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弱之
“任性”是近期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詞。本文也湊個熱鬧。
總體而言,阿Q不是任性的人。有人揪住他辮子準備打他,就搶先對他說:“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如果任性,阿Q就應該說:“你要打我,就是兒子打老子?!钡蝗涡?,他說:“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雖然如此,但難保有例外。趙太爺?shù)膬鹤又辛诵悴?,鑼聲當當?shù)膱蟮酱謇飦恚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地說,這于他也很光彩,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請注意,阿Q是在喝了兩碗黃酒之后,說出他姓趙的,這意味著極有可能他確實姓趙,但他一起克制著,隱忍著,不敢將真話說出來,說出真話,就會冒犯有錢有勢的趙太爺。這時,因為喝了酒,而且有點醉,就任性了,說出了真話。任性的結(jié)果就是挨了一個嘴巴,謝了二百文酒錢。在這個過程中,不僅阿Q任性,趙太爺也任性。假如他有證據(jù)說明阿Q確實不姓趙,而姓張,姓李,或阿貓阿狗,也就罷了??伤麤]有證據(jù),只是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阿Q不就是窮嗎?為什么窮了就不配姓趙?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趙太爺為什么就不可以有阿Q這樣的窮本家?阿Q說他姓趙,趙太爺就打人家嘴巴,這也太霸道太任性了吧。
1403年,明成祖朱棣如愿從他的侄子建文帝手中奪取了皇位。即位時,朱棣召方孝孺草擬即位詔書。方孝孺身穿孝服而來,在大殿上為建文帝痛哭不止。朱棣走下寶座,勸他說:“先生不要自己苦自己。我只是效法周公輔佐成王而已?!痹偃齽裾f,可方孝孺初衷不改。不肯草擬詔書也就罷了,還揮筆寫下“燕王篡位”幾個大字,寫完后,還高聲說:“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給你起草詔書?!敝扉妷号穑骸霸趺茨苓@么容易就讓你死,就是你死了,難道你不怕株連九族嗎?”方孝孺立刻回敬道:“就是株連十族又能拿我怎么樣?”盛怒之下,朱棣誅滅了方孝孺十族八百多人。不難看出,朱棣與方孝孺都極為任性。草擬詔書不是什么難事,方孝孺不愿草擬,讓愿意的人擬好了。有人巴不得有這個討好朱棣的機會呢??煞叫⑷嬖绞遣辉敢?,朱棣越是要他擬,不是任性嗎?歷史上從無滅十族的先例,明朝的法律上沒有滅十族的條文,僅因方的一句話,就滅了方的十族,不是任性嗎?朱棣能耐著性子勸方草擬詔書,算是給足了面子了,方還是不聽使喚,竟在皇帝面前說什么“就是株連十族又能拿我怎么樣”,簡直是任性到極點。自己一命任性不要也罷,八百多條人命,也能眼睛不眨一下地任性拋棄?
阿Q與趙太爺、方孝孺與朱棣都任性,但有本質(zhì)的不同。阿Q說他姓趙,并不損害誰的利益,不會因為他姓了趙,趙太爺就不是趙太爺而成了Q太爺了。而趙太爺任性,一是剝奪了阿Q的姓氏權。如果本來就姓趙,阿Q固然有姓趙的權利,如果原來不姓趙,他也有權利改姓趙。姓與名一樣,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符號,包括改變自己的姓。二是打阿Q的嘴巴,侵害了阿Q的人身權利。方孝孺不肯草擬即位詔書,朱棣完全可以令別人草擬,這影響不到他順利登基即位。朱棣任性,一是剝奪了方孝孺思考的權利。方孝孺對朱奪取皇位的看法即使不對,但他可以有自己的見解。二是剝奪了方孝孺行動的權利。他應該有草擬還是不草擬詔書的權利。三是剝奪了方孝孺生命的權利,更嚴重的是連方孝孺十族的生命權也被朱棣殘酷地剝奪了。
可見,任性有兩種:一種是不損害別人利益的任性,一種是損害別人利益的任性。一個好的社會應該允許、保護前一種任性,有時甚至還應鼓勵前一種任性。而對后一種任性就應該堅決反對,加以遏制。我們通常所說的“有錢不要任性”“有權不要任性”,主要指的就是后一種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