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shù)娜沼?/h1>
2015-08-24 15:46:25孫彥良
歲月 2015年8期
孫彥良
我的爺是村里有名的老蔫，用奶奶紅柳的話說，一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當(dāng)然這些話兒，我都是從父親那聽來的，因?yàn)槲页錾臅r(shí)候，他們已經(jīng)先后謝世。幾年前搬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本子，里面是回憶錄，我以為是父親的。那年，父親也仙逝了，所以我格外珍惜，可打開來一看，滿篇都是繁體字。好在我識些古文，這是爺爺?shù)?，第一頁就一行字，小楷雋永，內(nèi)容卻扎眼——
我是漢奸。
一
龜田送給我委任狀，還是見到了紅柳，只能怪姨夫太犟。如果姨夫施大個子如實(shí)交代羅鍋先生藏身的地點(diǎn)，也就不會連累這一大家子的人。我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恭敬，只是點(diǎn)下頭，算給龜田面子了。
“我知道羅鍋在哪，但你們還是不要?dú)⑺?，他連雞都不敢殺?！?/p>
我這樣說，觀察著龜田的表情，由高傲變成惱怒又喜出望外。
“你的，大大的良民?！?/p>
我是良民。從父親那代逃荒到東北，見到黑油油的土地，家族中就沒再出過一個歹民。我的性格更是蔫得很，不說話則已，說話就像隆冬天吐唾沫，一口落地一個丁。
我往出走，是要將他們引出自己的草房。而龜田似乎不想走，但見我出了門，在門口候他，他不得不帶著翻譯和兩個偽軍，出了房門。
我返身將門關(guān)死，將紅柳關(guān)在屋里。紅柳是我的媳婦，遠(yuǎn)近聞名的俏媳婦。
二
姨夫施大個子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家里藏書就有一個屋子。那屋子是用青磚砌的，在窮人連住都找不到不漏風(fēng)草棚的情況下，他讓書住在青磚灰瓦里，足見其是個飽學(xué)之士，深得遠(yuǎn)近鄉(xiāng)紳的尊敬，也招來一些人的嫉妒。教書先生羅鍋就在這里教施大個子造出的一個個兒子和孫子，偶有施姓親戚借光學(xué)上一年二年，算優(yōu)待了，那得這崽兒入他的法眼，瞧得上。
施大個子喜歡好學(xué)英俊的后生，更喜歡俏女人。他都是從外鄉(xiāng)娶，先后娶了四房，相隔剛好五年，各生了兩個娃娃，無論男女，都入家譜，這和村東的王大戶不一樣。王大戶不將女娃入家譜，甚至嫁人也是隨意，給錢就嫁。
施大個子屬毛驢脾氣，經(jīng)不得戧茬兒，對僅一個鬼子的日偽部隊(duì)沒放在眼里，剛愎自用，招了災(zāi)。施大個子是被押在那間青磚灰瓦的私塾里，衣裝一如既往地整潔，但腰似乎斷了，坐不起來，只能依靠著木架子見我。木架子上的書已經(jīng)少了一多半，是被龜田“借閱”去了，然后用施大個子這大砣兒填補(bǔ)。
“姨夫，你的一大家子身家性命，還是要的。”
我說的話，他向來是聽的。但這次，他卻藐視我，目光陰森森的。
“你在我這學(xué)的書，算是白念啦。我告訴你，我的腰桿，沒有彎過。”
“姨夫，來日方長。”
“屁話！你不會是文天祥，永遠(yuǎn)不會是。別看你寫得一手好字，會寫幾句歪詩?！?/p>
我伸手去給姨夫擦紅腫的小臂，被他挪開了。我知道，他挪一下，會皺一下眉頭，因?yàn)樗纳碜右彩侨忾L的。
三
地窖里很陰冷，尤其在這個無雪的夜晚，風(fēng)呼呼地刮著，房梁都在響，要斷的樣子。
地窖上的草房，是王大戶家的長工屋棚，之所以叫做房，因?yàn)榉可嫌辛?，梁上有紅燈籠，一年換一盞，一掛就是一年，直到僅剩下燈籠的竹骨架子撐著。
今年的燈籠還沒換新的。但今年恐怕?lián)Q不成了，因?yàn)殚L工死了。他是一個拎鋤頭站在房梁上拒絕掛膏藥旗的漢子，頂天立地，遠(yuǎn)近沒有第二個。然后就爆出幾聲槍響，長工像個麻袋，從梁上折下來，摔在黃豆秸上，悶悶的一聲響，像雷滾在云端。他的媳婦還穿著紅棉襖，被刺刀挑開前襟，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幾個日本兵將她拖進(jìn)草房，再拖出來時(shí)，就只是一具尸體啦。
