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普爾
邀請我做關于書籍的講演,我十分感激。這不僅由于我認為書籍,因而還有圖書館,是歐洲文明也許是整個人類文明中最獨特、最重要的物質事物,而且由于書籍在我自己的生活中起過的——而且仍然在起的——支配性作用。在我五歲的時候,人們給我讀了塞爾瑪·拉格洛夫[SelmaLagerlof]的書《尼爾斯騎鵝旅行記》[Wunderbare Reise des kleinen NiIs Holgerssonmit den Wildgansen]第一卷。這部著作剛剛出版,綠皮,共三卷。其他任何書都沒有不僅對我自己的性格而且對我的童年朋友康拉德·洛倫茨[KonradLorenz]的性格產(chǎn)生了這樣決定性的影響??道聬凵狭艘谤Z,而我愛上了塞爾瑪·拉格洛夫和她的書。像她一樣,我當了一名中學教師。我和康拉德都仍然忠于我們的愛好。
自從那些早期時代以來,書籍在我的生活中起了重要作用,甚至比音樂還重要。在我看來,任何其他人類成就,甚至最偉大的文藝創(chuàng)作,都不像偉大的古典音樂那樣在一切人類能力中超類拔群,同時也沒有它那樣感人、令人驚嘆。然而我認為,書籍在文化上更為重要。
在此我不想談論我們應歸功于約翰·古登堡[Johann Gutenberg](或者也許歸功于勞倫·楊松·科斯特[Lauren Janszoon Costre])的偉大的歐洲革命,他對書籍印刷的發(fā)明極可能是人文主義運動的主力,宗教改革運動的主力,科學興起的主力,最終是民主的主力。
我倒要談一談一個非常相似的,盡管更地方化的過程,它在古登堡的兩千年前始于希臘,我猜想,它是我們特有的歐洲文明的起源。
那段時間被正確地稱作希臘奇跡,或者更明確些,雅典奇跡:公元前六和五世紀,擊退波斯人的時期;希臘世界通過捍衛(wèi)自由而意識到了自由的觀念的時期;產(chǎn)生了伯里克利[Peri-cles]并導致帕特農神廟[Parthenon]的建造的時期。
像這樣的奇跡永遠不會得到充分的解釋。關于它我已思索多年,并撰寫過文章,我認為解釋的一部分,無疑只是一小部分,在于希臘文化與東方文化的碰撞、沖突,在于人們所稱的“文化沖突”。無論如何,荷馬[Homer]的史詩(它們的主題是文化沖突)和幾乎所有偉大的新思想都出現(xiàn)在小亞細亞海岸上的東部希臘殖民地,在那里人們最強烈地感到了文化沖突。這一切至少部分地被從波斯人那里逃出的政治難民和其他難民帶到西方。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色諾芬尼[Xenophanes]和安那克薩哥拉[Anaxagoras]就是這樣的難民。
但是有一段時間我有這樣的想法,希臘奇跡,尤其是雅典奇跡,也許可以不完全地——無疑只是非常不完全地——由于寫的書、書籍出版和書籍市場的發(fā)明來解釋。
各種不同形式的書寫已存在了很長的時間,尤其在東方,到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類似書籍的東西,盡管蠟、粘土和類似材料上的書面記載不很便利。當然有宗教手稿。確實,有很長時間書寫(除信件外)主要用于官方文件,用于宗教文件,也許還被商人用來記筆記,如皮洛斯[Pylos]和克諾索斯[Knossos]的貨物和其他財產(chǎn)的清單所表明的那樣。它有時也用來記載偉大的國王們的事跡。
根據(jù)我在此第一次表達的假定,特別的歐洲文化始于以書的形式出版荷馬的著作。
荷馬的史詩已存在大約三百年。但是它們是在公元前550年前后收集起來,首次被寫下來,并向公眾出售的。它們作為整體,曾經(jīng)只是在職業(yè)講述者、荷馬氏族、荷馬史詩吟游詩人中眾所周知。識字的奴隸用從埃及進口的紙莎草紙抄寫了許多復制本,把它們售給公眾。這是最初的書籍出版。它發(fā)生在雅典,據(jù)傳說,是在統(tǒng)治者、僭主庇西特拉圖[Pisistratus]的倡導下發(fā)生的。
