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雅
(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200234)
觀念,簡言之即思想。換句話說,觀念就是人們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風(fēng)俗、文化等的基本看法。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曰:“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1]392白居易《馀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亦曰:“制從長慶辭高古,詩到元和體變新?!保?]341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學(xué)的形態(tài)不斷發(fā)生變化,映射出的文學(xué)觀念也不盡相同,不同時代有不同面貌。唱和詩,作為文人平時用以相互交往的一種特殊載體,所彰顯的詩可以“群”、詩可以“競”、詩可以“傳”等文學(xué)觀念更是深入人心,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筆者擬以中唐時期的元白(元稹、白居易)唱和詩為主要研究對象,著力進行分析。
孔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3]219孔子此段有關(guān)論詩的表述,無不將詩歌所具有的“興、觀、群、怨”等價值功能,落實在包羅萬象的生活之中。詩可以“群”,以唱和詩為例,統(tǒng)括了兩方面含義:一方面,指詩歌唱和這種活動本身,提供著人們能夠?qū)崿F(xiàn)彼此間相處狀態(tài)的前提所在。它有意無意地拉近了人們的距離,這種距離可能是空間距離,也可能是心靈距離。人們或可聚集到某處面對面創(chuàng)作,或可忽略所謂空間上的地理位移而通過題壁、郵筒傳送、遣使遞交等方式互換創(chuàng)作信息。需要注意的是,在整個詩可以“群”過程中,“群”的范圍既可僅由兩人組成,又可由兩人以上的多人組成;另一方面,當(dāng)有了提供構(gòu)成“群”體的前提所在,人們就會為更高層的目標(biāo)努力,即在這種相處狀態(tài)下,借助詩歌這一媒介,尤其是更為獨特的唱和詩形式,以期達到最終連貫流暢的溝通效果。
中唐時期,文壇出現(xiàn)了以韓愈和白居易為首的兩大唱和群體。單就個人來看,韓愈于貞元十九年作《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xué)士》:“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上憐民無食,征賦半已休。……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门P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別,百請不頷頭?!保?]221深刻描述了京師大旱的惡劣景象,勾勒出人民缺乏食物而倒斃溝渠等慘狀。白居易《與元九書》則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2]649主張,同樣認為詩歌的主要任務(wù)是反映民生疾苦。韓愈與白居易在文藝思想上存在諸多相通之處。再以他們各自為首的群體來看,韓愈與詩友的詩歌唱和始于貞元十年或稍后,終于長慶四年去世。與其唱和的對象為孟郊、張籍、張建封、賈島、歐陽詹、盧全、盧汀、竇庠、竇牟、姚合、張署、張徹、皇甫湜、劉伯芻、裴度、李逢吉等人。孟郊被公認為韓孟詩派的最早開創(chuàng)者,又因韓愈文壇領(lǐng)袖地位的影響,遂吸引了一大批詩人加入。元和二年至六年他們在洛陽唱和,韓孟詩派最終形成。他們的詩歌具有奇絕險怪,求新求異等特點。
白居易也曾同多人進行詩歌唱和。據(jù)考,其與元稹、張籍、劉禹錫、令狐楚、劉公濟、哥舒大、元宗簡、王質(zhì)夫、錢徽、李紳、武元衡、崔群、李建、楊歸厚、嚴休復(fù)、馮宿、殷堯藩、周元范、李德裕、皇甫鏞、崔玄亮、楊汝士、裴度、王起、舒元輿、牛僧孺、吳士矩、李程等均有作品存證。具體來講,元稹和劉禹錫較突出,與白居易往來甚密,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唱和詩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元稹、白居易二人的唱和詩共238 首。其中,白居易原唱詩歌63首,和元稹詩72首;元稹原唱詩歌38首,和白居易詩65首。