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蓮
內容摘要:有關司馬遷與《史記》的美學悲劇問題,縱觀新時期學者之研究,成果可謂頗豐,但主要是從部分個案人物分析上或者整體的文藝理論角度出發(fā)。本文在借鑒這些成果的基礎之上,擬以《史記》中所記載的歷史人物為對象,通過窮盡式統(tǒng)計與分析,考察《史記》中主要人物的不同稱謂類型情況,以此分析司馬遷的悲劇精神及其意義。
關鍵詞:《史記》 司馬遷 稱謂特色 悲劇審美傾向
在諸多關于司馬遷與《史記》所啟示我們研究探討的問題當中,“《史記》的悲劇美與司馬遷審美傾向”問題似乎一直熱議不斷,但多數(shù)均從部分個案人物分析或者整體的文藝理論角度出發(fā)。本文擬以《史記》記載的悲劇人物之稱謂類型情況為考察點,試圖通過窮盡分析和定量分析的方法來考察和思考司馬遷的悲劇審美傾向以及相關問題。在考察分析之前,本文有3個問題需要說明:
1.關于《史記》人物窮盡考察分析的選取范圍問題
《史記》主要記敘的人物,主要集于列傳、世家、本紀三個部分當中,又由于世家和本紀對人物身份有特定要求,使得司馬遷難以作出過多的主觀傾向取舍,把世家與本紀作為窮盡分析的對象無疑有失科學,因此本文考察的對象主要就集中于“列傳”中的主要人物。而在七十列傳中,諸如:《東越列傳》、《南越列傳》、《西南夷列傳》、《匈奴列傳》、《朝鮮列傳》、《大宛列傳》、《貨殖列傳》、《龜策列傳》,也因內容重點記述不在人物,所以也不在本文考察之列,實際選取是62篇。
2.本文對于《史記》歷史人物是否悲劇人物的界定問題
恩格斯于1859年5月18日在《致裴·拉薩爾》的信中說:悲劇就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盵1]P346“英國美學家斯馬特說‘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怯懦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xiàn)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盵2] P270-271本文依據(jù)上述兩段引語作為《史記》中的主要人物是否悲劇人物的界定標準。
3.本文擬以《史記》中悲劇人物為考察對象的原因
根據(jù)上述1、2界定,通過窮盡式統(tǒng)計分析,得出《史記》62列傳的所涉及的117個主要人物中,悲劇人物有92人,比率高達78.63%。作為正史,史家對人物的稱謂,一般是客觀地稱呼傳主,但考察“列傳”中司馬遷對主要人物的稱謂情況,尤其是對待比率高達78.63%的悲劇人物,司馬遷似乎并未完全遵守這一規(guī)則,原因何在,這正是本文試圖解決的問題。
一.本文對《史記》62列傳中的主要人物的稱謂類型進行窮盡式統(tǒng)計分析,然后又將其中92個悲劇人物主要稱謂類型進行如下分類:(之所以強調統(tǒng)計的是其“主要稱謂”類型,是因為司馬遷就每個人物同時給予了不同稱謂,比如管仲,司馬遷在文章中稱呼為“管仲”,出現(xiàn)18次,同時又給予了“夷吾”這一稱謂,出現(xiàn)1次。以下分類統(tǒng)計則是針對每個人物不同稱謂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那一類進行。)
1.直呼其姓名(“姓∕氏+名”)。此類人物有廉頗、顏回、吳起、范睢、蔡澤、白起、蘇秦、張儀、甘茂、田儋、伏生、樂毅、寧成、蒙恬、虞卿、周昌、袁盎、彭越、陳馀、呂不韋、盧綰、鄧通、主父偃、張耳、季布、優(yōu)孟、優(yōu)旃、王翦、董仲舒、魯連(魯仲連)、鄒陽、田叔、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李離、石奢,共計39人。
2.直呼其姓字(“姓∕氏+字”)或者字。此類人物有荀卿、屈原、(伍)子胥、莊(鄭當時)、子路(仲由),共計5人。
3.直呼其名。此類人物有(韓)非、安國(韓長孺)、(李)廣、(黥)布、信(淮陰侯韓信)、(司馬)穰苴、(晁)錯、(馮)唐、(李)斯、張湯、(轅)固(生)、(申屠)嘉、(趙)禹、(淳于)意、(郭)解、(郅)都、(王)溫舒、(魏)豹、(韓)信(韓王信)、(衛(wèi))綰、(直)不疑、(張)釋之、(藺)相如、(欒)布、(淳于)髡、(司馬)相如、(汲)黯,共計27人。