庇西特拉圖的主要職業(yè)是統(tǒng)治雅典——這是非常困難而艱巨的任務。他似乎選定書籍出版作為自己的嗜好,因而成為在某種程度上可與皇家文書局[Her Majesty's Stationary Of fice]相比的國家事業(yè)單位的創(chuàng)立者和指導者。這個事業(yè)單位的壽命不比它的創(chuàng)立者更長久,但是它的文化后果卻持續(xù)下來,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
在雅典,隨著第一本歐洲的書的問世,誕生了第一個歐洲書籍市場。人人都讀荷馬的書,他的作品成為第一個識字課本和歐洲的第一部圣經(jīng)。赫西奧德[Hesiod]、品達[Pindar]、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和其他詩人緊步其后。雅典人學習閱讀(有很長時間,一切閱讀都意味著大聲朗讀)和寫字,尤其是經(jīng)過準備的講演和信件,而且雅典成為民主國家。人們撰寫書籍,渴望的雅典人蜂擁著購買。到公元前466年已顯然以大型版出版了第一部科學的書:安那克薩哥拉的偉大著作《論自然》[On Nature]。(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的著作顯然從未出版,盡管似乎呂刻昂學園[Lyceum]有一本抄本,或者也許是一本摘要,阿波羅多羅斯[Apollodorus]后來在雅典的一家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一本抄本——也許就是同一本抄本。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沒有出版他的著作,它存放在阿耳特彌斯神廟[Temple of Artemis]。)安那克薩哥拉是來自愛奧尼亞[Ionia]的士麥那[Smyrna]附近的克拉佐曼納[Clazomenae]的政治難民,在雅典撰寫了他的著作。我們知道,這部書在第一次出版的六十七年后在雅典廉價出售,然而它幸存了一千年。我猜想,它是第一部想為出版而寫的書。
在安那克薩哥拉的《論自然》約三十七年之后,希羅多德[Herodotus]的偉大歷史著作在雅典出版,與此同時,作者親自當眾朗誦了它的一部分。這證明兩年前伯里克利把雅典稱作“希臘的學校”[School of Hellas]是正確的。
我的假設是,通過使雅典有書可供出售,庇西特拉圖為其重要性可與兩千年后古登堡所發(fā)起的那場文化革命相比的文化革命做了準備,但是我的假設當然是不可檢驗的。印刷的書為整個西歐樹立了新的價值和標準。盡管決不應過于認真地對待歷史上類似的事情,它們有時卻驚人地接近。例如,在安那克薩哥拉的書出版后,他被指控為瀆神,就像兩千年后伽利略[Galileo]那樣。兩人都有性命之虞。他們都未被處死,這多虧了他們與一些非凡的掌權人物的個人關系:伯里克利和教皇。由于伯里克利(他曾是安那克薩哥拉的學生)的干預,安那克薩哥拉未被處死,但是在付清一大筆罰款后被逐出雅典。他先前的學生、也已被逐出這個城市的偉大的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邀請他前往蘭薩庫斯[Lampsakos]。幾年后安那克薩哥拉在那里與世長辭。就伽利略而言,他與教皇的個人關系使他免于死刑,他也不得不在流放中度過余生。
到當時為止,還沒有人似乎想到焚燒或禁止像安那克薩哥拉的論著《論自然》之類的危險書籍。書籍仍然是十分新奇的事物,沒有成為法律干預的對象。因此,由于對它的作者的引起轟動的審判,安那克薩哥拉的書成了地方的暢銷書;此書不太抽象的部分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同樣,到公元前399年,對這本書的興趣已經(jīng)消退,花不了幾個錢就可以在市場上買到(而伽利略的書,由于列入了禁書目錄,很快就獲得了缺貨價格,價錢飛漲)。
柏拉圖無疑最先認識到書籍的強有力的影響及其潛在的政治意義(尤其是荷馬的影響和意義)。這促使他建議,由于詩人的不良政治影響,應當把他們——尤其是他所贊美的荷馬——逐出這座城市。
