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啟動從未存在過的語詞

摘要 美國后現(xiàn)代作家納博科夫一直以游刃于三重語言空間而自鳴得意，再加上他對蝶類昆蟲的研究已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使他更得以在兩種學科之間穿梭往來，在文學里滲透著科學的元素，因此將語言文字爐火純青地提煉到別人所無法企及的高度。納博科夫曾多次宣稱藝術是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目的，強烈反對小說的政治與社會教化目的，所以長篇小說《洛麗塔》作為他的一個后現(xiàn)代實驗文本布滿了他本人對文學語言的實驗與冒險。

關鍵詞：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洛麗塔》 語言實驗 美國后現(xiàn)代作家

美國后現(xiàn)代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一直以游刃于三重語言空間而自鳴行意，再加上他對蝶類昆蟲的研究已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使他得以在兩種學科之間穿梭自如，在文學里滲透著科學的元素，將語言文字爐火純青地提煉到別人所無法企及的高度。納博科夫曾多次宣稱藝術是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目的，并強烈反對小說的政治與社會教化目的，所以長篇小說《洛麗塔》作為他的一個后現(xiàn)代實驗文本布滿了他本人對文學語言的實驗與冒險。

長篇小說《洛麗塔》創(chuàng)作于1953年。1952年，納博科夫任哈佛大學斯拉夫語文客座教授。1953年6月納博科夫和家人一起去俄勒岡州亞什蘭鎮(zhèn)，在米德街上租了一套房子居住并在附近的山區(qū)里捕捉蝴蝶。也許是這段浪漫而開心的日子誘發(fā)了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激情，在這一期間他完成了頗有爭議的長篇小說《洛麗塔》。1955年，《洛麗塔》在遭受到四家美國出版社拒絕后，不得不在巴黎一家出版社出版。讓納博科夫始料未及的，是后來長篇小說《洛麗塔》在美國掀起的軒然大波，《洛麗塔》已成了納博科夫英語小說的一種標志，其所表現(xiàn)在主題上的、文本上、語言上的種種特質引起了評論界的關注與熱議。納博科夫以一個語言天才與后現(xiàn)代大師的身份，將其對語言的敏感與創(chuàng)造力充分地展現(xiàn)在《洛麗塔》之中，他在《洛麗塔》中像一個冒險者一樣，將種種對語言技巧探求展現(xiàn)出來，使該小說從詞匯、語法、修辭等多個方面顯現(xiàn)出他對語言的駕馭能力；浩繁而多彩的語匯與音節(jié)上的變化，使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強烈的藝術表現(xiàn)力與語言上的實驗性。讀者可以跳脫出世人對《洛麗塔》的低俗評論，而把這部小說單純地當成一篇后現(xiàn)代的語言范本來觀賞，研究者亦可以脫離《洛麗塔》的主題，單純地對其語言元素進行解析。

一 成分復雜的俗語俚語的使用

長篇小說《洛麗塔》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是一個出身于法國巴黎貴族之家的知識分子，少年時期，亨伯特家族人種的高度混合使他處于語言的多重包圍之中：母親是“一位英國姑娘”；“父親像一盤用不同人種基因做成的沙拉：瑞士公民，法蘭西人和奧地利人的后代，血管里奔騰著多瑙河的水”。亨伯特就是在這種具有高尚的生活習慣和多種文化教養(yǎng)的家庭里長大，從小經(jīng)歷了來自不同國家的家庭教師的陪伴與熏陶，再加上父親的文學修養(yǎng)與亨伯特自己所受的文學教育，以及亨伯特成年后移居美國接替叔叔遺產(chǎn)的經(jīng)歷，使亨伯特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具有著極高語言天賦的人。亨伯特掌握著大量不為別人所使用的俗語與俚語，這些來自于不同國度（拉丁語、希臘語、法語、日耳曼語）的詞匯，共同組成了亨伯特的語言特質，顯示著亨伯特的教養(yǎng)與出身背景。所以僅《洛麗塔》中的“少女”一詞就有十多種說法，如moll，backfisch（German），colleen（Irish），nymp het，wench，lassie，bobby - soxer等，相當于漢語的小丫頭、小心肝、小寶貝、小妖精、小仙子、小妞等詞匯，這種或可愛或莊重或輕浮或甜蜜的詞匯，從各個不同的側面表現(xiàn)出亨伯特與12歲的少女洛麗塔之間的畸型愛戀與纏綿不休的情緒，也以不同的深度表達了亨伯特內(nèi)心的糾結與痛苦。在忍受著世俗的鄙視、警察的追捕、洛麗塔的敵意、種種客觀上的障礙的困境中，心理已嚴重扭曲的亨伯特正經(jīng)歷著常人所無法體會的深刻的、多元的痛苦，他生活于社會的邊緣與道德的夾縫里，在人間與地獄之間混日子。因此隱藏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古老的詞匯恰恰可以表達這種微妙復雜的思緒，如對于黑茲夫人及亨伯特所討厭的成年女性，亨伯特有多種不同的稱謂：下賤的尤物、胸脯像南瓜或桃子的女人、呆頭呆腦的奶油蛋糕、蕩婦等，這些詞匯表現(xiàn)出亨伯特內(nèi)心的扭曲與他對正常女性的復雜情感。

