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迪
(北京外國語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譬喻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遍布語言、思維與行為中,幾乎無處不在?!保?]1——雷可夫(George Lakoff)
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在本質上是一種通過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思維方式,并滲入到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也包括詩歌等文學形式?!对娊?jīng)》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詩歌,它的“比”、“興”手法不僅僅是簡單的修辭工具,它們以自然界中的尋常事物作為比喻、起興的對象,本身就反映了先秦人民的一種思維方式,和對自然界的認識。本文旨在通過對《詩經(jīng)》進行系統(tǒng)的文本分析,探討《詩經(jīng)》中“水”意象的含義、用法以及用法及其背后的思維機制。
在開始考察《詩經(jīng)》中“比、興”的隱喻含義之前,首先對“比、興”進行辨析很有必要?!氨取焙汀芭d”是《詩經(jīng)》中最基本的兩種修辭手法,“比”是一般意義上的隱喻,明指一物,實則言及他物,關乎語詞選擇的問題,屬于類似的聯(lián)想?!芭d”與文章的關系更為復雜,運行機制更為撲朔迷離,歷來的觀點也不盡相同。
顧頡剛、項世安等人認為,“興”僅有“協(xié)韻起頭”的語音功能,起興與己意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而周英雄則不以為然,他舉例證明不少“興”也有語義價值。筆者同意后一種觀點,“興”的內容與作者想要表達的含義,并不是毫不相關,換種說法,“興”并不僅僅在語音上相近?!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币浴瓣P雎”這種伉儷篤深的鳥起興,暗示了男子追求女子的內容。再例如“桃之夭夭,有蕡其實?!碧一ㄓ砷_花到結果,與女子出嫁成家、養(yǎng)育子女的情況是一樣的,為婚事的舉行起到了烘托氣氛的作用。因此,筆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興”仍然有隱喻、指示、暗示的功能,反映著周人的看待問題和思考問題的方式。正如同季廣茂所說:“隱喻雖然直接表現(xiàn)于語言修辭,卻暗示著深層的心理活動和實踐方式?!保?]9
水意象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詩歌常以水作為“比”、“興”的對象。據(jù)統(tǒng)計,僅《詩經(jīng)·國風》中與水相關的作品就有53 首。本文試圖對《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水”的意象進行系統(tǒng)地梳理歸納,總結出先秦時期人民的思維機制,說明他們如何建立起水和人倫情感之間的聯(lián)系,人是如何看待自然、看待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
先民的對待外界事物,較少受到傳統(tǒng)文化積淀的影響,他們對于審美客體的把握更傾向于直覺式的把握和感性的體驗。周人用水作為本喻,蘊含著這樣一種思維機制:首先建立于對于自然的認識,他們假定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共享相同的規(guī)律和準則;其次他們在了解水本身所具有的特性后,能夠建立起與人自身生活某種對應聯(lián)系。他們習慣于用自己已知的事物,特別是人類自己來比附未知的事物,而對于未知的事物本質保持著一種較為冷漠的態(tài)度,這也就成了西方人常說的“超驗觀念的缺乏”,而這也成為中國人思維方式的一個特點?!对娊?jīng)》中的水意象內涵十分豐富,可分為有兩種情況:一是作為單獨物象出現(xiàn),稱為“單一型”水意象;二是和其他物象結合在一起,稱為“復合型”水意象。(這個概念不是作者首創(chuàng),但覺得這樣劃分非常合適,故而采納。)下面就這兩種類型展開具體說明。當水以單獨的形象出現(xiàn)時,水具有這樣一些特性。
水道、河流、江川,彎彎曲曲,流向遠方,這是動態(tài)的水帶給人的最直觀的印象。水流流向遠方,一去不還。《詩經(jīng)》中為表現(xiàn)時光一去不返,事情已然發(fā)生、覆水難收的含義時,就經(jīng)常借用了水的意象。如:
“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保?]301(《詩經(jīng)·小雅·小旻》)
