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顧梅瓏
走向生命和諧的伊甸園
——讀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
江蘇 顧梅瓏
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工業(yè)化速度的加快,人們迷失在物質(zhì)的機械生活中。勞倫斯的小說《戀愛中的女人》中,主人公身上都缺乏生命的熱情與和諧的愛情。作者試圖通過小說來激發(fā)生命的熱情,探索兩性之間的和諧。
《戀愛中的女人》 生命 和諧
伊甸園是上帝給人類創(chuàng)造的美好花園,男人亞當與女人夏娃曾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這也是文學大師勞倫斯一生追求的夢想。然而,隨著現(xiàn)代社會進程的加快與人類物欲的膨脹,作家清醒地認識到了這個夢想的遙遠,特別是“一戰(zhàn)”之后,文明的墮落和人性的丑惡似乎已經(jīng)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①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小說以兩姐妹的情感經(jīng)歷為描述主線,表現(xiàn)了物質(zhì)機械主義以及與之相關的征服欲對人性的破壞,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悲劇性的生存境況,凸顯了一個時代的絕望。
在啟蒙者看到進步、文明的地方,文學家卻看到了丑陋、破敗、衰落以及人性的極大扭曲。勞倫斯認為,工業(yè)文明最大的罪惡是將生命之外的東西(如財富、物質(zhì)、知識等)強加給生命,男人將精力投入到征服世界的游戲中,女人則催促著男人追名逐利,甚至自己也樂在其中,徹底遺忘了愛之本源,兩性關系也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tài),人類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伊甸園。小說中,女畫家古迪蘭與新興煤礦主杰拉德以悲劇終結的愛情最令人深思。
按照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杰拉德完全是一位成功人士,他高大、富有、帥氣,是一位新興工業(yè)的大亨。在繼承父親的煤礦后不久,他就拋棄了老一輩礦主的經(jīng)營方式,使之高速高效運轉(zhuǎn),他也因此被譽為“煤炭巨子”。在征服世界與追求利益的過程中,杰拉德野心勃勃,古迪蘭將他比作“一頭充滿野性的狼”;他的狼性還充分體現(xiàn)在其破壞性與侵略性中,“潛藏著殺人的欲望”,很小的時候他就無意中槍殺了自己的小弟弟,曾在鐵道邊把一匹不聽話的老馬打得皮開肉綻,還無情地對待那些因為煤礦機械化運作可能失業(yè)自殺的工人。杰拉德曾經(jīng)表示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征服,要“從地下挖出煤來,獲利”,讓“物質(zhì)世界為他的目的服務”,“要在和自然環(huán)境的搏斗中實現(xiàn)自己”。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臺不知疲倦的高精密機器,集中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工業(yè)資本家在追求物質(zhì)財富上的貪婪。然而,在成功的表象背后,杰拉德卻展現(xiàn)出不為人知的孤獨和空虛,他時常會在夢中驚醒,深感疲乏無力,在無限的孤獨中瑟瑟發(fā)抖。在父親去世的那個夜晚,他再也無法抵抗內(nèi)在的空虛與生命的脆弱,走了幾小時的山路想去愛人的懷抱尋找生命的慰藉。著名評論家利維斯曾經(jīng)表示:“從杰拉德身上,我們看到,生活成了機械主義勝利的犧牲品——這種機械主義就是對于思想和意志的一種侵略性的占有。杰拉德既體現(xiàn)了這種機械主義的勝利,同時又體現(xiàn)了這種機械主義將人類生活蓄意地降低到了僅僅是工具的地步?!雹诮芾赂星樯畹淖罱K失敗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在他的身上我們根本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生命的熱氣。他最終死于雪地正是由于生命的枯竭,那冷漠寒冷的皚皚白雪就是他生命本質(zhì)的象征。
