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田龍 龍?zhí)禅Q 黃子桐
〔摘要〕在國際公約和眾多國家國內法中,無罪推定原則的中心詞和文本表述結構具有一致性,這種一致性直接體現(xiàn)和規(guī)定無罪推定的具體內容,已成為該原則的通用文本表述。一國法律是否確立無罪推定原則,與該國法律規(guī)范是否采納該通用表述密切相關。本文分析了當前無罪推定原則的國際文本表述和主要內容,對中國法律中與該原則相關的法律規(guī)范和司法實踐進行了反思,并提出建議。
〔關鍵詞〕無罪推定;文本表述;刑事訴訟
中圖分類號:D925.2文獻標識碼:A文
章編號:1008-4096(2015)03-0073-06
中國近年來發(fā)生的河南趙作海、湖北佘祥林、浙江張氏叔侄、內蒙古呼格吉勒圖等刑事冤案,均與相關機關違反無罪推定原則,實施刑訊逼供等不法行為相關。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嚴格落實無罪推定原則,有助于遏止刑訊逼供,減少冤假錯案?!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12條規(guī)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這一表述與國際公約或其他國家的無罪推定原則的表述有很大差異,學術界對中國刑事訴訟法是否確立無罪推定原則的議題爭論激烈。
一、無罪推定原則的文本表述
(一)全球性國際公約中的無罪推定
《世界人權宣言》第11條第1款規(guī)定: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經獲得辯護上所需的一切保證的公開審判而依法證實有罪以前,有權被視為無罪。《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以下簡稱《國際公約》)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依法證實有罪之前,應有權被視為無罪。聯(lián)合國《保護所有遭受任何形式拘留或監(jiān)禁的人的原則》第36條第1款規(guī)定:涉嫌被控犯有刑事罪行的被拘留人,在獲得辯護上一切必要保證的公開審判中,依法確定有罪之前應被視為無罪?!秶H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第66條規(guī)定:任何人在本法院被依照適用的法律證明有罪以前,應推定無罪。證明被告人有罪是檢察官的責任。判定被告人有罪,本法院必須確信被告人有罪已無合理疑問。
從上述國際公約中的文本表述來看,主要是“受刑事控告者”或“被告人”受無罪推定原則的保護,而不論其是否處于監(jiān)禁狀態(tài)。上述公約的表述均包含有“被證實有罪前推定無罪”的意思。上述公約規(guī)定的無罪推定原則均將“依照法律”或“依照適用的法律”作為“證實有罪”的限定詞,而這種限定實屬必要,因為文本中的“法律”一詞是限于程序法,還是也包括實體法,直接影響到無罪推定原則的適用。因此,現(xiàn)行全球性國際人權公約中的無罪推定原則文本表述的核心要素包括三點:第一,其指向對象是“受刑事控告(任何)人”。第二,明確指出該人“被證實有罪前應推定(或視為)無罪”。第三,要求成立犯罪必須“依法(證實)”,其基本結構為受刑事控告人在依法證實有罪前,應(有權)推定(或視為)無罪。
(二)區(qū)域性國際人權公約中的無罪推定
《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1款規(guī)定: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依法證實有罪之前,應當推定為無罪。《美洲人權公約》第8條第2款規(guī)定:每一個受刑事犯罪指控者,只要其沒有被依法證實有罪,有權推定為無罪。 《非洲人權公約》第7條第1款規(guī)定:(每一個個體),在未被適格的法院或法庭證實有罪之前,應有權推定為無罪。
盡管上述公約中對無罪推定原則的表述具有很大不同,但其主要內容差異并不大。一方面,英文表述的主語與《世界人權宣言》和《國際公約》無罪推定條款所指向的對象一致。另一方面,《歐洲人權公約》和《美洲人權公約》均含有“受刑事控告(任何)人”、“被證實有罪前應推定(或視為)無罪”和“依法(證實)”這樣的關鍵詞。盡管《非洲人權公約》用“適格的法院或法庭”對“依法”加以替換,但這種“適格”的標準“意味著都加以建立和規(guī)范”[1]。此外,三者對無罪推定本身的表述結構依然采用了“受刑事控告人在依法證實有罪前,應(有權)推定(或視為)無罪”這種范式,這與聯(lián)合國相關國際文件的立法模式一致。
