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雪梅
心靈診所
文//胡雪梅
胡雪梅,女,近幾年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在《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百花洲》等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一豆的春天》《花朵》《去天堂的路上》《母親在遠(yuǎn)行》等多部,《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有過轉(zhuǎn)載。居鄂州。記者。湖北省文學(xué)院第十屆簽約作家。
想死的都來找我。
我是個記者,女的,報紙上我叫曉暢,主持心靈診所,基本上就是跟精神病打交道。名氣一大,煩得很,越煩越有人找。電話來的,短信來的,郵箱來的,直接來的,公安局110送來的,社區(qū)主任王會蓮帶來的,明明白白想自殺的,應(yīng)有盡有。我的任務(wù)就是有心結(jié)的一律打開,想死的一律勸活。做得好的就做,做不了的就推,這是我的飯碗,我也要活。
我做了二十年記者,文字功夫很好,頭條上過不計其數(shù)。從長江漲大水,到小學(xué)生愛國演講,大小報道,手到擒來。自殺、冤殺、暴力殺,還有謀殺,見過無數(shù),打我一百槍也沒有洞眼。每星期我為本報壓軸一次,讓讀者知道我的厲害。責(zé)任編輯周小紅說,讀者跟病毒一樣,可以傳播。她說很對。我就是吃讀者的,吃他們的錢,吃他們的精神,吃他們的時間,吃他們的信任,還吃他們的憤怒,吃他們的希望。在這個城市,我橫著走,豎著走,成就感極強。
那年,來過一個女的。二十多歲,長發(fā)披肩,兩鼓三長。兩鼓,即胸鼓,屁股鼓;三長,即脖子長,胳膊長、腿子長。具有女人必須的良好外在條件,基本的。她落座我面前,兩只眼睛清澈見底,一針見血地說:“我是來自殺的?!?/p>
面前這個女生,準(zhǔn)確地說,是個女人,要修飾一下的話,就給她加個“小”字,叫小女人。我們這個小地方,這三個字可褒可貶,意思是這個女人有點壞,但比壞好一些。女人說出來,有點詛咒的意味;男人說出來,則帶著性感的成分。總之,帶小的東西,錯了都可以原諒。
小女人開門見山,從袖口拉出一只戴著小圈圈紅色首飾的手腕。不是首飾,她說:“是我用刀劃的,疤痕?!彼苕?zhèn)靜,好像她劃破的只是一個橙子。在我的不勝驚訝中,她輕巧地贊美:“最是美麗的疤痕?!?/p>
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打擊,折磨自己比吃山珍海味還快樂。我暫時不敢多嘴。她眼睛直直盯著我,仿佛在戰(zhàn)場上殺敵,已經(jīng)殺紅了眼珠子。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隨便說話,要是她突然從我面前九樓的窗口跳出去,報社一百號人,幾年都拿不到獎金,賠她一百萬也不算多。
我繼續(xù)觀察。按照我的人生經(jīng)驗,她要真的想死,就不會來找我,就算刀奪不了命,長江又沒有蓋蓋子,淹死的可能性達(dá)百分之百。何況,還有個說法叫跳樓秀,為要工資,要公平,要各種各樣的東西,在立交橋上跳,長途客運站跳,標(biāo)志性建筑上跳,實際上并沒有摔死一個人。他們就等著一個人來,這個人是記者?,F(xiàn)在很多人罵記者,其實是這些大小的災(zāi)難沒有落到你頭上來,走投無路時,我告訴你,記者是根救命稻草。
我斷定,她不想死,她找我,就是來尋找活路的。那時心靈診所推出剛剛五天,叫喚五天,沒有讀者理睬,我們都眼巴巴盼著“就診者”跳出來。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我和責(zé)任編輯周小紅為她冠名——處女講。
我先給她倒一杯茶,再替她殷勤地端著茶。為尊重她的隱私,把她帶到報社十五樓的小會議室。那時,心靈診所欄目還沒有商家看好,茶樓咖啡廳都不愿合作,我們沒什么詩情畫意的地方用來敞開心扉。我拉開小會議室的窗簾,陽光嘩啦啦跑進(jìn)來,我便啟發(fā)性地贊美她:“哦,陽光照在你身上,你看,你好漂亮啊!”她果然被啟發(fā)了,低下頭,說:“漂亮有什么用呢?”
勸活的大幕,就這樣拉開。
她沉痛講述了一個全中國人民已熟知的故事,做了已婚者的情人。情人是個雅致的稱呼,通俗地講就是二奶,回到舊社會叫小妾。她逼人離婚,人家不干,她就以自殺要挾。每一次自殺,她都得到情人的回報,獎勵她一個夜晚的陪伴。講述時,我暗中數(shù)了一下她手臂上蚯蚓似的刀疤,一共有七條。她劃了七刀,換來了七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跟男人睡覺,和用刀劃自己,竟然是一樣的殘酷,好勇敢哦!
故事老套得連牙齒都掉光了,而小女人卻新鮮地,激動地,用整個身心經(jīng)歷著、搶奪著。真是不要臉??!我心里這樣說著,嘴上卻安慰她:“你真傻呀,生命是多么寶貴啊,生命是你的父母給你的呀,要是他們知道你為情自殺,該有多傷心??!”她就在我對面哭了??尥旰?,她鄭重地說:“如果你用真名真姓登出我的愛情故事,我就讓你寫?!蔽艺诘让紫洛?,就毫不猶豫地說,“能,一定能,只要你說的是真的?!?/p>
其實,這個欄目嚴(yán)防當(dāng)事人扯皮,無論是誰,一律化名,這個,是報社定的紀(jì)律,鐵的。她擦了眼淚,再次強調(diào):“要用真名真姓,要登出我的照片?!?/p>
要給自己曝光,這個要求倒把我嚇了一跳。她解釋說:“我都懷孕三次了,他到現(xiàn)在還瞞著他的老婆。我要說出來,讓他老婆知道,有我!邪門了,跟黃臉婆還講什么面子!”
她的聲音熱情似火,像出征前的誓師,此戰(zhàn)無論如何只有勝利。可惜,她擺好戰(zhàn)場,卻沒有找到作戰(zhàn)的對手。是夠郁悶的。我心里暗笑,我就是個黃臉婆!我們責(zé)任編輯是個超級黃臉婆!我們報社有一大半女人都是資深黃臉婆!這女人是來自殺的吧!竟然想借我的筆,借我的報紙,搶奪一個無辜女人的婚姻,拿我這堂堂的記者,當(dāng)根攪屎棍。我真想站起來罵她一頓,拍屁股走人,但是,我忍住了,她是讀者,她是因為信任我才講的真心話,她走進(jìn)情感的死胡同,我要幫助她,把我們的讀者從死胡同里拉出來,這就是我們的社會責(zé)任。
我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說,真誠地說:“你不能這樣做。因為社會輿論會對你很不利。而且,他不讓老婆知道有個你,就說明,他現(xiàn)在還沒有離婚的打算。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離婚的打算。這個男人不可靠?!彼芍?,舉起手腕,誓言:“我死!”
她吐出的最后兩個字,對我是有震撼力的。如果從我這里離去,她真的死了,我可能會惹禍。惹禍的解釋是,惹她的是我,禍害的是報社,賠錢。只要提到錢,我們社長就要撞墻。
我趕緊說:“何必去死呢,你死了,人家哭一場,還不就把你忘了。你現(xiàn)在的處境,除了堅強,再也沒有好辦法。”
她忽地站起來,目光炯炯,再度誓言:“我就是要贏,我一定會贏?!遍L發(fā)一甩,完全一副精神病患者的風(fēng)采。言罷,她又亮出七條小蚯蚓,“我付出過七條命,也不在乎付出第八條命。”
我無語呀!
對這個“處女講”,總編很重視,一再要求稿子要寫好,動情,煽情,語言漂亮,標(biāo)題雷人,要承前啟后,繼往開來。
那個晚上,我激情澎湃地寫下她的故事。見報當(dāng)天,她又來找我,不由分說把報紙扔到我面前,拍著桌子叫囂:“不是答應(yīng)了用我們的真名嗎?你怎么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撿起報紙,反正已經(jīng)見報,反正鐵板釘釘,反正這個化名,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總之,我們的欄目可以繼往開來了。我坦然自若,她便厲聲說:“你真無恥!”
我想,我要是不重重還擊她,這二奶就以為自己是個女皇了。于是,我對這個猖獗的二奶惡狠狠地說:“你別以為人家的老婆那么好欺負(fù),用你們的真名,他老婆會拿刀追著你砍,砍你一百刀,全市人民都叫好!你以為你真的有八條命!”