小說中的亨伯特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貴族男子，他極有魅力的憂郁的眼神和優(yōu)雅的談吐成了亨伯特誘惑女性的利器。生活里的亨伯特還特別喜愛使用一些只適合于詩歌里的語詞，比如他經(jīng)常會說出“Okay”，“forsooth”，“anent”，“in thrall”，“noonwas nigh”等古老詞語。享伯特形容受傷的蜘蛛的時，竟然用了“Crippling”一詞，他還使用了“sleep-talker”一詞來表示“說夢話的人”。這些詞語的怪異，都顯示出亨伯特不同凡響的語言功力與教養(yǎng)。這些浪漫的詞語使亨伯特這位中年男子更具知性魅力，也顯得深奧而唯美。

二 遠距離詞匯的對接與創(chuàng)新

評論家托馬斯·馬洛爾評論納博科夫的小說語言時聲稱：“這是一片語言的海洋，時而平靜，清澈透亮，時而波濤滾滾，前潮擁后浪，閃爍著暗喻、意象、創(chuàng)新、暗指，作者就像一條光滑的小魚在海水中暢游。”因為掌握了太多的語詞資源，再加上納博科夫頗具叛逆性的冒險情感，使得《洛麗塔》的語言絢麗多姿，繽紛異常。在納博科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行為之中，他從來都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家，所以他使用的文學語言與修辭手法也是出類拔萃的，而且納博科夫對華麗的語詞的偏執(zhí)，一直勝過了他對小說情節(jié)的追求。憑借著納博科夫無以倫比的英語功力，其對文學意象的表現(xiàn)就呈現(xiàn)出更多元的特質。每當一種文學意象進入到納博科夫的視野時，納博科夫必然賦予它繽紛的文學形象，讓它以光彩奪目的姿態(tài)與大跨度的反差進入到讀者的眼里。所以納博科夫形容一個枯燥難熬而又略帶甜蜜的日子時，就使用了“那個星期四的橡果殼斗里倒真有一滴罕見的蜜糖”的精彩描繪，此句式完全跳出了常規(guī)的明喻暗喻等修辭格的約束，將本體“星期四”這一時間名詞直接地轉換成一種食品的味覺，極有品位地讓讀者去品評一種異樣的意象。同樣是對時光的描繪，在另一段思緒里，納博科夫又用了“青年時代的歲月，當我回顧它們的時候，就好像一些蒼白的碎片從我身邊飛走。正像早晨坐火車時，旅客在列車首車后頭看到的那些被風吹得直打轉的碎紙片”。這些都是自由的、浪漫的、英國式的、多元想象力才可能產(chǎn)生的結果。

為了表達洛麗塔在亨伯特心底的感受，納博科夫更是毫不吝嗇地使用著極富張力的詞匯與大跨度的比喻，如描寫洛麗塔的后背：“她尚未發(fā)育成缺少彈性曲線的后背，那象牙般的溫柔透過她薄薄的便裝滑到我手中”（表現(xiàn)身體的光滑感與透明的柔軟）；還有“易受誘惑的蜜色肩膀”（一種健康的色澤）；“這個透明的乖乖，就象孔雀毛多彩的太陽凝神貫注于花樹下的碎石”（表現(xiàn)其神態(tài)的多姿多彩）；“兩排牙齒象酒浸過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閃著熠熠的光”（表現(xiàn)其少女的光澤）等比喻，都準確地描繪出12歲的美少女洛麗塔在中年的亨伯特心中所引起的震撼，同時也展現(xiàn)了納博科夫設計比喻句式的超強能力。

