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本名尚成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世紀三友影視公司編劇。主要有電視劇《盛宴》《沖出迷霧》;長篇小說《悶騷》《絞胎》;古詩詞解析《桃花得氣美人中》《愿得一心人:詩詞中的紅顏往事》;散文集《放慢腳步,等等自己的靈魂》《人生若無香水惑》等。曾于全國各大期刊報紙發(fā)過百萬文字。
一
前幾天就在大街上看到了賣櫻桃的,紅紅的玉粒子似的櫻桃并沒有讓我駐足停留,隱隱中只有一個念想閃過:哦,櫻桃紅了……
回到家里,女兒說:媽,姥姥剛才打電話說櫻桃紅了。
我邊系圍裙邊朝廚房走,不可置否地應了一聲:哦,櫻桃紅了。
電話鈴響起來,女兒看后沖我喊:媽,又是姥姥的電話。
我轉(zhuǎn)身走過去拿起了話筒:“喂,媽?!?/p>
“三兒,櫻桃紅了!”母親興奮的聲音傳來。
“知道了,媽,幾天前我在街上看到了”。我興趣索然地應付。
“哦——”母親的聲音有明顯的失落,“你們不回來摘櫻桃了?”一絲期盼隱在失落中從母親的聲音里溢出。
“媽,我最近挺忙的,怕抽不出時間?!?/p>
這陣子我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回鄉(xiāng)下去摘櫻桃?想吃櫻桃到大街上買點就行了,何必舟車勞頓讓我們回去呢?母親真的老了,我無奈地搖搖頭。
“櫻桃紅了”的酸楚還在童年的夢里飄蕩,潛意識里我有點害怕面對院子里的那棵老櫻桃樹。
“那你們是不回來了?”母親的聲音里充滿失落,似乎隱含著哽咽。
“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面對骨肉親情,縱使一千個理由也沒法講出來。
電話被站在身旁的女兒奪去了。
“姥姥,我們星期天回去。我特別想吃咱家櫻桃樹結的櫻桃,酸酸甜甜的……”女兒邊說邊咂巴著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真的?燕子?你沒有騙姥姥吧?”母親的聲音興奮起來,希望的火苗再次從她的聲音里燃起。
“你們能回來太好了,我每天都看著,怕麻雀吃光了,這些小東西最愛吃櫻桃……來了想吃什么飯?竹筍包餃子,中不?姥姥現(xiàn)在就去竹園挖筍。”
“媽,我們星期天才回去呢,這大晌午的,你吃飯了沒有就要去竹園?”我連忙奪過話筒。母親急不可待地為我們張羅幾天后的飯菜,這讓我的鼻子再次發(fā)酸,瞬間,內(nèi)疚如蛛網(wǎng)般纏滿心頭。
二
院子里那棵櫻桃樹,是我們小時候父親種下的。母親在生下我們仨千金后,才生下了弟弟,歡喜之余讓父親栽下一棵櫻桃樹,樹下埋著弟弟的胎衣。這舉止觸動了只有四歲卻極其敏感的我,因為我不止一次聽父母說,只有男孩子的胎衣才埋到自家的院子里,意味著將來要頂門立戶。
弟弟才是父母想要的,那我們丫頭片子又算什么?父母何曾想到隨同櫻桃栽下的還有小女兒的怨憤不平。
幾年后,櫻桃樹第一次開花結果了,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顆。我天天饞巴巴地盯著樹梢,看著櫻桃從青豆豆轉(zhuǎn)紅豆豆,最后變成晶瑩剔透的瑪瑙籽——櫻桃紅了。
櫻桃紅了,我終于忍受不住誘惑,搬過高凳采下了這幾顆寶貝,站在凳子上喜滋滋地看著手里的果實,不舍得放進嘴里。
“姐,我要吃。”弟弟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我。這家伙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偵察過家里沒有一個人才付諸行動,為摘這幾顆小小的果實,我的胳膊還被掛了幾道血痕。雖然我極不情愿,但還是挑兩顆較大的給了他。幾秒鐘,核就從他的小嘴巴里吐到了地上。
“姐,我還要?!蔽屹M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顆還沒吃呢,咋能都給他?