(三)歐美國家立法中的無罪推定
歐共體委員會將無罪推定原則視為整個歐盟都應尊重和維護的基本權利和憲政基礎,“無罪推定原則是《歐洲人權公約》和《歐盟人權憲章》所規(guī)定的一項基本權利,《歐洲聯(lián)盟條約》第6條規(guī)定聯(lián)盟應將這些權利視為《歐洲人權公約》基本權利和成員國一致認可的憲政傳統(tǒng)來加以尊重和維護”[2]。西班牙、意大利、波蘭、荷蘭和捷克等國為強調無罪推定的重要性,甚至將其作為憲法權利加以保護[3]。《歐洲人權公約》要求每個歐盟國家均應該依照其精神和原則來制定本國與無罪推定相關的法律規(guī)則并加以施行,如果國內立法或司法判決與《歐洲人權公約》的規(guī)定相沖突,各成員國政府和司法機關必須遵從歐洲人權法院的判決來進行改正。
美國法中關于無罪推定的文本表述有兩個重要線索。第一,最高法院在Wolfish[4]案判決中指出,無罪推定原則要求事實發(fā)現(xiàn)者應“在判定被控告人是否有罪時,只應依據審判中所舉出的證據來判斷,而不能依據由被控告人被逮捕、起訴、監(jiān)禁的事實或其他沒有在庭上予以舉證的事項而產生的懷疑來認定”[5]。第二,美國各級聯(lián)邦法院經常適用“聯(lián)邦陪審團指示范本”以確保無罪推定得以落實,其內容為:“針對被告人所受的指控,法律視為其無罪,就此,我要提醒你們,在全程的審議過程中,在作為陪審團的你們確信政府已將被告人的罪行證明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之前,被告人應被你們視為無罪?!币陨蟽蓷l依據明確提到無罪推定原則事關被控告人的權利,被告人在被庭審證明有罪前視為無罪。
在國際人權公約和眾國家或地區(qū)的國內法中,無罪推定原則的三個關鍵詞為受刑事控告者、證實有罪之前推定無罪和依法。第一個關鍵詞實現(xiàn)了無罪推定原則對所有個體的周延保護,確保該原則保護的全面性,第二個關鍵詞實現(xiàn)了該原則對訴訟程序的全涵蓋和對該項法律權利的明確宣示,第三個關鍵詞強化了防止公權力或其他因素對該原則可能侵蝕的法律保障。
二、無罪推定原則的內容
無罪推定原則的內容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第一,無罪推定原則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賦予了哪些權利。第二,在整個訴訟程序中,無罪推定原則分別適用于哪一個或哪幾個階段。第三,無罪推定原則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其他訴訟權利尤其是沉默權、不自證其罪權之間的關系如何。第一個方面為無罪推定原則的實體內容,第二、三個方面為程序內容。
(一)無罪推定原則的實體內容
1.《國際公約》與聯(lián)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
截至2013年1月28日,在35個聯(lián)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的一般性意見中,與無罪推定原則內容相關的一般性意見共有兩個,分別是第13號和第32號。
第13號一般性意見認為:鑒于無罪推定的規(guī)定,對被告人的證明責任應歸于檢方,并且被控告人應享有疑罪從無的利益。只有控罪已經被證實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罪名才視為成立。確保對被告適用無罪推定原則,并要求根據這一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所有公共當局均有責任不對審判結果做出預斷。
這意味著“證明責任應歸于檢控方,但是,該原則所涉及的內容還包括定罪標準(條件)和法院及其他公共部門(人員)的行為規(guī)范”[6]。
雖然按照委員會的解釋,第32號意見取代第13號意見,但是,不論是從第32號意見的行文結構和重點內容還是從新增加的部分來看,二者的實質內容并沒有差別。第32號一般性意見增加了兩點。一方面,進一步強調無罪推定原則具有最低的標準和保障,各國雖然可以通過國內法對無罪推定原則所包括的內容加以規(guī)定,也可以根據本國國內法對其進行解釋適用,但這些權限也要受到《國際公約》的約束,只能在實現(xiàn)無罪推定原則“實質性內容”的基礎上進行國內立法規(guī)制與適用。另一方面,該意見也強調:所有公共當局均有責任不對審判結果做出預斷,如不得發(fā)表公開聲明指稱被告有罪。被告通常不得在審判中戴上手銬或被關在籠中,或將其指成危險罪犯的方式出庭。媒體應避免做出會損及無罪推定原則的報導。此外,預審拘留時間的長短并不能說明罪行情況和嚴重程度。拒絕保釋或在民事訴訟中的賠償責任判決并不會損及無罪推定。