我絕對不會給二奶五奶八奶的以任何支持,這是我的道德底線。責(zé)任編輯周小紅于是小聲批評我:“人家勸人都勸活,你勸人家死。”
那以后,她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編輯部的同仁們長久地關(guān)注認(rèn)尸啟事,她沒有死。我們把“八條命”這個綽號封給她,希望她這第八條命能拔出情感泥潭,奔向新生活。
繼“八條命”之后,又接連來了幾個第三者,甚至是第四者,第五者,這些身陷感情泥沼的男女,心中揣著別人的男人,別人的女人,都是相同的故事,我每天都在復(fù)習(xí)。
我做了一個統(tǒng)計性分析。我不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做得不夠準(zhǔn)確,但給社會學(xué)家們做參考綽綽有余。五年來,除了這三百個男女為愛情爭來爭去的,還有五十個心情無由頭郁悶的,還有三十個找不到工作的,還有一百個婆媳不和的,還有搞對象扯皮拉筋的,不多。其他還有幾十個無聊找我聊天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堆壇壇,一堆罐罐,都不是天大的事。
所以,這幾年里,我在他們央求下,干過私家偵探,為隱姓埋名的某局長老婆,跟蹤她的局長老公;當(dāng)過和事佬,幫人上門道歉、解決糾紛;當(dāng)過保管員,保管過某工廠大嫂送來的奸夫穿過的有精液的內(nèi)褲。后來,報社大掃除時,主任從柜子里掃出來,我告訴他這是一個女人的寶貝,是證據(jù),主任捂著鼻子說:“我吐,我吐!”我說:“你身上也長這個東西?!彼f:“我是香的,我給你。”我說:“我呸!你到養(yǎng)殖場去做約克豬?!焙髱拙涓静辉撝v出來,抱歉。
隨著欄目的名氣越來越大,總編常在業(yè)務(wù)大會上表揚我是個好記者,因為常有讀者寫來表揚信嘛。我心里一熱,還當(dāng)起智多星。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電視,接到一個短信,是個女的,說她和老公說話太干巴,快悶死了,她想說些肉麻的話,要我發(fā)幾條給她。我的天,這個任務(wù)下得很刁,我對我的親老公也沒有肉麻的話講。想著這是讀者對我的信任,我必須對他們有求必應(yīng),衣食父母嘛!于是,我回她:“把我愛你發(fā)99遍。”她回說:“這年月這三個字最濫,是豆芽炒韭菜,不算情話?!蔽毅读艘幌?,當(dāng)時便試著把“我愛你”三個字發(fā)給我老公。他正在書房上網(wǎng),我聽他手機“咯登”一響,他的聲音便傳出來:“你發(fā)錯了短信吧?神經(jīng)病?!蔽以谕饣貞?yīng):“是專門發(fā)給你的。神經(jīng)病!”他答:“哎喲,你瘋了吧?神經(jīng)病!”
她說得沒錯,“我愛你”等于豆芽菜,說這個話等于神經(jīng)病。我只好昂首冥想,那就來個惡毒的,“老公我掐死你?!蹦桥x者馬上回,“這條好,還要?!蔽揖驮丛床粩喟l(fā)給她我的原創(chuàng):老公我焚你;老公我要給你點天燈;老公我砍你一只腳煨黃豆湯;老公我買五匹馬回來,明早把你分尸……
我要是不走紅,說明天道不酬勤,是順勢的、必然的,自殺者只要聽我的勸,就可以活下來。
這天,我接到一個短信,不急不慢地說他有故事,可能不驚心動魄,但絕對充滿懸念。
這個,我一點不奇怪。所有前來講述的讀者,都對自己的故事有十分把握,緊張、刺激、曲折,發(fā)表他的故事,明天報紙會加印,街談巷議。這基本上是“就診者”對自己經(jīng)歷的期待。我很理解,從不說穿,也不能說穿,我需要讀者作,死作。我們約好時間,第二天中午一點,我在暗語咖啡館等他。
天,已經(jīng)是春天。桃花開放的季節(jié),柳枝兒剛剛返青,街上跑的漂亮女孩,急不可耐地脫下棉襖換上裙子,或者短褲?,F(xiàn)在的裙子很短,褲子也是,剛剛包住屁股,兩條長腿用襪子一包,瘦的像竹竿,胖的像竹筍。我大約等了一個小時,終于,來了一個女的。她穿得很性感,就是我剛才說過的緊包屁股的小褲衩,露出的雙腿纖細(xì)均勻,連女人都會多看一眼。設(shè)計師真是很有本事,用這種小褲衩,還原女孩子們的美麗和個性。她臉上化了妝,妝容秀氣,散發(fā)著香味,高高的個子,微聳的胸脯。我給她打九十分。
我先看她的臉,能不能找出我想要的元素,比如失戀,失意,或是搶了別人的男朋友。這么漂亮的姑娘,男朋友還不由著她搶。她為什么呢?
她微微笑著,坐在我對面。一般而言,我會先和講述者握手,這是我們交換信任的語言。她沒有。我想這姑娘一定不適應(yīng),或者,她還沒有長大吧。
她說:“我好喜歡心靈診所這個欄目。關(guān)注很久了,還專門訂了報紙?!?/p>
我心里就格登一下,早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損失一份報紙,到年底還要為這份報紙到處抓瞎。我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我鼓勵她的。她沉吟一下:“嗯,你還不了解我?!?/p>
服務(wù)生把綠茶端上來。贊助商只給這個。她把茶推到一邊,對服務(wù)生說:“上一壺桂圓紅棗茶?!庇謱ξ椅⑽⒁恍?,“養(yǎng)顏的。咱要對自己好一點。”
她說,興致勃勃地:“你猜三次,我是干什么工作的?”
哎呀,我真是煩,就怕碰到這種人,有話不直說,繞來繞去,拿我混點。說實話,我對她的“猜”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女兒叫我猜謎,我就彈她一栗箍:“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真話,你還狠心叫我猜!”跟讀者猜謎也是我的工作,這是不是太坑人了?
我耐著性子猜了三次,她的頭都搖得像撥浪鼓,對這個結(jié)果很滿意,然后做出可愛迷人的樣子說:“有人給了我兩個選擇,A,嫁人;B,同居。你說要如何選擇?”
“媽的個巴子!”我在心里說,做完問答題,又做選擇題,不給俺個零分,她是不罷休的。結(jié)婚和同居讓我替她選擇,我當(dāng)然只能選擇結(jié)婚。這是合法的,但是我沒有替她選,我說:“這要看兩個人的感情?!?/p>
我想的是,她應(yīng)該把感情故事告訴我,我要過程,至于她最后是結(jié)婚還是同居,那不關(guān)我的事。果然,她燦然一笑,說:“他好有錢?!?/p>
我說:“如果是這樣,我站在你這邊想,你應(yīng)該結(jié)婚,否則將來有什么……不測(意思就是離婚),可以分到財產(chǎn),如果同居,就什么都沒有?!?/p>
她驚異地瞪著眼睛,撲閃撲閃說:“你真有意思,我還沒結(jié)婚,你就替我想到離婚了?!?/p>
這人,超級不知好歹。我說:“呵呵!如果你這么想我,就當(dāng)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p>
她說:“你回答了。你是對的。但我跟他絕對不是為了錢。你的思維方式錯了?!?/p>
我說:“可能吧!”我不想跟她辯解討論之類的,那么多來講述的人,我討論來討論去,早就累死了。我說:“不是為錢而相愛,那說明你真正愛他?!?/p>
她說:“也說不上愛。”
愛也不是,不愛也不是,要不是我前世欠了她的錢,我憑什么要受她折磨??!我勸慰自己忍忍忍。
紅棗茶上來了,小小的火苗燒著,居然是沸騰的。她為我倒茶,“他經(jīng)常給我煮這個。我喜歡?!睒幼幼龅煤芴?,我猜想她大概是被人愛了,想讓人分享愛吧!通俗點說,就是想在全市人民面前得瑟一把。
甜蜜的愛情故事,沒有讀者喜歡。所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有了這個判斷后,對她的茶,她的幸福和愛情沒有半點興趣,僅僅出于禮貌,陪她喝完這壺紅棗茶就散會。
果然,她說:“我就是太幸福了,太甜蜜,想讓你來分享,你寫到報紙上,讓更多的人來分享?!?/p>
我笑笑,我沒有告訴她,讀者們不喜歡分享幸福,他們喜歡欣賞痛苦,找到許多比自己境遇更差的人,這就叫勵志。我轉(zhuǎn)念一想,這段時間前來講述的故事不咸不淡不好看,編務(wù)會上總編也不滿,說可讀性下降,要來點猛烈的。
我說:“你得到這樣熱烈的愛肯定不容易,你可以講一講獲得美好愛情的經(jīng)歷,這個年輕讀者肯定喜歡,他們可以模仿嘛?!?/p>
她說:“那沒意思,我就是來講講他怎樣對我好?!?/p>
于是,她就微笑著,講了他如何對她好的故事,送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最后給我定下標(biāo)題,說:“我早想好了標(biāo)題:驚世愛情,吃喝玩樂才是真理?!?/p>
我喝下最后一口紅棗茶,太頹廢,太落后,太無恥,導(dǎo)向錯誤。我不想再跟她講話,決定馬上走人。我應(yīng)付她:“嗯,我回去想想吧!”