同樣缺乏生命熱情的還有一些蒼白的知識女性,她們深受文明價值觀熏陶,高傲冷漠、時髦新潮,行走在社會的上層,似乎什么都懂,卻唯獨“沒有一具真正的軀體,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軀”,古迪蘭與伯基的前女友赫曼尼都是這類女性。特別是赫曼尼,她出身高貴,接受過高等教育,聰明過人,自我意識強烈,“她熱衷于改革”,心思全用在了社會事業(yè)上,有“一股男子漢的氣魄”,“無論是思想界、社會活動界乃至藝術界,她總是和最出類拔萃的人在一起,和他們關系融洽、親密無間”。盡管顯得這樣的無可挑剔,勞倫斯還是尖銳地指出了她的弊病所在,在她表面風光的外殼下“總有一道隱秘的傷口”,經(jīng)常會感受到“一種空虛、一種缺陷,對生活缺乏信心”。這樣的女性是缺乏生命激情的文明犧牲品,對于她們而言,“一切就是征服”,因而所表現(xiàn)出來的激情是虛假的、騙人的,她們根本不可能也無法發(fā)自內(nèi)心去愛,甚至將男人作為世界的一部分去征服。伯基正是洞察了赫曼尼的本質(zhì)才向其提出了分手,這個拒絕讓從未失敗過的赫曼尼惱羞成怒,差點拿桌上的青石球砸死他?,F(xiàn)代文明造就了這樣的知識女性,在加強自身理性特征之時,卻完全喪失了女性的純真善良,極大地異化了兩性和諧。同樣,伯基與歐秀拉交往初期的重重危機也源于男女之間的控制與反控制;杰拉德之死當然有其自身原因,但也和古迪蘭這樣缺乏生命溫情的女性有關??傊?,在勞倫斯看來,兩性關系是需要通過生命之愛去精心呵護的,將征服物質(zhì)世界的方式用于男女之間的愛情與婚姻,必然會導致人類走向地獄。
20世紀初期,隨著資本主義工業(yè)化步伐的進一步加快,西方世界籠罩著一片陰霾與絕望,到處是廢墟和死亡,如同小說開頭貝爾多弗鎮(zhèn)外黑暗骯臟的曠野?!稇賽壑械呐恕愤@部被稱作《彩虹》姊妹篇的作品卻沒有了《彩虹》隱約閃光的色彩?!耙粦?zhàn)”之后,勞倫斯表示在歐洲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彩虹了,戰(zhàn)爭與其說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大災難,不如說是整個荒誕世界的縮影,更代表了人類幾千年來探索之路的失敗。小說中,那條充斥著死亡意象的邪惡之河應該就是這個世界的縮影:河里翻騰著黑色氣泡,磷火閃爍,河面上漂蕩著詭異的百合花,河水吞噬著無辜的青年男女。腐臭、黑暗、蒼白、死亡,這就是勞倫斯給我們展現(xiàn)的文明世界的印象。帶有先知意味的伯基說道:“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倒退的過程中,我們成了毀滅性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睙o法否認,這是一部充滿死亡氣息的作品。小說寫完之后,勞倫斯曾感到非??植?,以至于驚呼“這太像世界末日了”,表示它“純粹是毀滅性的”,自己都不敢再讀第二遍。
迷失在物質(zhì)機械生活中的人們,被突然面臨的“死”所警醒。死亡是可怕的,它告訴了人們存在的真相;然而死亡又是尖銳的,面對廢墟,人們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自己的生活。在小說中,勞倫斯仔細描寫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溺亡事件給歐秀拉帶來的巨大震撼,“那無邊無際黑暗的死的王國放射出來的光線一下子就刺穿了人類庸庸碌碌的忙碌表象”,讓人感覺到“人們在地面上是這么的有能耐,他們是各種各樣的神仙”,可是“死亡的王國卻最終讓人類遭到蔑視”,“在死亡面前,他們變成了卑賤、愚蠢的小東西”。只有正視死亡,才能清醒地了解:“這樣一味地枯燥地生活,沒有任何內(nèi)在意義,毫無真正的意思”,“人類為了金錢和占有而進行的破壞活動是多么的可笑”,“這種骯臟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虛無給人帶來的恥辱再也讓人無法忍受了”。因此,死亡雖顯殘忍卻成為了美麗、崇高而令人高興的事情,恰是它讓人們看清“繁忙的機器上沒有鮮花開放”,看清世界的荒謬與冷漠,從而開始尋求新的出路。