王大戶被嚇破了膽，趴在坑上嘴歪眼斜，哈拉子一灘灘地洇濕棉襖前大襟兒，只有一口氣還能上得來，卻下不去。他的大小老婆紛紛逃走了，他的屎就在褲襠里漚著，滿屋的臭氣倒幫了他的忙，沒有一個人肯進(jìn)去，鬼子更不肯，偽軍也是例行公事。但現(xiàn)在，我得進(jìn)來，并穿過弄堂，進(jìn)到地窖里。
地窖里沒有一點(diǎn)亮光，但我知道羅鍋在里面。我手端著油燈，火焰一下子縮小了許多，卻亮得刺眼。
“二大爺，出來吧?！?/p>
我的話里，帶著無奈和可憐。
“老蔫，你出賣我！你這個王八犢子！”
一把刀就沖我刺來。
我無處可躲，也沒防備，索性不躲，就閉上眼睛。
刀尖很鈍地扎到我的大腿根兒，險(xiǎn)些要了我的命根子。棉褲撕開一道口子，但沒有刺破肉皮，就停住了。
“你怎么不躲？”羅鍋問。
“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p>
四
龜田將羅鍋勸上鐵皮車的時(shí)候，羅鍋還在不住嘴地罵著倭寇，一直罵到唐朝，替祖宗出口惡氣。
龜田并不惱怒，向其他人說：“先生的學(xué)識，大日本帝國十分器重，應(yīng)該到大學(xué)教授更多的學(xué)生，在這個村子太白瞎啦，大材小用?！?/p>
鐵皮車咳嗽著，一直出了村子，一袋煙的工夫后，才在這個靜謐的村莊上空消失。
龜田對我說：“還是要找你姨夫談?wù)?。如果這個村長還是由他來當(dāng)，就將他的這些家丁都收做治安隊(duì)，他還是當(dāng)他的大財(cái)主，如何？”
我說：“不要動手。交給我吧?！?/p>
我再次走進(jìn)私塾，姨夫腰還是直著，盡管臉部肌肉抽搐不止。
我上前撫慰著：“讓給龜田吧?！?/p>
施大個子叫喊：“我的地界，憑啥給一個倭寇？”
我用手指故意抓他的傷臂，問：“疼吧？”
同時(shí)手摸褲兜，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王麻子膏藥。這是龜田在哈爾濱駐扎時(shí)買的，他為了收買人心，親手送上被拒，所以我也不敢保證姨夫他不拒絕我。
施大個子瞪我一眼，說：“你的卵子被捏碎了？”
我說：“我的卵子沒問題。我是男人，我要保護(hù)女人，也要保護(hù)我的孩子和鄰里鄉(xiāng)親。”
施大個子大罵：“你別巧舌詭辯，要知道你今天這樣，當(dāng)年就該讓我老泰山閹了你！”
我說：“王大戶已經(jīng)不能動了。”
施大個子叫罵：“我不能動，也決不當(dāng)狗！”
我伸手抽他一個嘴巴子，同時(shí)我的眼淚飛到他的臉上。姨夫愣住了，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如此絕情。
五
我當(dāng)上課長，只因?yàn)檫@一個嘴巴子。龜田監(jiān)視到我的這一舉動，就認(rèn)可我了。
我將姨的一大家子圈到他家的大馬棚中，馬們還在馬槽里自由自在地吃著草料。它們似乎也顯得不安，大概也是因?yàn)闆]見過這么多人一下子集中到這里來。馬燈放出的白光里有蒼蠅飛蟲，也有塵埃被陽光砌成一方游動的生物，顯得恐怖。
我一指家丁頭頭，偽軍就端槍將他揪出來，綁到馬架上。
我說：“狠狠抽，讓他造反！”
翻譯說：“殺一儆百?！?/p>
我說：“殺一百個，還不是為了馴服？和這馬一樣?！?/p>
我一刀，將一匹馬砍倒，一架子的馬驚起，轉(zhuǎn)眼間槽傾架松，四散奔逃。
被綁在架子上的頭頭被甩進(jìn)草棚，我知道他想逃卻不可能逃得掉，就一把按住他，說：“按馬息！”
這小子叫六子，是外省來投親的，沒尋到親，就留了下來，機(jī)靈得很，大家都喜歡他。此時(shí)，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明白了，翻身起來，接過一個長工的鞭子一甩，啪啪啪三聲脆響，立刻，馬們都噴著鼻息，不服氣地踢踏著土地面，卷起一團(tuán)團(tuán)塵土。
六子吆喝一聲，馬們才安靜下來。
六
六子還是被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會被帶到哪里去。
我是目送著他被綁上一架馬車，由兩個偽軍押著，離開大門的。馬車沒多大動靜，我豎起耳朵也沒聽到他走向哪里，在哪兒消失。但是，我回頭看到姨夫帶著家丁收拾庭院，覺得心有余悸，腿肚子還在抖著，比當(dāng)時(shí)還厲害，卻添些寬慰。
我的臉色一定慘白，說話聲音一定會有顫音，所以我不能說話。
可是龜田卻偏和我搭訕，說：“孫喪，全看在您的面子上。這些人如果稍有反抗，格殺勿論?！?/p>
我點(diǎn)頭。
