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文明的標志是國家?為什么世界各國的體制五花八門?從部落到國家,是歷史的岔路口。世界各民族開始分道揚鑣,朝著認準的方向往前走。羅馬共和、希臘城邦民主,西周受命于天。和易中天一起回到歷史現(xiàn)場,探尋國家的起源和機密。
沒有后悔藥
部落變成國家,并非因為緋聞。人類發(fā)明國家,更不是為了尋歡作樂,但這事卻被認為與“逐出樂園”無異。反正,進入國家時代,好日子就算過完,這是很多人的共識。
比如希臘和羅馬的兩位詩人赫西俄德和奧維德,都認為自己生活在黑鐵時代。之前,則是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黃金時代最好,人類美好高貴,社會公正和平。白銀時代馬馬虎虎,但不再天真無邪。青銅時代戰(zhàn)火連天,但信仰和神性猶在。黑鐵時代就一塌糊涂,人類互不信任。
類似的說法,我們民族也有。比如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在儒家那里就叫“大同”。大同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公”。財產是公產,權力是公器,首領是選舉出來的公務員,族民也都一心為公,因此天下太平。希臘、羅馬的青銅時代,儒家叫“小康”。小康之世的特點,是“天下為家”,財產私有,權力世襲,戰(zhàn)爭不可避免,道德禮儀和圣人英主也應運而生。至于黑鐵時代,在儒家那里是只能叫“亂世”的。
大同、小康、亂世,就是儒家那里的歷史三階段。堯舜是大同,夏商周是小康,春秋戰(zhàn)國是亂世。對應這歷史三階段的,是三種指導思想和政治哲學:大同講帝道,小康講王道,亂世講霸道。當然,儒家是主張王道的。因為大同已不可能,亂世又不正常。因此,應該“尊王道,行仁政,奔小康”,構建和諧社會。這種想法,其實也是一種“中庸之道”。
但這只是一家之言,諸子則另有說法。比如莊子是只認“羲皇之世”的,墨子也只認“大禹之世”。其實就連孔子,也推崇“堯舜之世”。這樣看,我們也是四階段。比如女媧到伏羲,便可以叫黃金時代;炎黃到堯舜,是白銀時代;夏商周,是青銅時代;春秋戰(zhàn)國,則無疑是黑鐵時代。
如此說來,人類一旦建立國家,豈非就等于踏上了不歸之路?當然不是,也沒有后悔藥可吃。事實上,氏族部落時代,并非莊子和希臘、羅馬這些詩人哲學家們說的那么美好。炎黃與蚩尤的戰(zhàn)爭,則跟后世一樣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更重要的是,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國家,或沒能建立自己的國家,她的歷史就會一直停留在史前時代,比如某些印第安人。相反,只要建立過國家,哪怕后來失去,也會有自己的文明,比如猶太。
國家,是文明與史前的分水嶺。難怪孔子不但不否定小康,還要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了。問題是,為什么只有建立了國家,才算進入文明時代?
分道揚鑣
荀子說,在人。荀子是從儒家到法家的中轉站。所以他跟法家一樣,既肯定國家,又肯定君主。為什么要肯定?為了生存。荀子說,可憐兮兮的人,力氣不如牛,速度不如馬,生存能力其實是很差的。然而牛馬卻為人所用,原因就在人能組成族群。因此,族群如果解體,人就牛馬不如。這就一要有道德,二要有君主,三要有國家。做得到嗎?做得到。
荀子說,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并不僅僅就在“二足而無毛”。水火,有物質無生命;草木,有生命無感知;禽獸,有感知無道德;唯獨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所以,他能夠發(fā)明國家,這是最強大的人類族群;也能夠發(fā)明君主,這是最合適的群體領導。至于道德,則是最理想的組織力量。有道德,人就是萬物之靈。他也就有家有國,有安身立命之本。
君主是核心,道德是力量,國家是歸宿。國家與人,就這樣焊在一起。這跟西方不太一樣。
西方人也要國家,卻未必一定要君主。古希臘的城邦是沒有君主的。羅馬人,從他們趕走最后一任部落王,到產生第一位君主奧古斯都·屋大維,中間竟隔了近五百年,而且那皇帝還要自稱“第一公民”。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居然寧肯要三個郁金香球莖,也不肯要一個國王。獨立戰(zhàn)爭后的美利堅人,則不但不要國王,就連統(tǒng)一的國家都不想要。實在拖不下去,才勉勉強強開了一個制憲會議,再磨磨蹭蹭地選出第一屆聯(lián)邦政府和總統(tǒng)。
西方人也不認為國家跟道德有什么關系。在他們那里,道德是歸宗教和上帝管的。國家需要的是法,社會需要的是德。所以,他們的國家可以有多種模式。直接民主、寡頭政治、政教合一、君主立憲、聯(lián)邦邦聯(lián)、稱王稱帝,不但一一試來,而且并行不悖,愛怎樣就怎樣,喜歡誰便是誰。
顯然,當世界各民族開始建立國家,他們就站在了文明的大門前,也站在了歷史的岔路口。之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很難說誰有道理誰沒有。實際上,西方人也經歷了君主制時代,而且至今還有名義上的王國。同樣,荀子不厭其煩地解釋“為什么要有國家和君主”,則說明它在當時其實已經成了“問題”,而且事情也并不像荀子講的那么簡單。比方說,氏族和部落也是群體,為什么非得變成國家?