綜上,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無罪推定的內容包括三項基本要素:第一,證明責任在檢方。第二,罪行的證明標準至少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并且被指控者享受疑罪從無的利益。第三,要求根據這一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而且這三項要素具有基礎訴訟權利的性質,各國不能以國內立法來加以侵蝕和限縮,否則應視為違反國際法的人權保護義務。
2.《歐洲人權公約》與歐洲人權法院
歐洲人權法院是“可以對公民個人與所在國、各締約國之間就違反公約的行為提起的訴訟進行處理并做出具有約束力判決的國際性法院”[7]。
歐洲共同體委員會
the Commission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并非歐洲理事會的組成機構,其與歐洲人權法院也沒有關系,但由于該機構專門對歐洲人權法院無罪推定原則的立場進行了研究和分析,這種研究是以大量案例為基礎的,因而其所做出的結論非??煽?,也具有說服力。于2006年發(fā)布《綠皮書:無罪推定》,集中歸納和闡釋歐洲人權法院所秉持的無罪推定原則的具體內容。首先,被指控者必須被當作沒有實施任何罪行的人對待,直到國家通過追訴機關,向一個獨立而中立的法庭舉證足夠認定其有罪的證據為止。其次,被指控者在審判前不應被羈押,除非有壓倒性的理由。即使被指控者處于審前羈押狀態(tài),也應按照無罪的原則來為其提供羈押條件和環(huán)境。最后,證實被指控者有罪的責任歸于國家,并且應堅持疑罪從無要求[2]。歐洲人權法院對無罪推定原則包含內容的闡釋明顯要比人權事務委員會的立場更寬泛。同時,歐洲人權法院也列舉出三種例外情形可以不受證明責任歸于檢控方這一規(guī)則的約束,“第一種情形是法律規(guī)定的嚴格責任類型的犯罪;第二種情形是法律規(guī)定證明責任倒置的犯罪;第三種情形是征收(沒收)令的發(fā)布”[2]。
3.美國判例法與最高法院的立場
Neubauer[8]認為,無罪推定原則已成為美國刑事司法活動中最重要的(為被指控者提供的)權利保障之一。國家應承擔被指控構成犯罪的證明責任;被告人不應該被施加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要證明被告人有罪,檢方的證明活動應達到超越合理懷疑的標準。而美國最高法院論證無罪推定的內容是分兩個層次進行的。首先,對超越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與無罪推定原則之間的關系加以分析,如在Coffin v. United States案中[9],主要強調了堅持證明責任在檢方和超越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是實現(xiàn)無罪推定的重要基礎和前提。其次,在Mullaney v. Wilbur案[9]與Tot v. United States案中分別指出了利益衡量標準與合理聯(lián)系標準,以針對檢方可能濫用證明責任倒置或法定推定來免除或減輕控方的證明責任,加重被指控方的責任,強調一旦檢方沒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那么存疑的利益自然應歸于被指控者,從而防止降低檢控方證明責任與標準,侵蝕無罪推定原則。因此,
上述美國學者和最高法院的判例認為美國的無罪推定原則至少包含兩個內容:第一,證明責任應歸于檢方。第二,證明標準明確為超越合理懷疑且被指控者應享有疑罪從無的利益。
此外,在Estelle v. Williams案中,美國最高法院認為,被告人在整個庭審期間一直穿有羈押服裝這一情形,表明該次審判已經侵犯了被告人所享有的無罪推定權利,因為“以這種與眾不同的、可辨識的著裝所形成的對被告人長久歧視性暗示可能影響到陪審團的判斷”。這意味著,既然被告人享有無罪推定原則的保護,就沒有理由在依法判決其有罪前讓其受到任何與其他人不同的待遇,包括其著裝。在Deck v. Missouri案中,最高法院也認定“在庭審階段,施加于被告人身上可見的束縛有悖于無罪推定原則的要求”。在這兩個案件中,羈押服裝也好,可見的束縛也好,都與檢方的舉證責任或證明標準無關,而是均與被告人在庭審中的被對待方式有關。因此,美國的判例法也將“根據無罪推定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作為無罪推定原則的要素加以確立。