從現(xiàn)存詩篇可知,元白之間的唱和詩主要集中于四個時段:元和五年至十年,元稹貶官江陵,白居易在長安為官;元和十年至十三年,白居易為江州司馬,元稹為通州司馬;長慶三年至寶歷二年,白居易分刺杭州、蘇州,時元稹為越州刺史;大和二年至大和四年,白居易自洛陽使還返長安,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任河南尹、退居洛下,元稹先后在浙東觀察使、武昌軍節(jié)度使等任。①此處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來源于拙文《地理空間位移與元白唱和之關(guān)系》,《安順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2期,第10頁。元白唱和詩數(shù)量之多,跨越時間之長、地域之廣,在整個中唐唱和環(huán)境下,展現(xiàn)了他們特有的社會文化功能。他們的唱和詩,對相依相存的彼此寄托以深刻的情感,對依地域為界的不同文化區(qū)向外展示詩歌風(fēng)格搭建了平臺,備受矚目。
談及詩可以“群”,我們須對作為元稹、白居易的共同好友劉禹錫予以重視,且須對元、白、劉三人之間的詩歌唱和充分了解。劉、白二人交往始于元和五年或稍前。白居易以詩百篇寄與劉禹錫,劉禹錫作《翰林白二十二學(xué)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回贈。寶歷二年,彼此關(guān)系有了實質(zhì)性突破。是年,劉禹錫在和州刺史任,秋罷和州刺史北歸,白居易亦罷蘇州刺史,二人相逢于揚州。白居易作《醉贈劉二十八使君》,抒寫對劉禹錫長年遭貶的理解,劉禹錫答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承接白詩描述了自己所處情境,隨之悼念那些已故友人,末句“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5]233表達了自己在失落中奮起的信心。劉、白二人真正意義上交往,由此開始。這一切都為白居易與劉禹錫晚年洛下唱和設(shè)下了鋪墊。元稹和劉禹錫也有多首唱和詩,如劉禹錫于元和五年或稍后在朗州作《贈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詩獎之》,詩中元九院長即元稹,時劉禹錫在朗州司馬任。元稹于元和六年在江陵對劉詩作答《劉二十八以文石見贈仍題絕句以降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謝廣為四韻》,劉禹錫又作《酬元九侍御贈壁竹鞭長句》。此外,兩人還有諸如《酬元九院長自江陵見寄》、《酬竇員外郡齋宴客偶命柘枝因見寄兼呈張十一院長元九侍御》、《碧澗寺見元九侍御和展上人詩有三生之句因以和》等唱和之作。元、劉二人除以詩相和,還頻繁地互送禮物,足見交往密切。元、白、劉三人群體性唱和的詩作,大多亦存世。大和三年秋,劉禹錫作《月夜憶樂天兼寄微之(一作月夜寄微之,憶樂天)》,當(dāng)時元稹在越州浙東觀察使任,劉禹錫在長安,轉(zhuǎn)禮部郎中,仍兼集賢殿學(xué)士。同年,白居易答以《酬集賢劉郎中對月見寄兼懷元浙東》。大和三年,白居易和劉禹錫又分別作《和春深二十首》、《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同用家花車斜四韻)》和元稹原唱,可惜其原唱今已佚。上述詩歌唱和皆表明,這一時期的唱和不只局限于兩人之間,已擴展到三人以上的群體性唱酬。
總之,詩可以“群”這種注重創(chuàng)作集體性、功利性與交際性的傾向是“學(xué)《詩》、用《詩》”走向普及與繁榮的巨大驅(qū)動力之一。也就是說,詩可以“群”,也是中國古代文論所固有的民族特色之一。[6]概而言之,唱和詩多側(cè)重為藝術(shù)情趣相似的詩人間對答呼應(yīng),是促使古代詩人流派形成的重要因素。
“行為科學(xué)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人的一切行為來自于對需要的滿足。藝術(shù)創(chuàng)作亦不例外。創(chuàng)作動機就是由藝術(shù)家本人的需求或欲望而轉(zhuǎn)化的推動創(chuàng)作活動的一種動力?!保?]170誠如白居易在《劉白唱和集解》中云:“夫合應(yīng)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fù),欲罷不能。由是每制一篇,先相視草;視競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保?]956可見,詩人在詩歌唱和過程中,普遍帶有對創(chuàng)作成果孰優(yōu)孰劣的攀比競爭態(tài)度,元稹、白居易等人也不例外。
