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世森
奇木之取材無非是自然界的竹、木、藤等,而在實際運用中,被文人、藝術(shù)家賞識而雕治磨礱為珍玩雅器的,主要是竹木的“根”和“癭”兩個部位,故稱“根藝”或“枯木藝術(shù)”。古樹奇木在各自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長,盤根錯節(jié),形成如龍蛇絞纏、蟲窠蟻穴一般的天然狀態(tài),若因其自然之勢,斬斷枝蔓,略加雕琢,即可加工成雕塑、家具或文房擺件等等。
“三分人工,七分天然”是根藝藝術(shù)的基本審美原則。只有盡可能多地保留其天然本色,才能顯出工匠化腐朽為神奇的智慧。天工之巧和人工智慧合二為一,是欣賞根藝藝術(shù)有別于一般雕塑的審美心理。根藝天然之美,或許與中國自古以來的賞石原則大致相似,諸如賞石中講究的“瘦、透、漏、皺”,在根藝欣賞中也大體適用。瘦,則凝練精干,愈瘦愈多變;透,則通達澄明,愈透愈空靈;漏,則留白綿延,愈漏愈玲瓏;皺,則曲折生動,愈皺愈美觀。一般的豐腴、渾圓、無暇、光潔等審美標準似乎在這里都不適用,大自然從不屑與人工爭勝,它的刀具是鬼斧神工,它的原則是詭秘莫測,它的風格是高古神奇!
賞石與賞奇木的原則大體相似,是充滿東方文化色彩的美學天地。當別人還在游山玩水時,劉先海先生卻對著一段枯木凝神。每一塊樹瘤在他心中都是鮮活的,他總是能恰當找到這塊樹瘤最好的點,然后用刀來傳達自己的喜、怒、哀、樂,用這些注入了血液的玩偶記錄他想象中的生活。每一根、每一塊木頭在他手中都會因勢而為,或采菊東籬般的清逸,或斜目仰天的傲視,無拘無束中把大自然的曼妙給足了美,其實這些樹瘤已經(jīng)有了多年的修為,已然佛意禪音……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特點是人對自然的高度尊重和融合。大而言之,如儒家哲學對人與自然的態(tài)度,有“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的觀念。又如《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多一刀是畫蛇足,少一刀則意未盡!道法自然,刀法自然!對佛家來說,天然的竹木、根材最符合佛教經(jīng)典宣揚的樸素自然、無所掛礙的內(nèi)在精神。劉先生說,如果因為喜歡、熱愛而執(zhí)著一項事業(yè)反而會給人以壓力,唯有玩,并且玩到極致的過程才是真正愉悅的。無為而玩,沒有目標、漫無目的,更無主題,刀尖傳遞的只是當時的心境。用常人的思維來看,他是一個怪人:對世事的不屑,交流中的狂癲,甚至詞不達意!然而生活中的他簡單知足,和創(chuàng)作時狂妄魔怔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只有談?wù)撈饦淞龈嚂r,他眼里流露出的光澤才是銳利的,表達的思路才是清晰準確的!有時他更像是一個老頑童,因為一件精品而歡呼雀躍,認真地把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記在掛歷上。他有幾個樹瘤珍藏了很多年,一直沒有動刀,由于每天把玩都已經(jīng)包槳了。他說,每次看它們時都是不同的畫面,所以沒法下手,其實這幾塊樹瘤在他手中已經(jīng)把悟出了生命……
初識劉先海大師,看到先生的瘤木雕刻,確切地說從那一刻起,我就被他的精神世界所感染,一切喧囂仿佛在那刻凝固。無論是笑口常開的彌勒,還是拂袖拎眉的長眉、降龍伏虎的羅漢、濟世嬉皮的濟公……或端莊慈祥、或憨態(tài)可掬,更多的是橫眉怪誕各不相同,臥立間神態(tài)栩栩如生,仿佛與你比肩游耍,或與你木魚誦經(jīng)……人瘤合一,刀法自然,一塊塊的瘤根在大師手里涅槃重生,他給予了這些瘤根新的靈魂!
每天早上,劉先生從一壺茶開始他的讀瘤閱木,就像我們每天讀書看報一樣。讀懂、找點、借勢、因勢、順勢,看似下手時的寥寥幾刀都是積淀后靈感的迸發(fā)。一個在別人看來不凡的人,一定有其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但無論生活怎么變,他玩木讀瘤的愛好沒變,甚至因為執(zhí)著而偏執(zhí)——無數(shù)次莫名其妙地放棄,又莫名其妙找到重新拾起來的理由。他至今還在念叨三十年前在故宮博物院看見的一件濟公根雕,也許從那時起根雕就植進了他的心里,也或許正是他無法放棄這一愛好的理由吧。
在聽他述說時,我想到一個詞——物與神游。石者,山之髓也;玉者,地之髓也;根者,木之髓也;癭者,材之髓也。百年枯木,歷劫滄桑,或朽株橫臥,或曝于荒野,或藏之亂石,有的風吹日蝕而化作塵泥,有的飽餐風霜而崒然挺立,遂餐霞飲露,凝為天地宇宙之精華,以其高古不群,蘊著自然之魂魄。奇木根癭、雅玩器物,正因保存了大自然的這般神韻,而成為古今文玩中的奇珍異品。讀劉先生瘤雕,猶拜八大之曠遠冷逸,不能自拔。藝術(shù),我所喜歡的,要么極單純,要么極豐富。純而不清,豐而不厚,最使人厭。與這些生靈對話,撫物而神馳!開悟萬物事理,相守在此時此刻,與之心融。
(本文作者系山東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東雕塑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