龜田說：“但是，我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采取極端行動，你要跟他們講明白。”
我說：“好?！?/p>
我走向姨夫，發(fā)現(xiàn)姨夫的腰已經(jīng)無力支撐，卻還不允許姨扶。見我走近，他厭惡地轉(zhuǎn)身，卻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眼里已經(jīng)有淚水，但我不能哈腰扶他。
我的背后，龜田的目光在發(fā)酵。
我抬起腿，從姨夫的身上邁過去……
七
統(tǒng)計(jì)完全村的人口，僅少了三十二口人。這三十二口人，僅有十八人是抗日反滿分子，連累他的家族人逃的逃，死的死，亡的亡。我讓人把他們的草房點(diǎn)火燒啦，的確是我讓人點(diǎn)的。我希望殺戮到此為止。
我?guī)嗽诖孱^張貼了告示，算安定下來了。我將老榆樹的銅鐘敲響的時(shí)候，六子竟然被押回來，做了良民，整天敲著木桶，從村東走到村西，再從村西走到村東，一更敲一次。我這才放心地睡了一個大覺，一個沒有惡夢的囫圇覺。
八
紅柳搖醒我，欲言又止。
我坐起來，問：“啥事？”
紅柳不說話。自從鬼子進(jìn)村，她就不開心，不太愛說話，更不打扮，只是納鞋底兒。用錐子在頭皮上劃一下，然后再呲呲地扯麻繩，在鞋底上留下好看的兩小瓣兒麻粒兒，分布成花瓣?duì)睢Ｋ氖智芍?，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她。
我問：“咋啦？”
紅柳說：“我惦記著我爹媽，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樣。”
我說：“我打聽了，東村雖然亂得很，沒太大的事兒，已經(jīng)托龜田關(guān)照了。”
紅柳并沒有如我期望的那樣會高興，反而蹙起眉頭，面孔掩在劉海兒里，似乎她沒有和我說過任何一句話，默默地忙著她的事兒。
紅柳說：“春天怎么沒見喜鵲來？”
九
村公所占了姨夫大院，我給了他二十塊大洋。還送給他一把西洋扇子，上面有紅嘴白眼、穿和服的女子，他并沒有拒絕。
他說：“魔鬼。”
我不喜歡在這里辦公，因?yàn)槲以谶@里渡過了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shí)光。但是現(xiàn)在，光景不同了，我知道我的頭上，騎著的是誰，我騎著的又是誰，這和我在私塾學(xué)到的完全不一樣。還有一個不一樣，就是我要當(dāng)爸爸了。
施大個子施村長，在去了一趟哈爾濱之后，竟然帶回個“魔鬼”。這是他的傷腰稍好后，做得最春風(fēng)得意的一件事。他帶回的這個女子，丑而矮，一看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日本種。但是這個日本女子兇狠，直接將六子打倒在地，那拳腳利索得沒人見過。六子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因?yàn)闀敲磧上伦?，才在村里立足，?dāng)上了個頭頭。這時(shí)我才知道，六子通匪。
幾個月前在這里的那隊(duì)日偽軍，就是在老丈人的東村外被伏擊的，據(jù)被俘的土匪講，通風(fēng)報(bào)信的人，就是六子。
六子沒有否認(rèn)，就再次被押上馬車，送出了村子。
六子的東西，被施大個子派人扔到村北溝埋了。六子的影子一消失，了無痕跡，在這個村子似乎就沒有存在過。
十
天大旱，村子里多數(shù)人家絕產(chǎn)。日偽運(yùn)來救濟(jì)糧，排放在村頭榆樹下。
我在榆樹喇叭里喊話：“各家出一個勞力，能搬動多少，就可以搬走多少?！?/p>
陸續(xù)有村民向村頭走來。紅柳也在其中，她看上去已經(jīng)快生產(chǎn)了，但她還是挺著肚子來了。
龜田說：“讓你媳婦回去吧，我早已經(jīng)給您備好一份，特供的，送到你家。”
這時(shí)，一個偽軍匆匆走過來。
龜田問：“送到了？”
偽軍看一眼我，說：“被狗咬出來了?！?/p>
龜田對我微笑著說：“你的老婆，很有骨氣。但是再有骨氣，也得來領(lǐng)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救濟(jì)，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的臉熱得如火燙。我走向紅柳，盡量面無表情。
紅柳說：“我只要一個粒，看一看是不是我家村子生的?！?