我關于安那克薩哥拉的書的命運的資料的一部分源自柏拉圖的書《蘇格拉底申辯篇》[The Apology of Socrates],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優(yōu)美的哲學著作。在書中我們可以讀到,只有文盲才不熟悉安那克薩哥拉的書的內容,求知如渴的青年“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在書籍市場上花一德拉克馬[Drachma],如果需要這樣多錢的話,買到這本書”。我懷疑在柏拉圖所指的地方——“樂池附近”("ek tes orchestras")——是否有專門的書商。更有可能有些商人除賣其他貨物外(小吃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也賣手寫的紙莎草紙卷形式的書。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歷史學家們估計一個德拉克馬相當于稍低于十便士的英國銀幣——比方說也許1984年的一兩個英鎊——一本平裝書的價錢。
安那克薩哥拉的著作由至少兩個,也許是三個,手寫的紙莎草紙卷(“書籍”)構成。如柏拉圖所暗示的那樣,對于這種規(guī)模的書,而且還是成了街談巷議的書,一德拉克馬的價格低得令人吃驚。
也許價格的低廉可由當?shù)氐臍v史來解釋。在與斯巴達的戰(zhàn)爭二十七年后,雅典處于稱作三十僭主的傀儡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三十僭主在八個月中屠殺了雅典全體公民的十二分之一,沒收了他們的財產(chǎn)。許多公民逃亡,但是他們又卷土重來,在比雷埃夫斯的一次戰(zhàn)役中打敗了三十僭主,恢復了民主。柏拉圖的《申辯篇》描述了此后不久所發(fā)生的一個場面。在那艱苦的歲月中,可能有一些陷入貧困的家庭被迫變賣書籍。
然而,人們寫了更多的書,并把它們帶到市場。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八卷描述二十一年的戰(zhàn)爭的偉大著作,伊索克拉底[lsocrates]的著作和柏拉圖的巨著,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安那克薩哥拉的書繼續(xù)被閱讀,因為公元529年,在它出版后的幾乎正好一千年,至少還有一本仍存在并仍在被閱讀。在那一年,信奉基督教的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的一道敕令關閉了雅典的異教的哲學學園,安那克薩哥拉的偉大的書消失了。
但是在我們的時代學者們做出努力重構它的理智內容。借助其他書籍中所援引或所討論的文字來重構,盡管依靠那些片斷不足以重新組合為整體。有趣的是,我看作精通此書內容和精通安那克薩哥拉的整個思想的杰出專家和修復者的人,費利克斯·M·克萊弗教授[Professor FelixM.Clev],在1940年不得不從維也納逃到西方——逃到紐約——正如公元前492年安那克薩哥拉不得不逃到西方——逃到雅典一樣。
我們在此看到,一本書可以比它的作者多存在一千年。就安那克薩哥拉而言,他的書中所表達的思想,它的理智內容,比這本書又多存在了一千五百年。
一本書的無限的文化意義,其中一部分就在于此。我們時代所重構的思想內容是客觀的東西。這種客觀的思想內容應與安那克薩哥拉的頭腦中和他的解釋者的頭腦中進行的主觀的思想過程清楚地區(qū)分:與每位作者頭腦中進行的思想過程清楚地區(qū)分。
在一本書中所發(fā)現(xiàn)的客觀的思想內容是使它有價值的東西。它不是如人們常常相信的那樣,是主觀思想的表達,是作者頭腦中的思想過程的表達。如果更準確地描述一下,它是人類心靈的客觀產(chǎn)物,艱苦的腦力勞動的結果,心理活動的結果,一再摒棄或改進剛剛寫下的東西的活動的結果。每當發(fā)生這種情況,就存在一種主觀的思想過程、心理活動和客觀的思想內容之間的反饋。作者創(chuàng)作了書面著作,但是他也從他自己的著作,從他自己系統(tǒng)闡述他的思想的嘗試,尤其從他的錯誤中學到許多東西。首先,他可以從其他人的著作中學習。
