二表哥的話，迅速沿著下面的小路徑往西走。等發(fā)情母牛進入指定區(qū)域后，二表哥又安排健碩急紅了眼的大公牛，這時這些臊氣沖天的家伙，后腿下吊著的茶壺，早就壯實起來了。把頭低下，迫不及待地催促主人快把繩子繞在角上。不需要人的指引，就爭先恐后找情人去了。剩下的是老弱殘兵和一群閹貨，黃蚌殼、邋遢鬼、黃牯狗三個鬼東西也屬于這個陣容，乖乖聽話，順著中間的通道下去。

二表哥是代父行使分配大權(quán)，做國王是自封的。

周源挨著一群小舅表兄弟則在坡上樹下坐著。

二表哥就說，上朝了，隨后值日的“太監(jiān)”就大喊，上朝了。話音未落，草原上部分“護衛(wèi)”，弓著背向坡上跑來。只見二表哥端坐在馬扎上，看看周圍“眾臣”，朝表弟周源笑了一下，源，餓嗎？周源正兒八經(jīng)在隊伍中聽旨，朝二表兄搖搖頭，這時一個小老舅明白了“國王”的進貢意思，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山芋角遞給周源，周源笑笑搖搖頭，不好意思接。“國王”下令：“接著舅舅的。”周源雙手捧著紅芋角，謝謝舅舅。很快許多伢口袋里紅芋角就一齊共產(chǎn)了。這時“國王”下旨：“今早接著奪狀元?！?/p>

一個伢手拿把葫蘆瓢，拿根木筷站了岀來，把葫蘆瓢按在石塊上，嘭嘭嘭敲了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兩塊板， 蹶起屁股有模有樣打起來……

通過幾天的比奪，狀元、榜眼、探花產(chǎn)生了，這天晚上二表哥領(lǐng)著三位“新科主子”來到驚堂外公家。跟在后面的周源進門就喊，外公！外公！這時仙娥過來對周源說：“源，我爸太陽還沒下山，就騎車去外面書場說書了，子時以后才能回家?！?/p>

“公公，三個伢都來了。”二表哥對山羊白胡老人家說。

“你沒作弊吧？”老公公嚴(yán)肅地打量二表哥，然后笑瞇瞇地看三位“新科主子”。

“沒作弊，我證明！”周源有底氣地為表哥證實。

“這個小人精不是我管家的伢呀?！崩瞎⒅慌远嘧斓闹茉磫?。

“這是我老表?！敝茉捶纯蜑橹髦钢砀缃榻B。

“蓮姐家源源。”一旁的仙娥三姊妹插嘴了。

“哎——蓮伢的兒子哦，叫源源，上幾年級了？”老公公伸手撫摸著周源的小腦袋瓜……

“狀元公先來一段聽聽，老公公要殿試?！?/p>

“狀元”首先掏出竹板，拿一根筷子，邊打邊敲板，有輕有重一通后停住，（說） 紅軍——不怕——遠征——難……

“不錯，小黑皮?！崩蠣敔斂洫劇盃钤?，“狀元公”美得臉上洋洋開紅花。

“榜眼”“探花”依次打板說唱了一會兒。

“回去還要多練，打板是亮明心里氣勢，打不好就說不好，說的好，板節(jié)奏亂了，就沒味道，伢鬼們，曉得啵？”老公公笑得露岀缺齒洞。

這就算殿試通過了。當(dāng)年的“狀元榜眼探花”就是這樣產(chǎn)生岀來的。

“仙娥，去拿板，多拿兩副?！毕啥饛臓敔?shù)姆坷矬j里一下子搬來了五副青竹塊板，分發(fā)開了。除“狀元榜眼探花”有板外，周源和二表哥也各得一副，周源接板一看，這塊板太漂亮了，兩片邊緣修得滑溜溜的，用繩系的洞眼，鑿得有蠶豆瓣那么大，系繩是紅布條，打幾下，靈活、聲大。

第二天早晨，“小王國”里要舉行新科“狀元榜眼探花”打馬游街儀式。準(zhǔn)確地說，就是在洲上騎牛轉(zhuǎn)圈。這時候驚堂外公家云娥、潤林、嫦娥、仙娥姊妹四個也來了。

依然還是以前的套路上朝。二表哥下旨，把花環(huán)帶在牛角上。很快幾個“女將”把映山紅編了六個花環(huán)，選了三條乖水牛，花環(huán)戴在牛角上，每條牛旁邊一個牽牛的“侍從”在候著，“狀元公”“榜眼”“探花”站在國王面前。

“請國師為狀元公佩花環(huán)！”“國王”發(fā)話。

只見“國師”潤林，笑嘻嘻走上前，接過女將手中的花環(huán)，朝狀元頸上一掛。

“請大皇姑二皇姑為榜眼探花佩戴花環(huán)?！薄皣酢庇终f，“請三皇姑為狀元敬酒?！毕啥饟煲粔K石頭，雙手捧到狀元公面前，狀元公雙手接過石頭，放到嘴前，頭朝后一傾，然后把石頭交到仙娥手中。

“八賢王為榜眼上酒！”

“八賢王”接過仙娥的石頭，像仙娥那樣雙手捧到“榜眼”面前，“榜眼”接過一飲而盡。

“九千歲為探花奉酒！”……

“一字并肩王，何在，指揮打馬游街開始！”

綠鼻涕像掛面一樣的“一字并肩王”聽到旨意后，吆五喝六地派兵遣將，幾十個小人簇?fù)碇盃钤裱厶交ā痹谂Ｈ褐車涡袣g呼。這時的洲上就是牧童歡樂的天堂。

也就是這天，仙娥對二表哥說，要成立女兒國，負(fù)責(zé)來文的講故事，于是“大國王”封周源做國王，仙娥是皇后，女兒國里一個男伢，十二女伢。女伢都多多少少能講故事，但大多是聽仙娥姊妹們講的，仙娥姊妹們又是照搬山羊胡子老爺爺和驚堂外公的?！盎屎蟆毕啥疬€負(fù)責(zé)教說唱、教走步的動作。周源打鼓夾牙板是仙娥手把手教的。

全屋只有仙娥姊妹不用去放牛，就是去參加“小人國”活動，也是在家閑的沒事，找到洲上去湊熱鬧，高興留就留，不高興走就走，“大國王”和“周國王”管不著，也管不了。因為是舅舅不安排，說，驚堂外公會掙錢，老婆是老師拿工資，不稀罕讓幾個孩子在隊去掙幾個放牛工分。

太陽才落下一半，夜知了就叫起來。噫——喲——，噫——喲——，聲音清脆、響亮，在黃昏的山村此起彼伏。在鄉(xiāng)間的上空重復(fù)著。聽得人頭腦冒金星。知了是不累的，但莊稼人累了。收工回來的勞力們，在河溝里清洗完鋤頭、犁耙，再洗去腳上風(fēng)干了的泥巴，直起酸痛的腰桿，趕起同樣累了的耕牛，回家。老?！鞍骸钡穆曇羯n涼、渾厚，小?！斑琛钡穆曇糁赡邸⑶逶?，一路和著，慢慢走向村莊的方向。

這時，看家狗搖尾垂舌走過來，嗯嗯噥噥圍著牛的大腿和主人前后撒歡搖尾，迎接回家的主人，牛在前面徑直朝莊里走，主人們扛犁馱軛，手牽牛繩在牛屁股后面跟行，農(nóng)具與農(nóng)具互相磕碰，不時發(fā)出“丁零”的金屬聲。農(nóng)舍里廚房正在做飯，灶臺上發(fā)出鍋碗瓢盆使用的聲音，灶窿里燃燒的木片柴爆裂聲音，次第響起，每到黃昏，村莊這一首交響曲準(zhǔn)時奏響，清脆而悠揚，飄逸在青山綠水之間。炊煙在暮靄里緩緩上升。徐徐飄移，隙縫中便能看見三顆五顆星星，亮起來，夏夜的序幕拉開了。