我走到米倉前，抓一把，放在紅柳手里。
紅柳只捻出一粒兒，放在口中一嚼，淚水就奪眶而出，扭身跑了，像頭母豬，但有力。
十一
午夜，村北槍聲大作，我一躍而起。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紅柳并沒有在我的身邊，她的被還熱乎著，呈一個喇叭狀。
我四處找，到處是雞鳴狗吠之聲，而槍聲就像一陣驟雨，再無一響。各家各戶，早關(guān)門閉戶，緊緊的。從遠(yuǎn)處可以聽到有人馬的聲音，忽而急，忽而緩。
我跑到村公所，施大個子正提槍進(jìn)來，后面跟著的人也是一臉的輕松。
我問：“村長，怎么回事？”
施大個子說：“一伙路過的土匪，還沒用我們動手，就給龜田隊(duì)長打散了，活捉了一個?！?/p>
我問：“在哪兒？”
施大個子說：“在王大戶家院子里，有好戲看了。”
我往出走，覺得我的幾個手下，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他們也沒有攔我，似乎在他們意料之中。
我一進(jìn)院子，就看到紅柳躺在院子里，身下是一灘血……
十二
紅柳上當(dāng)了。讓他上當(dāng)?shù)牟皇莿e人，就是姨夫施大個子。
剿匪的消息是姨告訴紅柳的，而紅柳真就相信了，她大著肚子，到達(dá)村北的時(shí)候，果然見六子帶著一些抗聯(lián)隊(duì)員，正在伏擊押運(yùn)救濟(jì)糧的日偽軍。六子一見紅柳，就知道出事兒，騎上馬就要逃。但玉米地里，已經(jīng)響起人跑動的聲音。
六子指揮隊(duì)員：“向樹林里去?！?/p>
此時(shí)，槍聲大作。
六子等人被困在一處溝里。六子問明原委，將紅柳掩在草叢里。因受傷已經(jīng)不能動彈，就此與隊(duì)員失去了聯(lián)系。
我的兒子，就是在這片槍聲中出生的。他的哭聲起了掩護(hù)的作用，把偽軍引了過來。這是紅柳并不引以為豪的事兒，一直不肯再提起。
十三
我舉著槍，對著紅柳，來證明我的清白。
紅柳說：“你別忘了，把借東院任嬸家的一斗小米，三個雞蛋還了。米是平斗。”
我點(diǎn)頭。
這盒子槍，真他媽的重。
紅柳說：“還有，你找個奶媽，給兒子喂奶。這個奶媽，要干凈，健康，不能有癆病?！?/p>
我點(diǎn)頭，我覺得我的頭要炸開了，腦漿迸裂。
紅柳說：“兒子長大后，要告訴他，你是個漢奸?！?/p>
我點(diǎn)頭，扣動扳機(jī)。
十四
施大個子這次算還了我一個人情。他在我扣動扳機(jī)的時(shí)候，先開了一槍，六子就中彈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噴到拴馬的木樁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枯木上開的梅花。
這樣，我的子彈沒有發(fā)出去。施大個子走上前，對龜田說：“紅柳娘家，是唯一一家不肯并村的大戶。讓她去說和她爹媽，如果還不通，再處決也不遲?！?/p>
合屯并村，導(dǎo)致三個村公所勤務(wù)員被打死。洗劫在所難免，而這一招，或許是唯一一招免遭洗劫。
我看著施大個子，帶著感激。但他卻并不看我，繼續(xù)說：“由我親自出馬吧。我還會像在北溝一樣，讓皇軍您滿意?！?/p>
我突然對他非常憎惡，甚至超過了憎惡我自己。
十五
村莊上空，升起的不再是炊煙，而是夾雜著火光的狼煙。是的，我想這才是狼煙。
我看到從村莊流過的無名河，彎彎曲曲，一直流向我的村莊。它像一條臍帶，將兩個村莊連起來，讓我心里流血。
在這條河流中，此時(shí)，就有一些推車擔(dān)孩兒的村民，發(fā)出悲愴的嗚咽之聲，引起老榆樹上盤旋的烏鴉無語地跟隨。我端著槍，向空無一人的茅草屋打著，任門窗破損掉。我接過一支火把，將它扔進(jìn)老丈人的大院子中。火焰在柴棚先燃起，然后爬上房梁，在烏云滾滾的天空下舞蹈。
紅柳說：“你滿意了。這是你的傷心地。”
我說：“我不再記恨老爺子了。他是對的，我不配當(dāng)他的姑爺。”
紅柳說：“三年才回來一趟，回來就把他的老窩燒了?！?/p>
我說：“不是我燒的，是日本人燒的。”
十六
六子的頭，就掛在村頭榆樹上，和大銅鐘并列掛著。奇怪的是，沒有禿鷲光顧，沒有糜爛。
這一天，我兒子百天，紅柳在這一天，逃走了。她給我留下一張字條，上面是個用木炭畫的畫。一張白紙中，懸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骷髏頭，上面插著一把鋒利的簪子。
紅柳不認(rèn)字兒，更沒寫過字兒。
我被嚇得腿直抖，不知道該如何向龜田解釋。我讓奶娘抱兒子去他姥爺家，腰里纏了一顆手雷，做了赴死的準(zhǔn)備。走到村公所，被施大個子攔在門外，槍和手雷都被繳了。
施大個子說：“三個村子，都已經(jīng)合并完了。龜田也死了?！?/p>
我驚訝地問：“你說什么？”
施大個子說：“龜田死了。被一把簪子穿透喉嚨?！?/p>
我疾步走進(jìn)去。里面一個人的日兵營房，就設(shè)在青磚灰瓦的私塾里，所以我很快就看到里面木板上，停放著龜田的尸體。但我還不相信龜田死了，所以還是上前，掀起蓋在他頭上的白浴巾。