4.稱其封號(“封號+姓名”∕ “姓名+封號”)或者官職名、謚號。此類人物有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吳王(劉濞)、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蚡)、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賜)、厲王(淮南王劉長)、穰侯(魏冉)、太史公、伯夷、叔齊,共計13人。
5.稱“姓∕氏+公∕君∕子∕生”或者直稱“公子”。此類人物有申(培)公、商君(商鞅)、孟子、孫子(孫武)、賈生(賈誼)、酈生(酈食其)、公子(信陵君魏無忌),共計7人。
6.依據(jù)歷史∕世人稱謂習慣。此類人物只有扁鵲(秦越人)1人。
二.《史記》列傳中悲劇人物不同稱謂類型所反映的審美傾向
1.第一種稱謂類型
第一種稱謂類型“直稱姓名”屬于一般稱謂。中國古代對人的稱謂“直稱姓名”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①自稱姓名或名。②用于介紹或作傳。③稱所厭惡、輕視的人。顯然,司馬遷直稱姓名屬于第二種情況:用于介紹或作傳。《史記》作為一部正史,司馬遷這樣做,是符合正史對史家在人物稱謂上的要求的,客觀地來稱呼傳主。既然是客觀的來稱呼傳主,對于筆下直呼其名的不同人物,在審美傾向上,司馬遷持有的均是一種不透露絲毫個人情感的中立態(tài)度。
2.第二種稱謂類型
第二種稱謂類型屬于敬稱。自周代開始,人不但有“名”,而且還得有“字”?!白帧?,是在“名”之后新增的稱呼?!秲x禮·士冠禮》:“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碧迫丝追f達為《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弊髯r說,“生若無名,不可分別,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惫糯鸨暗燃壣瓏?,在稱謂上也有所反映,“字”的產(chǎn)生,顯然是出于避諱,便于他人稱謂,出于對平輩或尊輩禮貌和尊敬、親近的倫理需要。司馬遷則借助稱“字”反映尊敬態(tài)度的效果,將其內心強烈的悲劇審美意識寄予在這一組悲劇人物稱謂類型上,通過敬稱達到對他們保持志向、情操不移、與苦難命運抗爭,甚至不惜舍棄生命的精神的肯定和稱頌。
3.第三種稱謂類型
第三種稱謂類型最能反映作者強烈的悲劇審美意識傾向?!抖Y記·檀弓上》:“幼名,冠字?!泵话闶歉改搁L輩所取,供長輩呼喚,同輩人之間一般不用,所以在中國古代長期的稱謂習俗中,除了長輩對晚輩、上級對下級、尊者對地位比自己低的都可以稱呼名,自我介紹和自稱也都是用名以外,平輩之間、后輩對前輩“直呼其名”往往被視為不敬之無禮行為,除非是熟習的朋友,則可以不拘禮法稱名。這里司馬遷以“直呼其名”的方式,絲毫沒有一絲不敬之意,相反由于作者強烈的悲劇審美意識傾向,稱謂筆下眾多未曾謀面的歷史悲劇人物,是基于認同并贊賞他們在逆境中仍能保持不屈不撓,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而言,并以此激勵自己,因此司馬遷能夠跨越時間的距離而將其視為相熟的朋友,“直呼其名”,親切之情溢于言表。
4.第四種稱謂類型
第四種類型也屬于表示尊敬的稱謂方式。因為依據(jù)古人稱謂習慣,對人稱字已是表示尊敬,有人認為這樣還不夠,于是就稱官爵或者封號;至于謚號,是帝王、貴族、大臣、士大夫死后,依其生前事跡給予的稱號,往往選用一些含有褒貶色彩的字,并賦予它特有的固定的含義。在這里,司馬遷以此種稱謂方式對待這些悲劇人物,仍然源于其悲劇審美意識傾向,盡管他們當中大多數(shù)是常規(guī)性的悲劇人物,他們也有未竟之事,司馬遷把他們不成功的原因主要歸結于他們自身的原因,但司馬遷在哀嘆他們的同時主要賦予了他們于后世的一種警示的作用,表現(xiàn)在稱謂上仍不失一種尊敬;至于司馬遷自稱“太史公”,聯(lián)系其悲慘遭遇,想必在於他個人對“太史公”這個官職的重視與生命的意義。
5.第五種稱謂類型