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整體脈絡(luò)來看,元稹、白居易所處的中唐時期是唐史上重要的變革期。他們的唱和詩作多為新變而作,引人關(guān)注。清初詩論家葉燮《百家唐詩序》如此評價:“吾嘗上下百代,至唐貞元、元和之間,竊以為古今文運、詩運至此時為一大關(guān)鍵也,迨至貞元、元和之間,有韓愈、柳宗元、劉長卿、錢起、白居易、元稹輩出,群才競起,而變八代之盛,自是而詩之調(diào)之格、之聲之情,鑿險出奇,無不以是為前后之關(guān)鍵矣?!保?]81他將元、白等人詩歌創(chuàng)作提升到承前啟后的高度。從實際看,元白唱和詩數(shù)量確為可觀,且在書寫模式上多突破傳統(tǒng)思維,使得形式愈加靈活。形式,即體式,主要指詩歌以語言為單位建造表達系統(tǒng)的組合方式。元白唱和詩,在形式方面的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為對組詩的把握、用韻的尺度等特點。
元和四年,白居易在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二月,元稹為監(jiān)察御史,系宰相裴垍提拔。三月,充劍南東川覆使,案任敬仲獄。使還,命分司東都。是年,元稹曾作《使東川》組詩交付白居易,并在序里強調(diào):“元和四年三月七日,予以監(jiān)察御史使東川,往來鞍馬間,賦詩凡三十二章。秘書省校書郎白行簡,為予手寫為《東川卷》,今所錄者,但七言絕句、長句耳。起《駱口驛》盡《望驛臺》二十二首云?!保?]193這點明《使東川》組詩的寫作時間及地點。其二十二首分別為《駱口驛二首》、《清明日》、《亞枝紅》、《梁州夢》、《南秦雪》、《江樓月》、《慚問囚》、《江上行》、《漢江上笛》、《郵亭月》、《嘉陵驛二首》、《百牢關(guān)》、《江花落》、《嘉陵江二首》、《西縣驛》、《望喜驛》、《好時節(jié)》、《夜深行》、《望驛臺》。白居易收到元稹詩后,擇十二首作答,且說:“十二篇皆因新境追憶舊事,不能一一曲敘,但隨而和之,唯予與元知之耳?!保?]189答詩先后為《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駱口驛舊題詩》、《南秦雪》、《山枇杷花二首》、《江樓月》、《亞枝花》、《江上笛》、《嘉陵夜有懷二首》、《夜深行》、《望驛臺》、《江岸梨花》。
元和五年,元、白二人另有和答詩十首。同年,元稹由東臺監(jiān)察御史貶江陵府士曹參軍,其原唱詩歌《思歸樂》、《古社》、《松樹》、《桐花》、《雉媒》、《箭鏃》、《大觜烏》、《分水嶺》、《四皓廟》、《陽城驛》,即成于赴貶所途中。白居易此時仍在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他在《和答詩十首》并序指出:“五年春,微之從東臺來。不數(shù)日,又左轉(zhuǎn)為江陵士曹掾?!白阆碌浇?,寄在路所為詩十七章,凡五六千言。言有為,章有旨,迨于宮律體裁,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為詩十七章,凡五六千言。言有為,章有旨,迨于宮律體裁……仆既羨足下詩,又憐足下心,盡欲引狂簡而和之,屬直宿拘牽,居無暇日,故不即時如意?!艺碇杏日?,繼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保?]26白居易在序中所提“十七章”,即含上述《思歸樂》十首。詩歌以分流水喻奔競者,以井水喻守心者,標(biāo)榜守靜專一品格;舉陽城伏閣上疏力劾裴延齡,陸贄從而得免,后陽城刺道州,有善政,甚得民心事等等。該唱和組詩針對現(xiàn)實生活,采用比興手法,融入民間傳說,寓情于理,影射當(dāng)時最迫切的政治問題。
元、白二人以組詩唱和,拓寬了彼此的思維空間,注入了倍增的文字容量,既增強了詩作內(nèi)容一氣呵成的連貫性、流暢性,又能完整地表達內(nèi)心情感,全面顯示詩人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底與飽滿才情,是唱和詩作中極高的形式。同時,唱和組詩易將讀者帶入到二人切磋詩技的深沉構(gòu)思場景,又在主觀上向讀者展示出詩人彼此間相挑相逐的激烈畫面。