出于這樣清醒的死亡意識,勞倫斯堅決站在了理智、理性、物質(zhì)、文明的對立面,要求生命回歸本真,而恢復和諧的兩性關系則成為他繼續(xù)努力的方向。這種“向死而生”的現(xiàn)代精神讓他的探索帶上了些許西緒福斯般的悲壯。戰(zhàn)爭爆發(fā)了,文明坍塌了,世界一片荒蕪,一切都是虛無。但這個世界什么都可以毀滅,卻總?cè)莸孟乱粚ζ椒蚕嗍氐膽偃税桑吭谛≌f中,勞倫斯借伯基之口表達了這個觀點:現(xiàn)代人的生活已經(jīng)沒有了中心,舊的理想都已經(jīng)死去,世界成了巨大的廢墟,此時似乎只有與一個女人完美地結合才是永恒的。他表示這才是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別的什么都沒價值。然而,即使這唯一生存的美好也因為物質(zhì)文明的侵入而變得異常艱難,幸福之路布滿荊棘,杰拉德與古迪蘭等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即充分說明了這點。
亞當和夏娃們因為物質(zhì)的欲望與外在的追求失去了生活的天堂,并將世界破壞得千瘡百孔,那么究竟怎樣做才能重回百花盛開的幸福伊甸園呢?勞倫斯將目光移回了生命的本源,他主張人們回歸內(nèi)心的黑暗世界,“快樂地服從那比已知更偉大的事物,也就是說純粹的未知世界”③。這些未知的內(nèi)在黑暗世界往往由人類潛在的直覺意識與原始本能組成,從而能夠讓人們擺脫外在束縛,清楚地了解真正的生命需要,而性便是其最突出的表現(xiàn)。當然,這里的性不是物質(zhì)化的性,而是一種理想和追求,帶有精神與生命的內(nèi)涵。杰拉德沒能在和妓女的尋歡作樂中填補空虛,那群唯美派青年男女的性愛游戲也令人作嘔,只有伯基和歐秀拉出自黑暗本源的兩性之愛才寄托了作者的美好期望,通向人類最本真的存在。性是有知覺的,與人的情感世界直接相關,是大痛苦和大快樂之源泉。蟄伏在黑暗未知世界的性,充滿了桀驁不馴的野性力量,總是伺機而動,帶有強烈的叛逆色彩,對社會、文化與人生產(chǎn)生了強大的穿透力。只有放棄理性與物質(zhì)對自我的控制,放棄征服世界的欲望與功利之心,才能從黑暗的心靈深處迎來生命的再生。
不過,脫離了社會現(xiàn)實純粹的性與愛究竟能走多遠?這的確是個問題。探索兩性和諧之路是艱難的,我們在《戀愛中的女人》中伯基與歐秀拉的身上沒有看到最終的希望,即使其最后一部作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梅樂斯與康妮也沒有在他們林間的小屋中繼續(xù)生活下去。但是勞倫斯對充滿自然精神的生命伊甸園的追求是真摯的,也從未放棄過對理想生活和健全人性的追求,他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痛苦與渴望都留在了作品里,創(chuàng)造出了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有人將勞倫斯的作品看作是“生命的童話”,在那里,那搖曳在山間的小野花,那破殼而出的小生命,那健康結實的古銅色的胳膊,那輕盈自信的翩翩舞蹈,那在暴雨之夜狂奔的女性裸體……處處是蓓蕾!處處是生命的突躍!在文明的廢墟上,只要生命不死,一切就有希望。
①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李政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F.R.Leavis, D.H.Lawrence: Novelist, N.Y.:Penguin Books Press, 1985:p232.
③勞倫斯:《還鄉(xiāng)》,見《花季托斯卡尼——勞倫斯散文隨筆集》,黑馬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頁。
作 者: 顧梅瓏,文學博士,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和文藝學。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