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我在我家新蓋好的房子的房山下邊等田小國的時候,他卻坐在他爹大水管車子的大梁上,向著村口的方向去了。一個粉紅色的點心匣子掛在車把上。他爹和坐在路邊的傻國慶的媽說,他們?nèi)ビH戚家吃包子。我們這里管喝喜酒叫做吃包子。吃了包子的田小國,因為曠課,被李老師喝令在教室外的窗臺下罰站。
被罰站的田小國屁股頂在墻上,搖頭尾巴晃,很享受的樣子。
二蛋偷偷地啐了一口:“這會子老爺?shù)乩锉任堇镞€暖和呢?!薄袄蠣敗?,是我們這里對太陽的土叫法,“爺”字發(fā)三聲。教室的窗戶很小,老爺好的當口,當院里確實是比陰涼的屋里要暖和多了。田小國此時一定是被老爺曬得身上的肉皮子都刺撓起來了。他扭來擺去的樣子,很像一條在墻上蹭癢癢的狗。
二蛋說這話的時候,李老師正在給二年級的學生講兩位數(shù)的加法。作為四年級的大學生,我們已經(jīng)不稀得再聽這些小兒科的玩意了,所以閑得無聊的七個人,聽了二蛋的話,對窗外的田小國產(chǎn)生了莫名的興趣。
“田小國吃包子都吃著啥了呢?”會文問。
“要是八八席,肯定有炸豆腐泡兒?!笔谴笸踅ㄉ谡f。
雖然我們班里只有八個人,卻有兩個同學重名,為了區(qū)分,大個的叫大王建生,小個的叫小王建生。大王建生去年的時候和他奶奶去舅爺家吃過一回包子,據(jù)說,他一個人把一大碗炸豆腐泡兒連湯帶水都吃光了。從此,大王建生對炸豆腐泡兒念念不忘。也因此,他成了從來沒有吃過炸豆腐泡兒的小王建生的崇拜對象。
“還興許他偷吃了點心匣子里的大料貨呢?!笔峭趿傇谡f,說這話之前,他還狠狠地吸溜一下鼻子。
“料貨”這倆字我一直不知道在書本上它是怎么寫的,反正是這么個音。點心匣子里一般只有兩種點心,一種是蛋糕,一種就是大料貨。大料貨應(yīng)該是江米做的,油炸之后滾上糖,又甜又黏牙。不知道是江米下鍋炸過之后變大了,還是料貨本身就那么大,我記憶里唯一一次吃料貨的場面很尷尬。大塊頭的料貨比我的嘴還要大,一口咬下去,江米黏在牙上,白糖都糊在了嘴巴子上。雖是如此,我卻成了我們班第一個吃料貨的人,也因此,我被田小國歸類為我們班的“地主”。書包里總會揣著半塊玉米餅子的田小國嘴上常掛著一句“越窮越光榮”。好像他爹也愛這么說。
坐在角落里,一直沒說話的李東軍,用肚子里長長的一串咕嚕聲參與了這次討論。
七個人,都笑了。
笑聲驚動了正在教室北面上課的李老師。
我們所在的這個班是一個復式班。“復式班”這個名字是在多年以后,在我當了老師之后才知道的。村子不大,人口少,上學的學生自然也就少,加之教師力量薄弱,所以就有了兩個班或者三個班在一起上課的情形。雖然是幾個班在一起上課,卻互不影響。這個班上課的時候,其他的班就在自習。就像現(xiàn)在,李老師給二年級上課的時候,四年級的我們就有了閑暇的時光。
“別忘了自己是干嘛吃的!”李老師的這句話比他目光里的威嚴更具有殺傷力。
學校太小,所以四年級的我們已經(jīng)算是畢業(yè)班了。我們身上背負著全校師生的重托,我們當中會有幾個人能考上中心校的五年級將成為我們這個學校的榮耀。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班里還有十七個人,到了四年級就只剩下了現(xiàn)在的八個人。被李老師寄予了莫大期望的我們,時常被這句“別忘了自己是干嘛吃的”警醒著。
七個腦袋默默地垂了下去。
因此,低著頭的我們沒有看到走進學校的寶玉。
寶玉是宋老師的兒子,和宋老師一起住在學??课黝^的兩間房子里。此刻,寶玉的懷里正勾著一個年輕的大姑娘。姑娘的頭發(fā)長長的,彎著很好看的卷。
寶玉應(yīng)該是剛喝了酒,一張通紅的大臉上幾個粉刺猙獰地鼓鼓著。看見站在教室門口的田小國,寶玉站住了腳,問:“小子,犯什么事了?”