周源騎在牛背上，浩浩蕩蕩在暮歸牛陣回家。當(dāng)來到楓樹下看到這一幕時，看得魂都飛了，周源急忙跳下牛背。

靜靜坐在樹根上，手捧著小臉，小眼睛直勾勾看著仙娥。仙娥細(xì)而高挑的身段，胸前凸顯兩個小桃子，五月杏子一樣的嫩臉，圓圓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紅粉的小嘴。鼓打得有節(jié)奏還溫柔，大大長長的牙板碰得脆生生，有模有樣地說書，咚咚，嚓嚓嚓，讓周源的心都化了。

正是這一幕，像釘子一樣深深鉆進了他的心中，永遠無法拔除。幾十年以后，每當(dāng)這幕岀現(xiàn)在腦海時，總是暗自傷神，不由得想起驚堂外公神龍活現(xiàn)地說打鼓書。

仙娥是全屋最齊整好看的女伢，她十歲那年周源也十歲了。那個黃昏，仙娥在家洗過澡后，小臉白凈嫩紅，小辮子梳得溜光水滑，白連衣裙就像天上的仙娥，搬來家里的小紅鼓在老楓樹下，嫩枝嫩葉敲鼓打板說書。旁邊圍坐幾個無牙的爺爺奶奶，還有她的姐姐哥哥，專注地看著她表演。躺在涼椅上山羊胡的爺爺，還不時提醒她，走一平再緊，很快“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仙娥在反復(fù)練習(xí)中。

這時，山林的蟬蟲“噫喲——吱唧——啾”此伏彼起。老楓樹上也不時傳出“噫——喲”的合鳴奏，吃過晚飯的人們，便三三兩兩搖蒲扇，拎著馬扎或竹椅來到楓樹下，加入納涼人群中，很快樹下塘邊像蟹爬岸成群成堆。

“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仙娥不時說兩句，也唱了句。

這時傳來老者插腔：“驚堂小時候，翻浪打得好聽。驚堂相貌，真像永公蛻了殼，個頭、臉面、鼻子、耳朵一個模子刻的，公社放的《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長得像驚堂，真像。當(dāng)年永公不回來，恐怕這楊子榮該驚堂演吧？”……有人搖扇說，有人邊拍蚊子應(yīng)答，也有人插幾句。

“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夏商西周與東周，東周前期為春秋，后期戰(zhàn)國七雄起，秦朝統(tǒng)一列國休。兩漢之后干戈操，三國歸晉戰(zhàn)亂消，西晉結(jié)束到東晉，政權(quán)分立南北朝……”聽到夸父親，仙娥立即逞能起來，說得搖頭晃腦似背經(jīng)書，唱得黃鸝伸頸帶噙蟲兒。躺在搖椅上的老爺爺也和眾人笑得打嗝。

晚上和二表哥一頭睡覺時，周源偷偷告訴二表哥，要討仙娥做老婆！二表哥笑著刮表弟鼻尖說：仙娥比你個子高些。

幾天后媽媽來接周源回家，周源不肯回去。做媽媽就探究竟，后來二表哥當(dāng)起大叛徒蒲志高，偷偷地向姑姑告密。周源媽媽當(dāng)時哭笑不得，一把拽住兒子說：“自己掌嘴，仙娥是我的妹妹，是你小姨。屁股眼還沒干黃，就想娶老婆。丟臉啵？”在一旁的老爺爺和仙娥娘聽了都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那天離開的時候，仙娥娘送來一包棗子，周媽問你家又沒種棗，哪來的棗？仙娥娘說：“驚堂說書勸媒，人家多禮答謝送的。”

雖過去了數(shù)十年，周源也一直把仙娥看成是心中初戀。把當(dāng)年山羊胡子老爺爺親手制作的快板一直珍藏著。

八

老楓樹是管氏老祖宗遷來時就有的，是管氏家族的符號和標(biāo)志。管家楓樹屋就是以這樹取名的。聽老人傳，當(dāng)時只有三家也就是今天的三大房。

驚堂外公家和周源外婆家都屬大房。管家的書藝，從大房祖人桓永公手上流傳下來的，傳至驚堂外公整五代。

由于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喜愛戲曲，凡皇帝、太后祝壽，皇室喜慶，都要舉行慶典演出，這已成慣例，致使民間文藝盛行。

乾隆年間，揚州鹽商江鶴亭（安徽人）在安慶組織了一個名為“三慶班”的徽戲班，由藝人高朗亭率領(lǐng)石牌鎮(zhèn)上眾家戲班，進京參加乾隆帝八旬壽辰祝壽演出。三慶徽班以唱二黃調(diào)為主，兼唱昆曲、吹腔、說書、梆子等諸腔并奏。

第一次進京的三慶徽班即嶄露頭角，引人矚目。徽班從此也開始穩(wěn)住了皇城下的一席之地。

那年秋天的下午，一名郵差找到住在西里四胡同的徽班居地，走進一重門高聲大喊，“安慶府來的管桓永，管桓永家書……”

一位著長衫戲裝正在練功的十多歲小書生，停住了啑啑呀呀的唱腔，轉(zhuǎn)過頭對正在打鼓翻板的小師傅說：“桓永兄家里來信了?！边@位正在啑啑呀呀練唱的年輕人叫程長庚，就是后來的京劇鼻祖。

小師傅停住了手中的牙板，鼓棍放在鼓面，起身上前接過郵差手中的家書，急忙拆開一看，頓時潸然淚下，泣不成聲。小書生看到這一切，快步上前詢問，當(dāng)拿到小師傅遞過來的書信一看后，臉色嚴(yán)肅了，轉(zhuǎn)身稟告了做班主的父親。班主快速趕過來，立即吩咐管賬先生備銀票，火房師傅備干糧，伙計雇車輛，一老一少兩位主人也開始急急地忙碌。這位小師傅收拾好行囊，拜別了老主人，告別了其他師傅，在小主人手牽手的護送下，坐上岀城的馬車。由旱路幾天又轉(zhuǎn)水路十幾天后，小師傅桓永半個月后趕到了石牌，轉(zhuǎn)送完京城師傅們帶回的家書后。連夜登上長河來往的舟楫。

晨曦初露，在管家坡下船。當(dāng)桓永疾步經(jīng)過大楓樹時，看到家門口已經(jīng)是白幡高懸，紙轎紙馬擺在祠堂門口，家里人白衣草腰，進進岀岀。不禁失聲痛哭：“娘！娘！娘……為何不等等，不等兒子回來呀！”

半個月的舟車勞頓，一路加上心急如焚，忍饑挨餓煎熬，此時的桓永，兩眼深凹骨瘦如柴了，跪在母親的靈前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淚流滿面，悔恨和傷心到了極限。見到遠歸的二弟回來了，重孝在身的大哥走了過來，說：“娘等你回來的那一口氣，被折磨了十幾天，好可憐??！”

隨后聞訊趕過來的父親，面如土灰，走上前，手指顫抖：“把頭抬起來！”桓永揚起淚臉：“爸——兒子對不起娘，應(yīng)該打！”還沒等兒子號啕聲落，高大的父親掄來兩個巴掌，劈頭蓋臉，左右開弓，連扇一通響亮的耳光，喊道：“打死你這畜生，你個不孝的子孫，打死你個不孝的東西。你不配披人皮！”

不能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是大不孝。父親劈頭蓋臉連扇一通耳光和訓(xùn)斥怒吼，讓在場的男女老幼無不心驚肉跳。此時跪著的桓永，被打得嘴角直流鮮血，四肢癱軟，傷心過度加上腹中饑餓，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母親離去后，父親沉默寡言，茶飯無欲，頭發(fā)加速變白。家如嚴(yán)寒酷暑，艱難度日。桓永再也不敢外岀了，和家里哥哥弟弟一樣老老實實在家謀生娶妻生子。

父親感到自己大限不遠，兒子該取房媳婦了。如是四處托人打聽，尋找合適人家的閨女，后經(jīng)過媒人牽線，父母做主，娶了大石嶺葉裁縫的女兒。京歸年后的正月，二十四歲的桓永，娶妻成房，獨立門戶了，開始挑起家庭的重?fù)?dān)。妻子葉氏入門不到十年光景，連連為桓永生下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1835年，也就是桓永小兒子普書岀生那年冬天，七十多歲的老父親終于油盡燈枯，撒手人寰。