縱觀唱和詩進程,元稹、白居易是使得和韻漸趨成熟的轉(zhuǎn)折人物。對此,不同朝代詩評家皆有論述。清代趙翼《甌北詩話》:“唐人有和韻,尚無次韻;次韻實自元、白始。依次押韻,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長篇累幅,多至百韻,少亦數(shù)十韻,爭能斗巧,層出不窮,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韻,不過一二首,元、白則多至十六卷,凡一千余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到一世,自不能不傳。蓋元、白覷此一體,為歷代所無,可從此出奇,自量才力,又為之而有余,故一往一來,彼此角勝,遂以之擅場?!逖耘怕?,長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送馊缛⒍嵳撸豢蓜儆?。此亦古來所未有也?!保?0]38-39次韻是一種不常見的和韻方式。楊際昌也曾描述:“此派濫觴于元、白,浸淫于皮、陸,自蘇、黃而降,非是不見才之長,情之重矣?!保?1]1704他重申次韻詩的源起及所產(chǎn)生的影響。然而,明代胡震亨則取證鑒明,次韻并非始于元白。他認為:“盛唐人和詩不和韻……至大歷中,李端、盧綸《野寺病居酬答》始有次韻。”[12]25-26胡震亨將次韻的出現(xiàn)歸為更早時期。次韻雖然并非元、白二人最先創(chuàng)設(shè),但二人卻在次韻技巧掌握方面作出顯著貢獻。從以上歸納可知,元白唱和詩中涉及的和韻詩,主要包含次韻詩與依韻詩兩類。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將“和韻詩”定義為:“次韻,謂和其原韻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13]109例白居易《早春憶微之》:昏昏老與病相和,感物思君嘆復(fù)歌?!傻姥矍肮饩皭海淙珉y見故人何。[2]343元稹《和樂天早春見寄》:雨香云淡覺微和,誰送春聲入棹歌?!苄履瓴煌p,無 由 縮 地 欲 如 何。[9]249兩 首 詩 歌 的 韻 腳 同 為“歌、多、波、何”。元稹、白居易唱和的次韻詩還很多。據(jù)卞孝萱先生統(tǒng)計,元稹次白居易韻者55首,白居易次元稹韻者26首。[14]這足以說明元、白二人間的詩歌競爭,這種競爭透過次韻在詩中的應(yīng)用顯露無遺。諸如白居易《暮春寄元九》、元稹《酬樂天早夏見懷》;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元稹《和樂天送客游嶺南二十韻》等,均押同一韻。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又將“和韻詩”定義為:“依韻,謂同在一韻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保?3]109例白居易《曲江感秋》:沙草新雨地,岸柳涼風(fēng)枝?!瓪q月不虛設(shè),此身隨日衰。暗老不自覺,直到鬢成絲。[2]114元稹《和樂天秋題曲江》:十載定交契,七年鎮(zhèn)相隨。長安最多處,多是曲江池?!駚碓朴陼?,舊賞魂夢知。況乃江楓夕,和君秋興詩。[9]66白詩的韻腳為“枝、池、披、時、悲、知、哀、絲”,押支韻,元詩的韻腳為“隨、池、哀、時、鶿、持、知、詩”,同樣押支韻。元稹、白居易唱和的依韻詩也很多。諸如白居易《寄微之》、元稹《酬樂天嘆窮愁見寄》;元稹《夢游春七十韻》、白居易《和夢游春一百韻》等。
同時代的人相唱和,是橫向上的較量;和前朝之作,則被認為是縱向的較量。無論出于哪種向度的爭奇斗勝,都可為佳作產(chǎn)生增添動力。因而,從某種意義上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逞氣使才亦是促成競爭的有益因素,應(yīng)很好地衡量其中利弊關(guān)系。不過,倘若唱和雙方太過注重逞氣使才,字字句句悉心雕琢,最終只為爭贏取勝,那將使詩歌模式化,變?yōu)橐环N文字游戲。更有甚者,走上偏移的路子,僅將詩歌視為工具來看待,絲毫不賦予人情冷暖,也不顧及其所發(fā)揮的功效。假使真到這種程度,那將是創(chuàng)作的幾許遺憾。隨后,朱光潛先生從相反角度指出:“和韻也還是一種趁韻,韓愈和蘇軾的詩里,趁韻例最多。……都不免含有幾分文字游戲的意味?!贿^,我們?nèi)绻言娭形淖钟螒虻某煞忠还P勾銷,也未免操之過‘激’。就史實說,詩歌在起源時就已與文字游戲發(fā)生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而這種關(guān)聯(lián)已一直維持到現(xiàn)在,不曾斷絕。其次,就學(xué)理說,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經(jīng)驗的東西都有若干藝術(shù)的價值,巧妙的文字游戲,以及技巧的嫻熟的運用,可以引起一種美感,也是不容諱言的。”[15]47也就是說,詩歌中充溢的那些逞氣使才的文字游戲,確有可取之處,不能籠統(tǒng)地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
總之,元白唱和詩誠如《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刻畫“殷勤書背后,兼寄桐花詩”[2]115那般情誼深厚、考慮周到;又如《江樓夜吟元九律詩成三十韻》描繪“酬答朝妨食,披尋夜廢眠”[2]237此種認真、投入。雙方開動腦筋遣詞造句,不僅實現(xiàn)了智力比拼,還收獲著勝利的愉悅。