回到編輯部,責(zé)任編輯周小紅問:“搞到猛料了?”
我說:“算。驚世愛情,吃喝玩樂才是真理。”
周小紅張大嘴:“哎呀!媽呀!這個真的猛?!庇珠]上嘴,舌頭咂吧幾下,“可惜,導(dǎo)向不對頭。不過,俺羨慕?!?/p>
我用食指點她:“真無恥,就是羨慕也要放在心里??茨阊劾锓鰜淼腻X渣渣,恨不得要把銀行搶了?!?/p>
她嘴不饒人的,回我:“一起去搶銀行唄。”
我們的認(rèn)識能力都是一致的。
第二天剛上班,抹好桌子坐下來,打開電腦,就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叫我,四下一看,沒有認(rèn)識的人,卻見一個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穿得衣冠楚楚,西裝領(lǐng)帶皮鞋亮閃閃,尤其是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攏在腦后,像富二代的二少爺。他說:“曉暢記者,你當(dāng)然認(rèn)不得我,我是昨天跟你講述的紅棗茶??!”
我瞪眼,他又說:“我沒騙你,這才是現(xiàn)在的我。昨天跟你聊過后,我回家想了想,我決定聽你的話,結(jié)婚。”
“哦!”我開始瞠目結(jié)舌,仔細(xì)瞧他,哭笑不得,說:“有時候是男的,有時候是女的。你可真雷人?!?/p>
他低頭一笑,幾絲嬌羞浮上來臉頰,看來,真是昨天的“她”。
他說:“我決定做變性手術(shù)了?!?/p>
我摸一把自己的頭發(fā):“哎喲,我可沒讓你做變性手術(shù)??!你自己做決定。我還是勸你和家人商量一下,再想想?!比缓笪艺J(rèn)真地問他,“做成女人,還能再做回男人嗎?要是后悔了還可以補救?!?/p>
他嘿嘿笑:“我本來就是女的?!?/p>
我可是被他涮成羊肉片片了。他高高興興站在我面前,編輯們都來看熱鬧,把他圍在中間,先是男同事摸他的手,摸他的背,摸他的胸,“哎呀哎喲,是男的,像鐵一樣硬?!蹦型伦C實自己的手感。可是聽到他說自己是女的,男同事趕緊松開手,女同事就摸上來了,“真的真的,是女的,手有點柔軟呢!腰上還有腰眼呢!胸,胸,胸,還有個媽咪呢!”
他只是笑著,蠟像一樣,供他們觀看。最后他說:“曉暢記者,我的故事你一定要寫出來,我要向世界宣布,我是女人。”
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接下話:“當(dāng)然,一定會大張旗鼓地為你宣傳?!?/p>
送他下樓時,全社人都向他行注目禮,他非常禮貌,逢人就點頭。我回頭碰到總編,他陰陽怪氣地笑,高興地說:“報紙真要加印了啊!多好的讀者??!”
我說:“讀者不會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這事太離奇,發(fā)生的可能性非常小?!?/p>
總編說:“都說我們報紙不好看,呆板,沒有可讀性,這回我們要抓住機遇,用他的真名,發(fā)!”
總編一說,我當(dāng)然熱情高漲:“我跟他商量一下用真名發(fā),脆蹦蹦地向全世界宣布他變性了,從此是個女人?!?/p>
總編連連點頭:“還省了她去派出所改戶口、改身份證費口舌?!比缓?,總編又瞪我一眼,嚴(yán)肅地說,“這樣的素材,就是好新聞。”
變性這事,跟死亡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是一個月后,我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聲音渾厚,充滿磁性,他說:“變性的那個人,她,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問:“你說的是誰啊?”
他說:“你知道,明明知道,他變性前找過你,你宣布她是女人。她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p>
我怔住了。他又說:“他有過變性的想法,找你談過,你支持他,還在報紙上公開他要變性的事實,你宣布他從此是個女人?!?/p>
我攔下他的話:“是啊,這正是他的要求,我們是為了滿足他的心愿。”
他說,聲音聽得出很生氣:“他后來反悔了,不想變性了,但是你的報紙已經(jīng)點名道姓地宣布了。他壓力非常大?!?/p>
我說:“是……是他自愿的?!?/p>
他說:“要跟她結(jié)婚的人是我,我最清楚,是你最后說服她用了真名。一次不行說兩次,你一共來勸了五次。你覺得真名真姓地變性很轟動吧?你把他勸死了,很開心吧?”
我執(zhí)意問:“你是誰?”
知已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知道對方是誰更便于應(yīng)對。他說:“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那好,我告訴你,我叫恨你!”
我立刻掛了電話,趕緊去找總編匯報此事。總編聽說他死了,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怎么就死了?”臉上現(xiàn)出一點遺憾,“那是醫(yī)療事故,記住,咬死不關(guān)我們的事?!?/p>
我們是報社,我們有話語權(quán),我們一咬,隨便什么事都可以死掉,何況他是死在手術(shù)臺上,跟我們一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那個打來電話的人,正是給予“她”愛情的男人,恨我的男人。
這個“她”的死亡,不僅嚴(yán)重挫傷我的自尊心,還給我招來一個仇人?!昂弈恪庇侄啻未蛭沂謾C,像是要扯皮。我只回他一句話:“你要告我的話,那太好了,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們的法律顧問?!?/p>
直到三個月后,他才沒來電話。我覺得自己被噩夢糾纏了三個月,他每天提醒我,有個人恨我。
以后,每每坐在暗語咖啡廳跟讀者聊天,我總是想起“她”坐在我對面的模樣,女孩子一樣嬌羞,講他如何愛,送什么,吃什么,玩什么,生活原本就是這樣,吃喝玩樂,“她”一樣也沒說錯。但是我用“她”的真名,真的把他勸死了。恨得有道理。
那段時間,我有些無精打彩,寫出來的稿子也沒有激情??偩幇盐医械睫k公室,我一推門他就說:“哎呀,你受委屈了!他的死是意外。他要是沒有死,變成一個女人回來跟愛人結(jié)婚,還不是很幸福!感謝我們都來不及。你說呢?人死了就來找我們扯皮,他是醫(yī)生一刀開死的,不是我們勸死的。我們只把想死的勸活?!?/p>
我覺得總編很有立場,就坐下來。總編又說:“這事我講給宣傳部長聽了,他說,你沒有錯,錯的是醫(yī)生。地球每天都在轉(zhuǎn),一天不知要轉(zhuǎn)掉多少人。做記者接觸的人多,事多,這只是你的職業(yè),不必把他們放在心上?!庇终f,“你只需把總編放在心上,市委組織部來考察時,要給我打五個優(yōu)秀,你說呢?”
我就笑了,釋然了,我說:“總編,你……好無恥!不過有一點可愛!”
總編嘎嘎地笑幾聲:“我是逗你開心的,怕你為這事想不開呢!”
我起身,關(guān)門,離開,回頭小聲說:“我謝你祖宗八代?!碑?dāng)然,他聽不見,我是對門說的。
回家后,我把這事講給老公聽,他語重心長地說:“變性人不聽你的勸,可能真的死不了?!?/p>
我坐在老公身邊,穿著真絲繡花睡衣,老公是個賣電腦的小老板,我跟他沒有共同語言,雖然他就在身邊,肌膚可及,我還是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放屁。
不久,我遇到又一個專門來尋求死亡的讀者。
他的電話是夜半打來的,離我設(shè)定的自動關(guān)機時間只差十秒鐘。他說:“我找曉暢記者?!蔽艺f:“我就是的?!蔽野衙撓碌囊m子扔到沙發(fā)上,與老公一起泡腳。他說:“這個時間,你在泡腳吧?”