何況世界各國的誕生原因、存在方式和發(fā)展道路,也大不相同。有君主的,也有民主的;有獨立的,也有附庸的;有分出去的,也有合起來的;有打出來的,也有談出來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道路的選擇不會無緣無故,沒有誰會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
國家與城市
國家的秘密,北京知道。明清兩代的北京氣勢非凡。運河般寬闊的護城河旁,蘆葦挺立,岸柳成行,樹影婆娑。每當鴨子在河上滑行,或清風從葉間梳過,倒映在水面的垛墻就會開始顫動并破碎。抬頭望去,城樓和城墻突兀高聳,在萬里晴空的映襯下現(xiàn)出黑色的輪廓。門樓那如翼的飛檐秀插云霄,凌空展翅,蔚為壯觀。行人昏昏欲睡地騎在毛驢上進入城門,身后農夫肩挑的新鮮蔬菜青翠欲滴,耳邊響起的則是不緊不慢的駝鈴聲。
這就是瑞典學者奧斯伍爾德·喜仁龍筆下的北京。準確地說,是1924年的北平。它是中國所有帝都的典型和代表。也許,兩三千年前的王城也就是這個模樣:一樣巍峨的城樓,一樣渾厚的城墻,一樣古樸的城門把威嚴的王宮、喧囂的街市和恬靜的鄉(xiāng)村聯(lián)系起來,只是沒有駱駝。
實際上,所有的古老文明,都從建城開始。所有的文明古國,也都有自己的城市,只不過有的聲名顯赫,如亞述、巴比倫、孟菲斯、耶路撒冷;有的鮮為人知,如埃及的涅伽達和黑拉康波利斯,印度的摩亨佐達羅和哈拉巴,克里特的諾薩斯和法埃斯特。沒有城市,則不可能。古老民族的建國史,同時也就是他們的建城史。
那么,國家不同于部落的地方在哪里?城市。世界上的文明古國有兩種。一種是一個城市加周邊農村為一國,叫“城市國家”,簡稱“城邦”;另一種是中心城市(首都)加其他城市及其農村為一國,叫“領土國家”。兩河流域南部最早出現(xiàn)的,就是城市國家;埃及的第一王朝,則是以提尼斯為首都的領土國家。領土國家也好,城市國家也罷,都得有城市,也都要以城市為中心。
城市好嗎?難講。不要說現(xiàn)在的城市病得不輕,古代的城市也未必就是人間天堂。中國古代的官員,京官也好,縣令也罷,都會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買田置地,隨時準備“告老還鄉(xiāng)”。必須一輩子待在城里,還只能待在城中城的,只有那可憐的皇帝。于是,作為補償,皇帝修了圓明園,賈府修了大觀園,歐美的貴族和富豪則在鄉(xiāng)間修了或買了別墅。
城市確實未必美好。那么,人類又為什么要發(fā)明它?為了安全。城市的確比農村安全,冷兵器時代就更是如此。那時,大多數(shù)國家的城市都有城墻或城堡。沒有城墻的城市就像沒有屋頂?shù)姆课?,不可思議。
城市,是古代人類的大屋頂。國家,是最大的屋頂;京城,是最厚的城墻。
新型的聚落
上海原本也是有城墻的。上海的城墻建于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只不過是圓的。原因,據(jù)說是經費不足。但這個最省錢的城墻,還是在1843年開埠以后,在官紳士商的一致呼吁下被拆掉了。理由,則是它妨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原來的墻址上,便有了一條圓圓的馬路。沒有了墻的上海真的變成了灘,四通八達,平坦開闊,一點兒神秘感、隱蔽感和安全感都沒有。
然而怎么樣呢?涌進上海的人逐年遞增,甚至猛增、劇增、爆滿。近一點的,有蘇州人、寧波人;遠一點的,有廣東人、香港人;再遠一點,還有英國人、法國人、印度人、猶太人、阿拉伯人。有錢的、沒錢的、城里的、鄉(xiāng)下的,都往上海跑。
但,上海并不是帝都,也沒有城墻。這些人趨之若鶩,又是為了什么?城市比農村安全,也比農村自由。如果是商業(yè)城市,就更自由。其實,如果僅僅只有安全的需要,城市和國家都并非必需。氏族和部落的土圍子就已經很好。然而,哪怕它好得就像福建客家人的土樓,四世同堂,固若金湯,土圍子的封閉性也終歸大于開放性。因此,在那里不會有使人自由的空氣,弄不好還會相反。必須有一種新型的聚落,既能保證安全,又能讓人享受到充分的自由。這種新型的聚落,就是城市。
新聚落(城市)與老聚落(土樓)的最大區(qū)別,在于里面住的不再是“族民”,而是“市民”。市民的關系一定是“超血緣”的。他們之間的交往、交流和交易,也一定會超出地域的范圍,打破族群的界限,甚至雜居和混血。
這就必定產生出兩個新的東西,一是超越了家族、氏族、胞族、部族的“公共關系”,二是與此相關的“公共事務”。
不同的國家模式和體制,由此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