我看到一把簪子就放在一側(cè)，上面還血跡斑斑，已經(jīng)凝固。
我看到龜田的喉嚨上，像一個破損的狗屁股眼兒，長著痔瘡。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柔弱的老婆竟然會將這一支富貴的簪子給了這個狗東西。然而我又很失望，因?yàn)樗蚜硪粋€簪子，給了我。
我突然惡心，就干嘔起來，將膽汁都吐出來。我知道，這只是開始，還會嘔下去，直到我把糜爛的心肝吐出來。但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后來，后來沒有日記記載，到此為止，只有這些。而且這些，也是我杜撰出來的。原稿其實(shí)只有幾個字，用狼毫小楷寫在郎中一張中藥方諸如黃芪15＼黨參15＼生熬地各15等的黃麻紙背面上，是這樣的——
我是漢奸，沒殺過一個抗聯(lián)，村子安好，子孫繁衍未絕續(xù)，幸哉。
署名：孫老蔫，時(shí)間：1967年夏于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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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漢奸。
一
龜田送給我委任狀，還是見到了紅柳，只能怪姨夫太犟。如果姨夫施大個子如實(shí)交代羅鍋先生藏身的地點(diǎn)，也就不會連累這一大家子的人。我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恭敬，只是點(diǎn)下頭，算給龜田面子了。
“我知道羅鍋在哪，但你們還是不要?dú)⑺?，他連雞都不敢殺?！?/p>
我這樣說，觀察著龜田的表情，由高傲變成惱怒又喜出望外。
“你的，大大的良民?！?/p>
我是良民。從父親那代逃荒到東北，見到黑油油的土地，家族中就沒再出過一個歹民。我的性格更是蔫得很，不說話則已，說話就像隆冬天吐唾沫，一口落地一個丁。
我往出走，是要將他們引出自己的草房。而龜田似乎不想走，但見我出了門，在門口候他，他不得不帶著翻譯和兩個偽軍，出了房門。
我返身將門關(guān)死，將紅柳關(guān)在屋里。紅柳是我的媳婦，遠(yuǎn)近聞名的俏媳婦。
二
姨夫施大個子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家里藏書就有一個屋子。那屋子是用青磚砌的，在窮人連住都找不到不漏風(fēng)草棚的情況下，他讓書住在青磚灰瓦里，足見其是個飽學(xué)之士，深得遠(yuǎn)近鄉(xiāng)紳的尊敬，也招來一些人的嫉妒。教書先生羅鍋就在這里教施大個子造出的一個個兒子和孫子，偶有施姓親戚借光學(xué)上一年二年，算優(yōu)待了，那得這崽兒入他的法眼，瞧得上。
施大個子喜歡好學(xué)英俊的后生，更喜歡俏女人。他都是從外鄉(xiāng)娶，先后娶了四房，相隔剛好五年，各生了兩個娃娃，無論男女，都入家譜，這和村東的王大戶不一樣。王大戶不將女娃入家譜，甚至嫁人也是隨意，給錢就嫁。
施大個子屬毛驢脾氣，經(jīng)不得戧茬兒，對僅一個鬼子的日偽部隊(duì)沒放在眼里，剛愎自用，招了災(zāi)。施大個子是被押在那間青磚灰瓦的私塾里，衣裝一如既往地整潔，但腰似乎斷了，坐不起來，只能依靠著木架子見我。木架子上的書已經(jīng)少了一多半，是被龜田“借閱”去了，然后用施大個子這大砣兒填補(bǔ)。
“姨夫，你的一大家子身家性命，還是要的。”
我說的話，他向來是聽的。但這次，他卻藐視我，目光陰森森的。
“你在我這學(xué)的書，算是白念啦。我告訴你，我的腰桿，沒有彎過。”
“姨夫，來日方長。”
“屁話！你不會是文天祥，永遠(yuǎn)不會是。別看你寫得一手好字，會寫幾句歪詩?！?/p>
我伸手去給姨夫擦紅腫的小臂，被他挪開了。我知道，他挪一下，會皺一下眉頭，因?yàn)樗纳碜右彩侨忾L的。
三
地窖里很陰冷，尤其在這個無雪的夜晚，風(fēng)呼呼地刮著，房梁都在響，要斷的樣子。
地窖上的草房，是王大戶家的長工屋棚，之所以叫做房，因?yàn)榉可嫌辛?，梁上有紅燈籠，一年換一盞，一掛就是一年，直到僅剩下燈籠的竹骨架子撐著。
今年的燈籠還沒換新的。但今年恐怕?lián)Q不成了，因?yàn)殚L工死了。他是一個拎鋤頭站在房梁上拒絕掛膏藥旗的漢子，頂天立地，遠(yuǎn)近沒有第二個。然后就爆出幾聲槍響，長工像個麻袋，從梁上折下來，摔在黃豆秸上，悶悶的一聲響，像雷滾在云端。他的媳婦還穿著紅棉襖，被刺刀挑開前襟，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幾個日本兵將她拖進(jìn)草房，再拖出來時(shí)，就只是一具尸體啦。
王大戶被嚇破了膽，趴在坑上嘴歪眼斜，哈拉子一灘灘地洇濕棉襖前大襟兒，只有一口氣還能上得來，卻下不去。他的大小老婆紛紛逃走了，他的屎就在褲襠里漚著，滿屋的臭氣倒幫了他的忙，沒有一個人肯進(jìn)去，鬼子更不肯，偽軍也是例行公事。但現(xiàn)在，我得進(jìn)來，并穿過弄堂，進(jìn)到地窖里。