當然,有些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工作,但是,一般說來,當人們嘗試為著出版把思想寫下來時,可以最有效地批評和改進這些思想,以便它們可被其他人理解。
口頭或書面的句子是主觀思想的表現(xiàn)這種膚淺的、令人誤解的理論產(chǎn)生了災難性的后果:它導致了表現(xiàn)主義。甚至在今天,一件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的個性和情感的表現(xiàn)這種觀點幾乎被普遍接受。許多作曲家和藝術家相信這種理論,這種信念貶低了、幾乎毀壞了藝術。
毫無疑問,人們做的每件事情,包括刷牙或打呵欠,都是其個性和情感的表現(xiàn)。這使表現(xiàn)主義理論變得價值不大和毫無意義。
實際上,偉大的藝術家是熱心的學習者,他抱著虛心的態(tài)度,以便可以不僅從其他人的作品中學習,而且從他自己的勞動中學習,包括他和任何其他藝術家都無法避免的錯誤和失敗。幾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是自我批評的,把他們的作品看作客觀的事物。有件事還未眾所周知,海頓在古老的維也納大學的禮堂聽到他的《創(chuàng)世紀》[Creation]的第一次演出時,流著淚說,“不是我寫了這首樂曲。”
你們會懂得,我在此提到了一個連鎖的主題。這個主題與希臘藝術——素描、繪畫、雕塑——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在庇西特拉圖之前很久,希臘藝術就曾受到荷馬的影響。然而在荷馬史詩出版后,尤其在雅典,藝術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首先轉到再現(xiàn)的和解說性的藝術形式,后來又轉向一種理想化的自然主義。
這一切清楚地說明了思想內容、客觀意義上的思想的極其重要性。它們構成了我稱作世界3的世界。我把物質事物的世界,被物理學和天文學,被化學和生物學所描述的世界稱作世界1。我把在主觀意義上的我們個人的主觀經(jīng)驗的、我們的希望和目標的、我們的歡樂與痛苦的、我們的心情振奮的、我們的思想過程的世界;心理學試圖描述和解釋的世界,稱作世界2。我把人類心靈產(chǎn)物的、我們的心理活動的世界,首先是我們獨特的人類語言的、我們的客觀思想內容的——無論是口頭的還是書面的——世界;還有技術和藝術的世界,稱作世界3。在這樣區(qū)分三個世界時,我引入了的只是術語,由于它源自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因此它甚至不是新術語。唯一的新東西是這個命題,即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情、我們的世界2、我們的內心世界,是通過與另外的兩個世界的相互作用,尤其通過與人類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3:語言的世界、書寫的世界、我們思想的客觀內容的世界;書籍的世界,還有藝術的世界;我們的社會制度的世界、文化的世界的相互作用和反饋而發(fā)展的。
關于反饋,尤其是書籍的世界3和我們的內心經(jīng)歷的世界之間反饋的強有力的作用這個命題是很重要的。我們把存在這樣的客觀內容幾乎完全歸功于我們獨特的人類語言的發(fā)明。在我們這個奇異行星上的生命進化史上,語言的發(fā)明第一次使客觀思想內容的存在成為可能;通過使我們能把我們的思想內容當作客體來看待,我們批評它們——從而挑剔自己——成為可能。
書寫的發(fā)現(xiàn)是下一步。但是最大的一步是書籍的發(fā)明和書籍間的批評性競爭的發(fā)明。
庇西特拉圖想要建立一種對荷馬的國家壟斷,如從前在東方曾存在的對書籍的壟斷一樣,這是不無可能的。也許他沒有充分了解形勢,可能沒有預見到來自私人出版者的競爭。但是,極有可能是他的缺乏預見在啟動我們的歐洲科學和我們的歐洲文化的發(fā)展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