元白唱和詩的意義既表現(xiàn)在對后世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又表現(xiàn)為詩人主動結(jié)集使詩歌保存、流傳,以擴大其聲名。
唐代末期,以皮日休、陸龜蒙為代表的吳中唱和詩派漸趨形成。此詩派與元白唱和詩風(fēng)及傳統(tǒng)戚戚相關(guān)。
3.1.1 從元白唱和起,詩人們已意識到“文集須良友刪削”
白居易《與元九書》云:“凡人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后繁簡當(dāng)否,得其中矣?!保?]652皮陸在《松陵集序》中言:“古之士窮達必形于歌詠,茍欲見乎志,非文不能宣也,于是為其詞。詞之作固不能獨善,必須人以成之。昔周公為詩,以貽成王;吉甫作頌,以贈申伯。詩之酬贈,其來尚矣。后每為詩,必多以斯為事?!保?6]8352元白、皮陸一致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必與友人商議切磋,才能夠見解高明。
3.1.2 皮陸唱和詩似元白唱和詩灌注歡愉氛圍
《敘詩寄樂天書》勾勒出元、白二人“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fēng)云景色,當(dāng)花對酒,樂罷哀余,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懷惜逝,凡所對遇異于常者,則欲賦詩”的場景[9]352,他們或傷感,或歡愉,或低沉,或激烈。諸如白居易《元微之除浙東觀察使喜得杭越鄰州先贈長句》所描述:“稽山鏡水歡游地,犀帶金章榮貴身。官職比君雖校小,封疆與我且為鄰??菍ν媲Х逶?,江界平分兩岸春。杭越風(fēng)光詩酒主,相看更合與何人?!保?]339兩人在分別數(shù)年后,聽聞分刺杭越消息時的歡欣雀躍充溢全篇,為終能攜好友在風(fēng)景如畫的佳地同游宴、共賞景慨嘆不已。而皮日休《初夏即事寄魯望》:“泉為葛天味,松作羲皇聲。或看名畫徹,或吟閑詩成。忽枕素琴睡,時把仙書行。自然寡儔侶,莫說更紛爭。”[17]201《奉和魯望新夏東郊閑泛》:“水物輕明淡似秋,多情才子倚蘭舟。碧莎裳下攜詩草,黃篾樓中掛酒篘。蓮葉蘸波初轉(zhuǎn)棹,魚兒簇餌未諳鉤。共君莫問當(dāng)時事,一點沙禽勝五侯?!保?7]165-166詩歌從平日結(jié)伴嬉游鏡頭中,同樣見出友人相約探幽尋歡的閑適心境。陸龜蒙《襲美以公齋小宴見招,因代書寄之》:“早云才破漏春陽,野客晨興喜又忙。自與酌量煎藥水,別教安置曬書床。依方釀酒愁遲去,借樣裁巾怕索將。唯待數(shù)般幽事了,不妨還入少年場?!保?7]56他通過對皮陸小聚的描繪,詩酒添興,歡快暢談景象自不言待。
3.1.3 皮陸唱和詩對元白七律的超越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定義了詳細的詩歌類別:“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钟形逖?、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馀首,謂之雜律詩?!保?]650賈晉華在《唐代詩人總集與詩人群研究》中說:“皮陸七律可能并未達到自成一體的程度,但亦沿襲有故,上承白居易閑適詩……但其中的優(yōu)秀篇章則善于描摹日常事物,將眼前熟見之景和生活細事寫得新鮮活潑、津津有味,開宋人同類詩之先風(fēng)。[18]175張戎《歲寒堂詩話》也記載著皮陸自覺將元白詩歌作為學(xué)習(xí)對象的史實:“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皮日休曰:‘天下皆汲汲,樂天獨恬然;天下皆悶悶,樂天獨舍旃。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鑒焉。’此語得之。”[19]459這充分說明皮陸唱和于細碎閑適中,不但像學(xué)者所描繪僅僅“沿襲”元白詩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而且是在孜孜不倦學(xué)習(xí)元白詩歌的基礎(chǔ)上求突破,使其愈加雅致。
3.1.4 鄭谷、歐梅等詩歌創(chuàng)作也受到元白唱和詩影響