另外，將黑茲太太既平常又稍帶姿色的容貌形容成“稀釋過的瑪萊尼·迪特里?！保粚⒑嗖馗赣H復雜的血統(tǒng)形容成“像一盤用不同人種基因做成的沙拉”；還有將太陽與天色形容成“泛著金白色的光芒，將溫暖、象剝了皮的桃肉的顏色撒遍一片二維空間；鴿子灰色的云層上邊緣，云和遙遠處多情的霧融在一起”；“對我所按的門鈴的回答是一片謹慎的具有嘲諷意味的寂靜”。還有形容夜行者的句子：“幾何學中的一條邊線，那片如菌綠草的相傍路線。一路上我對我右邊隱秘的光線明瞭非?！?。這些句子都是生活中的大跨度語詞的硬性對接，它們將本體與喻體之間的距離盡可能地拉大，在一種多元化的思維模式之下，用超越了常人的想像能力來重組語詞與語詞的表述范圍，就像亨伯特常使用的那種古老的俚語一樣，其所產(chǎn)生的不僅是表意效果，更是是一種文化上創(chuàng)新效果，也是后現(xiàn)代作家文學素養(yǎng)的一種呈現(xiàn)。因此《洛麗塔》除了展現(xiàn)令人目眩的語詞效果之外，還讓人真正領略了納博科夫式的對語言的駕馭能力。

三 對多種文本語言的戲仿

《洛麗塔》是一部極具英語語言魅力的小說，其語言魅力還體現(xiàn)在小說中一系列的語言的戲仿?！皯蚍隆睂俣蝿?chuàng)作行為，所以又稱作“諧仿”。其要旨是在自己的作品對其他作品或文本的借用，以達到調(diào)侃、嘲諷、游戲的目的，因此，成功的“戲仿”又可能成為一種“戲仿”的文本，戲仿手法主要在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時常運用，從戲仿的實質來看，戲仿包含著解構與重建兩方面的內(nèi)質。在納博科夫的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中，戲仿更是其駕輕就熟的創(chuàng)作方式之一，其中長篇小說《微暗的火》就是以文本的戲仿與解構成為名作，而與《洛麗塔》同時創(chuàng)作的《普寧》，也是一個有著元小說與語言多種戲仿特征的后現(xiàn)代小說。所以在《洛麗塔》中，語言上的戲仿形成了納博科夫的另一種探索，他用分解、重組、拼合等多種手法，使“戲仿”實現(xiàn)了更多元的意義。如在小說第二部分第35章里所出現(xiàn)的兇殺場面中，亨伯特射殺奎爾蒂前用了詩歌體寫下了對奎爾蒂的判決書：“因為你捉弄了一個罪人，因為你捉弄，因為你捉，因為你趁機利用了我的不利條件”。這段話里存在著雙重的“戲仿”，它既是一段對現(xiàn)實生活里的判決書的戲仿，也是一段對T·S·艾略特的詩作《灰色星期三》中的戲仿，納博科夫憑著自己的博學，輕易地把嚴肅的法律判決與浪漫的詩句拼合在一起，產(chǎn)生的是亦莊亦諧的黑色幽默效果，和讓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感受。

當洛麗塔與他人逃離了亨伯特的監(jiān)控后，享伯特曾有過瘋狂的尋找，他曾到處張貼尋人啟事，而這則尋人啟事也被納博科夫寫成了可笑的打油詩的樣子；在與洛麗塔一起逃逸的日子里，亨伯特也曾多次將自己的舉動戲仿為童話，并在小說里不斷地使用童話般的語詞，如“冰冷的公主”、“天堂般的囚室”、“墜落的仙子”、“幽靈”、“憂傷的王子”等詞來增添小說的魔幻色彩。正如學者易丹在《大師風格》一書中所言：“納博科夫——亨伯特——敘述者在《洛麗塔》的舞臺上踮著腳尖，用‘從未存在過的英語做著各種各樣的空翻和旋子，制造著令人眼花繚亂的人物、場景、情節(jié)的幻影?！痪湓?，納博科夫在小說中總是處心積慮地要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是在觀看一場語詞魔術的表演?！闭且驗檫@些存在于《洛麗塔》中的奇特的語言魔術，使《洛麗塔》成為納博科夫最具影響力的作品，讀者在閱讀中欣喜地感受到《洛麗塔》情感深度的同時，也感受到這些陌生而豐富的語詞的美妙。納博科夫在長篇小說《洛麗塔》中盡情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的語言天賦之后說：“我永遠也不后悔自己寫了《洛麗塔》。她就像一個美麗的謎——其創(chuàng)構和結局部像謎；……那個神秘的寧芙有一種奇特的妖媚。”

參考文獻：

[1] [美]納博科夫，黃建人譯：《洛麗塔》，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

[2] 劉文榮：《歐美情色文學史》，文匯出版社，2009年版。

[3] 史國強：《解讀美國》，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4] 張婷：《納博科夫英語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東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1年。

（蔡琦，長春師范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