我沒有多想,脫口而出:“沒有,在趕稿子。”
我在家里常常對讀者撒謊,諸如:我在外面出差;我在開會;我在采訪;我請假回家看八十歲老娘,其實我媽早就去世了。我不能說我病了,他會說,你在哪里我來看你,很真誠,也很無奈……所以,趕稿子是最神技的假話,換句話叫我很忙,好讀者會百分之百地理解我。我知道,讀者是可以騙的,他們是容易受騙的人。責(zé)任編輯周小紅總是罵我是個虛偽的好人,我也回罵她半斤八兩。
他說:“那你忙吧,我不打擾你。”
我的腳已經(jīng)伸進(jìn)熱水盆,燙得很舒心。老公在水里踩我的腳。想他深更半夜打來電話,一定是有心事,不讓他說出來,可能一夜要失眠。我是有責(zé)任心的記者。我說:“沒關(guān)系,有什么事你告訴我。”
我說話很直接,讓他感覺認(rèn)識我很久,是個好朋友。他說:“沒什么事,就是想死。”
“哦!”我恍然大悟似的說。老公在揩腳,我指指腳盆,讓老公順便幫我洗洗腳。老公抓起我的腳板心,摳了幾下,但我不能笑。我繼續(xù)說:“稿子明天要排版,晚上一定要趕出來,你能不能活過今晚,明天再……?明天大清早,我在暗語咖啡廳等你?!彼麤]吭聲,我又懇切地補上,“行嗎?”
我想好了,他要說不行,我馬上穿鞋去見他,我要把他勸回頭,不讓他死。他很通情達(dá)理,聲音澀澀地說:“好吧!那明天見。”
他先掛了電話。老公問我:“他想死啊?”
我說:“嗯。不過決心不大。我要他明天再死?!?/p>
老公說:“哈!明天你就能把他救活?”
我往洗腳盆里兌上半瓶開水:“他要真想死,干嘛給我打電話!直接跳長江分把鐘就能淹死?!?/p>
我說的都是實情。心靈診所欄目開辦以來,打電話以死開頭的讀者,至少二十個,但沒有一個真的要死,他們只是要把心里的話倒給我聽。我是什么?我就是一個垃圾箱,收破爛的,做好事的,我不比雷鋒同志做得差。實在勸不住,我就把責(zé)任編輯周小紅叫來。她當(dāng)過語文老師,班主任,黃臉婆,苦口婆心的姿態(tài)很感人。要還是勸不住,我們就把社區(qū)主任王會蓮叫來,王主任的嘴厲害得很,可以把墻鉆個洞,從大局講到小局,從中央講到地方,從死講到生,真正實現(xiàn)把死人說活的奇跡;要是奇跡不能發(fā)生,我們再把社區(qū)民警老吳叫來,老吳二話不說,架著拉去派出所,他巴心巴肝:“你不能死,你跟我一起住值班室,直到你想通為止?!边€是不行的話,我們就把心理醫(yī)生志愿者王大國喊來,他二話不說,直盯著人家的口袋:“你手機號多少?我加你微信,給你多發(fā)幾條勵志的生活哲理,你很需要?!?/p>
看,我們的心,都可以熬參湯。
這個勸活的過程,我在編前會上多次向總編匯報過,總編不住地點頭:“好啊好啊,我們的工作多么有意義!”又命令群工部主任,“到年底一定要感謝會蓮主任、老吳民警和王大國,評他們?yōu)楸緢髢?yōu)秀通訊員,發(fā)獎狀發(fā)獎品。”
早起,暗語咖啡廳還沒有開門,我先趕到了。剛剛站定,一個男人磨蹭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曉暢記者?”
這男人滿臉胡子拉碴,眼睛血紅,衣服長短不齊,亂七八糟,嘴里噴著一股酒氣。我馬上斷定,這位就是昨晚上的尋死人。我說:“是啊?!彼f:“我凌晨三點就在這等你了?!?/p>
我沒有大吃一驚,比他更神經(jīng)的都有。前段時間有個等整晚上的,不是為了等著見我,而是等著見責(zé)任編輯周小紅,要跟她探討一個情感問題。看他落魄的樣子,我問他:“吃早飯了嗎?要不我請你吃牛肉面?”
我是真誠的,雖然工資不多,但能救人一命,多少都值得。他懨懨地說:“要死的人,吃飯不是浪費糧食嗎?”
我認(rèn)真地說:“吃了才有勁死啊!”
他笑了:“你把生死看得比我還淡,高人?!庇终f,“你可以做火化工?!?/p>
我差點一口氣閉了,好在跟想死的人說話,大都離不開死,火化不過是終點站,我只好順勢說:“我希望上崗后第一個火化的就是你呢!”
我們釋然大笑,距離馬上拉近了。我說:“你一定是遇到坎坎翻不過去,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憬忾_?!庇謴陌锩鲆粔K巧克力,“我打個謎語你猜,智慧戰(zhàn)勝力量,打一食品?!彼舆^巧克力,脫口而出:“巧克力?!?/p>
猜出謎底,他心情大好,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高興地說:“我很聰明吧?”
我真想放聲大笑,這是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考題,再也見不到這么弱智的人了!我們的關(guān)系又拉近了一點,以致于他看我的眼神,閃出希望的光芒。我勸得毫無痕跡。他眼睛泛出亮色,他是想翻坎坎的,不想死。
我們坐進(jìn)廣告部定好的位置,上來兩杯綠茶。他低著頭,把故事講給我聽了:一個男的,兩個女的;一個女的,兩個男的;這個男的,那個女的……沒講完,我就知道了結(jié)局。他呀,就是一個色狼嘛!我打斷他:“我聽明白了!你是被三個女人拋棄了?!?/p>
他抬起頭,認(rèn)真地問:“是??!你說我活著還有意義嗎?”
我嘆口氣:“我以為是多大的事呢!”
他瞪著我,我說:“這件事就看你用什么角度來看。角度決定你的生死。”
角度的問題,我也是從王大國發(fā)來的微信里看到的,豁然開朗。不過,看得懂很容易,想得到也很容易,就是做得到太難了。他鄭重地點頭:“你告訴我?!?/p>
我說:“她們要離開你,那不叫拋棄,叫自認(rèn)倒霉。三個女人你都睡了,她們都沒有想死,你憑什么想死???你可是賺大了?。 ?/p>
他瞪我半天,突然一拍腦門:“對啊!”
我說:“你再換個角度想,馬上,這第四個女人來了,花容月貌,天真爛漫,至死不渝,你要是死翹,這不就錯過了嗎?人家正在找你呢,你要往前趕路??!”
對色狼,用色誘,這也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救命經(jīng)驗,他又拍腦門:“對?。 ?/p>
不想死的人,你給他隨便找個理由,他就會放棄死的打算,就湯下面。這場講述很快結(jié)束。分手時,他高高興興地說:“你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火化工,把過去那個死去的我,燒了?!?/p>
我又勸活了一個。我糾正他:“這就叫重生?!?/p>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街,我接到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打來的電話,她急吼吼:“編前會!編前會!稿子呢!稿子呢!”我鎮(zhèn)定地說:“三女逼死一男?!?/p>
“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雖然老套,甚至惡俗,但男女關(guān)系的事情,重復(fù)一萬遍讀者依然喜歡,就像商場門前同時發(fā)生兩件事,一件是車禍,一件是兩個女人打架,看打架的人明顯更多,甚至有人喝倒彩。昨天海誓山盟,今天背信棄義,這樣的悲喜劇每天上報,鐵桿粉絲還是一大堆。
當(dāng)天,我把稿子寫完,交給責(zé)任編輯周小紅,三個為愛執(zhí)著的女人和一個背信棄義的男人。她看完稿子,說:“哎呀,這男的沒有死??!”語氣十分遺憾。
我說:“我把他救了?!?/p>
她說:“這色狼對女人半點真心都沒有,你勸他干嘛???讓他死了算了,少一個禍害?!?/p>
總編正好進(jìn)來聽到這話,板起臉:“我們只能勸活,可不能勸人家死?。 ?/p>
周小紅說:“我勸他死?我有這么好心嗎?我詛咒他死?!?/p>
我的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是個曾經(jīng)受傷的女人,前夫被人搶奪,但再婚后生活極其幸福,她說這叫塞翁失馬,因禍得福。我說:“留他一命,叫他不得好死?!?/p>
明天如期到來,報紙凌晨就發(fā)出去了。我的手機早六點自動開機,便飛來一條讀者反饋短信。
每期的講述,都要登載讀者的感言、評論或者看法,有的熱心讀者還會提出解決辦法,他們都是欄目的忠實讀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的恩人,我們的知已,我們的命。短信評論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信中說:“你只是太花心了,要對愛情忠貞不渝,一定會找到相親相愛的人!”過一會又飛來一條短信:“男人一定要有擔(dān)當(dāng),有責(zé)任心,祝愿你早日收獲愛情。”
讀者比我們心腸好,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挽救他,祝愿他。這些溫暖的短信,全在下期講述刊出,并贈送話費十元。不可否認(rèn),有些讀者就是為了這話費來挽救他的。
早上,我和周小紅在康師傅餐館吃牛肉面,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男人說:“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是假的?!?/p>
我說:“你是誰?”