田小國羞得把身子擰成了一根大麻花。
寶玉被田小國的樣子逗樂了,“吁”地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小子,你是不是搞對象讓李老師逮著了?”說完,顧自哈哈地笑起來。
“進來!”
田小國是突然之間就被李老師薅著脖領(lǐng)子拽進了教室的。被拽進教室的田小國愣愣地站在李老師面前,如同我們愣愣地望向他的目光。
寶玉撇了撇嘴,悻悻地,挽著姑娘走了。
學校是一個長條形的大院子,東西長,南北窄。八間教室坐北朝南,與對面的院墻之間只有十幾米的距離。廁所建在學校的西南角,廁所外是四棵高大的棗樹。棗花早已經(jīng)落了,稠密的樹葉鋪滿了大半個院子,宋老師的宿舍就在棗樹的陰影里。
屋子里有點暗。
一張老式的八仙桌和一張木床,是屋里全部的家當。木床很大,幾乎占據(jù)了半間屋子。
床上,寶玉擁著那個年輕的姑娘睡得正香。突然,姑娘一翻身,一條腿就搭在寶玉的身上。
窗戶下邊的一層玻璃沒有掛窗簾,正是課間的時候,窗臺上趴了一層黑乎乎的小腦袋。
寶玉身邊的那個姑娘我是知道的,她是中心校教美術(shù)的薛老師,宋老師說,是寶玉的女朋友。如果薛老師不來,寶玉是不住在這間屋子里的,他會睡在隔壁廚房的小床上。其實隔壁的小床他也是不常睡的,因為,他很少來學校。
很多時候,是我陪著宋老師住在學校里。
“你會害怕嗎?”
那時候,宋老師還是一個人住在學校里,一次幫她抬水的機會,我問她。
“有時候,會怕?!?/p>
宋老師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眨了眨,很可愛的樣子。那是我見到宋老師以來,她最好看的一次。
說實話,宋老師并不漂亮,而且,她抽煙抽得很兇。
就在宋老師說“來和我作伴”的那天晚上,我抱著一條紅花的被子睡在了她的大木床上。宋老師摸著緞子面的被面幽幽地說:“真好!”她讓我睡在床里面,說,怕我晚上睡覺不老實從床上掉下去。我乖乖地躺下,不一會就睡著了。
我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來的我覺得自己的肚子像個裝滿水的小水缸。
屋子里的燈仍舊亮著,宋老師盤膝坐在床頭,指縫里的一根煙卷正閃著火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宋老師抽煙。
窗外,天,黑得密密實實。
“你怎么還不睡呀?”
“你咬牙,我睡不著?!?/p>
我的臉肯定紅了,因為我感覺到有兩團火正在我的臉上燒灼。
“小子咬牙恨家不發(fā),閨女咬牙方爹方媽,你這牙咬得夠厲害的。”
那兩團火燒得更旺了。
“我叼只襪子睡覺就沒事了?!闭f著,我翻身爬起來去枕頭下摸我的襪子——我記得奶奶說過,咬牙的丫頭叼著自己的臭襪子睡覺就不會咬了。
“別折騰了,快睡吧?!彼卫蠋熥ミ^我的被子幫我蓋好:“那是迷信,別信?!?/p>
“你怎么辦?”