(二)無罪推定原則的程序內容
無罪推定的程序性內容主要涉及無罪推定存在于哪一個或哪幾個訴訟階段,以及無罪推定與沉默權、不自證其罪權的關系。
1.無罪推定原則適用的刑事訴訟階段
主流學者認為無罪推定原則應涵蓋全部三個訴訟階段。第一,“一項刑事指控不僅僅只是由正式提出指控開始,而是產生于政府活動實質性地影響到某個特定人的利益開始。這通常應從特定指控的首次正式送達時啟動,但是在很多情形下,也可以從被逮捕之日起啟動”[1]。這說明《國際公約》中的無罪推定原則絕不只是限于審判階段,而是可以向前延伸至偵查階段,尊重和維護無罪推定原則的主體,不僅僅適用于審判官,同樣及于檢察官和警察。第二,聯(lián)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第32號一般性意見以更加明確的語言強調了這一點,“無罪推定要求根據無罪推定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the accused)。所有公共當局均有責任不對審判結果做出預斷”。在關于無罪推定的意見中,全文均使用“the accused”一詞或是 “the persons accused”,按照相關詞典的解釋,這一含義包括被拘捕的、被起訴的和被移送審判的人,這一釋義涵蓋了偵查、起訴和審判三個階段,是指“無罪推定原則統(tǒng)領整個訴訟進程”[6]。 第三,歐洲人權法院與《國際公約》的立場一致,“這種主流觀點已被歐洲人權法院所采納,也就是說,無罪推定原則不僅及于嚴格語詞意義上的被告人,同樣也及于提出正式指控之前的被控告者”[1]。
2.無罪推定原則與不自證其罪權、沉默權的關系
不自證其罪權規(guī)定在《國際公約》第14條第3款第g項規(guī)定,在判定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時,人人完全平等地有資格享受以下最低限度的保證:不被強迫作不利于自己的證言或強迫承認犯罪。具體而言,所謂不被強迫是指必須從沒有來自刑偵當局為獲得認罪而對被告作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肉體或不當精神壓力的角度來理解這項保障。國內法必須確保不得援引違反《國際公約》第7條取得的證詞或口供作為證據,但這類材料可用作證明已經發(fā)生了該條所禁止的酷刑或其他待遇的證據。在這種情況下,應由國家證明被告的陳述是出于自愿。盡管在《歐洲人權公約》條文中沒有與《國際公約》相對應的條款,但“一致認為該權利已經成為普遍意義上公正審判保障的有機組成部分”[10]。美國憲法同樣也賦予被指控者這項權利,由第五修正案加以確立和保證。
沉默權則“產生于無罪推定和不自證其罪保護的聯(lián)合適用的結果”[11]。美國最高法院將其解釋為:“第五修正案保障任何個人(受指控時)保持沉默的權利,除非其在沒有受到任何干涉下,按照個人自由意志自愿陳述,并且,該個體不應因其選擇沉默本身而受追究”[12]。
歐洲人權法院在Saunders v. United Kingdom案中對無罪推定與不自證其罪權、沉默權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探討。該案判決認為,無罪推定原則包括對不自證其罪權和沉默權的尊重,如果這兩項權利受到侵犯,不能認定無罪推定原則得到完全維護和適用。聯(lián)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也秉持同樣的觀點:“對沉默權的種種限制危及一個人不自證其罪的自由。他們也可視為對無罪推定的威脅”[13]。因此,如果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沒有被賦予沉默權和不自證其罪權,這意味著被指控者在相當程度上承擔著證明自己有罪的證明責任,而這種強加的證明責任本來按照無罪推定原則的要求應該歸于控方而非被指控者一方,這侵蝕和違反無罪推定原則。
綜上,無罪推定的內容至少包括三個基本內容:證明責任在檢方,證明標準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并且存疑應有利于被告,要求根據這一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無罪推定應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過程中,涵蓋偵查、檢察和審判三個階段,應與沉默權、不自證其罪權三者之間互相依存,互相聯(lián)系。
三、無罪推定的中國實踐
(一)《刑事訴訟法》的沿革與無罪推定原則的體現(xiàn)
1979年《刑事訴訟法》盡管在某些方面賦予了訴訟參與人相當多的權利,但仍然沒有提及和確立無罪推定原則。