他哈哈大笑一陣說:“我賭他騙不了你,我輸了。”
“你!”我說,“你賭多少錢?”
他說:“你那個報紙值多少錢?我們賭一包黃鶴樓軟包香煙?!?/p>
我腦袋當(dāng)即轟地一響,一耳之隔的責(zé)任編輯周小紅顯然也聽到了,她驚愕地張大嘴,我一把掛斷電話,說:“那個色狼竟然騙我們!騙我們是小事,騙了我們報紙,騙了讀者?!?/p>
我們很生氣,但這不可改變。這會兒,我們無言以對,只得各自低頭喝面湯。手機里還不時傳來熱心讀者的短信,繼續(xù)教育他,挽救他,祝福他。最后,湯喝完了,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抬起頭,說:“害人精!無聊至死!無恥!”
我說:“再敢來找我,我就把他勸死?!?/p>
他捉弄了我們,當(dāng)然再不敢出現(xiàn),把他勸死,只能是我們的自我安慰,阿Q的精神勝利法。其實,就算他真的想死,無論他怎樣壞到天邊地頭,我們?nèi)匀粫弑M全力把他勸活。這事,就算打落牙齒咽進(jìn)肚腸,此時此地,劃個句號。
周小紅安慰我:“他這么無聊,肯定有一天會尋死的?!?/p>
我說:“嗯,等他尸體漂在長江上,我們不撈他,也不報案?!?/p>
周小紅有點憂慮地說:“這人不會在網(wǎng)上發(fā)貼揭發(fā)我們吧?”
我也安慰她:“沒關(guān)系,讀者跟我一樣好騙?!?/p>
我們心如刀絞,但心照不宣,受騙之事,守口如瓶。
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到下期出刊時,這些教育他、挽救他、祝福他的短信,照例擇優(yōu)登出送話費,一切波瀾不驚。
這天,新報剛出,我們正在開業(yè)務(wù)講評會,我收到一個短信,說:“明明知道是假的,為什么還要把讀者的評論發(fā)出來?”
不用懷疑,這就是一包煙賭我受騙的其中一人。我立馬回信:“讀者和我都是那么真誠,你為你的行為臉紅嗎?”
他回:“我為你的行為臉紅,失實就應(yīng)該登報致歉?!?/p>
我回:“你以為給本報造成的傷害僅僅致歉就能收場嗎?”
他回:“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p>
我打出一行字:“你算個什么東西!”但我沒有發(fā)出去,刪除了,重新回:“你這種行為等于造謠!這責(zé)任你擔(dān)得起嗎?”
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正好坐在我旁邊的位置,她一把搶過手機,又回了一條:“你這個無聊至死的人!”
罵他還是客氣的,我們相視一笑。他回短信:“我無聊,你比我更無聊。看你那些文章,整天都是男盜女娼,打皮鬧袢,我們不過是調(diào)侃你們而已?!?/p>
我們每天辛苦工作,記者、編輯、一審、二審、校對、終審,一篇稿子六個人進(jìn)行流水作業(yè),出大樣時都已凌晨兩點,那是供你調(diào)侃的嗎?我忍無可忍了,回他:“你講的男盜女娼的故事,說明你就是個男盜女娼的人!”
他回:“不要臉的記者編輯,才會出版這不要臉的報紙?!?/p>
他的破口大罵,致使罵戰(zhàn)升級。罵什么不要臉,婊子養(yǎng)的,算沒有本事,無教養(yǎng),那叫臟話,我們不說臟話。于是乎,我和責(zé)任編輯周小紅一合計,罵他個天翻地覆。周小紅搶過手機,“我先來!”她打出一行字:“人生就是一出劇,你這種人,只能在劇里演一坨糞?!?/p>
他馬上回:“我是糞,你們就是爬在糞上的蛆蟲?!?/p>
周小紅說:“哎,他還滿厲害呢!”她拿著手機竟然不知如何再罵,我說:“網(wǎng)上有罵人軟件,我下一個來,我們罵他個專業(yè)的?!?/p>
一拍即合。我在網(wǎng)上一搜,罵人的還真多,罵男的,罵女的,罵老的,罵少的,樣樣齊全,求罵的有幾萬條。周小紅等不及了,說:“快點,別讓那騙子得意死了!”
我說:“稍安毋躁!我找?guī)讞l硬的,罵他個狗血淋頭?!?/p>
網(wǎng)上有帶臟字的,不帶臟字的,都十分生猛,但實難登堂。我找了幾條雅一點的,周小紅看一眼,說:“這還不如我那‘一坨屎’有力量,更不如他回罵的經(jīng)典。”
“是??!”我說,“他這么會罵人,不如請他來當(dāng)我們的總編?!?/p>
周小紅呵呵笑,“他這點無恥勁跟總編比還差得遠(yuǎn)呢!”
我打開網(wǎng)頁重新找,可是找了好多都不夠生猛,我說:“哎呀!我們遇到大師了啊!”
周小紅命令道:“找微博,找微信,找QQ空間?!?/p>
我一一找過:“不行,有罵的,不過太含蓄,罵不死人?!?/p>
周小紅瞪著眼:“那么辦?我們活活被他罵死???”
正在這時,剛來報社實習(xí)的研究生呂小姜聽見了,她跳將出來:“老師,別急,我來罵!”
她拿過手機,自告奮勇地罵:“是個人都不會要你,建議你去找一條母狗,委屈那狗了,它配你綽綽有余?!?/p>
我們跟九零后的差距太大,周小紅抱起雙拳,心服口服,連說:“贊!贊!贊!”
呂小姜得意不已,短信快速飛回來,他罵:“你就是那條母狗?!?/p>
我們面面相覷,膛目結(jié)舌,好下流,好無恥,好低級。我對呂小姜說:“去召集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記者們前來參加罵戰(zhàn),不信我們五代人還罵不過他!”
呂小姜氣急敗壞:“前輩們閃開!我再來?!庇职l(fā)出一句,“你嘴里長了痔瘡?!?/p>
……
最后罵戰(zhàn)的結(jié)果,是我的手機被迫換號,因為這個騙子隔三差五發(fā)條短信罵我一句,天上地下全罵到,實在了得,我們都不敢還嘴。換號時,總編很奇怪,問:“為什么要換掉好好的號?這個號的廣告做了兩年,損失大?。 ?/p>
我答他:“我信服那句不能改變別人,就改變我自己,不能征服別人,就被人征服的真理。這叫做適應(yīng)環(huán)境?!?/p>
總編敲著桌子說:“你們啊你們!又在外惹事了!”眼珠子橫豎一掃,又說,“無事莫惹事,有事莫怕事。”
我們集體眼前一亮,以為總編要報案,把那騙子抓起來以治安條例拘留他幾天,沒想到總編又軟軟地說:“能適應(yīng)就好!這個社會就是要學(xué)會適應(yīng)。”
責(zé)任編輯周小紅替我委屈:“我們也不能搬到砧板上去挨剁呀!”
總編的老花鏡掉到鼻尖上:“?。“ちR了?”又把眼鏡推上去,“挨罵算什么?辦報紙哪有一天不挨罵的?我們的報紙就像一桌菜,總有不對胃口的人。對我們報人來說,挨罵就是表揚。前天三版錯了一個字,有老讀者打電話把我罵了一氣;昨天有個版面沒排好,部長把我罵了一頓。你們看,我一點都不生氣,人家看報看得多仔細(xì)!說明領(lǐng)導(dǎo)和讀者都重視我們吶!這就是看問題的角度解決了我的性格問題。”
聽說總編挨了部長罵,原本有些生氣的我們頓時歡欣鼓舞,擊掌慶祝。總編臨出門時,回頭語重氣長地說:“要懂一點生活的智慧,不能改變就適應(yīng),不能適應(yīng)就回避。”又伸出大拇指,“換號就是對的?!?/p>
總編帶上門,呂小姜追上去:“要是回避不了怎么辦?”
總編堅定地說:“那就放棄?!?/p>
九零后呂小姜頑強地追著總編再次發(fā)問:“俺不是無冕之王嗎?”
總編大聲說,連我們在辦公室里都聽到了,語氣十分嚴(yán)厲:“別把無冕之王當(dāng)做山大王?!?/p>
我給老公發(fā)短信,通知我放棄了,換號了。他很夠意思,立馬回信:“為什么要換了萬人迷的手機號?神經(jīng)病?!?/p>
我回他:“狠人。神經(jīng)病?!?/p>
他又回:“輸了?神經(jīng)病。”
我回他:“神經(jīng)病,這還用問!”