1)唐末詩人鄭谷善于汲取元白唱和詩的閑適意趣,“誰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權(quán)門扣道門”(《自遺》)[20]347、“相門相客應(yīng)相笑,得句勝于得好官”(《靜吟》)[20]370等皆展現(xiàn)了其對悠游怡然生活的向往和渴望。另一方面,嚴羽曾對宋詩出現(xiàn)大量俗語俗事現(xiàn)象,依據(jù)唐詩標(biāo)準(zhǔn)指出學(xué)詩須去五俗理論,“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21]693。而歐梅唱和以俗為雅的應(yīng)用,對宋代以俗為雅詩歌風(fēng)氣的盛行做了鋪墊。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應(yīng)歸于以元白唱和為主的“元和體”,彰顯出“詩到元和體新變”特質(zhì)。猶如林庚所說:“中唐作為初盛中晚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階段……整個中唐詩壇因此呈現(xiàn)著急劇的變化和紛繁的流派?!拙右渍沁@個過程中最全面的代表性人物,最直接地迎接這一文學(xué)上歷史性轉(zhuǎn)變的人物?!保?2]154元白唱和詩流行于士庶,再經(jīng)《舊唐書》等以定論,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了無可替代的地位。
2)元白唱和結(jié)集以保存。中晚唐詩文結(jié)集風(fēng)氣盛行?!短埔艄锖灐贰凹浺弧痹疲骸坝滞顺陀小吨橛W(xué)士集》武后時崔融集修三教珠英學(xué)士李嶠、張說等詩五卷。大歷年《浙東聯(lián)倡集》志不詳何人,疑鮑防、呂渭與嚴維諸人倡和詩也。二卷?!度莩图吩?、白居易、崔玄亮,一卷。《元白繼和集》一卷?!度曷寮穭⒂礤a、白居易倡和,一卷?!保?2]315
元白唱和詩集編纂,據(jù)元稹、白居易別集及卞孝萱《元稹年譜》和朱金城《白居易年譜》等載,元、白二人先后幾次編集:①白居易在元和十年遭貶江州作《與元九書》言:“當(dāng)此之時,足下興有余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于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zhuǎn),不數(shù)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嘆息矣?!保?]651事雖未成,卻可看出《元白往還詩集》的編輯當(dāng)在元和十年之前。②《新唐書·藝文志》今見元白同臨郡李諒、崔玄亮作《三州唱和集》三卷,《宋史·藝文志》一樣載與李諒、崔玄亮作《杭越寄和詩集》一卷。③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序:“況曩者《唱酬》,近來《因繼》,已十六卷,凡千余首矣?!保?]322他纂為《元白唱酬集》。④白居易大和二年作《因繼集重序》:“去年,微之取予《長慶集》中詩未對答者五十七首,追和之,合一百一十四首,寄來,題為《因繼集》卷之一。今年予復(fù)以近詩五十首寄去,微之不逾月,依韻盡和,合一百首,又寄來,題為《因繼集》卷之二。卷末批云:‘更揀好者寄來?!w示余勇,磨礪以須我耳。余不敢退舍,即日又收拾新作格律詩共五十首寄去,雖不得好,且以供命。夫文猶戰(zhàn)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微之轉(zhuǎn)戰(zhàn)迨茲三矣,即不知百勝之術(shù),多多益辦耶?抑又不知鼓衰氣竭、自此為遷延之役耶?”[2]955《白氏長慶集后序》亦補充:“又有《元白唱和因繼集》共十七卷……其文盡在大集內(nèi)錄出,別行于時?!保?]1016可見,白居易將前文所述《因繼集》卷一、卷二與后來所寄五十首詩歌,都統(tǒng)一納入集中。
綜上所述,元白唱和詩多以文本狀態(tài)存證。對此,薩特曾議論道:“文學(xué)客體是一只奇怪的陀螺,只有在運動中才顯出其本色。為了使文學(xué)出現(xiàn),必須具有一種具體的行為,它就叫作閱讀,而且,文學(xué)只能隨著這種閱讀的延續(xù)而延續(xù)。除去這一條,紙上就只留著黑色的污跡。”[23]112這就意味著,當(dāng)文本被赤裸裸地擺放在桌面上時,讀者應(yīng)主動賦予其鮮活的生命。因此,元白唱和詩及其文學(xué)觀念之所以深入人心,是因為一方面,元稹、白居易在唱和中對彼此詩作品評賞析,通過互動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了作品內(nèi)蘊升華;另一方面,他們的編輯活動為讀者提供了解讀二人政治思想及文學(xué)觀念的寶貴資料,成為后世知人論世的前提條件。同時,其詩學(xué)主張為后世創(chuàng)作者所接受,在批判中得以繼承、發(fā)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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