《毛詩序》說:“《小旻》,大夫刺幽王也?!编嵐{又訂正說:“當為刺厲王?!睉撨@句在這里的意思是,任國家這樣發(fā)展下去,將會如同水一樣瀉去,終將敗亡攔不住。正是水的流逝帶給人的直觀印象在作品中的反映。相同的用法還在《詩經(jīng)·大雅·抑》有所體現(xiàn):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3]422
這是一首周王朝的臣子諷刺周厲王的詩,周厲王的德行敗壞,沉湎酒色。只知吃喝玩樂,不管政事。長此以往,上天也不能護佑周王朝,周王朝最終會像水流去一樣,不可逆轉地滅亡。
水有清濁之分,清水透徹明亮,可以飲用,可以洗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人們又用的水,自然也被人們當成好的事物;相反,渾濁的水,惡臭、泥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人們沒有用處的水,故而也被當成是不好的事物。水清濁好壞之分,人物、事情也有悲喜好壞之分,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先民建立起了水與人、事的某種對應的聯(lián)系。如: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保?]49(《詩經(jīng)·邶風·谷風》)
這是一首棄婦詩,講述的是一位婦女不僅慘遭丈夫的遺棄,而且還被丈夫指責侮辱,婦人悔恨不已,將涇渭水拿來做比。涇河水清,就好比婦人賢良淑德的良好品行;而渭河水渾,正如同移情別戀品丑陋的丈夫,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詩經(jīng)》里,不僅水的清濁與人品行好的好壞相對應,而且水的清濁也與事物的好壞可以構成一種對應關系,用自然界中最常見的現(xiàn)象的特性加以說明,能夠更生動形象地表達出作者的想法。
流水橫亙在平原,阻隔河流兩岸的人,在先秦交通尚不便利的情況下,的確造成了人物理空間上在阻隔和距離。這種物理空間上的阻隔進一步延伸,便是心理上的隔閡和距離?!对娊?jīng)》中許多戀愛詩歌都運用了水流阻隔的這一意象,描寫與愛人之間“可望而不可即”的狀態(tài)。這一點已被多文論述,不再贅述。隔水思念不僅發(fā)生在戀人之間,遠在天涯的游子也經(jīng)常面對河水思念故土、親人。如: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3]90(《詩經(jīng)·衛(wèi)風·河廣》)
這是住在衛(wèi)國的一位宋人思歸不得的詩。衛(wèi)國在戴公未遷出漕以前,都城在朝歌,和宋國只隔一條黃河。詩里極言黃河不廣,宋國不遠,回去很容易,卻因某種限制而不能如愿。這里河流仍然是作為故鄉(xiāng)與自己的一個阻隔存在,這個阻隔既是物理空間上的,也是思想情感上的,雖然作者極言黃河并不寬,但是它仍然是以阻隔的形象存在,是河流阻隔意象的反向用法。這種阻隔之感,既是物理空間上的,也是心靈情感上的。
自然界中的水呈現(xiàn)出的特性使周代人能夠將其與分離、事物好壞、去而不返聯(lián)系在一起,當水與其它事物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周代人民又在下面再來看,由水與他物組成的復合意象。主要分為以下幾個大的種類:
在《詩經(jīng)·國風》的愛情詩中,水中游魚的意象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聞一多在《神話與詩·說魚》中考證史籍、文學,認為魚是匹偶的隱語,打魚、釣魚等行為是求偶的隱語,以烹魚或吃魚喻合歡或結配??傊~是男女兩性關系的隱喻已經(jīng)被一些學者認識到了。究其原因,在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的社會,人們還普遍存在原始的生殖崇拜,而魚由于產(chǎn)子多而被當成和生殖有關的意象。
筆者認為,水中之魚不僅隱喻男女兩性關系,還用于比喻賢士出世與入世。魚游于水中,潛于水底時,不易被發(fā)覺,如同賢士隱而不是;當魚躍水面時,就代表出世為官。
《詩經(jīng)·小雅·鶴鳴》[3]227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
關于詩的主題,認為是“招隱詩”的說法比較令人信服?!睹娦颉氛J為是“誨(周)宣王也”,鄭箋補充說:“誨,教也,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睗撛谏钏疁Y的游魚都象征隱而不出的賢士。
《詩經(jīng)·小雅·正月》[3]392