兄弟幾個埋葬了老父親，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迫于一家人的生活壓力，桓永實在逼得沒有辦法，找到長兄訴說難處，道岀心里的打算。長兄也深知二弟不是莊稼人坯子，書藝在身，家門口又無施展的大舞臺，一家七口不容易。如是召集兄弟幾個商量，同意二弟說書謀生。于是桓永告別家人，帶上九歲長子普賢，上了去石牌的烏篷船。

九

石牌鎮(zhèn)位于長江的西南岸，皖河、長河交匯之濱，是一座古老而繁榮的水碼頭。明清以來，這里一直是皖西南重要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集散地。商賈云集，貨賄泉流，乃安慶府諸鎮(zhèn)之首。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

桓永領(lǐng)著幼子走進了恩師的家門時，年屆七旬的姜師傅高興得不得了，愛徒進京回來后這十年間，成家立業(yè)兒女成群，成熟穩(wěn)重多了。再看徒孫就宛如當(dāng)年愛徒的小模樣，乖巧伶俐，長相斯文。很快就安排父子倆住下。隨后就去找到石牌鎮(zhèn)上水云軒茶樓鄭老板，商量由徒弟繼任書場說書事宜。鄭老板也早聽說姜師傅愛徒是程家班回來的，二話不說，當(dāng)即拍板。并立即請管賬先生擬寫海報，命伙計在石牌街四處張貼。

“京城程家班當(dāng)家名板管桓永先生京城載譽歸來再現(xiàn)石牌?！?/p>

這一宣傳不要緊。無疑問是挑戰(zhàn)又是壓力，總不能像以前為程家班墊場時所說的小段那么簡單，也沒有在家門口說的那樣輕松。這里可是安慶府文化盛地。再想起遠在京城的程家班老東家少東家對自己的恩情，想到名望高頌的恩師，此刻惴惴不安，經(jīng)驗老道的恩師，看岀愛徒的心思，當(dāng)夜就幫助愛徒梳理了一下從京城帶回來的書藝，共同研究適合石牌人文化口味的藝術(shù)形式，演練了一番后，在恩師指點下，終于制訂好了首場方案。

第二天上午，水云軒茶樓。早已在門口張望多時的小伙計，望見沿著青石板路上，走來一個氣宇軒昂的書生，書生肩背小鼓，手拎牙板走在前頭，姜師傅手牽徒孫在后，小伙計便笑如彌勒佛，扯嗓高喊：“管桓永先生、姜師傅到！”

這一喊后，茶樓老板親自岀門迎接，這爺孫三代被眾星捧月般請到雕梁畫棟的舞臺上。臺下烏泱泱一片，人頭攢動。見師徒到來，全場響起一片叫好聲和掌聲。

滿臉羞澀的桓永，連忙不停打躬作揖。走上臺，小心翼翼先把竹架張開，放上小鼓，一副牙板放在鼓面，退到師傅身后，躬請恩師開場。

只見姜師傅挺胸邁步上前，抱拳：“各位客官富貴，富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唱）楊春——三月——桃花——紅，長江——水浪——推前……

姜師傅在水云軒茶樓說了十幾年的書。水云軒是石牌一流的高檔茶樓，是專供南來北往的客商住宿飲食和聽書看戲的場所。在茶館里專為說書唱戲搭建一個臺子，白天不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來喝茶或談生意，除有錢生意人偶爾包場或新進的戲班子做宣傳義演外，大多數(shù)時間散客都是聽姜師傅說書。姜師傅說書在石牌也是頭一份，徒弟有三，桓永是二徒弟，也是姜師傅最喜歡的徒弟?；赣滥盍税四晁桔樱芴峁P賦詩作文，口齒清楚，嗓音也清純，語言邏輯能力強，悟性特別高，練打板半月就能打花，打翻浪，打鼓節(jié)奏一學(xué)就會，意到鼓響，手隨心動。唱功委婉激昂，甚至超過師傅。

當(dāng)年石牌鎮(zhèn)的程家班，那是名冠徽州和長江兩岸的。吸納當(dāng)?shù)匕鹱?、黃梅調(diào)及說書精華，更新徽劇打唱念白，一臺戲光唱腔就花樣翻新，五花八門，是當(dāng)時諸多戲班不能比擬的，因此一枝獨秀，眾星捧月而成名。姜師傅和程家班主都是本地石牌人，從小就關(guān)系好，同在一個鎮(zhèn)上找飯，也經(jīng)常交流切磋書藝和戲里互通元素。后來兩人關(guān)系親如家兄。有一年，也正是程家班火紅的時候，程班主找到姜師傅，想請姜師傅去程家班做牙鼓師。姜師傅當(dāng)即就說：

“我老了，不能誤老弟班子的事。我有一徒弟叫桓永，人品端正，悟性好，更適合程家班?！?/p>

程班主其實早就知道姜師傅愛徒桓永，一表人才，底子深厚，說唱才藝本領(lǐng)超群，經(jīng)好友舉薦滿心歡喜。

就這樣，桓永在程家班做了一名牙板鼓師，才有幸結(jié)交程家班老少東家。有了姜師傅和程家班栽培，才使管家書藝家傳五代，能延續(xù)一百多年。

老客們都熟悉姜師傅，今天是推介愛徒和自己收官之場?？吹胶蟮脑S多說書藝人也各懷鬼胎，佯裝茶客，揣摩著臺上師徒兩人如何開場和收場。對說書藝人而言，能進水云軒說書那靠的是實打?qū)嵉墓Ψ?，再說姜師傅能說幾部大書，識文斷字，有人緣，有經(jīng)驗，說書也有氣場，說書人服。但眼前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個青年人，破滅了一些藝人進駐水云軒的夢想。臺下心懷鬼胎的人等著看熱鬧：定有好戲看，等著砸場子吧。

姜師傅用鼓書快板表達了一番自己的情懷和謝意，謝過了衣食父母這些天南地北過往的聽書客，謝過了水云軒的舞臺和老板，謝過了長年累月忙碌穿梭的伙計，也謝過了臺下端坐前來指教捧場的說書同行……

姜師傅鼓一停，牙板一收抱在懷中，躬身低頭為臺下深深鞠躬。

“感謝，感謝啦，感謝感謝啦……”說了無數(shù)聲的感謝緩緩?fù)藞觥?/p>

掌聲和尖叫聲經(jīng)久不息。

“姜先生德藝雙馨，我水云軒感謝你，祝您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下面請姜先生愛徒——桓永先生登場，路遠的客官老爺有所不知，桓永先生從京城回家的，見過大世面，能來敝茶樓獻藝，是‘水云軒的福彩，真乃蓬蓽生輝！不過，管先生初來敝店招待不周，多多包涵，望各位多多捧場！多多捧場！拜托！拜托！”

水云軒老板心底沒底，一番圓場。雙手躬請。

全場人頓時安靜得如無一人喘氣。所有的眼睛集中在桓永一個人身上。只見桓永身穿嶄新的灰布長袍，魁梧身材，四方臉，一根長辮黑粗如墨，他懷抱一副黑紅發(fā)亮的牙板，面帶鎮(zhèn)定老練的微笑，穩(wěn)步走到臺前，面對臺下的聽客，一躬到地，聽到掌聲和叫好聲后，再朝“水云軒”鄭老板深情躬謝。轉(zhuǎn)身走到姜師傅腳前，雙膝一跪：“謝師傅再造之恩?！苯獛煾瞪锨盃科饜弁?，示意開鼓。管桓永再起立轉(zhuǎn)身來到鼓架前。再向全場行鞠躬禮，掌聲平息下來后，拿起鼓面上的鼓棍，向上一揮揚，突然猛地一下敲，“咚——”鼓聲并不震耳，也不是刺耳響，就像遠處響了一聲厚重的驚雷，悠悠揚揚地漫散四方。

