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啟之
張中行的議論文
——以《有關史識的閑話》為例
北京 啟之
張中行寫議論文,無論講什么,都要把道理掰開揉碎,講深講透講全。但是,他越全面縝密,文章越累贅拖沓;越細致深入,文章越纏夾不清。張中行在《作文雜談》中專門開列了累贅拖沓的八種表現,并主張寫文章應避免累贅拖沓,但是他本人卻經常犯這樣的毛病。本文以《有關史識的閑話》為例,著重探討張中行議論文累贅纏夾的作文風格。
張中行 《有關史識的閑話》 累贅 纏雜
張中行的散文得到了很多贊譽,“自然質樸”“沖淡平和”是人們說得最多的。讀畢《負暄瑣話》,我覺得這個評價中肯到位;讀了《負暄續(xù)話》和《負暄三話》,我開始懷疑這個評價;而當我將《橫議集》和《說夢樓談瑣》放回書架的時候,我已經堅信,那些為中行老唱贊歌的人們完全忽略了他的另一種文風,以及中行老堅決反對的毛病。所謂“自然質樸”“沖淡平和”其實是以偏概全。
或許,張中行的夫子自道有助于我們了解這一點:“《瑣話》,十分之十是以懷念為主旨;到《續(xù)話》,就加入說教性質的《安苦為道》之類,發(fā)牢騷性質的《由吳起起的東拉西扯》之類;《三話》就岔出去更遠,收入《賦得讀書人》《剛直與明哲》之類,溫文爾雅變?yōu)闄M眉豎目。”①
讀著這些文字,不免想到偶爾也會怒目金剛的陶淵明。不過,與五柳先生不同,張中行發(fā)議論不是偶爾,而是經常。如果說,夾敘夾議是他的拿手好戲,那么,議論文則是他的保留節(jié)目。張中行說過,他在“予不得已也”的心境中,寫了些議論文?!耙活愂顷P于知見的,另一類是關于時風的,還有一類是關于權與利的?!雹谶@些文章完全是另一種風格,“自然質樸”“沖淡平和”云云,與之水米不沾。
如果用“質實綿密,條分縷析”來概括這類文章的特點,或許八九不離十。張中行長于分析,喜歡分類,他的文章里有無數“是一是二是三”,“其一其二其三”。很多時候,他還會從這些一二三里面再分出1、2、3來。無論講什么,他都要盡其所能地把道理掰開揉碎,講深講透講全,其思維之縝密,論述之嚴謹,恐怕無出其右者。但是,這種文風有一個副產品——他越全面縝密,越累贅拖沓;越細致深入,越纏夾不清。
以《有關史識的閑話》為例,此文的主旨是反對忠于一家一姓的封建道德,主張評價歷史人物,應該看他做的事是否有益于百姓和社會。張中行以歷事四朝的馮道為例,肯定葛劍雄的觀點,說明歐陽修等正統(tǒng)史家貶斥馮道是錯誤的。盡管此文遭到了黃裳的憤怒聲討,甚至要給他扣上漢奸的帽子,但其堅定明徹的人文思想深獲我心。遺憾的是,他的表述卻很讓我頭疼。為了方便,我把所引的段落編上號,請看1,此文的開頭——
1.唐劉知幾著《史通》,說著史須具備三個條件,才、學、識。我這里是想擴大“人”的范圍,只說讀史。讀史是否同樣需要才和學?且不管這樣多,只說切不可少的是史識。識者,見識也,加細說是一,記載有真有假,要有分辨的能力,取真舍假;二,記載的事真,會牽涉是非問題,要能夠評定是非。
張中行認為,讀史跟寫史一樣,也應該具備劉知幾所說的“史識”。而“史識”的任務,首先是分辨記載的真假。老人家沒有意識到,在文章一開頭,他就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把“史才”的任務強加給了“史識”。在《史通》中,史才、史學、史識是各有所指、各司其職的?!笆凡拧敝傅氖撬鸭?、鑒別和運用史料的能力,它的任務是“善擇”“辨疑”“考偽”;“史學”指的是對史料的掌握以及相關的歷史知識。它要求“采摭群言”;“史識”指的是“歷史家的觀察力”(梁啟超語)和秉筆直書的精神,它強調的是辨善惡、明是非、寓褒貶。分辨記載的真假是“史才”的事,張中行安到了“史識”頭上。他把文章引上了歧途,就不得不費筆墨、耗心思,去討論那個跟此文沒有關系的事——