地窖里沒有一點(diǎn)亮光，但我知道羅鍋在里面。我手端著油燈，火焰一下子縮小了許多，卻亮得刺眼。
“二大爺，出來吧?！?/p>
我的話里，帶著無奈和可憐。
“老蔫，你出賣我！你這個王八犢子！”
一把刀就沖我刺來。
我無處可躲，也沒防備，索性不躲，就閉上眼睛。
刀尖很鈍地扎到我的大腿根兒，險(xiǎn)些要了我的命根子。棉褲撕開一道口子，但沒有刺破肉皮，就停住了。
“你怎么不躲？”羅鍋問。
“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p>
四
龜田將羅鍋勸上鐵皮車的時(shí)候，羅鍋還在不住嘴地罵著倭寇，一直罵到唐朝，替祖宗出口惡氣。
龜田并不惱怒，向其他人說：“先生的學(xué)識，大日本帝國十分器重，應(yīng)該到大學(xué)教授更多的學(xué)生，在這個村子太白瞎啦，大材小用?！?/p>
鐵皮車咳嗽著，一直出了村子，一袋煙的工夫后，才在這個靜謐的村莊上空消失。
龜田對我說：“還是要找你姨夫談?wù)?。如果這個村長還是由他來當(dāng)，就將他的這些家丁都收做治安隊(duì)，他還是當(dāng)他的大財(cái)主，如何？”
我說：“不要動手。交給我吧?！?/p>
我再次走進(jìn)私塾，姨夫腰還是直著，盡管臉部肌肉抽搐不止。
我上前撫慰著：“讓給龜田吧?！?/p>
施大個子叫喊：“我的地界，憑啥給一個倭寇？”
我用手指故意抓他的傷臂，問：“疼吧？”
同時(shí)手摸褲兜，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王麻子膏藥。這是龜田在哈爾濱駐扎時(shí)買的，他為了收買人心，親手送上被拒，所以我也不敢保證姨夫他不拒絕我。
施大個子瞪我一眼，說：“你的卵子被捏碎了？”
我說：“我的卵子沒問題。我是男人，我要保護(hù)女人，也要保護(hù)我的孩子和鄰里鄉(xiāng)親。”
施大個子大罵：“你別巧舌詭辯，要知道你今天這樣，當(dāng)年就該讓我老泰山閹了你！”
我說：“王大戶已經(jīng)不能動了。”
施大個子叫罵：“我不能動，也決不當(dāng)狗！”
我伸手抽他一個嘴巴子，同時(shí)我的眼淚飛到他的臉上。姨夫愣住了，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如此絕情。
五
我當(dāng)上課長，只因?yàn)檫@一個嘴巴子。龜田監(jiān)視到我的這一舉動，就認(rèn)可我了。
我將姨的一大家子圈到他家的大馬棚中，馬們還在馬槽里自由自在地吃著草料。它們似乎也顯得不安，大概也是因?yàn)闆]見過這么多人一下子集中到這里來。馬燈放出的白光里有蒼蠅飛蟲，也有塵埃被陽光砌成一方游動的生物，顯得恐怖。
我一指家丁頭頭，偽軍就端槍將他揪出來，綁到馬架上。
我說：“狠狠抽，讓他造反！”
翻譯說：“殺一儆百?！?/p>
我說：“殺一百個，還不是為了馴服？和這馬一樣?！?/p>
我一刀，將一匹馬砍倒，一架子的馬驚起，轉(zhuǎn)眼間槽傾架松，四散奔逃。
被綁在架子上的頭頭被甩進(jìn)草棚，我知道他想逃卻不可能逃得掉，就一把按住他，說：“按馬息！”
這小子叫六子，是外省來投親的，沒尋到親，就留了下來，機(jī)靈得很，大家都喜歡他。此時(shí)，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明白了，翻身起來，接過一個長工的鞭子一甩，啪啪啪三聲脆響，立刻，馬們都噴著鼻息，不服氣地踢踏著土地面，卷起一團(tuán)團(tuán)塵土。
六子吆喝一聲，馬們才安靜下來。
六
六子還是被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會被帶到哪里去。
我是目送著他被綁上一架馬車，由兩個偽軍押著，離開大門的。馬車沒多大動靜，我豎起耳朵也沒聽到他走向哪里，在哪兒消失。但是，我回頭看到姨夫帶著家丁收拾庭院，覺得心有余悸，腿肚子還在抖著，比當(dāng)時(shí)還厲害，卻添些寬慰。
我的臉色一定慘白，說話聲音一定會有顫音，所以我不能說話。
可是龜田卻偏和我搭訕，說：“孫喪，全看在您的面子上。這些人如果稍有反抗，格殺勿論?！?/p>
我點(diǎn)頭。
龜田說：“但是，我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采取極端行動，你要跟他們講明白。”
我說：“好?！?/p>
我走向姨夫，發(fā)現(xiàn)姨夫的腰已經(jīng)無力支撐，卻還不允許姨扶。見我走近，他厭惡地轉(zhuǎn)身，卻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眼里已經(jīng)有淚水，但我不能哈腰扶他。
我的背后，龜田的目光在發(fā)酵。
我抬起腿，從姨夫的身上邁過去……
七