“我再抽根煙,就睡?!?/p>
說著宋老師又點上了一根煙。一股淡藍色的煙霧很快將宋老師包裹起來。突然,我發(fā)覺,我肚子里的小水缸,癟了。
東軍是在上作文課的時候掉到茅坑里的。
他說他肚子疼,李老師就讓他去了廁所。東軍剛出教室,二蛋就拿起東軍放在課桌上的作文本,大聲地讀起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很漂亮,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像韭菜一樣,挺直的鼻子像兩根鋼管。”大家伙轟的一聲都笑了,一個個把身子扭得像滿地打滾的毛毛蟲。二蛋用手指在臉上圈出兩根鋼管的模樣:“好大的鼻孔??!”李老師也笑了:“兔崽子?!?/p>
可是,去了廁所的東軍很久很久也沒有出來,李老師說:“李現(xiàn)明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掉茅坑里了。”李現(xiàn)明是二蛋的大號,除了李老師沒人喊這個名字。
不想,二蛋去了廁所,很久也沒有出來。
李老師急了:“田小國,你也去看看?!?/p>
田小國倒是很快就出來了。田小國說,東軍果然掉到茅坑里去了。
東軍被剝得一絲不掛,背對著教室,站在當院的老爺?shù)乩?。李老師命令班里的男生往東軍身上一盆一盆地潑水,一股新鮮的大便的味道便從緊閉著的門縫里執(zhí)著地鉆了進來。也就是從這天起東軍坐到了最后一桌,因為大家都說,他身上有股子屎味兒。
站在老爺?shù)乩锏臇|軍不像田小國罰站時那般愜意,他站得筆直,手捂在兩腿之間,兩瓣干癟的屁股蛋緊緊地抿在一起。
教室里,二年級的學生已經(jīng)開始朗讀課文了。今天,我們的作文題目是《蓖麻》。
蓖麻,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植物。
今天的作文我交了白卷。這對于從一年級開始就是班長的我,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田小國說他見過蓖麻。我問,在哪。他說,在付莊。付莊是距離我們村三里遠的一個村子。于是,我和田小國商定,借中午午休的時間去付莊看蓖麻。
書上畫著的蓖麻葉子很大,二蛋說,像蒲扇那么大。我問田小國真有蒲扇那么大嗎?田小國支吾著說他也不知道。我問,你不說你看到過嗎?田小國說,坐在俺爺?shù)鸟R車上,俺爺說,看,那是蓖麻,俺回頭的時候,就見一片綠乎乎的葉子,一閃,就沒了。
田小國的話讓我有些茫然。
果然,在村里繞了一大圈,我們也沒有找到蓖麻的影子?;丶业穆飞?,我氣咻咻地走在前面,不搭理追在后邊解釋的田小國。拐上大路的時候,一串車鈴聲響過,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飛馳而來。
車上坐著寶玉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姑娘。
寶玉和那姑娘也看見了我和田小國,寶玉一只腳叉在地上,把自行車停在了我倆跟前。
“呦呵,約會哪?”
寶玉的嘴里永遠吐不出象牙。我惱了,抓起一把土,向?qū)氂駬P去。寶玉卻打了一個呼哨,蹬上自行車跑遠了。身后,那姑娘緊緊地抱著他的腰。我氣不出,沖著寶玉的背影連連地啐著唾沫。
“別啐了,他都遠了?!?/p>
看著寶玉遠去的背影,田小國很無奈地說。
“呸,都怪你!”
我肚子里憋著的火氣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口?!岸脊帜?,亂充大尾巴鷹。”田小國蔫蔫的,像只落敗的公雞,任由我數(shù)落。平日里可難得這樣的機會,別看田小國兩片棉褲腰一樣的厚嘴唇,二蛋、李東軍之流哪個不是他的嘴下敗將。田小國那張嘴,隨他爹,罵人從來不帶臟字。
田小國很耐心的樣子,不還口,靜靜地等著我發(fā)泄完。鬧了一大通,我自己也累了,覺得再數(shù)落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可心里仍是不過勁,于是,一屁股坐在路邊的樹墩上,艮著一張臉,不再說話。
田小國看出,我的氣還沒出透。
撓撓自己的大幫頭,田小國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湊到我跟前:“我和你說個秘密,你就別生氣了,好嗎?”