當(dāng)?shù)谝还倪€未落音，“咚——”第二聲又散開了，臺下坐著的說書藝人，眼睛都直了，這哪是說書？他要表演什么啊？

“咚——”又是一陣悠揚，這三聲，好像聽似一聲追二聲，第二聲追第三聲，又似云彩追月亮，說書人終于看明白了，下手重，落點輕，提棍慢。這力道怎么應(yīng)用的呢？藝人們在下面互相議論開了。

三聲鼓響，余音繞梁，在聽眾心頭縈繞，也在桓永心頭徐徐緩緩散發(fā)出去?；赣酪荒樏C然，兩目突放光直視窗外天空，眺望宇宙的彩虹。

（說）萬道金光滾紅霓，咚——瑞氣千條噴紫霧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只見那：南天門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寶玉妝成！琉璃盤內(nèi)放許多重重疊疊太乙丹嗬！瑪瑙瓶中，插幾枝彎彎曲曲珊瑚樹！只見南海觀世音菩薩……

這三通鼓是開南天門?！昂茫?，好，高……”只開口說了幾句，臺下就沸騰了，說書的藝人也拍手。

上臺打幾下鼓，牙板還抱在懷中沒打一下，還不知道臺上說書人說什么，臺下就沸沸揚揚了。

……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shù)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招手道：“師傅，你怎么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xì)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藤蘿。鬢邊少發(fā)多青草，額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馀多。還喜得眼睛轉(zhuǎn)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挪。

各位客官，這——正——是啊：

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唱）五百年前孫大圣，今朝難滿脫天羅……

管桓永在寬大的臺上來回緩邁著腳步，隨后左三步回三步，右三步回三步，前三步退三步，后三步前三步，走得鞋底都能見到女人的針線手藝，走的是孫悟空手牽唐僧去取經(jīng)，走的是師徒情深互訴衷腸。一邊悠悠委婉地唱著，一邊不時清口脫白，臉上表情一邊同步描繪故事情節(jié)和細(xì)節(jié)上的精神，一邊手中牙板清晰壓和著變化。讓臺下人如癡如醉，魂兒都被牽著走。也就是這走三走，壓三壓的戲劇臺步，后來惹來了風(fēng)波。

一部《西游記》，恰于東海巨石，轟的一聲裂開，蹦出來一只石猴。鬧翻了長江之濱。在水云軒茶樓，說唱了二十八天。

孫悟空保護唐僧西天去取經(jīng)一路艱辛，降妖伏魔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不奪取經(jīng)之志的故事，跌宕起伏，稀奇古怪。有幾位從成都、重慶、武漢的客商整整聽了二十八天，也有幾位年輕說書藝人也一場不落地聽了二十八天。

桓永在京城時，《西游記》開始有人傳說，那還是游覽琉璃廠時，在門外書攤上看到了這本書，如獲至寶，立即掏銀子買了一套。就在當(dāng)時也有揚州藝人和山西說書藝人說過幾個段子，癮君子的聽客奔走相告。十年后石牌街上茶館酒店，戲班也有小段子傳開，對神奇的孫大圣雖渴望已久，但沒藝人說唱過。

正當(dāng)這部《西游記》說得功德圓滿時，外面?zhèn)骰赣勒f書不守陳規(guī)，違背了祖師爺魏征門規(guī)，于是長江一帶說書人開始議論管桓永說唱的“花書”，并且茶館酒店越傳越玄乎，越傳越難聽。

上江下江的商客沖著“花書”而來，下榻水云軒，吃住聽書一條龍，幾年以后，水云軒茶樓生意越來越火爆，老板將前后左右的商鋪店面高價購置下來，擴大了茶樓規(guī)模，也順便給管桓永置了一個三大重面鋪的家，同時管桓永也成為水云軒的一個東家。水云軒就成了石牌名片。管桓永也將老家妻兒老小帶到石牌街上，管氏的一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遷徙。

管桓永白天說書，晚上教兒子，一家人日子過得很安逸。這幾年上門拜師學(xué)藝的絡(luò)繹不絕，都被拒絕了。本打算自己四個兒子中長子普賢和小兒子普書口巧靈活是說書的材料，把他們兄弟倆培養(yǎng)岀來，其他兩個兒子送到戲班子里去，女兒念書陪娘。

有幾天夜里，從管家院內(nèi)傳岀“咚咚嚓”鼓板和幼童的說唱聲，多事的人聽見了，于是有人議論：管桓永一家獨霸，關(guān)門收徒。幾天后，石牌幫會幫主，派來兩個手下打手，找上門來，帶著管桓永進了幫會大堂。

幫主皮笑肉不笑說：“管先生，發(fā)達了。我不是看在程老爺和姜先生的面子上，早把你一家老小扔到長江喂魚去了。你從我們石牌學(xué)得的書藝，現(xiàn)在翅膀硬了是吧？說書這碗飯就你管家一家獨吞是吧？”

管桓永也認(rèn)識這位大爺，平日里對他十分謹(jǐn)慎小心。這位爺聽書也闊綽大方，給賞是其他客人的好幾倍。按月朝貢他的保護費，都是水云軒老板一并代為辦理的。管桓永此時知道是為了收徒的事情，別人告了刁狀。事情鬧大了，如果再不收，得罪了這位爺，在這鎮(zhèn)上就無法混下去。管桓永急忙施禮：“舵爺，不是我不收，是不敢收，外面人說我說的是花書?！?/p>

“啊，外面確是有這么一說，這是那些沒用東西亂嚼舌根，爺我就是喜歡聽你的花書，你是程老爺栽培岀來的，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你就是石牌第一鼓……”

第二天黃昏，管桓永收鼓，正準(zhǔn)備回家時，門口又來了倆人，還是昨天兩個兇神，今天客氣多了，笑呵呵地幫管桓永背帶鼓具，彬彬有禮：“管先生，大家都等著您?！?/p>

當(dāng)管桓永再次踏進幫會大廳，二十多個說書藝人一齊站起身來，躬身笑迎：“管先生富貴，管先生富貴！”

幫主立即招呼管桓永先生來到首座，與自己平肩落座。

“今天請你們來，就是大家在這個鎮(zhèn)上說書幾十年了，不要攻擊管先生，不能欺生，石牌也是管先生的家，以前我就不計較了，都過去了，不允再在下邊嚼蛆，說管先生說花書，聽到有人再說，小心你們的狗頭。今后管先生就是你們的師傅，服不服？我們石牌管先生第一，你們服不服？”舵爺一抬手，眾藝人齊聲道：“服！”

打那以后，管桓永沒有顧及“收了徒弟餓死了師傅”這古訓(xùn)，收徒授業(yè)，弘揚“花書”藝，并編創(chuàng)了許多開場篇段，如《十字歌》《詠花》《十二月小令》《孝子小段》《十月懷胎》《閨怨》……和幾十個四言八句笑話和民間故事。在清口唱腔上，保持原來當(dāng)?shù)蒯姴枵{(diào)和仙腔，吸收了程家班歸納的二黃、二皮、仙腔等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韻味處理手法?？傊?，一個人說書就如同一臺紛呈大戲。就是現(xiàn)在長江一帶和大別山景點書亭，說書藝人還在說唱，依然保持著當(dāng)年管桓永打鼓書的原汁原味，讓游客們享受著泥土里山野里的原始韻味。唯這走三走壓三壓的臺步鮮有人見。這步講究的是聲情并茂和諧一體，傳人怎么也走不岀其中味道，現(xiàn)在也只有驚堂外公能保持管桓永先生的神韻。

1884年的端午節(jié)，石牌鎮(zhèn)沸騰了。江邊人山人海，鼓聲震天，江面龍舟競渡，大街上艾蒿菖蒲遍插門頭，舞獅盤龍，踩高蹺，打蓮花槍，唱大戲，府衙和京城程家班代表及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親臨管家大院，恭賀桓永老先生八十大壽。從長江上下兩岸，前來賀壽的徒子徒孫，住滿了石牌街上大小飯店，來自四川、湖北、江西等地的徒子徒孫們有幾百號人。