統(tǒng)計(jì)完全村的人口，僅少了三十二口人。這三十二口人，僅有十八人是抗日反滿分子，連累他的家族人逃的逃，死的死，亡的亡。我讓人把他們的草房點(diǎn)火燒啦，的確是我讓人點(diǎn)的。我希望殺戮到此為止。
我?guī)嗽诖孱^張貼了告示，算安定下來了。我將老榆樹的銅鐘敲響的時(shí)候，六子竟然被押回來，做了良民，整天敲著木桶，從村東走到村西，再從村西走到村東，一更敲一次。我這才放心地睡了一個大覺，一個沒有惡夢的囫圇覺。
八
紅柳搖醒我，欲言又止。
我坐起來，問：“啥事？”
紅柳不說話。自從鬼子進(jìn)村，她就不開心，不太愛說話，更不打扮，只是納鞋底兒。用錐子在頭皮上劃一下，然后再呲呲地扯麻繩，在鞋底上留下好看的兩小瓣兒麻粒兒，分布成花瓣?duì)睢Ｋ氖智芍?，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她。
我問：“咋啦？”
紅柳說：“我惦記著我爹媽，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樣。”
我說：“我打聽了，東村雖然亂得很，沒太大的事兒，已經(jīng)托龜田關(guān)照了。”
紅柳并沒有如我期望的那樣會高興，反而蹙起眉頭，面孔掩在劉海兒里，似乎她沒有和我說過任何一句話，默默地忙著她的事兒。
紅柳說：“春天怎么沒見喜鵲來？”
九
村公所占了姨夫大院，我給了他二十塊大洋。還送給他一把西洋扇子，上面有紅嘴白眼、穿和服的女子，他并沒有拒絕。
他說：“魔鬼。”
我不喜歡在這里辦公，因?yàn)槲以谶@里渡過了我無憂無慮的少年時(shí)光。但是現(xiàn)在，光景不同了，我知道我的頭上，騎著的是誰，我騎著的又是誰，這和我在私塾學(xué)到的完全不一樣。還有一個不一樣，就是我要當(dāng)爸爸了。
施大個子施村長，在去了一趟哈爾濱之后，竟然帶回個“魔鬼”。這是他的傷腰稍好后，做得最春風(fēng)得意的一件事。他帶回的這個女子，丑而矮，一看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日本種。但是這個日本女子兇狠，直接將六子打倒在地，那拳腳利索得沒人見過。六子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因?yàn)闀敲磧上伦?，才在村里立足，?dāng)上了個頭頭。這時(shí)我才知道，六子通匪。
幾個月前在這里的那隊(duì)日偽軍，就是在老丈人的東村外被伏擊的，據(jù)被俘的土匪講，通風(fēng)報(bào)信的人，就是六子。
六子沒有否認(rèn)，就再次被押上馬車，送出了村子。
六子的東西，被施大個子派人扔到村北溝埋了。六子的影子一消失，了無痕跡，在這個村子似乎就沒有存在過。
十
天大旱，村子里多數(shù)人家絕產(chǎn)。日偽運(yùn)來救濟(jì)糧，排放在村頭榆樹下。
我在榆樹喇叭里喊話：“各家出一個勞力，能搬動多少，就可以搬走多少?！?/p>
陸續(xù)有村民向村頭走來。紅柳也在其中，她看上去已經(jīng)快生產(chǎn)了，但她還是挺著肚子來了。
龜田說：“讓你媳婦回去吧，我早已經(jīng)給您備好一份，特供的，送到你家。”
這時(shí)，一個偽軍匆匆走過來。
龜田問：“送到了？”
偽軍看一眼我，說：“被狗咬出來了?！?/p>
龜田對我微笑著說：“你的老婆，很有骨氣。但是再有骨氣，也得來領(lǐng)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救濟(jì)，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的臉熱得如火燙。我走向紅柳，盡量面無表情。
紅柳說：“我只要一個粒，看一看是不是我家村子生的?！?
我走到米倉前，抓一把，放在紅柳手里。
紅柳只捻出一粒兒，放在口中一嚼，淚水就奪眶而出，扭身跑了，像頭母豬，但有力。
十一
午夜，村北槍聲大作，我一躍而起。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紅柳并沒有在我的身邊，她的被還熱乎著，呈一個喇叭狀。
我四處找，到處是雞鳴狗吠之聲，而槍聲就像一陣驟雨，再無一響。各家各戶，早關(guān)門閉戶，緊緊的。從遠(yuǎn)處可以聽到有人馬的聲音，忽而急，忽而緩。
我跑到村公所，施大個子正提槍進(jìn)來，后面跟著的人也是一臉的輕松。
我問：“村長，怎么回事？”
施大個子說：“一伙路過的土匪，還沒用我們動手，就給龜田隊(duì)長打散了，活捉了一個?！?/p>
我問：“在哪兒？”
施大個子說：“在王大戶家院子里，有好戲看了。”
我往出走，覺得我的幾個手下，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他們也沒有攔我，似乎在他們意料之中。
我一進(jìn)院子，就看到紅柳躺在院子里，身下是一灘血……
十二
紅柳上當(dāng)了。讓他上當(dāng)?shù)牟皇莿e人，就是姨夫施大個子。