“不行了,你已經(jīng)吃兩顆了……”我把手舉過頭。
弟弟急了,上來就推凳子。我臉朝下摔了個狗吃屎,啃了滿嘴泥,左臉和右膝蓋也擦破了皮,一顆已活動還沒換掉的門牙也摔掉了,但手心里緊攥著的幾顆櫻桃卻沒舍得放手。
還沒等我爬起來,弟弟就跑過來掰我的手,我氣得猛推一把,弟弟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正好回來,弟弟有了靠山,撲到母親懷里哭得更加響亮。
“我想吃櫻桃,姐不給……”弟弟告狀。母親用洞察秋毫的目光掃了一遍,向我伸出手:“拿來——”我趴在地上沒動,犟著不吭一聲。
“拿來!”母親的聲音里增添了幾分威嚴。我極不情愿地爬起來走到他們面前,仇恨地剜了弟弟一眼,把五顆已破皮的櫻桃放到母親手里。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擦破皮的臉,伸手想去摸,我卻把臉扭到一邊,沖著櫻桃樹坑“呸”地一下子把帶血的牙齒吐掉,淚流滿面地跑了出去。
“三兒……”身后傳來了母親揪心的呼喊。但我沒有回頭,一頭扎進了房后的小樹林,爬上那顆虬勁的老桑樹,把自己埋進枝繁葉茂里哭泣。
從這以后,年年春來櫻桃結滿枝頭,我卻再沒有采摘過。父親摘下來后總是讓我先吃,我卻學會了察言觀色,象征性地捏上幾顆放入嘴里細嚼,眼睛望著別處,死勁克制著那酸酸甜甜對我的致命誘惑。
櫻桃紅了,我卻有了年少的惆悵。
三
多年后我們相繼參加了工作,結了婚,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那個種有櫻桃樹的家。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女兒已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我也過了而立奔不惑。但每年櫻桃紅了的時節(jié),年少時的憂傷仍會浮現(xiàn)心頭,隱隱作痛。
春末夏初,父母會摘下紅透的櫻桃給我們姐弟幾人分別送來。幾年前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宅子,守著那棵老櫻桃樹,但她已無力采摘了。年年春來,母親看著它們從開花、結果直至果實成熟,再一次次打電話催我們回去。但我們已不是小時候貪嘴的孩子了,櫻桃更是品種繁多,市場上甚至出現(xiàn)一種算盤珠子大小、果肉多果核小、口感也不錯的櫻桃,因此家里那棵老櫻桃樹在我們眼里漸漸失去了吸引力。尤其是我,因為“櫻桃情結”更不愿為了它而回去。
“媽,你怎么能那樣和姥姥說話呢?如果我長大了到遙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已高出我半頭的女兒開始給我上課。母親失落中隱含的哽咽重又回響在耳邊。忙,忙,忙得有空和朋友聚會喝酒聊天,卻沒有時間回去看望老母親?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試圖在腦子里給母親畫像,怎么畫都是一臉的皺紋,其他部位全都畫不出來,頂多畫出她那雙已脫落殆盡的眉毛,也是被期盼兒女歸巢的心事傷成幾道彎,而不是風平浪靜的樣子。鼻子、眼睛、嘴巴全埋在了一臉皺紋里。如果此時有人問我,母親是什么?我一定會回答——一臉皺紋。
四
星期天,我和弟弟兩個三口之家回到了鄉(xiāng)下的家里。一進門,就看到母親仰著頭站在那棵老櫻桃樹下,神情專注地盯著滿樹圓潤的紅,滿目慈愛,似乎在看著滿堂兒女膝下承歡。她干枯粗糙的手指,在樹干上撫摸著,不知是不是在數(shù)著我們離去的那些日子?
看到我們出現(xiàn),母親臉上瞬間溢滿笑容,滿臉皺紋似盛開的菊花,摸摸孫子的頭,拉拉外甥女的長發(fā)。
走進廚房,案板上碼放著整整齊齊已包好的餃子,不用問就知道準是竹筍餡的,因為母親知道我們都愛吃竹筍餡的餃子。包這么多餃子,母親肯定是天不明就開始煮筍剁餡了。
我們煮餃子的時候,老公和弟弟已從樹上摘下半籃子櫻桃。女兒和小侄子有滋有味地嚼著,不時吐著核,母親搓著手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吃啊,快吃啊,樹上多著呢……
餃子煮好了,我喊母親過來吃,卻沒聽到答應。走進堂屋,看到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椅子上拿一本相冊在看,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相片上摸索。
我悄然站在母親的背后觀看。母親沉浸在往事里,摸著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和弟弟,我們各端著一個陶瓷蘋果笑得天真燦爛。我梳著兩根翹翹的羊角辮,棉褲膝蓋處有兩個露出了棉絮的破洞,二姐曾因這笑我是“小要飯的”,我一氣之下撕掉我那半張扔了,沒想到母親將撕毀的半張撿回來重新粘在了一起。
我鼻子發(fā)酸,從母親手中拿過相冊翻看。母親從往事的沉浸中醒了過來,“三兒,小心把東西弄丟了……”她趕忙又拿過相冊,從塑料封面的一角取出一個小小薄薄的鈣質(zhì)東西。
“媽,這是什么?”
母親嘿嘿笑著,臉有點紅,似乎隱藏著的巨大秘密被女兒發(fā)現(xiàn)了。
剎那間,我明白了,這就是當年我摔掉的那顆乳牙。
母親珍藏著的何止是一張照片、一顆牙齒,而是一份對女兒沒有表達的歉意,只是我太倔強了,從沒有用心去體會那顆母親的心。
父母是弓,子女就是他們射向遠方的箭,弓停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箭越飛越遠,箭卻不能回頭,無法看到弓為了讓箭飛得更遠而彎曲的身影。
哦,櫻桃紅了。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