1996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在很多修改內容中體現(xiàn)了無罪推定原則的內涵,例如,增加“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原則,完善強制措施,取消收容審查、堅持公檢法機關互相制約,廢除檢察機關的免予起訴權、改革審判方式,廢止先定后審等。
2012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對于無罪推定原則的完善主要有五點:第一,明確了承擔舉證責任的主體,第49條強調公訴案件的舉證責任由人民檢察院承擔,自訴案件的舉證責任由自訴人承擔。第二,增加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規(guī)定,這可以視為不自證其罪權的初步宣示,向完全確立無罪推定原則邁進一大步。第三,明確規(guī)定“確實、充分”的法律要求,確定實踐中用來判斷該標準的具體要件,使其更加具有操作性。這也是對控方證明被指控者構成犯罪的證據標準的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也是“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刑事訴訟法條文中。第四,在提及公訴機關對全部證據的索取權和對非法收集證據的監(jiān)督權時,將“可以做出不起訴的決定”修改為“應當做出不起訴的決定”,進一步保證了無罪推定原則所涵蓋的“疑罪從無”原則得到徹底適用。第五,第93條作為新設條款對捕后羈押必要性進行審查,突顯無罪推定原則正在中國刑事訴訟法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指引作用。
但是,2012年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與無罪推定原則的國際文本表述和內容仍有距離,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第一,第12條仍然延續(xù)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2條的表述,“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不得確定有罪”,而“聯(lián)合國《國際公約》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依法證實有罪之前,應有權被視為無罪。這里的‘被視為無罪與中國的‘不得確定有罪在對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內涵上是有所區(qū)別的”[14]。第二,仍然保留了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guī)定,這直接否定了作為無罪推定原則重要保障權利的沉默權。第三,第118條增加了偵查人員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可以從寬處理的法律規(guī)定,這實際上是鼓勵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相關問題,客觀上構成對2012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的不強迫自證其罪權利的不當干涉。
(二)無罪推定原則在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
因為無罪推定原則在中國《刑事訴訟法》中沒能采納國際通用的文本表述,才產生了該原則在中國是否被正式確立這一爭議[15] 。與國際人權法的無罪推定原則相比,仍存在可以完善和提升的空間。具體有以下四點:
第一,《刑事訴訟法》第12條與國際公約中的無罪推定原則有區(qū)別。第12條與《國際公約》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的無罪推定原則不具有等同性,恰恰相反,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具有另外的含義,“任何人在被法院判決有罪之前, 不能被認為是罪犯;不能證明被告人有罪, 就應推定其為無罪;(以及)對疑難的情況, 應作有利于被告人的解釋……對無罪推定原則, 應批判繼承, 既不能全部搬用, 也不應一概否定”[14]。