我想了想:“得看是什么秘密。”
“絕對是個大秘密。”
“那,你說說看?!?/p>
“你得保證不能和別人說?!?/p>
“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秘密呢,怎么保證?”
田小國似乎有些為難了。
“愛說不說,我走了?!碧鹌ü桑易龀鲆叩臉幼印N倚睦锵?,整天上課下課都在一塊,田小國會有狗屁的大秘密,騙人罷了。
田小國真的有些急了:“好好好,我說,我說。”
“你知道,李東軍為什么掉進茅坑里嗎?”
“為什么?”
田小國緊張地向四下張望了一下。其實他這個動作完全是多余,正是晌午頭,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湊到我的耳根下,田小國一字一頓地說:“李東軍——和二蛋——在廁所里——比賽,看——誰的——機關(guān)槍——大!”
“機關(guān)槍?”我分明看見兩個人進廁所的時候都是空著手的呀。甚至,李東軍連草紙都沒有帶??墒?,任我再怎么問,田小國也不再吐一個字。
回來的路上,換成了田小國在前,我在后。
一路上,我一直在思忖著:難道,機關(guān)槍,藏在男廁所里?
天是放學以后才陰下來的。吃了晚飯,我早早來到學校,宋老師正在廚房里烙千層餅。
面和得很軟,搟面棍三下兩下就把面餅推成了一張大面片,撒上油,抹平,薄薄地撒上一層面粉,卷起,再搟,再撒油,再抹平,再薄薄地撒上一層面粉,再卷起,反復數(shù)次。
鍋底用肉皮擦過之后,就有了一股淡淡的肉的香味,餅在氤氳的香氣中,漸漸變了顏色。
廚房靠里的墻角里堆了一小堆沙子,宋老師在沙子里埋了一塊干姜。澆過幾次水之后,一個圓錐形的芽就冒了出來。蹲在沙堆旁,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姜芽并沒有比昨天大了多少。
“它為什么長得這么慢呢?”我問。
“它要一點一點地長。到了該長大的時候自然就長大了?!蹦莻€圓錐形的芽依舊緊緊地抿著,我看不出它有任何要長大的跡象。
天黑之前,宋老師烙完了第三張千層餅。
“寶玉要回來嗎?”我知道,宋老師一個人絕對吃不完三張餅。說到寶玉,我的肚子又不由得鼓了起來。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宋老師把手里的一角千層餅,撕成一絲一縷的,慢慢地放到嘴里,細細地嚼起來。
棗樹暗影里的屋子提前進入了夜晚。
坐在廚房的門檻上,對面南墻下的廁所像兩只鬼魅的眼睛,西面的“女”字已經(jīng)被黑夜吞噬了,東面的“男”還有著斑駁的影。
悄悄溜下臺階,假裝看天上堆得越來越厚的云,一點一點向著東邊那只鬼眼靠近。
“你要去男廁所嗎?”宋老師好像是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的。
“呃,不是!”我慌忙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
“別去那,很臭的?!?/p>
隨著宋老師的一句話,天,突然就黑了。
躺在被窩里,我問:“我還咬牙嗎?”
“偶爾會咬,我已經(jīng)習慣了。”說著,宋老師的指間又夾起了一根煙。一道利閃,瞬間劃破了黑暗,我哧溜一下鉆進了被子里。
我是被宋老師叫醒的。
寶玉站在床頭,一張千層餅被他扯得亂七八糟。
“小華,你回家去睡吧,寶玉回來了?!蔽夷艘话研殊斓乃?,望了望寶玉,下午的情形又一次浮出來。
“不用啦!”寶玉把拖腔拉得很長。“人家孩子都已經(jīng)睡著了。算了,我去廚房睡!”