2.第一步像是比較簡單,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武王伐紂,《尚書·武成》篇有“血流漂杵”的話,孟子不信,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蔽嵊凇段涑伞?,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照孟子的想法,圍攻商,商軍隊應該不抵抗,因為正義在周人之手。事實顯然不會是這樣,因為軍隊多年受訓,所知只是服從,而不是正義。所以希特勒的軍隊,直到大勢已去,還是奉命抵抗;同樣,古今中外,對付非外侮,遵命動武的事也不罕見。又所以可證,這是在分辨真假方面,連亞圣孟子也錯了。
作者告訴讀者,分辨史書的真假大不易,連亞圣都會出錯。而且這個困難又是無法克服的,怎么辦?作者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分辨真假的小難可以略去不管?!保ㄒ姾竺娴?)既然可以略去不管,又何必浪費筆墨呢?只顧面面俱到的張中行想不到這一層,他接著講“史識”的判斷是非——
3.第二步就更難了,因為淺嘗,會看到人各有見,深追,還會碰到人各有所好。以不避“下體”為例,由李笠翁到辜鴻銘,都認為女人的腳纏得越小越美,你搬出天生腳的功用、女人有獨立的人格等大道理同他辯,他輕則不聽,重則笑你對于國粹毫無所知。“喜愛”常常是無理可講的,這里只好畏而遠之,單說人各有見。
這里,張中行又犯了與上面一樣的錯誤,把跟“史識”無關的“人各有所好”包攬下來,為它大費周章。
判斷是非,靠的是理性,而人之所好來自于感覺。感覺無法評定是非。作者把它列入“第二步”之中,再一次把文章引向了累贅拖沓。他用了一百多字,說了一通李笠翁、辜鴻銘如何偏愛女人纏小腳,如何以國粹做幌子胡攪蠻纏,最終得出了一個給自己添堵的結論——“喜愛常常是無理可講的”。
講理依據的是大家認可的普遍性的道理,而不是某種極端的主張和偏執(zhí)的看法。張中行在指導人們寫作文的時候,說得很清楚:“所寫之理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消極的,要不荒謬;二是積極的,要新穎而有用?!雹郯压鉴欍懙茸鳛椤案饔兴谩钡拇恚盟麄兊幕闹囉^點來說事,連消極都談不上,其作用就是把水攪渾。事到如此,老人家收不了場,只好掛起了“這里只好畏而遠之”的免戰(zhàn)牌,另講“各有所見”——
4.“見”是講理式的評論,如說纏小腳不好,舉證,用天生腳的功用也好,女人有獨立的人格也好,或兼用幾種也好,都是用自認為通達的理評論某具體的事??墒钦f到“理”,情況就復雜了。也可能有是非,比如,諸葛亮輔佐沒出息的劉禪,不取而代之,用世俗或傳統(tǒng)的眼光看,是合理,如果著眼蜀地人民的福利,或西蜀立國的前程,還同樣合理嗎?至少是還值得考慮。
作者認為,“各有所見”跟“各有所好”不同,它靠的是“理”。而這個“理”——
5.還可能有層次,比如扣帽子是整人,摘帽子是救人,我們說前者非而后者是,如果有人問為什么,我們就只好把理亮出來,借用儒家的術語,說仁是而不仁非。至此,有哲學癖的人還會追問,為什么仁比不仁好?前院的答案不能應付了,只好到后院去找,說,因為幸福比痛苦好。自然,有哲學癖的人還可以追問,幸福真就有價值嗎?答就更難了,且不管它,這里只是想說明,理有層次,講清楚,尤其使人人點頭,大不易。
張中行說得好:“說理,首先應該有選擇。寫是,寫真,不寫非,不寫假,是選擇?!雹堋坝姓軐W癖的人”的追問:“為什么仁比不仁好?”“幸福真就有價值嗎?”是非真假,一目了然。作者把這種問題引入討論,得到的,只能是虛無:“理有層次,講清楚,尤其使人人點頭,大不易。”沒辦法,作者回到出發(fā)點——
6.話歸本題,是讀史,具史識,能夠分辨真假,不易,進一步評定是非,更不易??墒俏椰F在執(zhí)筆,提出史識,難道真就膽大妄為,想碰碰硬的嗎?曰不敢??墒且呀涢_篇,如何躲閃?這里坦白,題目里的“閑話”二字即避風港也,閑,就是不求深,不求全,尤其重要的是無拘檢,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暫時不想了就作罷。