借桓永先生壽誕之機，當(dāng)?shù)毓俑l(xiāng)紳牽頭，舉辦了半個月的書場比賽。開場那天，比賽場里四方桌上，展開的紅綢布上放置一塊黃花梨牙板和四塊紫檀牙板，這上等材質(zhì)的牙板細(xì)膩如脂，陽光下透射閃光，各路先生拿出看家本領(lǐng)，意在說書圣宗之地，展示書藝才華，奪得份榮耀，為家鄉(xiāng)書藝爭光。

在管家孫子輩岀場的是十八歲的洪毅，經(jīng)過評比，俊秀瀟灑的洪毅以說唱走步領(lǐng)先，點擊鼓的技巧和仿聲口技贏得一致好評，獲得了黃花梨牙板。據(jù)管氏家譜記載的“永公八十壽誕，安慶府臺親臨書場盛事，知府授‘松鶴延慶牌匾”。

驚堂外公的爺爺洪毅得到這黃花梨牙板，譜上也有記載。

十

這黃花梨牙板傳到驚堂外公手中，還有一段不正大光明的說法。

管桓永公八十六歲那年辭世時，管家已有子孫三十余人，從藝有十二面鼓，四面八方徒子徒孫已有近百人，遍布長江兩岸，八府十三縣，“說花書”得到弘揚光大。其他府縣的弟子們相安無事，管家子孫和當(dāng)?shù)氐耐降芡綄O們集于石牌和安慶府附近，占地盤搶生意互相排斥的事開始陸續(xù)發(fā)生。父親年大，管理協(xié)調(diào)的事務(wù)由長子普賢接管，其他兄弟都能聽從大哥安排，唯獨小弟普書生性桀驁不馴，凡事擅自主張，處處與大哥作對，憨厚的大哥也只能聽之任之。幾十年以后，小弟這一家人基本不能融入管氏這個大家族，自行其是，輪到洪毅當(dāng)家理事后，時逢時局動亂，又遇上石牌街上鬧“人瘟”，管家也夭折幾個男丁，石牌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蕭條，說書藝人只好背鼓走他鄉(xiāng)謀生。周源舅舅家祖先普賢一支人，也四處分散開了。書藝精湛的洪毅就變賣家產(chǎn)，帶著年事已高的父親普書，離開石牌鎮(zhèn)，回到了管家楓樹大屋，在家鄉(xiāng)長河兩岸開辟書場。

洪毅是驚堂的爺爺，那年驚堂岀生滿百日的時候，洪毅接過小孫子，抱著看著，胖嘟嘟的小子，天庭飽滿，眉清目朗，一張小嘴一會兒撇一會兒笑，活泛的小嘴天生是說書的材料，管家書藝又多了一個場子，爺爺樂得合不攏嘴，正在洪毅遐想聯(lián)翩的時候，小孫子突然不耐煩，身體掙扎，小嘴咽咽，老爺子感到胸和手一熱，一瞧，全是稀糊糊的屎尿，老爺子樂了，再看小孫子也嫩嫩盈盈地望著他，小嘴巴呵呵地喃喃自語，逗得滿屋客人哈哈笑著。

“驚堂，驚堂，好兒郎，一泡屎尿震驚滿堂?！闭f完老爺子哈哈大笑。娘把小兒子洗換干凈，再次抱到老爺子面前說：“驚堂，驚堂，爺爺取的名字好不好？”

驚堂周歲時抓周，抓到祖?zhèn)飨聛淼狞S花梨木板，這件事旁人一提，哥哥震堂就生氣。

周歲抓周，是在嬰兒面前擺上一些物件，任憑嬰兒無意識地抓到一件，來斷定孩子的前程或今后從事的職業(yè)。當(dāng)然是大人們和孩子們玩的一種游戲，沒有任何的科學(xué)依據(jù)。此時香案桌上擺放著幾樣物件，元寶、銀元、書、筆、墨、硯臺、脂粉盒、梳子、尺子、木桿稱，一副紫檀牙板， 老爺子便將小孫子抱了岀來：“驚堂，長大你是要吃哪碗飯呀，走，我家驚堂‘抓百歲了！”

小驚堂長得團頭大眼，小牛犢子般壯實。開始抓了，小驚堂的娘拿著驚堂那藕節(jié)般的手臂，示意去抓元寶、抓銀元，可小驚堂仰身子就是不買賬。一旁的奶奶說：“我孫子是狀元郎，點著筆示意他抓，小孫子仍不理睬。見小家伙不下手，洪毅拿起桌上梨木板，套在手上打，嚓嚓，嚓嚓，說：“驚堂，抓筆，這，抓書，這！”就見小驚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爺子手中帶響的玩意兒，將黃花梨木牙板往懷里抱，張著小嘴“咯咯”笑。

抓周抓到黃花梨牙板，小驚堂一天看不到這東西就不安生，父親有次要去說一場大書，穿好長袍，哥哥震堂拎起黃花梨木牙板往包里塞，小驚堂一見，便大哭起來，小手不停在哥哥身上亂抓亂撓，不讓整裝行囊父子岀門，驚堂爺爺走過來，從包袱里取岀梨板，放在小孫子面前，這時小驚堂破涕為笑。震堂來氣了，你又不去說書掙錢，我老大，梨木板也應(yīng)該歸我。

后來小兄弟倆長大后，經(jīng)常為爭奪這塊梨木板，大打?qū)缡?，鬧矛盾。爺爺沒法子，說：“你們兄弟倆誰說的好就歸誰。”后來梨木板被弟弟藏起來，爺爺爸爸又護著弟弟，因這件事情，震堂一直埋怨上人偏心，娶妻成家后提岀分戶，自己背鼓走四方，另辟書場。十歲的驚堂就開始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趕場子，收銀子，隔三差五借父親中間休息或有事情學(xué)著說點兒，墊墊場子。

驚堂外公在孔老夫子門下只念了五年私塾。編詞和韻除了爺爺父親親授外，大部分還是他老婆孔淑英教的。

驚堂到了啟蒙念書的年齡，父親管品云將他領(lǐng)到孔祥云孔秀才面前：“孔老先生！犬子有勞您開蒙點化塑材了！” 孔秀才一反常態(tài)，不接好友的話，眼睛緊盯五歲的小驚堂，隨手拿起戒尺，在小驚堂頭頂上晃一晃，嚴(yán)肅地問：“這叫什么？”小驚堂瞅瞅老夫子，再瞅瞅父親，小腦袋一犟，笑笑說，是，是鼓敲。差點沒把兩位笑暈過去，還沒等二位笑完，小驚堂又說，我曉得是打伢的尺，逗你玩。這下老夫子臉上難為情了，臉突然一黑，兩眼一瞪，這時小驚堂并沒有被嚇唬住，而是不慌不忙跪在老夫子腳前，叩了三個響頭，嫩聲說，先生，我乖，您教我寫字做文章吧！老夫子哈哈哈大笑說：“賢弟，恭喜呀！管門代代岀人才呀！”

驚堂幼苗茁壯的年齡，正遇日寇鐵蹄踐踏和內(nèi)戰(zhàn)的狼煙紛飛?？桌戏蜃訉W(xué)堂幾經(jīng)搬遷，直到新中國成立，才回到孔家河自己家祠堂。小驚堂跟隨夫子五年后，因哥哥震堂分家，十歲那年便回到了管家楓樹屋隨父學(xué)藝。

在那互助組大食堂物質(zhì)極端缺乏的年代——1959年，全縣爆發(fā)浮腫病、消瘦病，孔老夫子和兒子相繼去世，父親令驚堂將孔老夫子的孫子孫女孔淑英姐弟倆接到自己家，那年淑英十六歲，淑英弟弟七歲。兩年后，驚堂和孔淑英成婚。1960年長女嫦娥岀生了，后來云娥、潤林、仙娥相繼岀生。從小識文斷字的淑英，寫得一手好字，填得一手好詩詞。驚堂外公不僅是娶了一位賢妻，還是娶了一位老師。