剿匪的消息是姨告訴紅柳的，而紅柳真就相信了，她大著肚子，到達(dá)村北的時(shí)候，果然見六子帶著一些抗聯(lián)隊(duì)員，正在伏擊押運(yùn)救濟(jì)糧的日偽軍。六子一見紅柳，就知道出事兒，騎上馬就要逃。但玉米地里，已經(jīng)響起人跑動的聲音。
六子指揮隊(duì)員：“向樹林里去?！?/p>
此時(shí)，槍聲大作。
六子等人被困在一處溝里。六子問明原委，將紅柳掩在草叢里。因受傷已經(jīng)不能動彈，就此與隊(duì)員失去了聯(lián)系。
我的兒子，就是在這片槍聲中出生的。他的哭聲起了掩護(hù)的作用，把偽軍引了過來。這是紅柳并不引以為豪的事兒，一直不肯再提起。
十三
我舉著槍，對著紅柳，來證明我的清白。
紅柳說：“你別忘了，把借東院任嬸家的一斗小米，三個雞蛋還了。米是平斗。”
我點(diǎn)頭。
這盒子槍，真他媽的重。
紅柳說：“還有，你找個奶媽，給兒子喂奶。這個奶媽，要干凈，健康，不能有癆病?！?/p>
我點(diǎn)頭，我覺得我的頭要炸開了，腦漿迸裂。
紅柳說：“兒子長大后，要告訴他，你是個漢奸?！?/p>
我點(diǎn)頭，扣動扳機(jī)。
十四
施大個子這次算還了我一個人情。他在我扣動扳機(jī)的時(shí)候，先開了一槍，六子就中彈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噴到拴馬的木樁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枯木上開的梅花。
這樣，我的子彈沒有發(fā)出去。施大個子走上前，對龜田說：“紅柳娘家，是唯一一家不肯并村的大戶。讓她去說和她爹媽，如果還不通，再處決也不遲?！?/p>
合屯并村，導(dǎo)致三個村公所勤務(wù)員被打死。洗劫在所難免，而這一招，或許是唯一一招免遭洗劫。
我看著施大個子，帶著感激。但他卻并不看我，繼續(xù)說：“由我親自出馬吧。我還會像在北溝一樣，讓皇軍您滿意?！?/p>
我突然對他非常憎惡，甚至超過了憎惡我自己。
十五
村莊上空，升起的不再是炊煙，而是夾雜著火光的狼煙。是的，我想這才是狼煙。
我看到從村莊流過的無名河，彎彎曲曲，一直流向我的村莊。它像一條臍帶，將兩個村莊連起來，讓我心里流血。
在這條河流中，此時(shí)，就有一些推車擔(dān)孩兒的村民，發(fā)出悲愴的嗚咽之聲，引起老榆樹上盤旋的烏鴉無語地跟隨。我端著槍，向空無一人的茅草屋打著，任門窗破損掉。我接過一支火把，將它扔進(jìn)老丈人的大院子中。火焰在柴棚先燃起，然后爬上房梁，在烏云滾滾的天空下舞蹈。
紅柳說：“你滿意了。這是你的傷心地。”
我說：“我不再記恨老爺子了。他是對的，我不配當(dāng)他的姑爺。”
紅柳說：“三年才回來一趟，回來就把他的老窩燒了?！?/p>
我說：“不是我燒的，是日本人燒的。”
十六
六子的頭，就掛在村頭榆樹上，和大銅鐘并列掛著。奇怪的是，沒有禿鷲光顧，沒有糜爛。
這一天，我兒子百天，紅柳在這一天，逃走了。她給我留下一張字條，上面是個用木炭畫的畫。一張白紙中，懸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骷髏頭，上面插著一把鋒利的簪子。
紅柳不認(rèn)字兒，更沒寫過字兒。
我被嚇得腿直抖，不知道該如何向龜田解釋。我讓奶娘抱兒子去他姥爺家，腰里纏了一顆手雷，做了赴死的準(zhǔn)備。走到村公所，被施大個子攔在門外，槍和手雷都被繳了。
施大個子說：“三個村子，都已經(jīng)合并完了。龜田也死了?！?/p>
我驚訝地問：“你說什么？”
施大個子說：“龜田死了。被一把簪子穿透喉嚨?！?/p>
我疾步走進(jìn)去。里面一個人的日兵營房，就設(shè)在青磚灰瓦的私塾里，所以我很快就看到里面木板上，停放著龜田的尸體。但我還不相信龜田死了，所以還是上前，掀起蓋在他頭上的白浴巾。
我看到一把簪子就放在一側(cè)，上面還血跡斑斑，已經(jīng)凝固。
我看到龜田的喉嚨上，像一個破損的狗屁股眼兒，長著痔瘡。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柔弱的老婆竟然會將這一支富貴的簪子給了這個狗東西。然而我又很失望，因?yàn)樗蚜硪粋€簪子，給了我。
我突然惡心，就干嘔起來，將膽汁都吐出來。我知道，這只是開始，還會嘔下去，直到我把糜爛的心肝吐出來。但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后來，后來沒有日記記載，到此為止，只有這些。而且這些，也是我杜撰出來的。原稿其實(shí)只有幾個字，用狼毫小楷寫在郎中一張中藥方諸如黃芪15＼黨參15＼生熬地各15等的黃麻紙背面上，是這樣的——
我是漢奸，沒殺過一個抗聯(lián)，村子安好，子孫繁衍未絕續(xù)，幸哉。
署名：孫老蔫，時(shí)間：1967年夏于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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