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fā)觀

趙威

頭發(fā)，在古人那里，茲事體大。它生在人體“海拔”最高處，其地位之高“與生俱來”。最為人熟知的是《孝經》里“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一語。頭發(fā)，被視為與父母血脈相連的象征;如何梳理頭發(fā)，也成為古代一種重要禮儀。于是，剪掉某人的頭發(fā)，意味著對其人格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蹂躪。剃掉犯人的發(fā)須，叫髡刑，上古五刑之一——宮刑的替代刑。貴族若是犯宮刑，為了“不剪其類”，不絕其后，便用髡刑代替，以示羞辱?？梢?，頭發(fā)沒了，尊嚴也就消失了。

頭發(fā)的象征意義，至曹操割發(fā)代首演繹到極致。曹操討伐張繡，正值麥熟時節(jié)，豐收在望，為保護麥田，乃頒令：“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踐踏者，并皆斬首?！辈涣?，他自己的坐騎因鳥受驚，踩壞了一片麥田，他痛心疾首地說：“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眾？”于是，假欲拔劍自刎，被部下勸阻，乃“割發(fā)權代首”。雖然沒有割首，但割發(fā)在當時也算奇恥大辱了。后來，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壽父為馬謖參軍……亦坐被髡”，《三國志》作者陳壽之父，亦受牽連，遭髡刑。

曹操割發(fā)代首后，時間的輪盤又轉動了近1500年，頭發(fā)與性命有了緊密的聯(lián)系——“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頭發(fā)去留，第一次變得如此血腥。清朝統(tǒng)一江山，山河和思想都要大一統(tǒng)，那么怎樣才能讓漢人，尤其是漢文化的代表——江南士紳臣服呢？聰明的統(tǒng)治者想到了頭發(fā)：剃光頭頂，腦后梳起一條長長的辮子，以示臣服。已習慣王朝更迭的漢人，對江山誰姓本不太在意，但這場事關頭發(fā)的變革，卻著實激怒了他們。表現(xiàn)尤為激烈的是江南魚米之鄉(xiāng)，本來柔弱的江南百姓，這次卻群起反抗，于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之屠”……數十座城池被夷為平地。一場場與血腥暴力的抗爭，與其說是對頭發(fā)的執(zhí)著保衛(wèi)，不如說是對文化的誓死捍衛(wèi)！最終，文明向野蠻屈服。但為了表達對前朝的思念，有些士大夫以“正月不剃頭”為理由，表示“思舊”之情，為掩人耳目，訛傳為“死舅”。直到今天，民間還有“正月剃頭死舅舅”的說法?？梢娔菆鍪玛P頭發(fā)的腥風血雨，影響之巨。

由此，清朝的命數也注定與頭發(fā)緊密相連。即便在乾隆盛世之下，一起割辮“叫魂”的謠言，一種并不存在的妖術，鬧得人心惶惶，變成一場全國性的鬧劇。從太平天國“長毛”亂天下，到辛亥革命演化為魯迅筆下的鄉(xiāng)間“辮子革命”，頭發(fā)的去留一直占據重要位置。

直到民國初年，文化怪杰辜鴻銘站在新式大學——北京大學的講臺上，背后卻梳著清朝的辮子，學生們嘲笑他，他卻毫無慍意，答：“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辜鴻銘一語驚醒夢中人！他以留辮子的偏執(zhí)行為，來表達對青年學生全盤西化、遺棄先賢們的創(chuàng)造的痛心。這是對東方文化的捍衛(wèi)，更是對那些頭上雖無辮子、心中卻極其守舊之人的嘲諷。

時代巨輪又向前碾過了數十個春秋，辜鴻銘所說的“心中的辮子”并未消失。十年浩劫期間，頭發(fā)又一次成為斗爭的工具，剃成陰陽頭是對“牛鬼蛇神”的羞辱，更是時代留下的恥辱印記。時至今日，托關系、走后門、任人唯親……哦，就在前些天，湖南某法院門前，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辯護的3名律師遭群毆。很顯然，施暴者心中充滿了嫉惡如仇的舊式鄉(xiāng)愿，但缺少現(xiàn)代法治的因子。

可見，我們的“辮子”還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