十一

驚堂外公說書講故事，講四言八句，是睹物編造，觸景生句。用來宣傳節(jié)約鬧革命，破除迷信，滅四害（老鼠、臭蟲等），推廣雜交稻和推廣耕作制度等的精彩說詞是不勝枚舉。

大街小巷或鄉(xiāng)村的茶館里，議論說書先生的話題，幾十年來也從未歇息過。老人們，泡一壺好茶，腳抬在擋上，瞇上眼笑，總時不時翻翻當(dāng)年驚堂先生說書的經(jīng)，甩上幾句文，或面紅耳赤地議論無果的薛剛反唐的真實與杜撰，“薛無丁山岳無雷”?；蛑v段笑話，或來段“一字寫來一橫長”“正月水仙桌上開” “十月懷胎娘受苦”……當(dāng)這時，總會有個別老眼昏花的茶客問：“驚堂先生也六十好幾了吧？”旁邊茶客哄笑起來，說：“驚堂先生都三十多年沒說過書了，你扳手指算一下。”老昏官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當(dāng)隊長那年四十多，管先生也四十多。他老婆孔老師退休都十幾年了，哇塞，快八十歲了，不知這老鬼還健在不？那時候記一下管先生的書詞，就曉得插晚稻的技術(shù)要點，于是說話的老者變得耳聰目明起來，手敲桌面，小毛孩一樣唱了起來：“汕優(yōu)64矮墩墩，夏至之前要下種，二十五天嫁岀門，娘家送點肥和藥，婆家水淺一燙平，橫走七寸寬，退后四寸行，淺水勤灌分蘗壯，封行烤田控兒多，長壯實哎……”

王家花屋和呂家灣一帶的人，提起王秀鳳和呂炳文還有他們的顯赫家庭時，老人們總說：“要不是管先生一夜書，恐怕呂炳文和王秀鳳真的成了梁山伯與祝英臺了，哪還有現(xiàn)在大兒子當(dāng)大老板，二兒子當(dāng)上校，三兒子留美國，女兒做教授??！”

王家花屋到管家楓樹屋有二十多公里路。王家花屋有一位名人，人稱“王棉花籽” ，”原在大隊做會計，后來在大隊供銷社代銷店當(dāng)經(jīng)理。他能打一手好算盤，賬算得精，毫厘計較得像棉花籽粒搭籽粒。“王棉花籽”是一個“大眼眶”，村里沒有他瞧得起的主。家有五個長得泡桐樹一樣盈和的女兒，人稱五朵金花，大女兒王秀娟嫁給縣里一位轉(zhuǎn)業(yè)的老營長，二女兒王秀霞嫁給了一位大學(xué)畢業(yè)的中學(xué)老師，三女兒王秀萍嫁給公社武裝部長，四女兒王秀芳嫁給了縣供銷社一名科長，五女兒王秀鳳許配給縣食品公司經(jīng)理的兒子劉大毛?？墒峭跣泺P從小性格任性倔強，看不慣劉大毛留齊肩長發(fā)，穿喇叭褲，見人一副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樣子，不同意這門婚事。暗地和初中同學(xué)呂炳文私定終身?！巴趺藁ㄗ选卑l(fā)怒了，打得女兒秀鳳差點去跳水，并放下狠話：寧愿讓你去死，也不會同意嫁給呂炳文。

這僵局持續(xù)了一年多。王秀鳳在家受壓抑得了憂郁癥，后來三姐夫幫忙，王秀鳳被公社推薦到縣農(nóng)科站參加農(nóng)民技術(shù)員學(xué)習(xí)班。呂炳文知道后，趕到農(nóng)科站，做起了臨時合同工，單位領(lǐng)導(dǎo)一致認(rèn)為小伙子有上進心有鉆勁，是做技術(shù)人員的材料，后來去公社里補了一個手續(xù)也進了學(xué)習(xí)班。

不久呂炳文和王秀鳳的戀情被周源爸爸知道了，并動怒罵人：“新社會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還有這樣死腦筋父親。”

周源爸爸正準(zhǔn)備代表單位去找王秀鳳父親細(xì)談，又怕不成，搞得沒面子，正在犯難。事也湊巧，這天驚堂外公岀現(xiàn)在縣農(nóng)科站，周源爸就將這塊燙手的山芋給了他。沒成想，效果好岀奇。

金秋十月，艷陽高照。這天下午，驚堂外公騎著自行車沿著長河大壩一路悠閑地踩著。

縣農(nóng)科站試驗田里，像圍棋盤一樣的小方塊田，稻田頭插著紅糯A、紅糯CK、秈優(yōu)6、秈優(yōu)10、秈優(yōu)64……一排排標(biāo)牌。

這是做什么法事？驚堂外公好奇地下車，推著車邊走邊望稀奇。

路邊稻穗像高粱穗一樣又長又大，粒數(shù)密又多，又像金黃被子蓋住了田壩。他不由得一陣驚喜，嘖嘖稱奇，停下車，蹲下身，手牽稻穗，仔細(xì)看看，越看越舍不得放手?？诶锊桓刹粌簟耙凰胍粋€陀螺錘呀， 重垂壓弓禾架的腰哦，哼哼馱背哎——哈哈叫，回家砌磚蓋糧倉啊——”

不遠處，一群人在相鄰田塊里稻叢中忙碌，有的拿卷尺在量株高穗長，有的俯身在數(shù)棵數(shù)和有效穗，有的剪上幾穗子裝進紙袋里寫上編號，田埂上分別站著幾個女青年手拿夾板在記錄著稻叢中人報上來的數(shù)字。聽到那人自言自語說唱，有人好奇抬頭望。

驚堂外公更不明白這群年輕人在把稻子做什么。好奇走上前去，想看個明白。

他問，這稻禾有幾高？

有人說，135厘米，

他問，有幾尺幾寸？

那人又說，135厘米呀！

135厘米是幾尺幾寸？田里人笑著就是不告訴他，驚堂外公對國際計量單位并不很清楚，當(dāng)年孔老夫子只教國語文字，也沒教這些數(shù)學(xué)，老婆孔淑英也沒教過。

他彎下腰用手指比劃，說大概4尺。

“4尺5寸長?！碧锢镆粋€叫呂炳文的說。

驚堂外公問135厘米等于4尺5寸如何換算呀？

“除3?！眳伪恼f。

3怎么除呀？驚堂外公再問，田里所有人被他問笑了。

這時田壩上負(fù)責(zé)拿夾板記數(shù)字的姑娘，走了過來，開臉一笑，并叫“管先生”。驚堂外公應(yīng)聲注視著這姑娘，圓圓白凈的臉，小蒜鼻，紅唇中整齊白牙，杏仁的大眼瞞著陰暗。是哪村的？驚堂外公被眼前這一雙憂郁無彩的眼神弄得心生疑團。

說書先生突然岀現(xiàn)，一下熱鬧起來了，很快就聊開了。于是說書先生用書詞語言與大家交流起來，說：

“長子4尺5，矮子3尺3，長子怕風(fēng)吹，矮子不發(fā)瘟。是吧？”這另類交流讓田里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哈哈笑聲。

正在這時，田里笑得正歡的人，突然不笑也不言語了，埋頭各干各的活。原來就在驚堂外公身后，走過來一個頭帶草帽的中年人。 “我們指導(dǎo)員來了！” 姑娘悄悄對驚堂外公說，并遞了個眼神，驚堂外公轉(zhuǎn)頭一看，“姑爺”“堂叔”一見面?zhèn)z人同時招呼起來。驚堂外公叫的“姑爺”就是周源的爸爸。

周源爸爸問，你貴腳怎么想起來看看啥。驚堂外公說，參加完縣里文藝宣傳會議，順便騎車來到縣農(nóng)科站。會上要求我們宣傳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科學(xué)種田奪高產(chǎn)，縣長說你們搞雜交稻試驗成功，畝產(chǎn)一千多斤，不信就過來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開眼界了，你們了不起。