結(jié)婚前,我們互喚對方為親愛的;結(jié)婚后,不知何時,我們成為對方口里的神經(jīng)病。其實,請不要誤會,那只是我們的口頭禪,真正的神經(jīng)病人,從來不說自己是神經(jīng)病,我們的神經(jīng)病等于親愛的。
換號后,那無聊的騙子再沒來信罵我。我想,換號的事,他是一定知道的,因為會在報紙上公布,這也相當(dāng)于,我向狠人發(fā)出了一個求饒公告。
心靈診所依然繼續(xù)。
我整天泡在暗語咖啡廳,捧一杯綠茶,聽讀者講述愛恨情仇,想離婚的一律勸和,想結(jié)婚的一律勸慎重,想自殺的,一律勸活。我們的報紙需要粉絲,需要故事,需要隱私,需要吆喝,需要讀者們往死里作,想死的越多越好。
年底,報社召開表彰大會,評選最好看欄目,我有幸再次當(dāng)選第一名。我拿到總編發(fā)放的豐厚年獎,責(zé)任編輯周小紅被評為年度優(yōu)秀編輯,相當(dāng)于先進(jìn)工作者,我們歡呼雀躍。表彰大會要安排我們上臺發(fā)言一分鐘,以資獎勵。為慎重起見,會前我們做了演練。責(zé)任編輯周小紅一甩頭,搶先說:“感謝社會亂象,讓讀者陷入情感迷途,我們的欄目才得以深入民心?!睂嵙?xí)生呂小姜一只手?jǐn)[出一個八字,叉在下巴下,“感謝男盜女娼,感謝二奶八奶,感謝無聊至死?!蔽易詈髢墒衷谛厍氨瘸鲆粋€心形,“感謝傻逼讀者,感謝苦逼讀者,感謝神經(jīng)病,感謝暗語咖啡廳廣告商?!?/p>
我們捧腹大笑。當(dāng)然,這是拿不上臺面的,只用以娛樂我們自己。我們的講話稿都經(jīng)過辦公室主任審定,在頒獎大會上,我們英姿勃發(fā),齊聲誦念:“感謝報社領(lǐng)導(dǎo),感謝讀者支持,我們是肩扛社會責(zé)任的記者,化解社會矛盾,弘揚社會正氣,傳遞正能量,為讀者排解情感痛苦,為社會和諧安寧盡職盡責(zé)……”掌聲如潮水般涌來。
這天,報紙刊出本報的先進(jìn)工作者照片和事跡簡介,這是一年一度的王婆賣瓜,我和責(zé)任編輯周小紅雙雙上榜。遺憾的是,沒容我們高興,社區(qū)主任王會蓮的電話打來了,她尖聲喊:“曉暢記者,有讀者點了你如雷貫耳的大名呢!”
用如雷貫耳、大名鼎鼎、名滿天下這么過分詞匯的人,就是社區(qū)主任王會蓮。她平時穿得很時髦,背著一個不知真假的LV包,每一句話都在表揚我。其實,聽到會蓮主任的聲音,我就知道沒有好事。果然,會蓮主任要我原地不動,她說民警老吳正在前來接我的路上。
責(zé)任編輯周小紅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邊吃邊問:“咋的,讀者要跳樓了?”
我答:“又是一個迷途親!”
總編前來串門,正好聽到,他說:“你們巴不得天天有人跳樓。我看你們都是老同志,就不批評你們,但要提醒你們,不要把年輕記者帶入歧途?!?/p>
年輕記者呂小姜半點不買賬,瞪著眼睛跑到總編面前,大聲嚷:“跳樓算什么?我巴不得天天漲大水,發(fā)大火,發(fā)地震,出救水英雄,搶火英雄,挖豬堅強,我們這當(dāng)記者的,才能混個轟轟響!”
確實,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買個新相機,蹲在街頭試機子,從鏡頭里看車流,就想,要是撞車就好了,正好我拍一個正點的;看人流,就想,要是打架就好了,正好我拍一個現(xiàn)場的;看高樓大廈,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國911災(zāi)難時一名記者偶爾拍到的撞擊畫面,火遍全球,他才是上帝的親生兒子。真遺憾這一刻沒有飛機飛來;看高天的流云,也期望鏡頭里闖進(jìn)一只鳥,大的小的都行,起碼也算一個風(fēng)景。真想對日宣戰(zhàn)啊,那樣就能冒著生命危險去做一名戰(zhàn)地記者。
老吳的車,風(fēng)馳電掣般趕來,把我接到出事地點,老遠(yuǎn)就看到一幢大樓頂上騎坐著一個人。消防車已經(jīng)趕到,正在鋪氣墊。來來往往的行人集體抬頭看,一邊指點,一邊觀望,像望天狗食月。我推開車門時,人群突然發(fā)出驚呼,從樓頂落下一只紅色高跟鞋,砸在黃色氣墊上。情況十分緊急,我拔腳便往樓上跑,向著絕境中呼喚我的“親”奔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為我讓路,英雄和明星就是享受這樣的待遇。我奔跑在這條分秒必爭的救命旅途,使命感油然而生,無論你是誰,有我在,就不讓你死!勸活,勸活,這是我的信念。
一口氣跑到樓頂,我看到那個騎在護(hù)欄上的人,女的,長發(fā)披肩,著紅裙紅衣,一只紅鞋子掉了,赤著腳,另一只鞋,夾在腳趾間晃蕩,紅色高跟鞋上,墜著一只金屬鳳凰,太陽一照閃閃發(fā)亮,再一晃蕩,耀眼奪目,閃著鉆石船的光彩,價值不菲。穿這么貴的鞋子,還要尋死,我還有什么臉勸她活著!
我放輕腳步走,怕她受到驚嚇,身子一歪,就去見了閻王。市公安局的談判專家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經(jīng)常在這種場合相見,已是熟人。他們已束手無策,就等著我妙手回春。我看那女子的半個身子吊在陽臺外,紅裙子更是在風(fēng)里擺動。如果跳下去,定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飄飄欲仙。我溫柔地、體貼地走近她,不讓她變成蝴蝶飛走。
天氣很好,陽臺撒滿陽光卻并不炎熱。我看了她好一會,她沒有回頭,看不到她的臉,我只好輕聲地、親切地、溫柔地、美美地叫了一聲:“親!”
她回過頭,我大吃一驚,她竟然是我的第一個講述者——“八條命”。
事隔幾年,“八條命”依然在我記憶里占據(jù)重要位置。她成就我們欄目的開山之講,那時,她提出用她的真名發(fā)表她和有婦之夫的愛情故事,向情人的妻子叫板奪夫,我們義正辭嚴(yán)維護(hù)合法婚姻,沒讓她的陰謀得逞。她看到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像是打招呼,而是帶著輕蔑的意味向我示威。我打量她,胸鼓、屁股鼓、脖子長、胳膊長、腿子長,這兩鼓三長沒有變化,但是多了一鼓——肚子鼓,她已經(jīng)有了至少六個月身孕。
她說:“誰是你的親?你以為你在淘寶!”
她沒有什么變化,說話的口氣一如從前。她是尋死的,我自然不敢還嘴。按我們的做法,要先把她哄下來。我說:“你快下來吧,別嚇著孩子!”我張開雙臂,支起一只溫暖的天網(wǎng),讓她撲進(jìn)來。她看我一眼,“我記得你的話,你說我沒有八條命?,F(xiàn)在,你的話就要兌現(xiàn)了。”
我溫柔地說:“你是沒有八條命,可是你現(xiàn)在有九條命了?!?/p>
我說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突然顫動一下,眼淚便刷地流下來。我說:“那孩子的命多么無辜,多么燦爛,多么想看見藍(lán)天,看見太陽,沒有你就沒有他啊!”
用這么煽情的話開頭,我們的交談便和著淚水。她哭得唏唏的,騎在墻頭上把她的故事再講給我聽。唉,我在心里嘆一口氣。過了五年,她的故事還是那么老套,一個二奶,一個奸夫,一個死不放手的元配,像八路和鬼子在拉鋸,她腹中的嬰兒是鬼子搶去的莊稼。
市公安局的談判專家們又磨蹭過來,端茶遞水,民警老吳還給我遞來一把蒲扇,我就用那把蒲扇,呼哧呼哧地扇著“八條命”,期望能扇熄她的怒火。我一邊扇,一邊對她說:“生孩子是你的權(quán)利,誰也不能阻攔你?!彼穑骸八й櫫?,他不要孩子。”
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她嗚嗚地哭,管她如何悲傷,我都只能看著她哭,希望她快點哭過癮,一般痛哭過后,都能活過來。她哭著哭著,另一只鞋也掉下去了,樓下一片驚呼。民警老吳要采取行動把她搶下來,刑警隊員們認(rèn)為不把穩(wěn),讓我再做最后一次勸活。我無比誠懇地說:“親,你下來吧,我們把你的故事寫出來,我們在報紙上譴責(zé)他。”
這話說出來,我的底氣不足,臉都快紅了,我其實已經(jīng)騙過她一次,她難道會第二次受騙嗎?沒辦法,這只是緩兵之計。她這種真心想死的人,誰敢第二次寫她的故事?哪一句話不對,她真的死了,這責(zé)任誰個都擔(dān)不起,不過就是哄她下來而已,她的第二次受騙,已經(jīng)鐵板釘釘。果然,她大聲吼:“譴責(zé)有什么用嗎?你上次不是譴責(zé)了嗎?”