第二,確保無罪推定原則發(fā)揮作用的其他配套權利和制度仍然缺失。例如,檢察機關不起訴決定的范圍仍然寬泛,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規(guī)定: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依照刑法規(guī)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做出不起訴決定。這一條款實際上賦予了檢察機關對于某些輕微案件,可以不經過審判程序,直接宣布犯罪嫌疑人構成犯罪,但不需要判處刑罰或免除刑罰,某種意義上講,這仍然具有1979年《刑事訴訟法》所給予檢察院的免予起訴權的性質。如果嚴格按照國際人權法的公正審判權和無罪推定原則的具體內容,該款規(guī)定確實不妥,因為無罪推定只加諸檢察機關指控犯罪的證明責任,從來不會將專屬于法院的定罪權交給檢察院,那意味著檢察官成為自己案件的法官,不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
第三,疑罪從無法律規(guī)則的后果在二審程序中還有待落實。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225條第1款第3項的規(guī)定在實踐中導致一個不當后果,那就是“疑罪從無”的原則可能只對第一審案件發(fā)生法律效力,而對第二審案件并非直接適用[16]。依據該款規(guī)定:原判決事實不清楚或證據不足的,可以在查清事實后改判;也可以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對于前者而言,并不意味著存疑就可以宣告被告人無罪,此時法院可以在事實查清后再另行決定判決結果,無論由檢察機關查證事實,還是由審判機關查清事實,都意味著被告人沒有即時享有疑罪從無的待遇。對于發(fā)揮重審而言,仍然導致被告人疑罪從無的權利沒有即時享有,同樣構成對被告人疑罪從無權利的侵犯。
第四,偵查機關存在濫用強制措施現(xiàn)象,有些未必應該適用拘留或逮捕措施的情形,偵查機關仍然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拘留和逮捕,甚至審判機關在案件移送起訴后,往往將本已取保候審的被告人加以逮捕,這種不加區(qū)分地使用強制措施,不符合無罪推定的相關要求。
四、結論與建議
全球性、地區(qū)性國際公約和眾多國家國內法均采用同樣的中心詞和行文結構來確立無罪推定原則,這強化了各國國內法之間、國內法與國際法之間、國際法之間無罪推定原則文本表述的共通性和同一性,為各國之間的法律交流和交往消除了隔閡,提供了便利。同時,趨同的文本表述直接指引和規(guī)范無罪推定原則的具體內容,有利于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提供全面的人權保障。此外,與國際法協(xié)調一致的文本表述可以為無罪推定原則的國內立法、制度配套和法律解釋工作確立更高的標準,從而提升一國刑事訴訟領域的人權保護標準。
為使無罪推定原則在中國法律上真正得以確立,并全面徹底地獲得適用,應從以下四個方面著手:第一,修改《刑事訴訟法》第12條,采納《國際公約》的文本表述,即“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依法證實有罪之前,應有權被視為無罪”。第二,刪除《刑事訴訟法》第118條第1款中“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guī)定,消除該款與不自證其罪權的沖突。第三,通過立法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強化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第四,減少和限制拘留、逮捕等剝奪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在刑事訴訟活動中的適用,加大《刑事訴訟法》第93條規(guī)定的捕后羈押必要性的審查力度,實現(xiàn)“根據無罪推定原則對待受刑事罪行指控者”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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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鄧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