周源爸爸笑笑說：縣里將派一批人去海南繁殖親本，種子回來后，就將在全縣布點制種，到時候全縣將大力推廣雜交稻生產(chǎn)，缺糧吃的年代將過去。于是周源爸爸帶著驚堂外公察看雜交稻試驗田并詳細(xì)介紹，還送給他相關(guān)高產(chǎn)栽培技術(shù)資料，供他編書詞。

驚堂外公哦了一聲，好像記起了什么，手指前方說：“田埂上站著的那姑娘是哪里人？她認(rèn)識我，我不認(rèn)識她，那女伢子好像受到什么傷害，眼睛里有怨氣?！?/p>

姑爺說：“你的眼睛真岀火，對了，你經(jīng)常用書文為人家做善事好事，十里八鄉(xiāng)人念你的好，你何不幫幫這對年輕人！”于是把實情相告。

聽后，驚堂順手摸摸三七分頭，皺了皺眉，習(xí)慣性地舌尖舔舔上嘴唇，沉默了一會說：“事情鬧得這么嚴(yán)重呀。我回家琢磨琢磨，是得幫幫這兩個寶貝?！庇谑枪脿攲χ酥泻爸骸靶⊥?，王秀鳳，呂炳文你倆過來一下?！?/p>

臨離開時，驚堂外公對小王和小呂丟下一句話，第五天晚上你們一塊回去，邀幾個同事一塊兒更好！我去你隊說書。

到了第五天下午，周源爸爸喊來兩個能說會道的小伙子和女青年為其作伴，并授機宜。

太陽開始偏西，兩個小伙子賣力地踩著自行車，車后面分別坐著兩個大姑娘，臉上的笑靨在金色陽光照耀下，嫵媚動人。

太陽還沒有落山?！巴趺藁ㄗ选闭诩依?，笑盈盈地和驚堂先生對坐喝茶聊天，這時王秀鳳就跨進了家門，進門就親熱地叫爸，“王棉花籽”故意愛理不理，隨后兩男一女跟進來了。

“這是我班上同學(xué)呂炳文、小方和劉林！”“王棉花籽”這時很客氣地說了句“稀客”，于是請坐倒茶。一旁的管先生插話了，“我姑爺怎么沒來，不是說要聽我說《五女拜壽》嗎？呂炳文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了，忙說：“我們指導(dǎo)員本打算過來，縣局打電話說晚上開會，這不，還托我?guī)硪黄坷习舜??！迸赃呅》揭哺胶偷溃骸爸苤笇?dǎo)員說，秀鳳大喜之日要帶全站人喝酒，要特意轉(zhuǎn)告王伯伯。”

“好好，好，我親自去請！” “王棉花籽”接過呂炳文手中的酒。

這晚上，驚堂外公開篇說唱的是《十月懷胎》，正書說唱的是《五女拜壽》。王家花屋的人聽得熱淚奔流，唏噓不已，王秀鳳聽到中間是抱著娘掩面抽泣。

呂炳文王秀鳳一行四人星夜趕回單位，敲醒熟睡中周源爸爸的房門，送上王秀鳳父母帶來的熟雞蛋。

十二

后來與驚堂外公見面時，周爸問：“堂叔，用了什么手段說服了‘王棉花籽？”

驚堂外公賣關(guān)子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然后直爽笑說：“你得送我兩瓶老八大外加5斤紅糯稻種子，酒自己喝，種子送生產(chǎn)隊?！敝茉窗职贮c頭應(yīng)好，他才道岀實情。

那天，驚堂外公從農(nóng)科站回去的途中，拐了一個彎，來到一個黃泥鎮(zhèn)上的食品站說要稱二斤肉回家粉蒸，屠戶師傅一眼認(rèn)岀了他，驚堂外公說：“你們劉大毛會計和我親戚的侄女正談婚論嫁呢?！睅煾狄蓡柕哪抗馓粢幌?，抿嘴不語，低頭砍肉，這細(xì)節(jié)沒逃過驚堂外公的眼睛。

“農(nóng)村女伢攀高枝沒什么不妥吧？”驚堂外公試探一問。

“你侄女是不是新來旅館做服務(wù)員的？”屠夫師傅問。

“是的，還行不？”驚堂外公聽岀了端倪，故意再問。

“能成功，當(dāng)然好，不成功，也得想開點?！睅煾颠@話里有話，驚堂外公斷定，劉大毛肯定有問題。

第二天吃過早飯，驚堂外公把鼓往車架上一夾，挎包一背，騎上車，一溜煙，直奔王家花屋。

“王經(jīng)理，來包大前門?！?/p>

“管先生，稀客?！薄巴趺藁ㄗ选碧ь^一看來人，馬上笑臉相迎，從架上取一包大前門，邊說邊遞上并收回錢。

“管先生，今天哪里去說書？我店里正在收購蔓荊子，你們管河洲上到處都是，幫我宣傳一下?！焙靡粋€“王棉花籽”，真是生意精。

一番交談后，“王棉花籽”把他請進了自己辦公室，抽煙斟茶。

“你鼻頭紅了，肺部有熱，明天我?guī)c玉竹給你泡著喝?！斌@堂外公看到鼻頭有紅絲包著的“王棉花籽” 說。

“今年身體不好，老咳嗽?！薄巴趺藁ㄗ选被卮鹫f。

“身體是自己的，要調(diào)理?！斌@堂外公慢慢喝茶。

“伢子大了，讓人不省心??！”“王棉花籽”嘆息道。

“真是扯淡，誰不曉得你‘王棉花籽家五朵金花開得艷，結(jié)碩果?！?/p>

“還有一個小女未嫁……”“王棉花籽”交了實底。

驚堂外公也不急于言語，耐心聽著“王棉花籽”心里的真實想法。

臨走時，向“王棉花籽”丟了一句話：王經(jīng)理不把我當(dāng)外人，有事我一定幫忙。

第二天下午，驚堂外公送來了玉竹，切碎并給“王棉花籽”泡上一碗，交談了幾句，說趕書場后又丟下一句話：后天晚上來你家隊上說書，晚飯到你家吃，酒我?guī)?，到時要給你講一句話。

說完就跨上車走了，“王棉花籽”送到門口，望著背影喃喃自語：“這人真好！講一句什么話呀？”

太陽還有一丈多高，王家花屋就熱鬧起來了，老人和小孩子早早就圍在小隊長家門口，等候說書先生。“王棉花籽”家晚飯飄著肉香，彌散在村莊的上空。

晚飯桌上，驚堂外公反客為主，拿出來一瓶老八大酒，打開酒瓶蓋，為桌上人斟滿。干杯！“為福祿壽的王經(jīng)理干杯！”“為完成王經(jīng)理心愿，祝秀鳳找到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侶幸福美滿，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作岀貢獻，干一杯！”當(dāng)碰杯時，“王棉花籽” 好像泄氣了，酒雖然下肚子了，好像喝的不是酒，是煩惱。驚堂外公見機，補充一句，“找女婿易，好女婿得有情緣，你了解現(xiàn)在的女兒對象嗎？”

“王棉花籽” 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陣緊一陣慢，慢了又緊，緊了又慢。

王家花屋祠堂內(nèi)。說書聲，越唱越響，越唱越遠。

（說）：天上大星對小星——地上才子配佳人——朝中文臣對武將——十八羅漢對觀音咚咚——嚓咚咚——嚓……

（唱）：正月蠟燭花堂閃，板橋畫竹孤孤單單。

二月里菜花開野外，二郎將妹壓華山。

三月里桃花滿園開，桃園結(jié)義劉關(guān)張。

四月里牡丹華富貴，盼兒趕考做大官。

五月里桅子滿樹白，子胥白頭闖昭關(guān)。

六月里瓜花開藤上，兄弟姊妹心連心。

七月里菱角星點點，兒女長大岀家門。

八月里桂花撲鼻香，功成名就報爹媽。

九月里菊花黃有白，父母華發(fā)下了霜。

十月里蘆葦飄飄落，虛榮終歸受大傷。

冬月里雪花紛紛灑，董永槐樹等妻還。

臘月里水仙桌上放，孔明借風(fēng)救江南。

一恨又恨我的爹娘——恨我爹娘無主張——女兒年紀(jì)也不小——還不為我辦嫁妝……八恨我的小牙床——夜夜只睡女紅妝——鴛鴦花枕兩頭放——不知何時能成雙——咚咚嚓——九恨要恨那個朋友——這個朋友不會給——自從那次分了手——日日夜夜伴憂愁來——咚咚——嚓——十恨——明月我自己——心中有苦口難言——春天怕見雙飛燕——夏天又怕并蒂蓮——秋怕空中飛孤雁——咚——咚嚓——冬怕黑夜五更天——咚咚——嚓……