“不!”
說著,宋老師開始幫我穿衣裳。
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雨,并沒有來。
獨自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才會知道,原來許多白天聽不到的聲音,在暗夜里會被無限放大,比如,我自己的腳步聲。
走過二蛋家的窗下,他家的老黃狗懶洋洋地沖我吼了兩聲。走過田小國家胡同口的時候,一顆大雨點砸進了我的后脖領(lǐng),冰涼涼的雨滴在我的后背上走出一條潮濕的線。
突然,一個利閃在我的頭頂劃開。
立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田小國他爹講過的白毛鬼。
我是三天后才去學校上的課。我媽說,我一直高燒,說胡話。
從女廁所出來,路過宋老師宿舍的時候,我看見,窗戶的第一層玻璃上,掛上了一條白色的鉤花窗簾。
田小國說:“剛孵出來的家雀是光著屁股的!”
我說:“你又瞎說。”
“不信,晚上去我家看看?!?/p>
“我不去?!毕肫鹉莻€晚上的電閃,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吧,晚自習的時候,我?guī)斫o你看。”
為了迎接馬上就要到來的期末考試,每天晚上增加了一節(jié)晚自習。
對于期末考試,李老師似乎比我們還緊張。二年級已經(jīng)基本被丟在了一邊,大部分的時間除了圈畫各科的重點題,就被他用來坐在講桌后對我們八個人進行不厭其煩地審視。仿佛,從我們八個人的臉上就能窺探出我們中的誰會考上中心校的五年級。
八張臉被逐一掠過。
晚自習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照明。小學校沒有拉電線,到了晚上一團漆黑。宋老師每天都是早早吃過晚飯,坐在院子里,借著天邊的最后一抹余暉批改作業(yè)。只偶爾才會點上一根蠟燭,也大多是寶玉在的時候。
一根白色的寶塔蠟要兩毛錢。
田小國點亮自己的煤油燈,不忘鄙夷地望一眼我眼前的寶塔蠟。寶塔蠟顧名思義,底座粗,類似于寶塔的形狀。頂端圓圓的蠟頭上甩出一根長長的燈捻,點燃,通亮的火苗啪的一下爆出一個璀璨的燈花。
“哼,只有地主家才敢這么浪費!”
田小國像他爹一樣,整天把“他家八輩子都是貧農(nóng)”掛在嘴上,好像那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對于我經(jīng)常能去買八分錢一兩的瓜子,偶爾能吃上一塊大料貨,晚自習的時候敢點兩毛錢一根的寶塔蠟,就成了他嘴里典型的地主做派。也仿佛,是靠剝削了他們家我爹才成了我們村里的萬元戶。
回頭看看,果然,只有我的課桌上點著寶塔蠟。七盞煤油燈瞪起七只綠豆大的小眼睛,和田小國一起,鄙夷地望著我。
我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淌了下來——我不想與眾不同,我也想和大家一樣。
可是,翻遍了我家所有的犄角旮旯,也沒有找到那只臟兮兮的煤油燈。
田小國說:“我有辦法。”
田小國果然是聰明,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能想出這么一個好辦法——擰下我爸的鳳凰車上的車鈴鐺,反過來,锃亮的鈴鐺蓋就變成了一只精致的“小碗”。把寶塔蠟放在小碗里,架在煤油燈上烤,锃亮的鈴鐺蓋被煤油燈熏得黢黑的時候,一根寶塔蠟粗壯的身子也漸漸變成了一汪清亮亮的蠟油。燈捻靠在小碗的一角,點燃,一盞自制的蠟油燈就做成了。
田小國很為自己的發(fā)明驕傲了一陣子。
“你的家雀呢?”
時候還早,教室里只有我和田小國。
“在呢!”