第五種類型屬于欽敬、喜愛的稱謂方式。以“公”、“君”、“子”、 “生”、 “公子”稱呼所尊敬喜愛的人是常見的古人稱謂習俗,司馬遷以此方式稱呼筆下所選悲劇人物,與其悲劇審美意識傾向密不可分。在司馬遷看來,承天之大任者,大多結局為抱負難以實現(xiàn),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認同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并且主要由于外在原因決定了他們志向難酬,感同身受,在稱謂中冠以“生”字,則顯得親切;至于直呼“公子”,戰(zhàn)國四公子傳并列,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三人均稱其封號,唯有信陵君,司馬遷大書“魏公子列傳”,傳中“魏公子”出現(xiàn)4次、“無忌”出現(xiàn)3次,其余從頭到尾呼之“公子”多達143次,司馬遷內心對其強烈的尊崇之情不言而喻。
6.第六種稱謂類型
第六種稱謂類型屬于敬稱。司馬遷筆下之“扁鵲”實為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名醫(yī)秦越人,由于醫(yī)德高尚、醫(yī)術精湛,所以人們就用傳說中的上古軒轅時代的名醫(yī)扁鵲的名字來稱呼他,以示尊敬。然而一代神醫(yī)秦越人結局卻非常悲慘,司馬遷為之作傳,其悲劇審美意識傾向決定他沿襲這一稱謂方式,不僅顯示了司馬遷對秦越人的尊敬,而神醫(yī)“扁鵲”盡然死于被自私擠壓而產(chǎn)生褊狹和邪惡的丑惡人心,由此,司馬遷對志向難酬的外在原因的無限感慨之情得以盡釋。
三.由《史記》列傳悲劇人物不同稱謂類型的審美傾向比列所帶來的思考
1.“直稱姓名”稱謂類型比率
《史記》62列傳中92個悲劇人物中,采取此種稱謂方式的共計39人,所占比列只有42.39%,說明司馬遷比較客觀、冷靜地稱呼悲劇人物稱謂比例較小。
2.非“直稱姓名”稱謂類型比率
之所以作一個“非‘直稱姓名稱謂類型比率”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源于上述(三)部分內容的分析,除開“‘直稱姓名稱謂類型”,其余稱謂類型所反映出的司馬遷的審美傾向是一樣的,即《史記》62列傳之92個悲劇人物中,53人的稱謂審美傾向一致,所以“非‘直稱姓名稱謂類型比率”為57.61%。
我國古人的稱謂現(xiàn)象比現(xiàn)在復雜得多,不同場合不同時間,同一個人可以有不同稱謂,但不管怎樣,正史對史家在人物稱謂上的要求,一般是客觀地來稱呼傳主:直稱姓名。正如本文開篇所言,關于司馬遷與《史記》的悲劇審美問題,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成果,但主要是從整體的文藝理論角度或者部分個案人物分析上出發(fā),而本文該部分從人物稱謂入手,通過窮盡分析和定量分析的方法,57.61%的“非‘直稱姓名稱謂類型比率,足以證明了正如無數(shù)前人所言,司馬遷在《史記》中強烈地表現(xiàn)了他的悲劇審美意識,因而在選取了大量歷史人物作傳時,其悲劇審美意識從人物稱謂特色上也獲得體現(xiàn)。
四.《史記》歷史人物悲劇精神的現(xiàn)實意義
綜上所述,司馬遷在《史記》中強烈地悲劇審美意識,從悲劇人物稱謂類型數(shù)據(jù)比率得以充分反映。正是這種無法遏制的強烈的悲劇審美傾向,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將其傾注到筆下所選取了大量歷史人物身上,而《史記》中歷史人物表現(xiàn)出來的悲劇精神,在今天仍然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有勇氣直面現(xiàn)實所遭遇的一切挫折和磨難,與其在苦難中沉溺,不如微笑坦然面對并積極有效地解決問題,抑或在苦難中的鳳凰涅槃,更能深刻彰顯生命個體在人生旅途中的獨特價值與意義。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科斯.馬克思恩科斯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轉引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作者單位:貴陽中醫(y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