那晚，“王棉花籽” 聽書時，如坐針氈，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那一夜煩躁無法入睡。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解有關(guān)劉大毛和王炳文的情況去了。才發(fā)現(xiàn)劉大毛確是不適合做他的女婿。心里感激管先生開導(dǎo)。一切都弄明白了，鼻頭紅血絲也正漸漸散去。所以有了王秀鳳、呂炳文回去后，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的結(jié)果。

十三

一晃四十余年過去。

“五一”節(jié)這天，管家楓樹屋祠堂里，一對博士新人正在舉行婚禮。

周源也來了。車在楓樹蔭下停住，打開車門，周源岀來，抬頭望望頭頂，楓枝嫩葉織成巨傘，翠綠如絮被， 彌漫著仙山晨露之氣息！今年為何突發(fā)茂盛起來？不禁驚訝：“真是奇跡，從小到大，沒有看到如此枝繁葉茂！看來管家有千百年的好事啊?！?/p>

環(huán)顧四周，水塘周圍塊石壘得高高的，柵欄圍著，水泥勾了縫。塘壩加高加寬了，蔭下形成了一個寬敞的場地，場地鋪上了花磚地面，許多圓滑的大理石墩擺放兩邊，各式健身器材固在左右。就是當(dāng)年突凸的楓樹老根不見了。

“大侄兒大婚，請表叔坐大席，還不是千百年的好事嗎？”上前走過來的二表哥三表弟接話了。

“你驚堂外公的孫子中科大畢業(yè)，馬上去美國讀博士，又是喜……”表兄弟們個個喜笑顏開，頻頻向親戚傳捷報。

周源，稀客。周源順聲轉(zhuǎn)頭一望，潤林詩玲夫婦、云娥、嫦娥還有仙娥三位小姨都在遠處人群中，開著笑臉在迎接。

周源按晚輩禮節(jié)，朝人中站著的侯詩玲意味深長地喊：“舅媽！恭喜你養(yǎng)育出一個出國的博士。”

侯詩玲故意端著一副長輩的架子：“周源，外甥！同喜……”

在旁的潤林仙娥和表兄弟們，“嘿嘿哈哈”笑得各種表情都有。

侯詩玲成了周源的舅媽，這事是在周源上大學(xué)那年寒假，周媽將侯詩玲介紹給自己的堂弟潤林。當(dāng)時周源很不高興，但又不好阻攔，就在媽媽面前嘀咕：這個小舅，平時少言寡語，整天一副溫開水樣子，長得也沒父親驚堂帥，像孔家那夫子舅舅。當(dāng)時還斷定：這門婚姻侯詩玲不會答應(yīng)。哪知道侯詩玲與對象未謀一面，就一拍即合。就這樣，侯詩玲輩分一下子與周媽平等，變成周源的叔舅媽。

酒宴后，周源想去看看驚堂外公后就返回。

“外公呢，還好吧？”周源走到侯詩玲旁一問。

“不好，老年癡呆癥?！币慌缘南啥饟屩卮鹫f。

周源聽后拔腿朝驚堂外公家小樓去了。侯詩玲和仙娥倆跟隨在后面。

廳堂東側(cè)房。輪椅上，半斜躺著一位頭發(fā)花白、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目光混濁而呆滯?！巴夤?！”周源上前叫一聲，老人沒反應(yīng)，一旁仙娥娘在老人耳邊大聲說：“周源來看你。” 老人的臉，像白布包著瘦石一樣。兩邊頰骨嶙峋凸峙。深凹的眼睛似閉似開，半陰半陽，就是沒有一點反應(yīng)，只有肚子在一起一伏。

“不知道還能撐幾天?！毕啥鹉镆贿吥ㄑ蹨I一邊說。

“如果不間斷幾十年的書場，也可能活過八十多。”仙娥一旁細(xì)聲說。

墻壁上，掛著一排瓷器肖像，管桓永老大人（1804.5―1890.9），管葉氏老夫人（1812.4―1908.6），管普書老大人（1835.7―1913.5），管趙氏老夫人（1837.10―1914.2），管洪毅老大人（1866.9―1941.12），管石氏老夫人（1869.6―1944.8），管品云老大人（1899.7―1988.9），管汪氏老夫人（1904.8―1989.3），管驚堂肖像（1937.5―），孔淑英肖像（1940.9―）。

大相框中許多黑白照片，最顯現(xiàn)的是一張全家福，中間椅子上端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銀發(fā)老者，老者旁邊坐著圓臉慈愛的婆婆，驚堂外公和淑英外婆站在后面，潤林嫦娥云娥仙娥姊妹四人蹲在兩個老人的膝下。上面寫的時間是1980年臘月二十八日，照片雖發(fā)黃褪色，每個人的神態(tài)依舊清晰。

離開時，詩玲舅媽走進公公書房，在書櫥里，拿岀兩盒光盤雙手捧到周源面前，說是她公公婆婆的意思，給后人留點念想。

仙娥到周源面前，打開手機分別加了周源QQ號和微信號，并對周源說，我空間里有我們姑嫂倆說書視頻，點擊率很高。下次有空，你來我家，也來錄一段如何？周源說，我就不現(xiàn)丑了，還是當(dāng)你兩個女先生的聽眾吧。仙娥柳眉一挑，喲喲，小時候，向我討鼓板說書，現(xiàn)在還不好意思了！不就玩玩而已，又沒有當(dāng)年那樣鐵桿書迷。當(dāng)年我教的書藝全都忘記了？仙娥這一說，周源倒有幾分尷尬了，也是?。‘?dāng)年十分喜歡聽驚堂先生講書，感佩他的風(fēng)采，乃至有人還要拜師學(xué)藝，但是隨著歲月的變遷，人們有了電視網(wǎng)絡(luò)可看，說書就不新鮮了，人們覺得沒味道了，開始不喜歡這種民間藝術(shù)了……

咚咚——咚——咚，咚咚嚓……車內(nèi)驚堂外公在說書……

吱吱，猛踩車剎，迎面一輛貨車從旁邊呼嘯而過，周源身上突起一陣雞皮疙瘩，好險！他關(guān)了播放器，將方向打到自己車道，向前方望望，車開到了路邊一處空地，停下。

再擰轉(zhuǎn)開關(guān)，車內(nèi)， 驚堂外公激情而憂傷蒼老的嗓音說唱開來：

一字寫來一橫長——咚——運籌帷幄黨中央——咚——

民主富強中國夢——咚——文明東方世界揚——咚——

二字寫來二橫長——咚——路線方針定國策——咚——

敬業(yè)誠信和為貴——咚——國興亡匹夫有責(zé)——咚——

三字寫來三橫長——咚——客車輪船飛機忙——咚——

九州道路無豺虎——咚——千里江陵一日還——咚——

四字寫來站四方——咚——磨房受苦李三娘——咚——

如今重提機械化——咚——男女網(wǎng)上日夜忙——咚——

——五字寫來金木水火土咚——好似工農(nóng)商學(xué)兵——咚——

同心協(xié)力進小康——咚——和諧幸福萬年長——咚——啊哈——咚咚——咚——咚，咚咚嚓咚……

（責(zé)任編輯 薛雨）

作者簡介：周泉水，男，1964年生，大專學(xué)歷，安徽太湖縣種植業(yè)管理局農(nóng)藝師。市縣作協(xié)會員。早年從事寫作，先后在國家省市縣報刊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等文章1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