說著,田小國從課桌下的書堂里搬出一個粉紅色的點心匣子。掀開蓋,匣子里是四只還沒有長出羽毛的小家雀?!斑@么丑啊?!蔽艺f。
“是呢,比二蛋還丑?!?/p>
“嘻嘻!”我倆都笑了。二蛋是我們班里最丑的,一個特大號的蒜頭鼻子驕橫地盤踞在他的一張大白臉上,把兩只小老鼠眼深深地擠進了眼窩里。宋老師說,二蛋如果生在外國,也許會好些。
“我能摸摸它們嗎?”我被我突然生發(fā)出來的沖動激動不已。
“能?。 碧镄袷窃诠膭钗?,把點心匣子向我跟前推了推。
我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向那四個小家伙中的一個探去——沒有肉的感覺,似乎只是一副隆起的骨架。
“給!”田小國抓起一只小家雀塞進我的手里。
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透明的身子,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地抖著。突然,軟軟的身子滾了一下,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劃到了我的掌心,一個異類的皺巴巴身體的體溫,瞬時,在我的胃里升騰起巨大的呃逆感,一股莫名的驚駭襲遍全身?!鞍?!”隨著一聲尖叫,小家雀從我的掌心里“飛”了出去。
尖叫聲落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撲在田小國的懷里。
田小國的懷,很溫暖。
被他緊緊地抱著,我能聽到他胸腔里發(fā)出來的咚咚咚的心跳聲。蠟油燈羸弱的火苗,在暗夜像一只瑟縮著身子打盹的貓。
田小國肥厚的嘴唇,尋了過來。
一股辛辣的大蔥的味道,也跟著飄了過來。一聲凄厲的嘶鳴打破夜的沉寂。仿佛,那叫聲耗盡了小家雀平生的氣力。
“你吃蔥了?”
“晚飯吃的大蔥蘸醬?!?/p>
田小國嘟著的嘴,像個雞屁股。
寶玉走了。這次不同,他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唯獨,只留下了他的媽媽。李老師說,寶玉去找他爸爸了。
寶玉說,他不想再做私生子。
我問田小國,什么是私生子?田小國說,不知道。
宋老師仍舊一個人住在小學校里。
自從發(fā)燒回校以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宋老師作伴了。雖然,我的被子依舊垛在大木床的里邊。
棗樹上的棗兒還很綠,隱在棗樹茂密的葉子里,讓你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宋老師說,等你們畢業(yè)了,棗就紅了。宋老師還說,姜芽仍舊沒有長大。
宋老師老了。
寶玉走后,宋老師的頭發(fā)在一夜之間全白了。
二蛋說,他看見,宋老師趴在李老師的懷里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我和田小國驚詫地問:“你怎么會看到?”二蛋說,從他家的后窗戶能看到宋老師的屋子。二蛋家就在男廁所的前面。二蛋還說,他看見李老師進了宋老師的屋,還反手關(guān)上了門。
田小國說,其它三只小家雀也死了。他還說,東軍掏鳥蛋的時候,被蛇咬了,胳膊腫得像棗木棍子那么粗。他還說,他還說了很多,至于說了什么,我也沒記住,我當時在想一件事。從宋老師窗前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見宋老師的身上蓋著我的紅花被子,那條被面上繡著一條翻滾的龍和一只飛舞著的鳳,我媽說,這樣的被面應(yīng)該是用來做嫁妝被的。
背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時候,田小國追上來,飛速地把一個紙團塞進了我的手心里。那時,期末考試剛結(jié)束。
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我打開紙條,紙條上是田小國慣常的,蛛蛛爬一樣的字:晚上六點,在你家新蓋好的房子的房山下,等我?。。?/p>
田小國在最后用了三個感嘆號。
我重又把紙條揉成了團,扔進了茅坑里。
傻國慶的媽問騎著大水管車子正要出村的田小國他爹:“去哪?。俊薄俺园?。”是田小國在說,田小國的懷里,抱著一個粉紅色的點心匣子。
那天,在我家新蓋好的房子的房山下,我坐到天黑。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