與其說這是個結論,不如說是自我否定。張中行提出讀史應有“史識”,可“史識”要求的一個都做不到。怎么辦?作者只好找了一個臺階:我說的是閑話。
7.為了突出重點,分辨真假的小難可以略去,只攻大難,即史實有定,如何評定是非。這在上一段已經說過,是要搬出“理”,即評定的“原則”來。原則有性質之別,為了化繁為簡,只說對立的兩種。一種是子曰,《詩》云之類,包括流行于各時代的街頭巷尾多數人不想就認為毫無問題的種種說法以及偉大的什么人的所謂指示,其共同的特點是接受帶或多或少的權威性的現成的。另一種是經過“自己”思索,有所肯定,追問為什么這樣就可信可行,最后挖掘到一個根本的,自信為處處可通而且難得推倒,然后就以之為尺,量舊事新事之值得分辨是非的。顯然,所謂具史識,這識的基礎要是后一種;前一種人云亦云就不成,因為錯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至此,性急的讀者會揪著辮子問:“你個人的原則是什么?還是快亮出來吧?!睘槭∈?,我也樂得繞過繁瑣的思辨,既已“圖窮”,干脆抽出“匕首”,這是“人文主義”。
張中行終于拿出了“史識”所應該依據的原則——人文主義。此論突破舊規(guī),振聾發(fā)聵,啟迪心智。但是,讀者不禁要問,既然你要略去“分辨真假的小難”,既然你“只攻大難……只說對立的兩種”,那你前面又干了些什么呢?把本來與史識無關的真假問題說上半天,又把判斷是非的問題,引入作者明明知道的,無理可講的主觀好惡之中。這不是故意繞圈子嗎?
在《作文雜談》中,張中行專辟一節(jié),談“累贅拖沓”:“所謂累贅拖沓,是可以不寫的寫了,可以少寫的寫多了??梢圆粚懞涂梢陨賹懣赡鼙憩F在不同性質的兩個方面:內容方面和表達方面。”張中行以舉例的方式,開列了累贅拖沓的八種表現,第一種是寫了不如不寫,第二種是句意重復,第三種是畫蛇添足,第四種是可以從簡而從繁,第五種是加無用的修飾限制語,第六種是故作驚奇,第七種是新流行的異國格調,第八種是疊床架屋。除了五、六、七、八,張中行的文章中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常見的是第三、四種:
唐劉知幾著《史通》,說著史須具備三個條件,才、學、識。我這里是想擴大“人”的范圍,只說讀史。(屬于第三種畫蛇添足,見《舊燕》,第334頁)
以不避“下體”為例,由李笠翁到辜鴻銘,都認為女人的腳纏得越小越美。(屬于第三種畫蛇添足,見《舊燕》,第335頁)
也是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小民也是人,因而也就樂生。生有多種,專由苦樂一個角度看,有人很苦,如缺衣少食還要受欺壓的小民;有人很樂,如帝王。(屬于第四種可以從簡而從繁,見《桑榆自語》,第355頁)
忍加認命,是承認有苦難。無論就理論說還是就事實說,苦難總不是可意的。所以要變。(屬于第四種可以從簡而從繁,見《桑榆自語》,第361頁)
而張中行最不自覺,又最浪費筆墨的則是第一種?!队嘘P史識的閑話》的前五段的內容,大部分屬于他說的,整段可以刪去的贅疣。⑤我計算了一下,這五段總共可以刪掉六百字(包括標點符號,下同),而此文總計約六千四百字,不必要的部分幾乎占總數的十分之一。
①②張中行:《流年碎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66頁,第689頁。
③④⑤張中行:《作文雜談》,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17頁,第117頁,第197—198頁。
作 者:啟之,本名吳迪,學者,現供職于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