魚在于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炤。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正月》是刺周幽王政治黑暗的一首詩,周幽王沉湎于聲色犬馬,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重重,貧富兩極尖銳對立,身處于這樣的亂世,許多賢士都選擇退居山林,不理政事。詩中的游魚潛于水沼隱喻退居山林的賢士,然而河水太過清澈,賢士還是被發(fā)掘出來,想到政治黑暗殘暴,因而心中常常憂郁不安。
水面寬廣無垠,波濤起伏,舟行水上,就宛若大千世界中一尾浮萍飄于水上,又如一片落葉隨風搖蕩,漂泊無依是舟行水上帶給人的直觀印象。坐在船上的人通常是從家離開的人,他們獨自坐于船上,眼望萬里波濤,讓他們產(chǎn)生濃郁的思念之情。于是,舟行水上就隱喻了漂泊之意。在《詩經(jīng)》中葉出現(xiàn)了幾次舟行水上的場景,或是實景、或是想象之景。
《詩經(jīng)·邶風·柏舟》[3]36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詩,從詩的內容看,是一首女子遇人不淑的訴說。詩以泛于水上的木船起興,也是有深刻含義的。女子在丈夫家受到丈夫的欺負,自己有兄弟,卻不幫自己,哪里都找不到棲身之所,這種處境就像是和上的小木船,飄蕩無依,找不到可以棲息的港灣。漂泊在外,無處安身,漂泊的柏舟正是游子心酸的自況。
所謂“束薪”,也稱“束楚”、“束蒲”指的是捆扎起來的柴火,是結婚時所用的禮物。正如:《詩經(jīng)·王風·揚之水》[3]100:“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戊申?!薄稉P之水》是一首戍邊戰(zhàn)士思念家中妻子的歌。束薪是新婚的意思,用流動的河水與不動的柴草對比,先讓人視覺上有特殊印象:那河里的水潺潺流走,仿佛歲月的流逝;一捆捆沉重的柴草,根本沖流不動,喻示婚姻不會因為分隔而發(fā)生變故。
在自然界中,水是萬物的源頭,植物生長需要水源,農(nóng)田灌溉需要水源,水如同母體,孕育生命,提供養(yǎng)分。水能滋養(yǎng)萬物,以及水與植物之間的這種供養(yǎng)的關系也成為,現(xiàn)實社會中人倫關系的本喻。在封建家庭里,妻子以丈夫為綱,因此丈夫和妻子的關系也用此意象以表示供養(yǎng)關系。如:
《詩經(jīng)·小雅·白華》[3]3628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周幽王娶申女立為皇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上行下效,紛紛以妾為妻,以孽代宗。從《詩經(jīng)》保存的眾多棄婦詩可以看出,無論在民間還是在上層,婚姻中的女性都處于極不平等的地位,如果遇人不淑,被遺棄的命運就在所難免。第二章以白云普降甘露滋潤那些菅草和茅草,反興丈夫違背常理。白云甘露對菅草茅草的滋潤,而丈夫卻沒能給妻子,反而喜新厭舊,棄之不顧,因此矛頭指向這不遵天理的負心丈夫。詩的第三章以北流的滮池灌溉稻田,也從反面對應無情丈夫對妻子的薄情寡義。此章雖然在起興方法上與前兩章一樣,以物喻人,既以自然中的水與植物的關系隱射夫妻人倫關系,也反映出,周代社會男女地位極不平等。國家、君王和人民之間也是一種供養(yǎng)與被供養(yǎng)的關系。如:
《詩經(jīng)·小雅·黍苗》[3]359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
首章用“芃芃黍苗,陰雨膏之”開頭,言南行眾人得召伯撫慰如黍苗得時雨滋潤一般,仍是以水與植物關系作為君王與庶民本喻。
“水”的意象在《詩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以水比喻時光、事情一去不復返;以水的阻隔意象戀人、友人彼此思念而不能相見;以水之清濁來隱喻人的品行、事物的好壞。周人還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將水與薪、水與植物、水與魚、水與舟組合起來作為本喻,也隱射了相應的人倫關系。
以水為喻,以水起興,背后的思維模式都是由于自然界中的水具有這些特性,與人類活動相似,故而用水來比擬人類的現(xiàn)實社會。以“水”作為詩歌描寫對象的隱喻,使得描寫對象更容易被理解,同時使《詩經(jīng)》更具有完整性和系統(tǒng)性。
但是,此時的“水”還并未成為獨立的審美意象,它的價值還停留在與人類社會之間某種“異質同構”關系上;人欣賞的自然,并不是純粹的自然,而是與人息息相關的自然,甚至是與人有著相同規(guī)律準則的自然。周代人從倫理品格的角度去觀照自然萬物,把自然物的某些“異質同構”的特質和人的品德、人格勾連起來。周代人找到水的特征和人類社會的某些共性,利用水自身的特點來喚起讀者認知和情感上的共鳴。這種思維創(chuàng)舉啟蒙了中國審美范疇里重要的審美范式,也開啟了詩歌抒情言志重要的描寫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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