我嘴里沒說,心里卻說了,這可不能怪我,譴責(zé)失去力量,可不是我的錯,誰讓包二奶成為時尚、成功、面子、有本事、有魅力的代名詞呢!連種豬的尾巴都翹上了天,世道就是如此,有錢的男人就是香男人,沒錢的男人就是臭男人,對你好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對你不好的男人就是壞男人,界線清清楚楚,誰讓你看不見呢!事已至此,除了回頭買個教訓(xùn),你還想變成仙女啊!
“生活有一種大智慧?!蔽矣謥韯袼?,這是王大國發(fā)來的微信,“如果你不能接受就適應(yīng),不能適應(yīng)就改變,不能改變就放棄??傊?,不能改變別人就改變自己。”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恨恨地說:“我放棄?!蓖蝗灰换仡^,她摔下樓去了。
我沒有把“八條命”勸活。
再厚的墊子也沒能留住她和孩子的生命,他們一起去了天國,我勸她放棄別人,結(jié)果,她放棄了自己。這也是一個角度。
她的死關(guān)不關(guān)我的事?全市人民在街談巷議里展開了大討論。我深受打擊,閉門不出。每天不斷有電話打進(jìn)來,有的對我破口大罵,有的安慰我。短信也是,有的罵我,有的安慰我。我關(guān)了機,睡在床上捱著天明和黑夜。我老公表現(xiàn)很乖,買菜做飯全部包下,他說:“那孕婦很可憐,但你比她更可憐,不關(guān)你的事,你中槍倒下了?!崩瞎褪窃诤拖∧啵冶阗|(zhì)問他:“她哪里可憐了?那個被她無故侵犯的妻子不更可憐嗎?那前妻的孩子不可憐嗎?”
我看得出來,老公有壓力,至少有一部分人認(rèn)為,二奶是對的,幾乎所有男人都站在二奶這一邊,希望給二奶以合法的權(quán)利,連我的親老公也這樣看。他說:“法律不是都給了嗎?二奶的孩子有繼承權(quán)!你不喜歡,她也存在?!?/p>
我撿起我的高跟鞋,要砸他,他不躲,大義凜然。這就是事實,我無言以對。我是個遵紀(jì)守法的良民,我是個記者,要與社會同進(jìn)步。如果這也是進(jìn)步的話。
我女兒也知曉此事,她更乖,放學(xué)回來就陪我說話,開口就講:“同學(xué)都說她是二奶,死了活該?!?/p>
我啞然失笑,孩子有孩子的角度。她縱身一跳的后果,就是她聲名遠(yuǎn)揚,而我臭名昭著。人們終究是和善的,不會咒罵一個死去的孕婦,哪怕是個二奶。這個世道,認(rèn)為二奶死了活該的人群,可能只有小學(xué)生。女兒得意地說:“我們同學(xué)罵人就罵‘你爸爸包二奶?!蔽液芟雱衽畠憾嘁恍┌?、寬容什么的,但是我說不出口,對我的女兒,我可不想和稀泥,我斬釘截鐵地說:“你長大了,餓死也不能做二奶。”
責(zé)任編輯周小紅也來電話勸慰我,她說:“俺們編輯部的女人們專門派我來聲援你,二奶是個毒瘤,她死了說明這個社會還有正能量。我們每天都在哈哈大笑!”
“八條命”跳樓身亡的消息,還沒有過風(fēng)頭,我只好向總編請病假。總編說:“這個……這個……女同志自殺的事件,你不要難過,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二奶跳樓事件深受社會關(guān)注,說明二奶深受社會同情,二奶,二奶,怎么說呢,挺可憐的?!?/p>
我瞪眼看著總編,突然問:“總編,你也很想包二奶吧?”
總編認(rèn)真地說:“說個實話,是個男人都想。”
這一刻,我對二奶死亡的愧疚感立馬釋然,我義正詞嚴(yán)地說:“我女兒班上的小學(xué)生都知道,包二奶是件壞事,你爸爸包二奶這句話等于成人說的一句丑話——婊子養(yǎng)的!”
我扭頭就走,總編在后頭叫我:“哎!哎!哎!”
哎他個狗屁!我頭也未回。
請假期間,講述欄目照常推出。周小紅仍在奮力編稿,實習(xí)生呂小姜替我擔(dān)綱重任。我每天在家蒙頭大睡。女兒放學(xué)回來,悄悄掀開我的被子,說:“你們報紙好火好火,我們老師說整張報紙就只有心靈診所最好看。還有食堂做飯的李奶奶、門衛(wèi)的楊爹、體育老師、圖畫老師,他們都看。二奶死得真壯烈。媽,你好有名?!蔽宜坌殊斓乜此@呼:“媽,你眼圈都黑了,好可憐!你總是勸別人活,怎么沒有人來勸你呀!”
我的眼淚掉下來,我說:“你媽貪生怕死,不用人勸唄!”
睡了十天半月,我的確不用人勸,就緩過氣來。剛做完三期心靈診所的呂小姜闖進(jìn)屋,大聲說:“媽蛋,媽蛋,讀者簡直就是一群瘋子,我一天接到三個講述,都是男歡女愛,女歡男不愛,雞零狗碎,打打鬧鬧。原以為記者是個多么高尚的職業(yè),沒想到我,我我我我,我就是個垃圾回收站。大姑,你回來上班吧,小姜我洗手不干了。”
小姜可以跑,我可哪里也跑不了,這是飯碗,這是工作,只要讀者需要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哪怕做個垃圾回收站。
我重振精神,洗臉敷面去黑頭,扎起我的馬尾辮,又上崗了。
“八條命”真是不幸,事隔一個月,我的電話號碼沒變,她卻被人遺忘到千里之外,曉暢又活躍在報紙的倒數(shù)第二頁。讀者是世界上最善于遺忘的人,只要三個月沒有在報紙上看到記者的名字,就會把這個記者遺忘;無論發(fā)生多么嚴(yán)重的新聞事件,三天之內(nèi)就會被新的生活信息沖得無影無蹤。比老年癡呆癥更健忘的人群叫做讀者群。
金色的秋天到來,我的日子也像秋天一樣飽滿而充實,心靈診所仍在繼續(xù)。在這個秋天昏黃而燦爛的夜晚,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她開門見山:“我是一個不該活著的人?!?/p>
想死。
“嗯。”我答,“我聽著,你說吧。”
她沒有說,沉默過后,我體貼地說:“你到暗語咖啡廳來,有什么不順心的事,講給我聽聽,也許說出來會好受一點?!?/p>
我是真的想幫她。她還想講個客氣,說:“我給你買一束玫瑰花來。你看到拿花的人,那就是我?!?/p>
我比她先到,我一直這樣,永遠(yuǎn)都想等著讀者,讓讀者感到守信、親切、靠譜。暗語咖啡廳的生意越來越好,廣告商也大方許多,把兩杯綠茶換成一壺普洱。茶水在燈光下,照得通紅。
我尋找那個拿著玫瑰花的女人,想她有怎樣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容,竟然有這樣的心情,持一朵玫瑰,尋人。
茶喝到一半,她沒有來,我也沒有催。想死的人催不得。
夜已深,她仍然沒有來,我怕可惜了這壺好茶,就打電話叫了周小紅,她聽說我在等一個自殺者,半點興趣也沒有,淡淡地說:“我不是垃圾桶,有自殺的,你就叫我去看個熱鬧吧,我是個收尸的。”
不能怪我們無情,怪也只能怪我們見到的那一面太灰暗,我們適應(yīng)了,接受了,坦然了,這是三個過程,我們執(zhí)行得很好。我們對所有人來者不拒。死的也好,活的也好。
就在我就要放棄時,她捧著一枝玫瑰走進(jìn)來。
暗語咖啡廳就要打烊。因為先前有過“八條命”,讓我掀起八丈浪頭,所以我比從前謹(jǐn)慎很多。我說一句話,就可能奪命,這張紅口白牙的嘴,其實是個金嘴,得好好管住??勺詺⑹录螅沧屓瞬唤?,不幸的“八條命”死后,心靈診所欄目的贊助商居然增加了三個。自殺招來了商機,我的名聲比先前又整大了一圈。
她走過來。女人。我肯定是真女人,沒騙我。她,長發(fā)飄飄,衣袂飄飄,穿一雙紅鞋子,從鋪著綠毯子的過道上走進(jìn)來。顧客都在結(jié)賬,在告別,在拿衣服準(zhǔn)備離開。她從離開的人身邊,穿過來。人很多,她一個一個地穿,淡定從容,不像去死,倒像去約會忠貞的情人。好像我就是,我該等她,這世上除了我,她沒有第二個可以傾訴的人,盡管,我們只是陌生人。可有時候,陌生才值得信任。
我站起來迎接她。她妝容濃烈,是煙熏妝,在暗夜里,像妖魔鬼怪般的女人。她憑著直覺,一定是憑著直覺走向我。我面容和善,恭順溫良,像她前世的欠債人。
我先開口:“嗯,你好。你好漂亮?!?/p>
她把玫瑰順手插進(jìn)桌上的小花瓶,“去死的,當(dāng)然要漂亮一點,省下一筆化妝費?!?/p>
她聲音沙啞,與她的妝容極不搭配,一個蒼老,一個妖精,合在一起等于老妖精。果不出我料,她說:“人人都說我漂亮,是個老妖精?!?/p>
我再一次肯定:“是的,很漂亮,如今妖精是個好詞?!?/p>
答完這個問題,我心里暗暗叫苦,感覺太好的人,總是和生活脫節(jié)。我又不是補天的女媧,沒有把她焊接起來的本領(lǐng)。這場講述注定很累,很痛苦。
她坐下來,慢慢地說:“記得不久前跳樓自殺的孕婦吧?”
我點頭。她說:“我就是那個奪命的元配?!?/p>
我感覺心里一疼,“嗯?!蔽掖?,表示聽懂了,卻再也不想說什么。“八條命”已經(jīng)去了,想一次,便是撕我的傷疤。她款款地倒茶,滿滿一杯,可惜茶水有點涼。她還是一飲而盡。放下茶杯,她說:“孟婆湯要有這么好喝,多好啊!不知道跳樓的二奶忘沒忘了我?”
她鎮(zhèn)定地看著我,我不說話,因為她太強勢,讓我突然間感覺到,“八條命”其實是被她逼死的。果然,她說:“感謝你,感謝報社,你們維護(hù)我的婚姻,我打敗了二奶?!庇盅a上,“不,是打死了二奶?!?/p>
本來,這就是我應(yīng)該做的,維護(hù)婚姻的公平和正義,可是,我不能回答她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再好的婚姻也不值得用兩條命去換取。話涌到嘴邊,我咽下了。
我是如此的沒有立場,傻笑了一聲,無話,就又傻笑了一聲。后來,我只能看著她,我決定,就算捱到明天早上太陽升起,我也絕不開口說“八條命”半句壞話,我要為死者守住最后的尊嚴(yán)。
見我不吭聲,她說:“我是來死的,你都不勸我?!?/p>
我笑笑:“我覺得你不會死,你沒有理由死,就是死,也死不出悲壯來,你不是想死的人?!?/p>
其實,我感覺她是一個真心想死的人,我想用欲擒故縱的辦法勸她活。她突然站起來,說:“五年前,你寫了我丈夫包二奶的事,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恨你。你幫二奶宣揚所謂的愛情,你沒有正義,你是個壞記者。我本來是裝作一無所知的,你卻向全天下宣布我丈夫包二奶?!?/p>
我也站起來,“我用的都是化名,就是為了保護(hù)你的婚姻,譴責(zé)你的丈夫,呼喚他回頭。”
她突然拿起杯子,一杯水潑到我臉上,“告訴你,化名只對讀者而言是化名,當(dāng)事人你用什么來化!元配,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是元配嗎?你知道那樣的講述傷害了多少元配嗎?奸夫情婦,那么愛,那么好,你寫的文章就像他們倆生的一個孩子,天天用刀在剜我的心。我們?yōu)槟愕倪@篇文章拉鋸五年,我魚死網(wǎng)破,她跳樓自殺,這兩個悲劇都是你的心靈診所造成的!你是殺人兇手。”
我吸了一口涼氣,不過,我很快釋然。給她罵,讓她消氣、泄憤,她活下來就是我的目的。反正“八條命”死后,我早被讀者罵得狗血淋頭,見罵不怪,人嘛,不是自己切身的痛苦,無論怎樣生氣,也只有三分鐘的憤怒。
我慢慢地說:“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jié)局,也是我們沒有料到的結(jié)局,是老天給的,這就叫命運。什么樣的命運來到面前,我們都要迎接挑戰(zhàn),這就是正能量?。 ?/p>
她一屁股跌坐下來,怔怔地說:“讓你的正能量見鬼去吧!我丈夫……也自殺了?!?/p>
我心里非常吃驚,但臉上十分鎮(zhèn)定。我看著她,她執(zhí)拗又絕望的眼神令我顫粟。我對自己說,穩(wěn)??!穩(wěn)住!吃不住她,就得吃住自己,我身后有個集體,有張公開發(fā)行的報紙,有顛撲不破的真理。
果然,在我的鎮(zhèn)定里,她越來越激動,幾乎是語無倫次:“所有人都在譴責(zé)我。我也要上報紙,我也要講述!我要發(fā)大照片,我要向天下人宣布我沒有錯,我要公道!你給我公道!”
她絕望地叫喊。好在已經(jīng)打烊了,大廳里沒有人,她喊得桌上的杯子震動也無妨。我感到她的痛苦,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的預(yù)料,世界就是這么爛,我沒有能力給她公道。我心一狠,馬上做出決定,我心痛地、是真的萬分心痛地說:“不必了,報紙不是講理的地方。你沒有錯,可我沒有辦法說你是對的?!?/p>
我站起身,我要走,狂風(fēng)一樣,刮出十萬八千里,我撞翻椅子,撞歪送水的服務(wù)生,還撞倒墻邊的假花盆,一口氣逃走了。
幾天過去,一切看似風(fēng)平浪靜。我沒有接到一個讀者電話,正在郁悶地瀏覽內(nèi)部采編系統(tǒng)的稿件時,無意中看到一條認(rèn)尸啟事,還配著攝影記者拍回來的照片,我一眼認(rèn)出死者就是她——那個死不放手的元配。我得知,這是一具無名尸,她是喝毒藥自殺的,死在街邊,無人認(rèn)領(lǐng)。
我長久地?zé)o語。又聽到值班編輯正在調(diào)整版面,她的照片和認(rèn)尸體啟事已經(jīng)調(diào)到八版編輯手上,準(zhǔn)備排版見報。其實,我知道她是誰,可是,我卻說不出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她的工作單位,她的一切生活軌跡,我只知道,她有一個化名,叫“元配”。
我覺得這件事要報告總編,讓他給個處理辦法??偩幫嶂X袋想了半天,說:“唉,不關(guān)我們的事。她要個公道,你就給她寫個稿子,給她一個公道吧!”
我聽話。走出總編辦公室,總編又叫住我:“哎,曉暢,這個稿子,我看還是不寫了吧。公道嘛,自在人心嘛!還有……”他又搖搖頭,“沒有了,干活去吧。新來的市長說,心靈診所寫得很好看……”
總編的表揚不能讓我心安,事實上,我們都明白,區(qū)區(qū)一張報紙,根本討不回她要的公道,不必佯裝偽善。
下班后,我在街上走,好像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天暗了,天黑了,一顆星星也沒有的街上,燈光慘淡。我撥打周小紅的電話,跟她說:“我真郁悶啊,那個元配沒勸活?!?/p>
周小紅可能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瞌睡,迷迷糊糊地答:“不關(guān)我們的事?。∧阋碇且稽c哦,自殺是人生道路的選擇,是人家的自由,你只是個旁觀者、紀(jì)錄員?!庇侄谖遥跋腴_點啊!對自己好點,你想自殺是沒有人勸你的?!?/p>
我在電話里大笑。說實話,我是裝出來的,我想找個無人的地方放聲大哭,把元配、二奶和他們的丈夫、情人全部哭活,看他們在街上走路,買菜,哪怕揪住頭發(fā)打架也好??!
深夜,一切安靜,空寂,風(fēng)也沒有吹。小城湖水環(huán)繞,隨便找個地方一跳,差不多就可以淹死?;蛘?,打個出租車,驅(qū)車長江邊,縱身一跳,保死痛快。不過,周小紅說得對,沒有人勸我活。我想到了老公,就給他發(fā)去一條短信:“親愛的,我不想活了。”
老公很快回短信:“神經(jīng)病,你在哪里逛蕩!”
責(zé)編: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